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刀代笔
2018-03-28彼得·拉佛西
〔英国〕彼得·拉佛西
这件事发生在我的《激情燃烧》赢得金心奖的那一年。这是一部浪漫小说,写的是一个奥地利作曲家和一个在维也纳接受心理治疗的英国女孩之间无望的爱情。虽然我自己在生活中缺乏浪漫的爱情经历,但构思这样的情节对我来说毫不费力。你要明白,这个奖项和随之而来的声誉是我写作生涯的一个巅峰,因为之前虽然我已经出版了45部各种题材的小说,但除了几封读者来信,还从未受到过任何好评;我甚至连一次浪漫小说作家的颁奖午宴都未参加过。而这次的意外获奖到最后都让我有点飘飘然了。我仍然相信并非因为喝了香槟酒的缘故,也不是因为获奖本身,奖金支票,或者跟王室成员握手,而是因为其他作家眼中流露出的羡慕。简直太令人陶醉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不否认,离开皇家咖啡馆时,我晕头转向,以至于不知道去滑铁卢车站该走哪条路。我打破人生常规,叫了辆出租车。无论如何,最后发现自己坐在去吉尔福德的火车上时,我松了一口气——我再次回归一名普通中年妇女的身份——棉衣下面漂亮非凡的阿玛尼礼服除外。这件衣服的花费甚至超过了我这次获得的奖金。仅是为了确定胜利真正发生过,我取出装着金心复制品的礼盒,闭上眼睛,回味起每个人都起立鼓掌的那一刻。
“就这样了吗?”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想。
我睁开眼睛,发现旁边座位上坐了一个银色短发的男人。他身穿细条纹西装,剪裁过于时髦,不合我的口味。一件黑色衬衫,搭配一条银色领带,戴一副墨镜,很可能他会把它叫作太阳镜。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我说。
“我说的是——当了一天大明星,然后带着一枚奖章回家,以后就悄无声息了吗?”
我试图不引起他的注意,但我看见了他说话时嘴里金牙的反光。我从来不喜欢炫耀。不管他是谁,这个人让我猝不及防。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多,我不明白。我不喜欢他的唐突和鲁莽,以及他问问题背后的放肆。此外,金心奖可是人人垂涎的大奖,才不是一枚奖章那么简单。我决定让他明白,我不欢迎他对我的兴趣,“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这不关你的事。”
“别这样,多莉。”他这么说,让我更有理由反感了。我的笔名是多洛雷丝,我坚持我的朋友这样叫我,不能用简称。男子把头歪向我,仿佛不希望其他乘客听到。即便在最好的情况下,车厢里邻座的人如果想跟你交谈,都会令你不安,但他的脑袋几乎要碰上你的脑袋,还叫你多莉,这足以让任何一位女士想去够紧急手柄。他一定是猜到了我的心思,因为他试图安抚我,“我很友好。你说得没错,是不关我的事。”
我微微颔首,随即扭头看向窗外。
接着他补充说:“但可能关你的事。”
我不理他。
“我可以给你揽个大生意。”
“我不想买任何东西。请别再打扰我。”我说。
“我不是在推销产品。我说的大生意指的是一本超级畅销书。好好想想吧。你这次获奖的书叫什么《激情……》?”
“《激情燃烧》。”
“这次获奖能让你多卖出好几百本。如果幸运的话,1000本,那么作者能拿多少钱?简直微不足道。我说的是全球数以百万计的销售量。”
“哦,是吗?”我抿了抿嘴唇,讽刺地说道。
“你想知道更多吗?明天上午9点在你家街道尽头有一辆豪华轿车等着,你上去。很安全,我向你保证,你的人生会就此改变。”
我想问他是如何知道我家住址的,但他站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一顶黑色软呢帽,像行礼一样端着,眨了眨眼睛,把它戴到头上,便离开了。
我不再享受接下来回家的旅程。我的想法在发酵。全球销售数以百万计?如此规模的成功我连做梦都不曾想到,即便本年度最优秀的浪漫小说作家也不敢奢想。那人显然是在胡说八道。
那他又可能是什么人呢?文学代理?出版商?电影大亨?我想象不出他是哪类人。我决定把这个人和他说的什么豪华轿车抛到脑后。
但回到郊外凄冷的半独立式住宅后,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男人的话。前门又有一些油漆剥落下来。门垫上除了通常的外卖广告传单,还有一张缴税单。隔壁的电视声音太吵了,至少它掩盖了厨房水龙头滴滴答答的漏水声。我写了那么多书,值得过上更好的生活。
也许大奖真的改变了我的运气。
度过一个不安的夜晚后,我早早醒来,纳闷火车上的男人是否来自我的凭空想象。如果轿车出现的话,我就知道他是真的。通常我在家都穿一条牛仔裤,一件旧毛衣。今天我穿上一套灰色西装和白色衬衫,以防万一。我不止一次向窗外望去。街道尽头我只看见了菜贩脏兮兮的白色面包车。
8点55分,我又向窗外望去,看见一辆锃亮发光的黑色戴姆勒轿车。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穿上闪亮的黑色高跟皮鞋,把红色披肩披在肩上,带着一副尽可能尊贵的姿态匆忙走到街道盡头。司机是一个身穿灰色制服、头发花白的男子。他友好地向我鞠了一躬,打开车门。
“我们要去哪儿?”我问。
“我相信这是要给你一个惊喜,夫人。”
“这么说你不告诉我了?”
“说了就不是惊喜了。让自己舒服点。如果你不想看电视,只需按下电源开关,还有很多报刊。”
“需要很长时间吗?”
“大约一小时。”
是去伦敦,我想。轿车沿着A3高速公路前行,证实了我的想法。我对我们要去哪里太感兴趣了,根本无暇去理会车载电视或报刊。但是离开主干道后,我就迷失了方向。不到一小时,轿车进入我完全陌生的伦敦西区。最后,我们在一扇电子遥控升起的门前停下来。这是通往一个名叫雪松的私人庄园入口,里面有很多漂亮的古树,证明庄园此名不虚。进入后还有10分钟的车程,沿途经过巨大的红砖豪宅。我开始感到害怕。
我们的目的地事实上是一座模仿都铎式风格建造的豪宅,前院铺了瓷砖,大到可以在此举行皇家军队阅兵典礼。
“过会儿你还会开车送我回家吗?”我问司机。
“一切都安排好了,夫人。”他手碰帽檐答道。
不等我走上台阶,前门打开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子叫着我的名字,我的笔名全名,跟我打招呼。她那一头金红色的蓬松卷发,看上去很自然。她穿一件深绿色的低胸上衣,一条白色名牌牛仔裤。她的脸看上去似乎很面熟,但我不记得以前见过她。她比我在颁奖午宴上遇到的所有女人都年轻。
“你决定来我真是太高兴了,”她说,“阿什铁定以为他把你钓来了,但他觉得自己是上帝的礼物,并非每个人都看出来。”
“阿什?”我说,很不高兴有谁能把我“钓来”这个说法。
“是我男人。在火车上对你甜言蜜语的那个家伙。”
“他说的话听上去像是个交易。”我说。
“哦,是的,我们需要你的合作。”
她带领我穿过铺着红地毯的走廊,来到客厅,里面有几张巨大的白色真皮沙发。客厅中央一个真正的壁炉在铜罩下烧得正旺,一只毛发光滑的白色大狗在附近睡着了。
“来杯咖啡吗,多洛雷丝?”
“好的,”我对她说,“但我真想不起你是哪一位了。”
她困惑地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笑了,“大多数人都知道。我是雷文。不好意思。”她拿起手机,“准备三个人的咖啡,还有热羊角面包。”
即使是不爱关注大众媒体的我,也对雷文的名字早有耳闻。模特,歌手,演员,电视名人,不管她做什么,总能登上新闻头条。“我早该知道,”我感到脸颊发烫,“没想到。我还以为是某位出版商找我呢。”
“没问题,”她说,“很高兴没被认出来。人们见到我,反应真是太愚蠢了。这次神秘之旅你有没有告诉任何人?”
“没有。我跟谁都没说。”
“太好了。你一个人生活——是这样吗?”
“是。”
“那些了不起的浪漫小说都是你写的?”
尽管心里已经乐开了花,但我仍谦虚地答道:“有些人似乎很喜欢它们。”
“我读过你的每一本书,从《无言的爱》到《激情燃烧》。”雷文说这些时带着真心的佩服。
这令人惊讶。她自己的生活就是一部浪漫小说。她根本不需要我书里提供的那种对现实的逃避。我回答道:“过奖了。”
“你是一位明星,一位很棒的作家,配得上那个奖。现在你应该是最顶尖的畅销书作家了。”
暗地里我对她的说法深表赞同,但我不习惯别人的赞美,发现自己难以接受,“我觉得我不会处理名声。事实上,我是个很怯懦的人。有时别人请我去做演讲,我总是拒绝。”
“谁负责你的公关?”
“没有人。”
“你肯定有个代理吧。”
“我也不想。他们从你的收入中分得一杯羹,我可请不起。”
“那么,所有的业务都是你一个人吗?”
我点了点头。
雷文似乎挺赞成,“你很聪明。要是我能摆脱掉那些跟班,我也和你一样。”
这时一个女人推着装有咖啡的小推车走过来。
“我不是说你,安妮,”雷文说,“你可是个宝贝。我们自己倒吧。”
女人微微一笑,离开了。
“咖啡你想怎么喝,多洛雷丝?”
“黑咖啡,谢谢。”
“跟我一样。还有阿什。他其实叫阿什利,和那个足球运动员的名字一样。”
我从不关心足球,我的表情肯定很困惑,因为雷文补充说:“或者《乱世佳人》中的那个家伙,但没有人这样叫他。阿什随时都会加入我们。他总能选择准确的时机。阿什人很聪明,否则他就不会拥有这一切了。”
雷文倒了三杯咖啡。羊角面包整齐地放在小推车下面的搁板上,还是温热的。身后突然传来她丈夫阿什利说话的声音,我的咖啡差点从托盘上滑落。
“懂事的姑娘。”
我不习惯被别人称作“姑娘”,但我比他至少小10岁,所以我想这也可以原谅。我看了他一眼,比在火车上他坐在我身边时看得仔细。他70岁左右,皮肤如干枣般皱巴巴的。今天他穿的是军品夹克上衣和裤子,价格不菲的运动鞋。
他伸出手,我感觉到了他皮肤的粗糙。他握手劲头很大。经他的手一挤,我的手都有点麻了。
“老实说,我没有读过你写的任何东西,”他直言道,“我从来都不喜欢看书。她告诉我你在浪漫小说界是最棒的。”
“她太抬举我了。”我说。
“你一年平均能赚多少钱?”
这个问题我可不习惯回答。“够花的。”我说。
“是,但多少钱?”
“一个作家的收入会有波动,”我说,决意不告诉他具体数字,“这15年来我一直靠写作生活。”
“什么样的生活?”他问,“请别误会我的意思,多莉,但住在吉尔福德半独立式的房子里可不是我所谓的生活。”
雷文咂了咂舌,“阿什,這可不厚道。”
他没有理会她,用褐色的眼睛紧盯着我,“你付出了时间,工作干得不错,理应过上更好的生活。我的第一个100万是在23岁以前赚的。那是肮脏的活,没人愿意干,所以我就去了。挨家挨户收废品,进行废物处理和垃圾填埋。现在我的业务已经覆盖了每一个角落,拥有全国最多的垃圾收集车。收垃圾的阿什,他们都这么叫我。我并不反感。我为此自豪。我在伦敦、毕尔巴鄂、纽约和旧金山都有房子。以前我每年都去滑雪,直到膝盖不行了。我娶了个全世界一半男人都垂涎的年轻妻子。”
“你这话太露骨了。”雷文说。
“这是事实,”现在,他把目光转移到年轻的妻子身上,“而且你可不仅仅有漂亮的脸蛋和隆好的美胸。你值得我拥有,亲爱的。你脑袋里也有想法。把你的故事告诉多莉。”他又转向我,“这会让你忙起来。”他走到我对面的沙发前,在她旁边坐下,“来吧,我的小可爱,说吧。”
“好吧,”她说,“我不知道多洛雷丝会怎么想。人家可是一位体面的作家。”
“她必须有点子,”阿什说,“而你就是提供点子的人。”
“他不停地说这事,”雷文朝我忽闪着假睫毛,“这需要费点时间,但故事是这样的。有个住在伦敦东辛区的小女孩……”
“我们改一下,”阿什说,“改成里士满。”
“好吧,就里士满。13岁时,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妈妈让她参加选美比赛,结果她脱颖而出,但随后有个女孩告密,她是未成年人。根据比赛规则,参赛选手至少要16岁,所以我被取消了资格。”
“她,”阿什纠正道,“是她被取消了资格。”
“她。”
“我们就叫她福尔肯(Falcon,英文的意思是猎鹰)吧。”阿什说。
“我马上就要说到了。”雷文说。
阿什转向我,“你觉得呢,多莉?福尔肯这个名字还行吧?”
“还行。”我说,并不想给他们夫妻之间的紧张关系煽风点火。
“好吧,”雷文说,“于是,这个女孩——福尔肯——只能等到年龄大一点。但她学习了所有关于美容、化妆和时尚的知识,后来又参加了一个比赛,虽然当时她才15岁。”
“她签约当了模特。”阿什说。
“你别打岔。”雷文说。
“实际情况就是这样。”
“是的,但讲故事的是我。我正在铺垫,马上就要讲到当模特的事了。你不会把故事最精彩的部分直接抖搂出来,是吧,多洛雷丝?”
“悬念是很有用的技巧,是的。”我说。
“明白了吧?”她对阿什说,“现在闭嘴吧。”
“你先别往下讲,”我对雷文说,“我不太清楚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一切。”说实话,我对此表示强烈怀疑,“如果这是你的人生故事,而且你想出版,当然应该由你去写。”
“这个故事不应该是关于我的。好吧,是关于我的,但这是个浪漫故事。我会把不希望别人知道的内容删掉。”
“把好的部分再充实一下。”阿什说。
“那样的话,就成了披着小说外衣的自传。我还是觉得应该由你本人来写。”
“她不会写。”阿什说。
“他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一个作家,”雷文说,“当然我会拼写之类的。”
“这就是你来这儿的原因。”阿什对我说。
“我们想让你来写,”雷文说,“让它改头换面,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我们不傻,”阿什说,“她的粉丝会知道这是她的人生故事,会买上100万本。”
“但如果字里行间体现不出雷文自己的风格,没有人会相信这是她写的。”
“所以你就写得粗糙一点,”阿什对我说,“别用长单词,多一点激情。据我所知,你很擅长这个。名人自传都是雇人写的,所谓的捉刀代笔嘛。”
“我知道它叫什么,”我說,“很抱歉让你们失望了,我不为别人捉刀。我写原创小说。这种事我从来没尝试过。我不知道如何下手。”
“都在磁带上,”阿什说,“你把它写下来,再来点爆料,封面上写上她的名字,我们就有了一本畅销书。”
“对不起,”我说,“我不能这么做。”
“等一下。这笔交易你还没听完,”阿什说,“今天你离开这里会带走1万英镑,全是50英镑一张的钞票。另外9万英镑见货付款,全部以现金支付,免税。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数额巨大,远远超过了我平时的收入。但是,一本捉刀代笔的书会影响到我用46本小说辛辛苦苦积累的声誉吗?
阿什立即给我吃了颗定心丸,“你不会因为写了这本书而受到任何责难。我们不会让人知道是你写的。对于普通公众来说,每一个字都出自雷文之手。这就是为什么这将是一本畅销书的原因。她的粉丝遍布世界各地,等书上市后粉丝会更多。他们渴望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内幕:裸体模特表演、走秀、真人秀、流行音乐会,还有她遇见的所有大明星——”
“还有我是怎么认识你的,”雷文对他说,“他们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看上一个大我42岁的男人。”
“是真爱,对吧?”阿什严肃地说,“我为你痴狂。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为这本该死的书斥巨资的原因。”
她吻了一下他的脸颊,抚弄着他的银发,“我的大英雄。”
所有这一切都是如此离奇。事实上我在想有了10万英镑后我能做什么。撰写雷文的人生故事可能不会给我带来创作的充实感,但我完全胜任,尤其是她已经把素材录了下来。“刚才你说所有的故事都在磁带里。”
“上帝知道有多少盒,”阿什说,“连续好几个小时,全都在磁带上面。”
这打消了我的一个顾虑。任何作家都更喜欢压缩手稿而不是去填充它。
“你今天就把它们带回家,全部。”阿什说。
“我没说我同意。”
“有什么问题吗,多莉?这份工作是你的了。”
“但我们还没提到合同呢。”
“没有合同,”阿什说,“除了写书,你只需答应一件事,那就是闭上嘴巴。正如我说的,我们会让人以为是雷文写的。如果有人问起来,没有捉刀这回事,全是她一个人写的。我不是三岁小孩,你也不是。我们花大价钱,就是为了让你闭嘴。”
“你期望这本书多长时间写完?”
“你需要多长时间?六个月?”
如果一切都在磁带上面,这个时间还算合理。我可不希望花超过半年的时间离开真正的写作。上帝保佑,我几乎被说服了。“如果我需要再跟雷文见面澄清什么,这个允许吗?”
“抱歉,不行,”雷文说,“接下来几个月我要去澳大利亚做一档电视真人秀节目,谁也不能联系我,甚至阿什也不行。”
“这么说你的书就是根据这些磁带写,不用再咨询你了?”
“最好这样,”阿什说,“雷文名气这么大,要是你一直跟她会面的话,肯定会走漏风声。你不会缺乏素材,网上可以下载很多。”
“如果你们对我的手稿不满意怎么办?”
雷文对这个问题作了回答:“不会的,这就是我选择你的原因。”她用蓝色的大眼睛盯着我。她对我完全信任。
我对她产生了好感。
“但在一些细节上我肯定会出错。以这种方式写作,任何人都会。”
“书写完了她会再进行整理,”阿什说,“咱们先定个日期。”
必须实话实说,我已经被钱说服了。接下来的半年里,我在家着手这项任务。那些磁带是我的材料来源。雷文口述的内容写一本书绰绰有余,但她时常自我重复。凭借娴熟的编辑技巧,我可以让它初具雏形。里面的事件不像我自己的书中那样富有戏剧性,我只得依赖读者认同“福尔肯”及其一步步走向成名之路的故事了。
首要目标是要找到一个更接近雷文而不是我的叙事声音。第一章我改写了若干遍,过程比阿什预料的费事多了。“把长单词省掉。”他说过这个,好像此外什么都不需要做了。最终,我的耳朵适应了雷文说话的节奏,我也找到了令自己满意的叙述方式。
缺乏跌宕起伏的情节是更难克服的问题。她的故事极好预测,令人沮丧。一部浪漫小说在爱情取得胜利之前需要经历冲突、考验和挫折。我必须尽力去捕捉其中一丝一毫的失望,但选美比赛资格被取消基本上是她提供的全部内容了。最后,按照阿什的建议,为了“爆猛料”,我编造出一起车祸、一个跟踪狂和一次家人亡故。
写前几章时,最大的问题像地平线上的风暴云一样等着我:如何处理阿什。无论多么富有,他就是一个垃圾行业的老头,我如何才能为他们的关系安排一个浪漫结局呢?如果我把他年龄减去30岁,他很可能会感觉受到了侮辱。如果我把他的职业换成一名脑外科医生或者赛车手,他会想知道为什么。他对自己能成为垃圾收集业的传奇而感到自豪,但这不是浪漫小说要写的内容。
我必须承认,他让我感到害怕。
我故意拖延着不去写关于他的部分,直到最后可能的机会出现。那时这本书的其余部分已初具雏形,修改之后,大体上可以接受,虽然还远远谈不上很出色。阿什是最后一个巨大挑战。
无奈之下我只得上网查看他的资料。他如此成功,肯定接受过媒体采访,也许我会找到一些关于他性格的有用见解。
我大为震惊。
1992年,阿什受到谋杀审判,最后无罪释放。他的第一任妻子,一个年轻的女演员,在与她参演的一部戏的导演发生外遇后失踪,其家人怀疑她遭阿什杀害,但始终找不到尸体。“垃圾填埋场”一词在她那些焦急的朋友们中间流传。失踪前,她曾经写信给情人,说自己精神和身体受到双重虐待。阿什遭到了起诉,但优秀的辩护律师团队最后让他当庭释放。
所有这一切都会对那本书的情节大有帮助。当然了,我可不敢用。阿什肯定不想让我把他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在雷文的浪漫小说里抖搂出来。我也不确定雷文对此事了解多少。
看了网上对他的几次采访后,我得出結论:阿什是个危险人物。他保卫其垃圾填埋场和垃圾车帝国,与威胁要接管帝国的许多著名黑社会大佬决一死战。“你不要去招惹阿什。”其中一人的原话令人难忘。
在书里,我给他起名阿斯彭,让他成为一个49岁的悲情鳏夫,把他的生意称作回收,还给了他绿色认证,赋予他热爱慈善的仁心。他在一次募捐演唱会上见到福尔肯后爱上了她,两人移居东非,并在那里创办了一所孤儿院。这本书提前一周时间完成。它将被认为是雷文独立完成之作,能给她的读者带来快乐,对此我感到满意。
3月,在约定好的那天上午9点,我带着一个装有小说手稿和那些磁带的大包,来到街道尽头,钻进那辆戴姆勒轿车。即便经过这么多年的书籍出版,在每次提交手稿时我还是感到紧张,本次提交情况更让我的紧张情绪放大了至少10倍。
和上次一样,豪宅的前门由雷文本人打开。她从澳大利亚录制电视节目回来后晒黑了,看上去美极了。“就这样了吗?”她指着我的包问,与阿什第一次在火车上遇到我时说的话相呼应。
我把手稿递给她。
“你不知道一直以来我是多么期待等着阅读这份手稿。”她说,两眼放光。
我提醒她,为了让小说更有戏剧性和张力,我对多处做了修改。
“别担心,多洛雷丝,”她说,“你是专业人士。我敢肯定,不管你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书好。咖啡马上就送来,阿什也会现身。我一定让他读读。我想他这辈子还没看完一部小说呢。”
“我要是你的话,我不会坚持,”我赶紧说,“这本书不是针对男性读者的。”
“但这是我的人生故事,他是男主角。”
“我自作主张,”我说,“他可能认不出自己了。”“谈什么呢?”阿什已经推着摆放咖啡的手推车走进来,站在我身后,“你们是在谈论我吗?”
“早上好,”我说,拼命去想该如何表述,“我刚才在解释,为了让这本书更精彩,我把你们两个人相遇的时间往前推了。”
“所以呢?”
“所以你在故事里就更年轻了。”雷文比我大胆,说得也更直白。
他眉头一皱,“你是说我太老了?”
“才不是呢,”她说,“我一直告诉你,我喜欢见过世面的男人。”
“只要他银行里有大把的钞票。提到这个,”他转向我,“我们还欠你9万英镑。”
“我们说好的。”我大胆地回应。
他的眼珠朝边上一转,然后又往下看,“明天行吗?该死的银行要额外一天准备时间。他们不习惯提取大额现金。”
“但你答应过,一手交稿一手付钱。”我说。
他把三人的咖啡倒上,“我保证会给你钱。”
“支票更省事。”
他摇摇头,“支票可追查。我之前告诉过你,这是个秘密交易。”
必须承认,我起了疑心。我之前想过阿什可能会翻脸不认账。诚然,他已经支付给我1万英镑,但该得到的我都想拿到。
阿什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对雷文说:“银行留在答录机里的留言还有吗?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我想让多莉听听。”
“什么留言?”她问。
他走到窗边电话那儿,“银行的留言,说他们今天不能提供现金。”他按下回放按钮。
什么都没有。
他骂了一句,“肯定是我自己删掉了。好吧,”他转过身,“你必须要相信我,对吗?”
“但是,我甚至都不知道這座房子的地址、电话号码或任何联系方式。”
“最好你别知道。”
“但你知道我的住址。”
“对,还有我的司机。明天下午他会把这笔钱给你送过去。”
那一刻,我表现得就像被一个大男人打败的柔弱女子。之后不久我便离开了,对能否收到剩余的钱完全没有信心。
三天后,我从报纸上读到,垃圾填埋场大亨、雷文的丈夫——阿什利·帕克去世。他似乎因为服用过量安眠药而陷入昏迷,之后再也没醒过来,享年72岁。
雷文继承了4000万英镑的财产,并公开表示,如若丈夫能够复活,她愿意付出双倍的金钱。
对阿什死亡原因的调查读来尤其有趣。报纸上有小道消息称,雷文故意扮演一个悲伤的寡妇,以消除她给丈夫服用过量药物的怀疑。调查过程中并未提及此事。那会儿,她让验尸官和陪审团的心都融化了。她说,阿什利一直睡眠不好,全靠这“会将大多数男人灌醉”的药物鸡尾酒入睡。直到临终他都很幸福,是个问心无愧的人。
真是问心无愧!我从没收到那本书的剩余报酬。事实上,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雷文的音讯。但她足够明智,并未出版那本书。我去他们家那天上午到底发生了什么,相信她也悟出了真相。
你看,当阿什告诉我,那天我不会得到剩余报酬时,我起了疑心。书稿已交付,对他们来说,我便失去了利用价值,但我依然是阿什计划的一个风险。只要我活着,我便可以随时跳出来爆料,说雷文的杰作实际上由我捉刀。我已经成了用完即丢的物品,随时会被扔进垃圾填埋场。比此更为简单的是,我可能会死于药物过量,没有人会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也不会把我跟雷文和阿什联系起来。我听说过名为米基芬恩的掺有麻醉剂的酒。我相信,慢慢发挥效力的药物会让我镇静,直到回家,最后会要了我的命。这就是为什么咖啡倒好之后,我明智地决定采取防范措施,将我那杯咖啡跟阿什的交换。在他表演电话答录机的小把戏时,机会来了。
他们两个不知道的还有,除了浪漫小说,我还写犯罪小说。
(任爱红:山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25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