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袖”的词汇化及其演变机制
2018-03-28李文贤
李文贤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现代汉语词汇系统中存在许多双音节复合词,例如眉目、手足、骨肉、口舌、领袖等。这类复合词都来源于古代汉语中同形的名词性并列短语,在汉语发展中经历了一个短语属性不断减弱、词汇属性不断增强的词汇化过程,最终由结构松散的短语演变为结构固定、语音连贯、意义凝练的词。从历时的角度研究这类复合名词的发展和演变,对了解汉语词汇的形成与发展、认清汉语词汇系统具有重要的意义。本文拟从历时层面探讨“领袖”的词汇化过程及其演变机制。
一、“领”和“袖”的词义演变
词义是人们对现实世界中客观事物、现象的概括反映和主观评价,体现的是人们对词所指对象的区别性特征的认识。随着需要反映的事物或现象的增加,词义也随之发生相应的改变,通过引申或比喻的方式增加义项来指称新概念和新事物,这是语言发展中词义演变的必然结果。在语言漫长的发展过程中,“领袖”由短语成词,虽然成词后“领袖”的词义不是“领”和“袖”语素义的简单相加,但凝固的意义以及新增的义项与“领”“袖”二字的词义仍有内在的联系。因此,考察“领”和“袖”的词义有助于理解“领袖”的词汇化过程及其演变机制。
(一)“领”的词义演变
《说文解字》:“领,项也。从页,令声。”[1]179领,形声字,篆文从页(人头),表示与人头有关,由此可见“领”的本义为“脖子”。例如:
(1)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诗经·卫风·硕人》)
(2)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孟子·梁惠王上》)
随着认识的深化,“领”在本义的基础上引申出了“衣领”即衣服围绕脖子的部分这一义项。例如:
(3)若挈裘领,诎五指而顿之,顺者不可胜数也。(《荀子·劝学》)
(4)复者一人,以爵弁服,簪裳于衣,左何之,扱领于带。(《仪礼·士丧礼》)
衣领是衣服的至高部分,由此引申出象征事物重点的“要领”一义。例如:
(5)上篇以上,纲领明矣。(《文心雕龙·序志》)
处理事务时要善于抓住要领,解决主要矛盾,问题才会引刃而解,在“要领”的基础上“领”又引申出了“治理”之义。例如:
(6)领父子君臣之节。(《礼记·乐记》)
(7)吴王淫而好色,惑乱沉湎,不领政事。(《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
“领”还具有“统率、管领”之义。例如:
(8)宣帝始亲万机,厉精为治,练群臣,核名实,而相总领众职,甚称上意。(《汉书·魏相传》)
(9)光武见弇等,说,曰:“当与渔阳、上谷士大夫共此大功。”乃皆以为偏将军,使还领其兵。(《后汉书·耿弇传》)
由“统率、管领”义还可引申出“带领、引导”义。例如:
(10)夜领张彻投卢仝,别有俊气横心胸。(韩愈《李花》诗之二)
除此之外,“领”还具有“接受、领取”“领会、领略”“记录”等义,有时可以用作量词,用于指称衣服、铠甲或床上用品。
(二)“袖”的词义演变
袖,初文为褎,形声字。今简化字作从衣由声的“袖”。《说文解字》:“褎,衣袂。”[1]168上古时的“袖”称为“袂”,为衣袖的总称,汉代之前的“袂”是衣服上长于手的部分,到了汉代,服饰为了适应自然环境和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衣袖一般宽松肥大。当代社会这种服饰近乎消失,偶尔见于舞台演出服饰中。由此可见“袖”的本义为“衣袖”[2]1212。例如:
(11)余不说初矣,余狐裘而羔袖。(《左传·襄公十四年》)
(12)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绝袖。(《史记·刺客列传》)
古代汉族人的服饰既可蔽体御寒,又能藏物,因此衣袖长而宽大,后在本义“衣袖”的基础上引申出表示动作的义项——“藏于袖中”。例如:
(13)辟阳侯出见之,即自袖铁椎椎辟阳侯,令从者魏敬刭之。(《史记·淮南衡山列传》)
(14)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史记·魏公子列传》)
二、“领袖”的词汇化过程
词汇化指的是由原来的非词单位逐渐演变为结构固定、意义凝固的词单位的过程,这个过程受到句法、语义、特定的语言环境以及人们认识能力等多种因素的影响。现代汉语复合词“领袖”由名词性质的并列短语降格而来,经历了漫长的词汇化历程。
(一)先秦至两汉:“领袖”词汇化的酝酿期
“领袖”最早出现在先秦的出土文献中,写作“领褎”,为名词性质的双音节并列短语,义为“衣服的衣领和袖子”。例如:
(15)缇覆(复)衣,帛裏莽缘领褎,及履,告曰:丙盗此马、衣,今日见亭旁,而捕来诣。(《睡虎地秦墓竹简·封诊式》)
东汉以后的文献中大多数已经写作“领袖”,例如:
(16)前过濯龙门上,见外家问起居者,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仓头衣绿褠,领袖正白,顾视御者,不及远矣。(《后汉书·皇后纪上·明德马皇后纪》)
例(15)、例(16)中的“领袖”皆是“衣领和袖子”之义。“领”和“袖”都是服饰的重要组成部分,二者分属不同位置,但制作材料的质地相同,二者相互配合共同组成完整的服饰,对服饰的外在审美意蕴和内在的蔽体保暖功能起重要作用。“领”和“袖”两个类义单音词大量连用,形成名词性质的双音节并列短语。此时的“领袖”内部结合关系较为松散,语音上存在停顿,意义也是两个单音词本义的简单相加,指“衣领和袖子”,还没形成凝固的词项。
从东汉开始,双音节化成为汉语词汇发展的基本趋势,由此产生了大量的双音节词,萌芽于西周早期的并列构词法在战国时代也繁荣发展,为许多双音节短语发展成词提供了必需的基础。“领”和“袖”的大量连用使得短语性质的“领袖”得以确立,虽然短语属性较强,但并列构词法和词汇双音节化趋势为其词汇化奠定了基础,此时的“领袖”处于词汇化的酝酿时期。
(二)魏晋南北朝:“领袖”词汇化的形成期
随着短语属性的不断弱化,词汇属性的不断增强,复合名词“领袖”在两晋时期由短语降格为词,成为能够独立运用的最小的音义结合体。“领袖”出现在魏晋南北朝大量文献中,由于“领”和“袖”在衣服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特殊作用以及社会中需要指称的新事物出现,“领袖”在其短语义“衣领和袖子”的基础上引申出了“同类人中的杰出者或同类物中的突出者”这一义项,此时“领袖”的意义具有凝结、固定不可分割的特点,已不是二字语素意义的简单相加,结构也固定下来,双音词“领袖”逐渐形成。例如:
(17)元礼楷模,季彦领袖。(晋·李翰《蒙求》)
(18)张角,钜鹿人,创太平道,自称大贤良师,为后汉末年黄巾贼之领袖。(《抱朴子·内篇·道意》)
(19)时人为之语曰:“后进领袖有裴秀。”(《晋书·裴秀传》)
(20)早有令誉,年八岁,司徒崔光见而异之曰:“后生领袖,必此人也。”(《魏书·景穆十二王传》)
特定的语言环境影响词性和词义的变化,词语的兼类现象出现,“领袖”还可用作动词,“谓为人仪则,为他人作表率”。例如:
(21)故以晖映先达,领袖后进。(《梁书·王暕传》)
词汇敏锐地反映着社会生活的变化发展,新事物和新概念的不断涌现需要相应的词来指称,创造新词或在现有词义的基础上增加义位很好地适应了社会的发展变化和语言表达的需要。“领袖”由短语成词,且词性和词义的改变满足了客观世界变化的需要,但无论是名词义还是动词义,“领袖”的词义都不再与“领”和“袖”两个词素义直接相关。董秀芳指出:“短语的整体意义可以通过组成成分的意义和短语的结构进行预测;而词的整体意义则不能由其组成成分的意义与结构关系推知。”[3]135由此来看,“领袖”已经成词,且词义凝结固定,不可分割,并且随着指称对象的不同出现了词语的兼类。
(三)隋唐至明清:“领袖”词汇化的发展期
“领袖”在两晋成词后,经过隋唐至明清上千年的发展,词汇化程度加深,词义进一步引申和发展,在“谓为人仪则,为他人作表率”的基础上引申出动词性质的“带领、率领”之义,词义进一步凝练和抽象,词类也发生转变,由名词变为动词。例如:
(22)北方之谭嗣同,南方之唐才常,领袖戊戌、庚子两大役,此人所共知者也。(黄中黄《沈荩》)
这一时期,“领袖”大量存在于各类文献中,使用范围远远大于魏晋南北朝时期,为“同类人中的杰出者”之义,有的语境中感情色彩正面、积极,表明使用者蕴含赞许、喜爱和褒奖的感情色彩。有的语境中用词性褒义的“领袖”表达负面、消极的感情色彩,体现使用者的厌恶嫌弃之感,达到反讽的艺术效果。例如:
(23)韦昭、王肃,先儒之领袖。(唐玄宗《〈孝经〉序》)
(24)(唐玄宗)尤爱羯鼓横笛,云:“八音之领袖,诸乐不可为比。”(宋·王谠《唐语林·豪爽》)
(25)有一个马孟起,他是个杀人的领袖。(元·关汉卿《单刀会》)
(26)谁想卞福老婆,是个拈酸的领袖,吃醋的班头。(《醒世恒言·蔡瑞虹忍辱报仇》)
从隋唐至明清,“领袖”在发展过程中增加了义项,词性也随着意义的改变发生转变。词义上附加的感情色彩也因语境的不同和使用者的心理认知的变化,附加上褒义或贬义的情感色彩。这一时期,“领袖”在义项数量、词义、词义所承载的感情色彩、使用语境等方面都更加丰富,词汇化程度较高。
需要注意的是,语言的变化发展受诸多因素的影响,具有渐变性,复合名词“领袖”是由同形的双音节并列短语演变而来的,其短语属性也一直存在于语言中,短语意义“衣领和袖子”自先秦开始就根植在语言中,长期和名词用法并存。正如吕叔湘先生指出的,“由于汉语缺少发达的形态,许多语法现象是渐变而不是顿变,在语法分析上就容易遇到各种‘中间状态’。词和非词(比词小的,比词大)的界限,词的界限,各种句子成分的界限,划分起来难于处处‘一刀切’,这是客观事实,无法排除,也不必掩盖”[4]11。“领袖”短语属性直到近现代才渐渐消失。例如:
(27)衫襟领袖,悉锦为缘。(清·褚人获《坚瓠八集·跳月记》)
(28)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红楼梦》第四十九回)
(29)彬彬是大红绸子衣服,乳色的领袖,白丝袜,黑漆皮鞋。(冰心《我们太太的客厅》)
以上3个例句中的“领袖”皆为短语,表示“衣领和袖子”。
(四)“领袖”在现当代的用法
成词后的“领袖”词义高度凝固,随着社会的发展,为了适应当代中国特殊的语言环境,人们用“领袖”来指称“国家、政治团体、群众组织的最高领导人”,以示对领导人的人格、品行、功绩的肯定和赞扬,感情色彩正面,积极。例如:
(30)歌颂人民,歌颂无产阶级及其先锋队共产党,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这是无产阶级革命文艺的基本任务。(《毛泽东思想照耀着舞剧革命的胜利前程》)
(31)就连几天前对副总统人选戈尔持保留意见的黑人领袖杰西·杰克逊也不例外。(《中国青年报》)
(32)禹作为部落联盟的领袖,与生肖又有什么关系?(《十二生肖与中华文化》)
此外,“领袖”常用来指称“同类人中的杰出者或同类物中的突出者”。
(33)社保基金投资运作的基本原则是在保证安全性和流动性的基础上实现适度增值,可以从三个思路选择投资品种:(垄断)资源类股票、公用事业类股票、各行业领袖(优势)企业类股票。(《都市快讯》)
(34)作为前公牛主教练,如今的湖人掌门人,菲尔·杰克逊也出现在球衣退役仪式现场。“他是一名好学的学生,是球场上真正的领袖,”菲尔·杰克逊这样说道,“他为球队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也是我们能够六夺总冠军的一个重要功臣。”(《厦门商报》)
三、“领袖”词汇化的基础和机制
(一)“领袖”词汇化的基础
“领袖”能够从短语凝固成词,究其原因是其具备了双音节词衍生的基础和条件,这些基础和条件为“领袖”的词汇化提供了保障。
1.语音基础
东汉开始,汉语词汇的发展趋势是双音节化。“领”和“袖”是两个单音节词,按照当时词汇发展的基本趋势,两者可以结合构成一个双音节音步。董秀芳指出:“当短语是双音节时,就满足了一个音步的要求,构成一个韵律词,从而也具备了造词的形式基础。”[3]38“领袖”这样的双音节单位为其词汇化奠定了语音基础。
2.句法位置基础
先秦以前的许多语料中,“领”和“袖”在线性的句法位置上是分开的,经常单独使用或对举使用。从先秦开始,“领”和“袖”在句法位置上彼此间的线性空间距离缩短,贴合逐渐紧密。相邻的句法位置是其词汇化的重要条件。
3.语义基础
要构成双音节词,首先必须有大量的反义、同义或类义关系的单音节词作为供选语素。“领”和“袖”是两个表示类义关系的单音节语素,位于相同的概念域中,具有相同的语义场,都属于服饰的范畴,因此“领”和“袖”可以直接结合形成并列短语。此外,“领”和“袖”在其本义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引申义对“领袖”成词后的词义变化和发展具有重要影响。可以说语义基础是“领袖”词汇化的关键。
(二)“领袖”词汇化的机制
语言的变化发展,除了语言自身因素的调控外,社会发展的总体要求以及语言使用者的思维方式、心理认知、民族文化也起着重要作用。“领袖”的成词过程和演变,不仅是语言内部自我调节机制作用的结果,同时也受到人们认知机制的影响。
1.像似性
在认知语言学中,像似性理论认为语言形式和所反映的内容存在相互对应的关系。董秀芳认为:“认知上或概念上相接近的实体,其语言形式在时间和空间上也相接近,就是说,概念之间的距离跟语言成分之间的距离相对应。”[3]111通俗来讲,语言和图画一样,其结构、位置反映的是概念或意义的结构和位置,客观世界中位置接近的实体所折射出的概念或意义反映在语言中时,它们在句法结构上彼此的距离也是十分接近的。在客观世界中,“领”和“袖”处于同一件衣服的不同位置,距离相近,依据像似性原则,“领”和“袖”这两个语言成分在句法位置上也应当接近,这便为“领袖”词汇化提供了可能。
2.隐喻抽象化机制
认知语言学认为,隐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手段,而且还是一种认知和思维方式,是我们用来理解抽象概念、进行抽象推理的主要机制[5]132。作为人类思维重要特征的隐喻,是人们对抽象范畴进行概念化的重要工具,语言中许多抽象化概念都是通过隐喻表达的。人们创造和使用的短语或词汇的初始意义往往是客观事物的真实写照,形象而具体。当人们从这些具体概念中逐步获得抽象思维能力时,往往会借助指称具体事物的短语或词语来表达抽象的概念,这就促使了短语的词汇化和词语义项的发展和丰富。
隐喻在汉语词汇的发展演变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许多短语就是在语义上发生了隐喻才凝固成词的。短语“领袖”语义为“衣领和袖子”,二者都是客观现实中的存在体,具体而形象。“衣领”位于衣服的最高位置,显眼且作用突出,用于包裹脖子达到保暖和装饰的效果,“袖子”位于衣服的两侧,同样位置特殊,二者对于一件衣服的完整构成至关重要,基于“重要”和“突出”的相似性,通过隐喻机制,发生由具有事物的认知域到人际关系的认知域的隐喻引申[6],产生比喻义“同类人中的杰出者或同类物中的突出者”,“领袖”表达的概念也由具象变为了抽象,短语也就词汇化形成了词项。
同样由于隐喻机制,“同类人中的杰出者或同类物中的突出者”引申出了“谓为人仪则,为他人作表率”之义,词性也发生了变化。隐喻机制使得“领袖”由短语变为词,同时也丰富了“领袖”的词义和词性。
四、结语
词汇化在汉语的发展过程中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影响着汉语词汇的形成和演变,往往表现为上百年或者上千年的逐渐变化的复杂过程。“领袖”的词汇化机制为像似性和隐喻抽象化,因其具备了充分的词汇化基础,在先秦至明清的几千年中由名词性质的双音节并列短语经过词汇化,最终成为结构完整、语音连贯、词义凝固的复合名词。
[参考文献]
[1]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13.
[2]王力.古汉语字典[M].北京:中华书局,2000.
[3]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
[4]吕叔湘.汉语语法分析问题[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5]李福印.认知语言学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6]丁喜霞.中古常用并列双音词的成词和演变研究[D].杭州:浙江大学,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