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与理论调适
——基于邓小平社会主义本质论形成史的思考
2018-03-29樊静蓉
樊静蓉
(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
作为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重视理论话语阐释的理论型政党,中国共产党在漫长的革命、建设历程中,一直对理论的作用予以高度重视。从历史的维度而言,与先凭借模糊的目标实现组织上的联合,而后才依靠党内的核心提出相关纲领理论,且从未成功建立起独立完整理论体系的中国国民党相比,中国共产党一开始便以马克思主义作为自己的立党之基,有效地凝聚了党内力量。在对外竞争中,马克思主义为中国共产党提供了包括世界观、方法论甚至政党组织原则在内的一整套体系,中国共产党凭借其构建了一幅有路可循的理想蓝图,实现了有效的政治动员,在各种思潮相互激荡的中国杀出重围,战胜了实力远胜于己的中国国民党,成功取得政权。从现实的维度而言,以马克思主义为核心,由毛泽东、邓小平等历代领导人思想构成的庞大理论体系更是已经成为中国共产党建党立国的合法性根基,无论是其执政思路还是其方针政策都与这一理论体系一脉相承。
鉴于理论之于中国共产党所具有的以上种种重大意义,当改革开放启动后,为这一突破性创举找寻、提供理论支持便成为了中国共产党高层启动改革所要面对的首要任务。在马克思主义已经深深融入到当代中国政治文化与意识的情况下,面对“姓资还是姓社”的激烈争论,中国共产党必须在改革进程中进行有效的理论调适来解释改革的种种举措,以形成一以贯之的执政逻辑。可以说,理论调适在改革开放中承担着合法性辩护的重大作用。回望四十年来的改革开放历程,中国共产党在理论调适方面所做出的努力包括但不限于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社会主义本质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论、四项基本原则等理论成果,其中最核心、影响最为深远莫过于与经济改革直接相对应、由邓小平提出的“社会主义本质论”。本文将对该理论的阐发与内涵进行分析,以期展示中国共产党的理论调适到底是如何为改革开放提供动力的。
一、回顾:对社会主义的“理解史”
社会主义本质论探讨的核心主要是要回答“什么是社会主义”的问题。在社会主义的发展传播历程中,不同阶段、不同学派、不同人物对这一问题的回答都不尽相同,而这些各具特点的答案又都或多或少地影响着后人对社会主义的认知。
(一)空想社会主义者的“社会主义”观
在空想社会主义330多年理论史中,对社会主义的理解大致可以分为两个不同的阶段:第一阶段为16世纪到18世纪,这一时期内人们对社会主义的认知趋近于“共同贫穷”,即坚决反对两极分化,不惜以牺牲生产力发展和共同富裕为代价,这导致了该时期的“社会主义”思潮带有浓烈的平均主义和禁欲主义色彩。第二阶段为进入19世纪后,人们对社会主义的理解开始从“共同贫穷”转向“共同富裕”,主张同时追求两大目标,即生产力发展和人的全面发展,要求在生产力发展的基础上,消除两极分化。这种社会主义观在诉求上看似接近于科学社会主义,但并不以对历史事实的分析为基础,仅仅只是一种立足于道德价值追求,来源于天才头脑的一厢情愿式的空想。
(二)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科学社会主义观
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科学社会主义观主要由三大层次构成。首先是社会主义源头论,即社会主义是经济发展中产出的,须以生产力的高度发达为基础。马克思和恩格斯号召人们从历史事实出发,用发展的观点看待社会主义,这既是科学社会主义区别于前述空想社会主义的核心特征,也是分析社会主义的科学方法论。其次是社会主义价值目的论,即社会主义的目的包括共同富裕但不限于共同富裕,其最终目标是为了实现人的全面发展。最后是社会主义特征论,即社会主义社会应具有的基本特征,包括生产资料社会占有、按劳分配消费品、按计划组织社会生产、消灭商品经济、消灭阶级以及国家消亡等,为建设社会主义提供了明确的纲领。以上三个层次渐次推进,互为表里,构成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社会主义理论。
(三)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道路
作为世界上第一个通过暴力革命建立起社会主义国家的政党,苏联共产党在革命阶段借由列宁的“帝国主义薄弱链条”理论证明了革命的正当性与合法性。建国后,为集中力量保卫新生苏维埃政权,并为国家治理提供有效指导,列宁以社会主义的特征来定义社会主义,建立起与资本主义国家相对立的高度集中的公有制与计划经济体制。列宁晚年虽然发现这种体制的弊端,打算进行修正,可惜由于过早离世而未能完成,使得作为继任者的斯大林又进一步固化了这种模式。在苏联所取得巨大经济建设成就以及国际威望的感召下,包括中国在内的后来建立的社会主义国家,对社会主义的理解带有强烈的苏联模式色彩,甚至出现了“苏联即社会主义”的偏颇认识。
(四)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初期对社会主义的理解
新中国成立后,党和国家在毛泽东的领导下也曾重视过生产力的发展,但由于受苏联模式的影响以及毛泽东本人晚年陷入了极“左”理想主义错误,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开始出现重大偏差。党和政府以外在的手段强行固化特定模式的生产关系导致了民众对社会主义的理解趋于形式化,以至于最后在党内与民众中都牢牢地形成了以社会主义特征来对号入座的社会主义观。如此一来,当改革为了发展生产力需要变革原有的计划经济体制的某些特征时,冲突便不可避免地产生了。
发展的困境使得改革势在必行,不能不改,而社会主义作为党和国家的指导思想又不容变动。通过进行理论调适改变人们对社会主义的认知理解,以调和改革带来的思想冲突成为了中国共产党当务之急。
二、梳理:邓小平社会主义本质论的阐发
作为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对什么是社会主义的重新界定成为了邓小平在推进改革开放时所要面临的首要理论问题,它关乎到能否形成党内共识,获取党内支持,遏制住极“左”思想的蔓延,推行改革。在此背景下,邓小平经历了四个阶段的摸索考量,最终提出了自己的社会主义本质论。
(一)思索酝酿阶段
早在1986年9月,邓小平在接受美国记者采访时谈及了自己在1975年受命主持经济恢复工作时的一些思考:“关于共产主义,‘文化大革命’中有一种观点,宁要穷的共产主义,不要富的资本主义。我在一九七四年、一九七五年重新回到中央工作时就批驳了这种观点。”[1](P171)而在1987年,邓小平在会见捷克斯洛伐克总理什特劳加尔时也提到:“我们过去固守成规,关起门来搞建设……很长时间处于缓慢发展和停滞的状态,人民生活还是贫困。‘文化大革命’当中,‘四人帮’更荒谬地提出,宁要贫穷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不要富裕的资本主义。不要富裕的资本主义还有道理,难道能够讲什么贫穷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吗?结果中国停滞了。这才迫使我们重新考虑问题。”[1](P223―224)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至少在1975年时,邓小平已经对当时作为党内主流的极“左”的、僵化的社会主义观有了怀疑,开始萌生出探寻社会主义真正内涵的想法,这种想法又因其在主持经济工作中的一些所见进一步加强。
(二)提出命题阶段
1979年11月,邓小平在会见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出版公司编委会副主席吉布尼和加拿大麦吉尔大学东亚研究所主任林达光的谈话时指出:“我们不要资本主义,但是我们也不要贫穷的社会主义,我们要发达的、生产力发展的、使国家富强的社会主义。我们相信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的制度优越。它的优越性应该表现在比资本主义有更好的条件发展社会生产力。这本来是可能的,但过去人们有不同的理解,于是我们发展社会生产力的进程推迟了,特别是耽误了十年。”[2](P231)此时的邓小平认为,对社会主义存在“不同的理解”,是导致社会主义发展不顺利的重要认识根源,这也是他最早论述这一问题的谈话。之后的1980年5月,邓小平在会见几内亚总统杜尔时第一次提出社会主义本质问题,并且为回答为什么体现不出社会主义本质提供了思路:有理论理解上正确与否的问题,有政策制定是否符合实际的问题,也有实践中做得好不好的问题。
根据邓小平的建议,1982年中国共产党十二大将社会主义的基本特征概括为:消灭剥削制度、生产资料公有制、按劳分配、国民经济有计划按比例的发展、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的政权、社会主义精神文明、高度发达的生产力和比资本主义更高的劳动生产率。这一论述已经包含着邓小平后来社会主义本质论的内容,但还未将社会主义本质同社会主义特征区分开来。总的来说,这一阶段内的邓小平已经充分意识到对于什么是社会主义的界定对中国发展道路影响巨大,并已开始有意识地在这个问题上做出引导。
(三)初步形成阶段
邓小平社会主义本质论的初步形成主要以其对来访外宾发表的谈话为表现形式,在这些谈话中,邓小平力求描绘出一个开放并包、重视经济、志在发展全新的中国的形象。
1984年6月,邓小平在会见日本客人谈到中国选择社会主义的发展道路时,提出了社会主义要发展生产力,消灭贫穷等重要内容。1985年4月,邓小平在会见坦桑尼亚联合共和国副总统姆维尼时指出,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要消灭贫穷,并再次强调了社会主义发展生产力的要求。1985年8月,邓小平在会见津巴布韦领导人时重点强调了对发展生产力的重视。而1985年9月,邓小平在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会议上的讲话中指出:“在改革中,我们始终坚持两条根本原则,一是以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为主体,一是共同富裕。有计划地利用外资,发展一部分个体经济,都是服从于发展社会主义经济这个总要求的。鼓励一部分地区、一部分人先富裕起来,也正是为了带动越来越多的人富裕起来,达到共同富裕的目的。”[1](P142)邓小平在这里强调了社会主义必须是共同富裕,同时也强调了实现共同富裕的途径,这些都是社会主义本质的重要内容。
1986年9月,邓小平在回答美国记者迈克·华莱士的提问时强调说:“社会主义原则,第一是发展生产,第二是共同致富。”[1](P172)这次谈话,是邓小平对社会主义本质认识发展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在此之前,他在谈到社会主义的问题时,虽然一直强调生产力问题的重要性,但是仅把它作为社会主义的根本任务,把发展生产力纳入到社会主义本质论中尚属第一次。1986年12月,邓小平明确指出:“我们要发展生产力,发展社会主义公有制,增加全民所得。我们允许一些地区、一些人先富起来,是为了最终达到共同富裕,所以要防止两极分化。这就叫社会主义。”[1](P195)这一时期,邓小平讲到什么是社会主义时,已经把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实现共同富裕等内容和社会主义本质联系在一起,这标志着他的社会主义本质论初步形成。
(四)正式确立阶段
1990年12月,邓小平同志与几位中央负责同志谈话,明确指出:“我们必须从理论上搞懂,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区分不在于是计划还是市场这样的问题。社会主义也有市场经济,资本主义也有计划控制。”[1](P364)而在1992年初,邓小平到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视察时,再次鼓励大家要大胆改革,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改革开放迈不开步子,不敢闯,说来说去就是怕资本主义的东西多了,走了资本主义道路。要害是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判断的标准,应该主要看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社会的生产力,是否有利于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1](P372)接着又补充道:“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计划经济不等于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也有计划;市场经济不等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也有市场。计划和市场都是经济手段。”[1](P372)
把计划与市场由原来不同社会制度的特征变为可以共用的经济手段,这是在观念上的根本变革。那么把被视为社会主义最大特征的计划经济否定之后,怎样才能体现出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区别呢?同样是在这次谈话中,邓小平正式提出了自己社会主义本质论的完整表述,即“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1](P372)这一阐释其后被作为正式的理论话语纳入到邓小平理论的相关成果中,也成为了此后党和国家开展改革工作的指导思想与行动标尺。
三、分析:社会主义本质论的核心与实质
通过对邓小平社会主义本质论进行拆解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其论述的核心内容主要包括两个方面:第一,社会主义的根本任务是发展生产力;第二,社会主义的目的是共同富裕。“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代表社会主义的生产力目标,“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则代表的是社会主义的价值目标(或称人民利益目标)。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公有制、按劳分配等社会主义的基本特征并没有被写入邓小平的社会主义本质论中。这一重在强调社会主义目标的论述为中国共产党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探索、开创崭新的社会主义建设道路开辟了更广阔的空间。最有利于实现社会主义本质的形式,就是最好的形式,这无疑将使得挑战传统观念的各项改革举措更具有理论上的合法性。除此之外,公有制、按劳分配等特征事实上是属于完成形态(也可称发达形态)的社会主义,若用完成形态的社会主义来解读现阶段的社会主义,难免会造成思想认识上的混乱。公有制、按劳分配作为社会主义的特征和表现形式从属于社会主义本质,避免将这些特征纳入到社会主义本质论中实际上也是一种更加严谨的理论甄别,同时也体现出中国共产党对我国尚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一现实国情的清醒认识。
如果继续对这两个层面的目标进行分析,我们可以进一步得出,“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的生产力目标其实是坚持了马克思恩格斯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核心特征与科学方法论,是对改革前社会经济建设经验教训的总结;“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价值目标的确立则是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追求与中国共产党宗旨的坚守,是对部分质疑之声的有力回应。
综上所述,邓小平社会主义本质论这一理论调适的积极意义可以大致概括为两点。首先,这一理论的提出实现了党和国家从抽象地、理想主义地去谈论社会主义到以唯物史观来分析社会主义的重大进步,这对我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意义重大。其次,这一理论将社会主义的价值目的,即实现人民的富裕幸福、社会公平正义、共享发展成果、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等放在了首位,回答了发展到底是为了什么的问题。众所周知,社会主义思潮在中国传入与发展是以近代中国的屈辱历史作为背景的,由这种历史背景催生的救亡焦灼很长一段时间都作为中国政治文化的主流在主导着中国的政治实践。对社会主义价值目的的高扬既是对马克思主义革命性核心特点的一种复归,更是与自二战以后,国际社会重点强调人权与自由这一政治文化新趋势的接轨。这种及时更新政治文化而做出的调整为中国走出打破意识形态对立的僵局,以更加开放的姿态融入世界起到了重大的作用。
邓小平社会主义本质论理论调适的具体效果或许有缺漏之处,但这一理论调适本身依然是一项值得肯定的伟大创举。四十年来改革开放所取得的伟大成就以及国家社会的稳定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部分左派人士也许会质疑,认为中国共产党此类理论调适行为带有实用主义倾向,是对马克思主义的背离,但当理论照进现实时,该种“摸着石头过河”的实践方式可能才是真正审慎而理性的。教条主义的遵照执行并不一定能带来社会主义的实现,毕竟伟大理论的创立者——马克思和恩格斯早已在他们的著作中写道:“越是制定得详尽周密,就越是要陷入纯粹的幻想。[3](P724)”这一伟大调适所彰显出的实事求是、与时俱进的精神值得我们进一步的学习和研究。
[1]邓小平文选(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2]邓小平文选(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列宁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