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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友

2018-03-28曾根圭介

译林 2018年2期
关键词:山崎东乡村子

〔日本〕曾根圭介

1

“强奸?”道夫不由得反问。

“对,还有抢劫。施暴之后,那人抢走了钱夹里的2万日元。受害人是20岁的白领女性。”年轻刑警森说。

“哦,真作孽……”

森双眼直视着道夫,“先生,事发当晚,你真的是和石垣良太在一起?”

“是的,没错。他来我家了。”

“什么时候回去的?”

“是第二天。至少在我诊所开门的時候,他还在起居室一角盖着毛毯睡觉。”

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另一位刑警。那是个50岁左右的中年人,名叫东乡。东乡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四处打量着诊察室,看上去百无聊赖的样子。

东乡放低声音,“先生肯定没搞错吧?”

道夫再次瞥了一眼墙上的挂历,“对,没错。”

这天,一大早就将整个村子炙烤得滚烫的太阳终于西斜的时候,两位刑警毫无征兆地突然来到了诊所。候诊室里还坐着几个病人,都是村子里熟悉的老人,没一个是急着要看病的。

“听说先生对石垣这人很熟悉,是吧?”

“嗯,是啊。我和他父亲是老朋友。”

石垣良太的父亲源治和道夫是发小,在一个村子里长大。现在两人都已经65岁了,还住在一个村子里。当然了,对源治的儿子良太,道夫也是看着他长大的。

“和石垣一起喝酒的时候,还有谁在旁边?”

“虽说内人也在座,但是……”

“那我务必要问问你夫人了!”

东乡的口吻很坚决。于是,道夫带着两位刑警朝诊所后面的正屋走去。

道夫进屋喊了一声,他妻子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走出来。森草草地打了声招呼后,立即询问道:“夫人,三天前的晚上,石垣良太来过这里吧?”

道夫的妻子没作声,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森。

“石垣良太,你认识他吧?”

见妻子还是不说话,道夫在边上插了一句,“三天前,阿良不是来这儿和我一起喝酒了嘛。”

这下女人瞪起了眼睛,对着道夫骂道:“烦死了,没见我正在看电视吗?你是什么人,快从我家滚出去!”

“你小声点,就一会儿,快回答刑警的问话。”

“烦死了!烦死了!”

女人用双手捂住耳朵,拼命摇着头,蹲下了身子。道夫想安抚妻子,刚把手搭在她肩上,女人立即拨开,大叫一声:“别碰我!”

面对两个神情愕然的刑警,道夫苦笑着低下头,“实在对不起。”

“你夫人是——”

森还想继续问话,已明白了几分的东乡连忙向他使了个制止的眼色。

道夫回到诊所,对候诊室里正等着看病的老人打了声招呼后,就到门外送刑警回去。时间已过了下午4点,但暑气还赖在村子里不肯走。

又有一个后背佝偻得很厉害的老婆婆朝诊所走来。道夫见了,连忙露出和蔼的笑容,鞠躬致礼。

“先生也真不容易,一个人要担起整个村子村民的看病重任。”东乡说。

“哪里,哪里!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我干着倒也并没觉得有什么负担。”

“说起来,你要应付的还不仅仅是病人呢。”说着,东乡又回头看了一眼刚刚离开的正屋。

“刚才内人倒没有坐立不安的样子。她这个人只要有电视看就心满意足了,能一连看上几小时。平时还要安分得多,刚才,却有点出丑了。”

东乡轻轻摇了摇头,“是我们打扰了她,惹她发火了。”

“不是你们刑警的关系,内人对我做的一切好像都是看不顺眼的。”

道夫的妻子原本是个恬静温和的人,道夫也不是那种大男子主义的丈夫,夫妻相处近40年来,别说吵架,连同妻子顶嘴的事儿都不记得有过。但是,自从患了老年痴呆症后,她整个儿人都变了,如同要将积蓄多年的郁愤一气发泄完似的,常常为了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有时甚至还要对丈夫动手。

“最近,有的时候她好像连我也不认识了。不让我碰她的手,对我讨厌得很。”

道夫的口吻里充满了自嘲。两位刑警听了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脸上露出几许尴尬的笑容。

当天夜里,石垣良太来到诊所。他在候诊室的长椅上一屁股坐下,伸直双腿,一连声地抱怨这天热得邪乎。这人本来个子就很高,再加上长了一身赘肉,看上去更显得人高马大。他额上满是豆大的汗珠,套在身上的肥大T恤,后背和腋下都是大块的汗渍。良太摇着团扇,不断向四周散发出那种由廉价香水和男人体味混合在一起的奇怪气味。

“叔叔,警察来过了?”

“是的,今天下午来了两个人。”

“情况怎样?”

“照你说的回答了。”

良太听罢,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轻松的笑容。他单手做了个叩谢的动作,“谢谢叔叔。日后当报答大恩!看来,最最靠得住的还是咱道夫叔叔。”

“可警察说还抢了钱,这事真的和你没关系?”

“哎呀,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我不是说了嘛,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看电视。因为是一个人在家,所以没人能给我作证。我怕被人无端怀疑,这才想到让叔叔证明那晚我们是在一起的。”

接到良太打来的电话,是昨天晚上的事。他央求道夫,如果有警察上门询问,就说三天前的晚上他俩在一起。那时道夫再三询问是怎么回事,良太只是支支吾吾,不愿说清楚。

良太似有苦衷地说:“一旦被警察铆上就完了,你终生会被当作罪犯看待。这事开不得玩笑。我可是想从今往后好好做人。”

良太怕警察用有色眼镜看待他,是因为他有过前科。十多岁的时候,良太加入过附近S市的一个不良少年团伙,还因犯下恐吓、盗窃、猥亵等罪多次服刑。他现在32岁了,还没有干过一份正经的工作。

“这次幸亏叔叔相助,让我摆脱了嫌疑。先前说的话就忘掉它吧!”

“这次果真是有惊无险了?”

“我信任叔叔!”说着,良太站起来,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用手勾住道夫的肩膀,“对了,叔叔,我看中了一辆车,不怎么贵,您资助我一下嘛!”

8月×日,晴

傍晚,冲着那事,警察果然上门了。他们说是为S市发生的抢劫强奸案件进行调查。虽然最后没说什么就回去了,但从态度上看,显然并不相信我的话。

晚上10点过后,良太来了。他断然否定与此案有关系,但还是让人生疑。这次又来讨钱,我把钱包里的5万日元给了他,说手头就这些了。

晚饭做了樱子爱吃的炸猪排。但是面对面一起吃饭时,她还是一言不发,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

难道再不会有打开心扉的一天了?一想到这个,我就感觉空虚得很。

2

诊察室里一下子暗了下来。窗外,成片的积雨云正朝这边奔涌而来。

“啊呀,要下雷阵雨了!”排在最前面的老婆婆嘟哝了一句,慢慢地在诊疗椅上坐下,向前伸出左手。

道夫小心翼翼地从她细瘦的胳膊上解开血压计绑带,凑到她耳旁说:“高压140,低压95。低压有点高,是不是在服药?”

“在按时服着呢。先生,每次都给这些不值钱的东西,真拿不出手。”说着,老婆婆拎起脚边的一个塑料袋放在道夫面前,里面塞满了茄子、南瓜之类的蔬菜。

“总是吃您送来的菜,真过意不去。带那么多,挺重的呀。”

“这些东西算什么哦,跟先生的帮助比起来差得远呢。”老婆婆朝道夫合起满是皱纹的双手。

老婆婆今年迎来了米寿,除了血压有点高、耳朵有點背之外,身子骨还很硬朗,离开诊所就去田里干活了。去年,她老伴以90高龄去世了。当时,不管是家人还是老翁本人,都希望他在自己家里终老天年。作为医生,道夫虽然回天无力,但直至老翁临终那天,他仍每天上门诊疗。直到现在,老婆婆还心存感激,每次上诊所看病,都会捎上一袋刚收上来的新鲜蔬菜。

道夫送走老婆婆后回到候诊室,正碰见山崎巡查上门。山崎是今年4月刚刚到村子派出所上任的警官。小伙子才20岁出头,村民们称他为“小警察”。当然,这个称呼里既含有亲切之意,也带有一丝揶揄。

山崎一见到道夫立马举手行礼,然后从夹在胳肢窝里的纸夹中抽出一张通告,“先生,真抱歉每次给您添麻烦,这次还望多帮助。”

道夫苦笑着接过通告。候诊室的墙上,在厚劳省、保健所、医师会等机构的告示旁边,已经贴有三张逃犯通缉令和通告了,都是山崎送来的。

这个小小的诊所,就道夫一个医生,既没有护士,也没什么住院设施,不过候诊室还是比较宽敞。道夫的父亲在战前开设这个诊所的时候也许已经预料到几十年后,村里会出现人口减少、老人增多的情况。现在,诊所的候诊室更像是一个村里老人的社交场所,特别是在夏季炎热的白天,有的人借口来抓药,带着茶点和棋盘到这里纳凉,直到傍晚才回去。

山崎说:“这次不是通缉逃犯,是寻找失踪者。”

道夫的视线落在通告上,“是中学生?”

“对,是S市的学生。听说从上个月到现在没有回家过。这孩子以前经常上交友网站,所以离家出走的可能性较大。孩子的父母直到现在才提出搜寻请求,可以想象平时的表现是什么样的了。”

坐在长椅上的老人们都竖着耳朵在听两人交谈,其中一人说:“离家出走的中学生会到咱这山沟沟里来?”

“可是,从这孩子手机最后通话的方位看好像是在这村子。”

“这有什么要紧的?小警察啊,上次那个入室盗窃的案子破了没?”

山崎巡查一脸惶恐,“对不起,还没有。”

“要抓紧破啊。从前咱这村子从来没有一户人家在离开时给屋门上锁的!”

最近两个月,村子里发生了好几起偷盗案子。虽然各家的损失都不大,但被盗的全是独居老人,而且盗贼都是恰好在主人出门干活的时候破门而入,所以有理由怀疑是熟悉村里情况的人干的。

闲得无聊的老人们就像见到一个模样好玩的玩具,对着山崎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有时间去找离家出走的坏女孩,还不如去抓捕盗贼。”“放点心思好好巡查,可别拿着薪水偷懒。”“前几天我路过派出所,往里一瞧,你小子正在打盹儿呢。”

山崎这会儿边擦汗边一一向老人们解释。

“怀疑的对象总有点数了吧,小警察?”

“哪里,一点线索都没有。”

这下老人们开始互相递眼色了。其中一人刚说出“要我看来,定是那混蛋干的”,其他人立即连连点头,“对,一定是的!”

山崎瞪大眼睛,“你们都已掌握线索知道谁是嫌犯了?”

其实,盗贼很有可能是石垣良太的说法,早在案发之初就在村民间流传开了。山崎是刚来不久的新人,所以对此还闻所未闻。

“那个失踪的中学生,说不定也是良太干的呢。不是说有刑警来调查过的吗?”“反正这小子什么坏事都干得出。”“年纪轻轻却不干活,整天东逛西荡的。”

当然,刑警上过门这件事,道夫是不会声张出去的。可是,村子里传言之快十分惊人,而且还相当准确。

“没有确凿证据,光靠猜测胡说一气,那可不行。”道夫立即提醒道。但山崎早已掏出笔记本,开始倾听老人们诉说了。

“先生得空是不是也可以向源治提提。这人倔得很,我们说的话,他一点都听不进。”

良太的父亲源治,虽然也是在这个村子里出生长大,但和同村的父老乡亲们就是合不来,唯有道夫是个例外。

“嗯,有机会我和他说说。”道夫丢下这句话,便返回诊察室,似乎是想逃避老人们的目光。

诊所没有固定的就医时间,只要有急诊的病人,不管是深更半夜,还是一大清早,道夫都要被叫起诊病。对一时无法应对的疾病,道夫就只能将病人转送S市的综合医院,他得一路护送病人上医院。话是这么说,但乡村诊所毕竟同城市医院不一样,这种情况一年都难得碰到一次。

每天黄昏时分,结束一天的工作,道夫总爱站在诊所门口远眺。门口有个高高的土岗,站在上面能望到很远——那随风起伏的稻穗,还有夕阳映照下的层层山林。这景色同他25年前回乡继承诊所时毫无二致。

但是,这只是表面现象,村子内里的变化还是很大的,比如休耕田在不断增多,村民正在趋向老龄化。就连刚回乡时被称为“小先生”的道夫,也已经65岁了。同岁的妻子患有痴呆症,诊所后继无人。

那天也同往日一样,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道夫站在门口,迎着风,陷入了沉思。不觉间,一辆破旧的卡车开了过来,引擎发出的声响就像患有气喘的病人在喘息。

头戴草帽的男子将卡车停在诊所门口,慢慢地朝道夫走来,是良太的父亲石垣源治。他无法抬起的左脚在铺有沙砾的路上划着一条直线,弯成直角的左手,像抱着个什么贵重物品似的紧贴在胸前。三年前,他因脑溢血倒地,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虽然行动不便,去年老伴又病故,但年轻时农田干活练出的体力和精力倒也不是用来摆样子的,直到现在,源治还在上辈传下的农田里一个人育秧。

源治走到道夫面前,一声不响地将手伸进脏兮兮的工作裤裤袋取出一样东西。

“这个,是先生的吧?”

源治的手里,躺着一块旧表。

“啊,是的,是家父的。”

源治口中的“先生”,指的并不是道夫,而是他的父亲。

源治那张晒得黝黑的脸气得扭歪着,“那个混蛋丢在了垃圾袋里。一定是从你家里偷出来的。”

道夫笑了,“哈,是我让良太丢掉的。”

“骗人!”

每当家里发现少了现金和物品,一开始,道夫总是怀疑是妻子干的。她已经无法识别哪些东西该丢掉,哪些东西不能丢。但是不久,道夫就知道真相了。良太主动挑明是自己干的。

“真对不起。”源治取下草帽,低下了头。

“别放在心上,反正这手表也坏了。”

“话不能这么说。那可是先生的遗物啊。”

“反正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你别有顾虑,把他送到警察局去!”

道夫苦笑了一下,“说什么傻话,就这破玩意儿还报案?”

“他一定还偷了其他东西。估计是将他妈留下的那点钱都用完了,就动起了偷别人东西的歪脑筋。这个混蛋!”

源治的妻子生前对这个不帮着干农活,也不去工作,每天就是东游西荡的独生子十分宠溺,天天做饭给他吃,还给零用钱花。对于良太来说,母亲的死就意味着断了他的命根子。而村里连续发生空屋失窃事件,就是从良太死了母亲半年后开始的。

道夫说:“你何不教教他怎么种稻?他身强力壮的,说不定很适合干农活呢。”

“他这种没常性的人,怎么干得了?”

到了良太迎来成人式的时候,性情耿直、脾气倔强的父亲和游手好闲的儿子之间,矛盾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父子俩在家里吵架甚至扭打在一起成了家常便饭。直至良太竟然动起刀来,源治的妻子才说服尚迟疑不决的丈夫,在自家的宅基地另盖了一座房子。自良太分开居住到现在,将近10年来,源治从没和儿子说过一句话。

“我看那个混蛋最近常往诊所跑,难不成他在向你要钱用?”

道夫沉默不语,算是回答了他的疑问。

“虽然我没有道理说这个话,但我还是要劝你,别再娇宠那小子了!”

“我没娇宠他。”

“我总觉得,你还在为那次事故自责。”

那是20年前夏天发生的事。当时良太还是个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在S市的少年棒球队练球。农忙时源治夫妇腾不出空送儿子去考试、训练,就常由道夫开车送去。

那天也一样,道夫准备开车送良太去S市球场训练。临走时,道夫随口问了一声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的独生女阳子:“你也一起去吗?”

这随口说出的一句话,给道夫留下了终生的后悔。

事故发生在从村子通往S市的一段山路上。在一个视野不佳的弯道口,一辆汽车突然冲出正常车道迎面撞来。

这辆车的司机不仅饮了酒,还超速,道夫完全无责。但是,上帝的请帖往往会送错地址。

阳子在12岁那年停止了成长。从此以后,她只在立式相框里对着亲人微笑。良太右臂复杂性骨折,经过几个月调养后虽然痊愈,但他再也不能活跃在球场上了。一个依靠强壮的体格和天赋,身上寄托着父母和教练厚望的棒球选手,就此告别了运动场。

当然,即使没有这次事故,良太能不能经过甲子园比赛成为职业棒球选手,如愿走上成长之路还是个未知数,但哪个孩子不是怀揣着各种美好梦想,希望在自己的成长之路上,一个个去实现呢?良太在他12岁那年,梦想被砸得粉碎。

“那次事故你没一点儿责任。”

“也不能说一点儿没有。”

“算了,不和你争了。”源治接着压低声音说,“还有件事情想问你一下。今天下午,派出所来了人,像是村里又发生了空屋盗窃案。”

“嗯……我也听说了。”

“不单单是盗窃案呢,还说有个女中学生失踪了。听警察的口气,那事似乎和小混蛋也有瓜葛。”

“小警察没什么经验,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他听信了那些老人的闲言碎语。你不用太在意,别把自己的儿子想得那么坏!”

“是吗,真的和那小子没关系?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吧?”

源治那张又大又黑的脸就在道夫的眼前。那是一张饱经风吹日晒的农民的脸,汗水正沿着一道道深深的皺纹往下滴。

道夫突然问:“你最近有没有去镇上检查过?”

“我在问你呢,别岔开话题,好好回答我!”

“我不是岔开话题。你去查了身体没有?”

“这点毛病,用不着。”

天色已完全变黑了。道夫从胸前口袋里摸出笔形电筒,照着源治的脸,另一只手扒下下眼皮,仔细观察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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