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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体与易容:八十年代以来“英雄美人”叙事的不同面目

2018-03-29胡雯静

长城 2018年2期
关键词:英雄

胡雯静

“英雄美人”这一古老母题早在东西文明起源之时就已清晰可辨,中国神话中的后羿与嫦娥,帝舜与娥皇、女英;荷马史诗里的帕里斯与海伦,赫克托耳与安德洛玛刻,奥德修斯与帕涅罗珀、卡吕普索,都饱含着初民们对于爱情和两性关系最原始的想象,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基因性元素”沉淀于整个人类的种族记忆和文化心理中。

在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上,哪怕是前二十七年,在个人情爱的主题几乎不具备合法性的语境中,“英雄美人”模式仍然顽强地潜伏于作品内部,如《林海雪原》中的少剑波和白茹、《青春之歌》中的卢嘉川和林道静、《百合花》中的通讯员和新媳妇、《洼地上的战役》中的王应洪和金圣姬……正是这些经过“乔装打扮”的英雄美人们支撑起摇摇欲坠的“文学性”,给那个年代带来人性的温暖与光芒。新时期以来,文学的发展呈现出从单一走向多元的态势,“英雄美人”的叙事也随之出现了多种面目,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时代与社会的新变和人性的复杂。

英雄不止是战争的产物,正如三国时刘劭在其所作《人物志》中对“英雄”一词的阐释: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新时期以来对于“英雄”的定义范围从“革命和战斗英雄”扩展到各行各业、各个阶层。而所谓的“时势造英雄”,亦可以理解为“英雄”的诞生实际上取决于不同时代人们对于“英雄”的评价标准和对于“英雄特质”的价值选择。这一点投射到“英雄”与“美人”的对应关系中,便是“美人之爱的来由”问题。

在“英雄美人”的初始形态中,“美人”爱的是“英雄”伟岸的身躯和无穷的力量;在革命美学的规训下,“美人”爱的是“英雄”“高大全”的完美组合。王蒙小说《蝴蝶》里的张思远与海云相识相恋于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一个是意气风发的军管会副主任,一个是风华正茂而又天真烂漫的学生自治会主席。在那举国欢庆的喜悦年代里,她爱的是他口若悬河、热情澎湃的讲话,爱的是他那套“克服呀、阶级呀、搞透呀、贯彻呀、结合呀、方针呀、突破呀、扭转呀……”的高级词汇,更爱的是“他就是共产党的化身,革命的化身,新潮流的化身……威信和权力的化身”。张思远后来在回忆自己在海云的学校的演讲时想到,“他讲了很多空洞的、幼稚的话。但是,他是真诚的,他是相信的,她们都是相信的。”这是张思远对自我、对语言的反思,又何尝不是对和海云爱情悲剧的反思、对于那个狂热而又非理性的时代的反思?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塑造了乔光朴这样一个雷厉风行、刚毅果断、力挽狂澜式的改革英雄形象。他年过半百仍壮心不已,受命于危难之际,接手了因文革动乱而濒临倒闭的电机厂,开始了大刀阔斧整改。而女工程师童贞所倾慕的正是他对业务的精通、对工作的热爱,正是他“抓起生产来仿佛每个汗毛孔里都是心眼,浑身是胆”,正是他不可磨灭的锐气和勃勃雄心。

有海云与童贞这样颇具理想主义色彩的“美人之爱”,也有充斥着功利与欲望的“美人”对虚掩在“英雄”战袍之下的权力与财富的爱。《蝴蝶》中接替海云出现在张思远生活中的美兰,所爱的便是“张副市长”的身份地位和权力所带来的便利与好处。在张思远被革职监禁不久,美兰就与他离婚并卷走了他的全部家产。余华《兄弟》中的林红不满于与宋刚“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生活,终于还是投入了她一直以来所鄙夷、痛恨的李光头的怀抱,只因为发迹的李光头已经成为商业“英雄”、刘镇首富,能给她宋刚永远不能给她的奢侈享乐生活。在毕飞宇的《青衣》中,老板力捧过气的筱燕秋无异于一个“英雄救美”的桥段,是老板的钱让筱燕秋重返舞台担纲A角,她的苟且委身为的是资金不断链以实现二十年来出演嫦娥的夙愿。

“英雄救美”往往也是“美人”爱上“英雄”的重要原因,《红高粱》里的余占鳌一开始就是以“救星”的身份出现在戴凤莲生命里,为她打死劫路土匪,除掉单家父子,赢得了她的爱情。一般来说,男人要成为英雄,总要有一个柔弱的女性来做参照物,在传统的“英雄救美”情节中,强大男性是救赎者,而女性则规规矩矩地扮演着被救赎者的角色。这一标配在艾伟的《爱人同志》中出现了倒置。屡建战功的侦察兵刘亚军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因偷看敌营中的裸体女人而触雷致残,却被人们误以为是因公负伤,内心充满矛盾地接受着“英雄”称号所带来的种种好处,灵魂的挣扎与拷问加之身体的残疾使他的性情越来越古怪;而小说上半部分的张小影则充满了圣母般的情怀,作为救赎者而存在,任劳任怨地照顾着她心目中的英雄,给予暴躁无常的刘亚军无限的关怀和宽容。无独有偶,严歌苓的《床畔》讲述的也是一个“美人救英雄”的故事,护士万红几十年执着坚守于因救助战友而被炸伤成植物人的英雄连长张谷雨的床畔,始终如一地敬爱、疼爱、恋爱着这个英雄,坚信有一天他会醒来。这是一个双向度的英雄书写:张谷雨是英雄,而万红又何尝不是?她在救助英雄的同时也使自己成为英雄,她为她所信仰的英雄价值观牺牲了青春和凡俗的幸福,完成了人格的最终飞跃。

“启蒙与被启蒙”是“救与被救”的一种变体,男性在开启爱情之门的同时,对女性灌输先进的思想观念以重建其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实现“英雄”对“美人”精神上的救赎。在前二十七年的文学中,“启蒙”体现在男性革命者提高女性的阶级意识和政治意识上,使其从具有朴素阶级觉悟的女孩成长为具有坚定革命信念的女战士,比如《青春之歌》中的卢嘉川之于林道静,《红旗谱》中的运涛之于春兰。格非《人面桃花》中的“启蒙”无疑是更为大胆露骨同时也更具精神分析意味的,张季元留下的日记对陆秀米而言不啻为当头棒喝,使她既懂得了革命大同和忧世伤生,也同时“隐约知道了什么是桑中之约,什么是床笫之欢”。在这里,一个成熟男性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的革命启蒙和性启蒙是一体同构的,如此直白坦率地“寓政于性”,似在暗示着“革命”与“力比多”之间微妙的关系。在新时期的军旅文学中也出现了由女性来启蒙男性的情况,“英雄”多是出身于无产阶级,是粗鲁、野蛮的草莽英雄,而“美人”则多出身于智识阶级,十分年轻而又温柔貌美。她们以自身的政治素质或思想深度引导着匪性十足的男性战斗英雄,使他们逐步成长为具有现代政治理念与成熟理性的“卡里斯马”型英雄,如徐贵祥《历史的天空》中的梁大牙与东方闻音,都梁《亮剑》中的李云龙与田雨。“英雄”们的成长叙事正是因为有了“美人”的存在而得以成立,从表面看“美人”的地位似乎有所上升,但细想下来这有限的“上升”却暗含着更为霸道的男性中心主义:出身底层、粗陋野蛮的战斗英雄对于上层知识分子女性情爱欲望的实现,实际是对女性生命本能和文化心理上的双重占有。“美人”在这里起到了双重作用,一方面作为价值客体印证着“英雄”的魅力;另一方面則构成了对于“人民”的隐喻与象征,她们的情感认同正是为了引导阅读者对革命者的认同。

八十年代以来的文学作品中出现了一股颇为强劲的“解构英雄”的潮流,文学作品中出现的许多“反英雄”和“非英雄”形象,是对“高大全”模式下的英雄形象的抵抗和反拨。这些形象的塑造所解构的并不是英雄本身,而是脸谱化、同质化的英雄形象的塑造模式,同时也是在批判“高大全”英雄背后所隐匿的政治意识形态。进入九十年代,伴随着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消费时代的来临改变了社会的伦理秩序和人们的价值观念,英雄精神渐渐表现出与这个时代的格格不入,人们对于“英雄主义”所代表的理想与崇高产生了质疑,作家们开始塑造更具矛盾与张力、更有人性深度同时也更符合时代审美趣味的“另类”英雄形象。在解构热潮中涌现出的一个个“失纯”的英雄,使新中国前二十七年如神般完美无瑕的英雄形象得以瓦解,把人们对于“英雄美人”的想象拉回到了世俗人间,同时也赋予了“英雄美人”这一结构模型更多的可能性。

伍尔夫所言的“妇女都是作为一面镜子, 映照出两倍大小的男人形象”中,排除女性主义批评的极端立场,用于评价“英雄美人”模式中“美人”的作用倒是恰到好处的。“美人”如实地反映着“英雄”身上的亮部和暗部,映照出“英雄”面目的模糊。英雄并不总是纯粹的,正是英雄身上的杂质决定了其纯度。在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里,梁大牙为了生计而参军,他并没有什么政治觉悟,本想投奔国军却阴差阳错遇上八路军的队伍,就在他盘算着“国军是正经军队,有吃有穿”打算离开时,遇到了美丽的女八路东方闻音,被她的英姿勃发和灿烂一笑所打动,于是迅速改变主意,决定“这个八路咱先当着试试,合适了咱就当到底,不合适了再论”。东方闻音一出现就将梁大牙的本性暴露无遗,就改变了他的整个人生轨迹,看似荒唐可笑实则反映出了那个年代普通百姓人生选择中的种种真实。在艾伟的《风和日丽》中,将军尹泽桂立下了赫赫战功,是名副其实的大英雄,但是他却毁了他曾经喜欢的女性杨沪的一生,对于国家而言,他是英雄;对于恋人而言,他是罪人。由此可见,“英雄”的不完美人格往往是在与“美人”的对照中表现出来的。

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八十年代以来文学中的“英雄美人”叙事,在摆脱了“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的枷锁后,依然凭借各种新的“易容术”潜伏在形形色色的文本之中,讲述着时代、社会与人的种种新变,诉说着人性的复杂丰富和隐秘幽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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