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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韦勒克文学作品的存在方式

2018-03-28

长春教育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文学批评客体文学作品

王 雪

20世纪上半叶,西方现代文论思潮一直倾向于追问“本体”问题。20世纪初,现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就提出创立以语言为中心的语言学研究,确立了语言本体论的地位。这场语言中心主义的思潮,也波及到了文学研究领域。最早将索绪尔的语言本体思想引入文学研究的是俄国形式主义,其代表人物雅各布森在20世纪20年代就提出“文学性”这一概念。他认为,“文学研究的对象并不文学而是‘文学性’,即那种特定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东西”[1],将对文学作品本身的研究提升到本体地位。因此,俄国形式主义强调文学作品的语言、形式、结构、风格、技巧。对此,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一文中,对诗作出定义:“诗就是受阻的、扭曲的言语”。[2]什克洛夫斯基认为,文学语言与实用语言的区别在于文学语言具有“反常化”的特征。受到索绪尔现代语言学和俄国形式主义的影响,兴起于20世纪30、40年代的英美新批评也将关注点放在文学作品本身。作为新批评代表人物的兰瑟母,提出了“文学本体论”这一概念。在他们看来,文学研究的对象是文学作品本身,而作品之外的,作者的思想、作品涉及的社会、历史等都应排除在外。同样,作为新批评的拥护者韦勒克在关于文学作品存在方式的讨论中,首先就确立了文学作品的本体论地位。作为对这一问题的探讨,韦勒克对五种传统答案进行了批判和驳斥。

一、反驳传统观点

第一,文学作品不是一种实在的物质客体。最古老的答案将文学作品视为一种“人工制品”,具有和一幅画、一件雕塑同样的性质。一幅画、一件雕塑作为一种客观的物质实体,具有客观性,但随着历史的变化,它们会消亡,具有可变性,同其物质载体是同一性的关系。但是,文学作品,比如口头文学,它从来没有固定的形式记录,但通过人们的口耳相传也存在下来了。可见,文学作品并非完全需要一定的媒介才能保存下来,甚至有时具体媒介消失后,文学作品依然流传着。所以,文学作品同其物质载体存在依附关系,但不具有同一性。记录的作品笔墨文字会被摧毁,但是文学作品不会随之消亡。从另一角度看,印刷好的“人工制品”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纸张笔墨上呈现出的并非“文学作品”本身。因为,每一本书都存在不同的印刷版本,读者在阅读不同版本中会发现其中的印刷错误并进行指正。这说明,读者并未将手上印刷的文字当作真正的文学作品,真正的作品本身在纸张笔墨之外。在这一层面看,韦勒克认为,文学作品是永恒的、不变的。

第二,文学作品不是讲述者或者读者发出的声音序列。传统的答案认为,文学作品存在于诗歌朗诵者或表演者的诵读中。先不说存在大量无法表演也根本无法诵读的文学作品,每一次的诵读和表演都会产生不同声音的高低、音调、语速,每一次诵读者或表演者都加入自身情感,甚至还有可能因个人理解差异对原诗误读或改变。简单地将文学作品本质归结于声音的序列中是不可取的。因此,韦勒克认为文学作品不能等同于发音序列。

第三,文学作品不是读者的阅读体验。传统的答案认为,文学作品存在于读者的阅读体验中。在读者的心理活动之外,文学作品就不存在。因而,他们将文学作品等同于读者阅读的心理状态或过程。这种从“心理学”意义上对文学作品本质的探讨,也有令人无法信服之处。当读者在阅读作品之前,就存在“前阅读理解”,这是由读者之前的阅读经验积淀而成的,它不仅受到读者学识素养、个人情绪等的影响,同时也会受到当时时代风气、社会背景的感染,甚至疲劳、焦虑等暂时性的因素都会影响读者当时的阅读感受。不同层次的读者会产生不同的阅读体验,对文学作品作出不同的价值判断,“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韦勒克认为,“读者的心理体验是诗本身的观点必然导致荒谬的结论,即诗除非去体验就不存在,同时,每次体验都是对原诗的一次再创造。”[3]韦勒克极力排斥将文学作品等同于读者的心理体验,因为,无论读者心理何等有趣,在教学上何等有用,这些都是处于文学作品本身之外的,不可能触及到文学作品的本质,自然不会同文学作品的结构和价值发生联系。

第四,文学作品不是作者的创作意图。传统答案认为,文学作品是作者的创作意图。韦勒克借用斯瓦米·阿曼达对作者创作经验区分的概念,“有自觉意识的经验、意图、这是作者要在作品中体现的;或者存在于漫长的创作过程中的包括有意识与无意识两方面的整个经验”[4],认为当然作者的创作意图不能不加以考虑,但是,作者的创作意图受到某些因素的影响,可能会高于或低于最初的创作目标。此外,作者在表达自己的创作意图时,很可能受到同时代批评风气的影响,导致自觉的创作意图与创作实践相去甚远。因此,作者的创作意图也是文学作品之外的因素,不等同于真正的“文学作品”。

第五,文学作品不是创作过程中作家有意识的经验与无意识经验的总和。首先,从创作实践的角度,韦勒克驳斥了将文学作品完全置于过去主观经验中的看法。因为,如果作者的创作经验在作品存在的刹那已然停止,读者就永远无法触及到作品本身。其次,韦勒克反对以社会的经验和集体的经验界定文学作品。因为,将文学作品视为过去的以及可能存在的一切经验的总和,只是把读者的阅读体验无穷放大,这样无法真正理解文学作品。因此,在驳斥了个人的或社会心理学的观点后,韦勒克提出:“文学作品不是个人的经验,也不是一切经验的总和,而只能是造成各种经验的一个潜在的原因。”[3]因为每个人在阅读文学作品时,只有很小部分触及到其真正的本质,而“真正的文学作品必然也是由一些标准组成的一种结构,它只能在其许多读者的实际经验中部分地获得实现。每一个单独的经验仅仅是一种尝试——一种或多或少是成功和完整的尝试——为了抓住这套标准的尝试”。[3]在韦勒克看来,只有对“潜在原因”的追寻和“标准”的把握,才能获得真正的“文学作品”,从而确立文学本体论的地位。

综上所述,关于文学作品的存在方式,传统的五种答案都无法令人满意。韦勒克提出理解文学作品的关键在于抓住一套“标准”。这是从对作品的每个单独的阅读体验中抽取出来,并整合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的。

二、文学作品的本质:决定性结构

韦勒克对于“标准”的阐述,受到了波兰哲学家英伽登的文学作品层次理论和索绪尔、布拉格语言学派的语言理论的影响。

首先,韦勒克明确指出:“对一件艺术品做较为仔细的分析时,不要把它看成一个包含标准的体系,而要把它看成由几个层面构成的体系,每一层面隐含了它自己所属的组合。”[3]韦勒克对“标准”的多层次结构分析,借鉴了英伽登对艺术品的多层次划分理论。英伽登认为,艺术品是由相互依存,互为条件的四个层面构成:声音层面;意义单元的组合层面;多重图式化观相层面;再现客体层面。[5]但是,韦勒克认为,多重图式化观相层面和再现客体层面可以归于“世界”的层面。在他看来,文学作品在这两个层面都表现了“世界”、人物、背景,因此没必要分开。此外,韦勒克认可了英伽登提出的“形而上性质”的层面(崇高的、悲剧的、可怕的、神圣的),虽然这不是文学作品的必要层面,但是,这可以引人深思。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形而上性质”层面,韦勒克有些曲解。在英伽登艺术品多层次结构中,并未将“形而上性质”归结到四个层面中,它涉及的不是艺术品的内在结构,而是价值判断。但是,只揭示“标准”的若干层面,仍然无法触及到文学作品实际的存在方式。

为此,在将“标准”作了多层面的分析后,韦勒克借用语言学中的研究成果,指出“标准”的实际存在方式。他将索绪尔和布拉格语言学派中对语言和言语的区别,平行应用于分析文学作品中。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一书中说:“语言学的研究一部分是处于社会大环境中的,不将个人语言作为研究对象的研究是主要的;另一部分是次要的,它以言语活动的个人言语为研究对象。”他将所有的语言现象分为语言和言语两类,并强调语言学的研究对象是语言本身。而语言的系统是一系列惯例和标准的集合体,这些惯例和标准的作用和关系具有基础的连贯性和同一性。因此,韦勒克认为,“尽管单独的说话者所说的话是具有差异的、不完善的、不完整的,至少在连贯性和同一性方面,一件文学作品与一个语言系统是完全相同的”[3]。的确,每个说话者或许无法完全把握语言系统背后的规律,每一次说话只能触及到语言系统的小部分,但是,在与他人进行交流时,不会造成沟通障碍,因为,每个人永远不可能全面地理解把握语言系统背后的一系列惯例和标准。每个人也永远不可能完美地使用自己的语言。认知事物的必然结果就是,尽管可以从不同角度来透视它,但永远无法穷尽认知,完美地把握客体。即使如此,韦勒克认为:“我们可以抓住客体中某些‘决定性结构’,这就使我们认知一个客体的行动不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创造或者主观的区分,而是认知现实加给我们的某些标准的一个行动。”[3]他向我们揭示出对于某一客体的认知不是随心所欲的评价,而是可以抓住的“决定性结构”。因为,一件文学作品的结构是有必须认知的特性,如果无法认知特性,不可能获得真正的文学作品。

韦勒克在反驳传统观点和揭示“标准”后,提出:“文学作品不是一个经验的事实,非任何特定的个人的或任何一组个人的心理状态,也非一个像三角形那样理想的、毫无变化的客体,而是‘一种经验的客体’。我们认为,只有通过个人经验才能接近它,但它又不等同于任何经验。”[3]从之前对传统观点批判中可以看出,韦勒克首先认为文学作品不是“物理的客体”,文学作品同其物质载体不具有直接的同一性。其次,文学作品也非“经验的事实”。因为,“经验的事实”不等于“经验的客体”,文学作品虽然是作者主观创作的产物,但也是读者主体阅读经验的结构,文学作品不会随着笔墨纸张的消失而毁灭。此外,任何一个单独的个体都无法穷尽对文学作品的全部理解,因此,它是客观的、永恒的,文学作品必然可以依靠读者具体的阅读实践获得真正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说,文学作品是一种“经验的客体”。最后,文学作品也不是“理念的客体”。三角形那样的理念客体可以直接通过直觉体会到,但是文学作品只能依靠其具体的结构和声音序列才得以显现。理念客体没有诞生、也无从消亡,它是绝对的存在。但是,文学作品包含了“生命”的东西,它在某一时刻诞生,在历史中变化,甚至也会消亡。文学作品从开始诞生的一刻,便获得了某种根本的结构。

由此可见,文学作品作为一种“经验的客体”,首先不同于“物理的客体”,它与其具体的物质载体不具有直接的同一关系;其次不同于“经验的事实”,它是客观的、永恒的、不变的;最后不同于“理念的客体”,它是主体的、历史的、可变的。对此,韦勒克清醒地意识到,文学作品中有一种“结构”的本质,一方面,这种“结构”的本质是永恒的、稳定的,经历许多世纪仍旧不会改变;另一方面,又是动态的,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改变,因每个时代的读者和批评家的标准都在变化。文学作品总是存在于各种主观的理想观念的标准体系,这套标准体系必须建立在集体的意识形态上,随它变化,读者只有通过具体的结构和声音系统,才能接近这种“结构”本质。韦勒克将这种“结构”本质,称为“决定性结构”。因此,文学作品的本质存在于“决定性结构”之中。文学作品的“决定性结构”具有“我必须认知”的特性。读者每一次的阅读都在尝试触及其“决定性结构”,虽然每一次都不可能获得完美的认识,但不可否认的是,“决定性结构”是客观存在的。

三、文学批评标准:透视主义

韦勒克揭示文学作品的“决定性结构”,一方面是为了阐释文学的本质,从而确立文学本体论的地位;另一方面旨在建立一种新的文学批评标准。在20世纪40年代,学界盛行两种文学批评标准:相对主义和绝对主义,导致当时的文学批评标准十分混乱。韦勒克在《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一卷》中谈到一个观点:“近现代兴起的相对主义批评标准,肯定了各种不同种类的文学作品,虽然强调关注文学作品产生的具体时代背景,但是,这种胸怀开阔的态度导致不同类型的文学作品得到认可。但同时它使得一些怪诞的思想得到弘扬,最终在十九世纪,导致了文学批评界的瘫痪。”[6]怀疑的相对主义者认为文学作品处于不断运动、变化、发展的持续过程,因此不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和历史阶段性。他们还主张“我们在考察文学作品的内涵的时候的必须设身处地地考察古代作家的内心世界并接受他们的标准,竭力排除我们自己的先入之见。在文学史中,这表现为一种‘历史重建论’,强调对作家意图的准确认知”[7],倾向于研究作者的传记、思想、所处的时代背景,企图通过对作者心理的研究达到对文学作品的理解。除了强调对作家意图的把握外,相对主义还认为,文学作品是变动不居的,无法使用衡定的价值标准进行批评,文学作品就是一盘散沙,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价值解释。因此,这种批评标准造成了整个时代批评系统的瘫痪,导致了价值虚无主义和文学作品不可解思想的泛滥。

与相对主义文学批评对立的就是教条式的绝对主义文学批评,这种批评观把文学作品视为僵死的、恒定不变的,从而导致文学批评标准的单一固化。韦勒克指出:“大部分的绝对主义论调,不是仅仅为了趋奉即将消失的当代风尚,也是为了审定一些抽象的、非文学的理想(如新人文主义、马克思主义和新托马斯主义等批评流派的标准),不适用于文学的许多变化的观念。”[3]这种教条式的绝对主义诉诸于“不变的人性”或“艺术的普遍性”,认为所有不同类型的文学作品都可以用单一固定的标准批评,从而造成大量千篇一律的文学作品,使文学失去其独特的价值。此外,绝对主义的文学批评观,认为文学作品中存在一种完全可以认知到的,永恒不变的价值批评标准。这种被他们奉为真理的批评标准必然会造成文学批评标准的僵化,凝固。

在韦勒克看来,怀疑式的相对主义和教条式的绝对主义文学批评是不完善的。因此,“必须用一种新的综合观点取代并使它们成为和谐体,这种新的综合观点使价值尺度具有动态,但又并不丢弃它”。[3]他认为,一般的文学批评家都会以当代的批评标准,对过去的文学作品进行重新解读。对于那种历史主义的批评家来说,如果以第三时代的视角出发,既不是过去作品产生的时代,也非批评家所处的时代,这样纵向对一部文学进行解释和批评,可以说能够更加完整地探求其全部意义。可见,韦勒克极力赞成用一种“新的综合观点”作为文学作品的批评标准,即“透视主义”。在他看来,“‘透视主义’的意思就是把诗,把其他类型的文学看作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在不同时代都在发展、变化着,可以互相比较,而且充满着各种可能性。”必须承认,韦勒克的“透视主义”是一种辩证且综合的观点。他肯定了每个时代文学作品的继承与创新的关系,看到了每个时代的文学作品打上各自时代的烙印。所以,文学作品不是一系列破碎故事片段的拼接,并非与其他类型的作品没有互通关系,也未被某一时代的观点完全禁锢着。自然,文学作品也不会将自己局限于一个一成不变的封闭体系中。文学作品本身内在的“决定性结构”动态与静态结合的特征,赋予了文学批评标准的“透视主义”。这种“透视主义”,要求从文学作品的结构、符号、价值三个维度进行审美批评。只有主张多元化的批评标准,借由不同角度对文学作品的透视,才有可能认知到真正的文学作品。

在借鉴吸收索绪尔和布拉格语言学派、俄国形式主义以及英伽登现象学、英美新批评等重要思想后,韦勒克建构了文学作品的存在方式理论。他在这一理论中,提出了文学作品是一个“经验的客体”,其内在结构的本质是“决定性结构”的观点,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新的批评标准即“透视主义”。可以说,韦勒克文学作品存在方式的观点,对确立文学本体论的地位有不可忽视的作用。此外,他所建立的“透视主义”文学批评观,为当时混乱的文学批评界提供了一种新的标准。

[1]汤晓青.民族文学研究三十年论文选萃[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

[2]什克洛夫斯基.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M].北京:三联书店,1989.

[3]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江苏:江苏教育出版社,2011.

[4]Coomarswamy,Aamda K.Intention[J],American Bookman,I,1944(5).

[5]罗曼·英伽登.论文学作品[M].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

[6]勒内·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一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7]支宇.文学批评的批评[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8]孙秀昌.决定性的结构与透视主义——简析韦勒克、沃伦的“文学作品的存在方式”[J].石家庄铁路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8(2).

[9]韩京文.勒内·韦勒克——透视主义——方法论研究[D].浙江:浙江师范大学,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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