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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阿尔托戏剧理念中的“残酷”在电影中的体现
——以电影《着魔》为例

2018-03-28丁小桐

传媒论坛 2018年7期
关键词:阿尔托安德烈恶魔

丁小桐

(四川大学艺术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4)

安德烈·祖拉斯基就像当年的阿尔托一样,他们挖掘演员的生命潜能,是的,不是演技潜力,而是生命潜能,不论是对剧中人物还是演员,强加在和折磨,是为了激发起内心深处的原始力量,这些原始的力量令人心生胆怯和战栗,从演员身上激发出来扑向观众。

一、安托南·阿尔托的“残酷戏剧”理念

安托南·阿尔托(1896~1948),他是法国著名的戏剧家、编剧、导演、诗人、演员,他还是一个肉体经受了残酷摧折,而精神愈发强大的悲剧式英雄。

阿尔托的戏剧,不同于传统的以语言台词见长的西方戏剧,他所主张的是一种“整体戏剧”,除去台词,舞台中的灯光、文本、声音、走位、演员、布景调度……每一个要素都参与构成了整体戏剧;他认为这是一种真正的戏剧,阿尔托仿佛是一个身处舞台中央,执掌乾坤的祭祀,全方位地将各种舞台要素打碎后再重新提炼凝结,排演出一部像宗教祭祀一样的演出;演员在他的戏剧里,精神和肉体都要受到来自外界的残酷重压,将演员压榨到精疲力竭的状态,再将舞台推向一种白热化的氛围;并且他还强调观众也需要同演员一样在生命非自然的状态下,将外界残酷的压力转化成为可以震动意识深处的能量,从而释放出内心的恶,以求通过戏剧,达到净化灵魂的作用。

这位杰出的戏剧家,坎坷艰难的生命时光变成淬炼他精神的一块磨刀石,他的肉体有多孱弱,他的精神就会有多宽广强大。他一辈子追求的残酷戏剧,在否定了西方传统戏剧的基础上,给我们提出了一个可以加以尝试探讨的新领域,创造了一个失败了的却又某种意义上绝对成功的案例,对一些不可能加以肯定,这些是他留给戏剧界的一种新思路。

阿尔托所追求的是一种绝对的“残酷”,这种残酷区别于流于表面的血腥和暴力,不是为了追求一种单纯意义上的残酷而只注重一些血腥暴力的画面。这种残酷是形而上的,以人类心中的“恶”为土壤,目的在于通过残酷的外界“手段”,将外界力量通过他的戏剧,转化为一种直击内心深处的巨大能量,激发出潜藏在意识和心灵深处的恶念、恐惧、反伦理,撕破约束,直逼内心最阴暗的角落,让光照进去,将一切从肉体乃至灵魂都打碎,锻造,再重塑;让人们看清隐藏的真理和恶念,感受到生命的震颤和无法抗拒,残酷可以修正意识,清醒头脑,展露一切不经雕饰的原始生命力和欲望,也唯有残酷才能做到最终净化心灵的效果。正如阿尔托在残酷剧团实践期间,成功上演了17次的剧目《钦契》,剧中的故事以真实历史事件为原型,故事情节的沉重压抑,结局的残酷与血腥延续了阿尔托创作的一贯风格,不同于雪莱的诗歌体再创作,雪莱力求弱化那些不能搬上舞台的情节,他并不希望故事里这些犀利残酷的东西刺激到观者,带给他们恐惧和不安,他希望通过弱化这些元素来唤起人们的善良与道德,在艺术审美层面进行深入讨论。而阿尔托恰恰反其道而行,他希望突破伦理道德的束缚,追求在恐惧,残酷的强压下,激发内心隐秘的恶念,从而达到宣泄后的一种宁静平衡。他的这种表演风格和设置情节的特点,在安德烈·祖拉斯基的电影中有很深的体现。

二、残酷戏剧理念在电影《着魔》中的体现

(一)影片导演安德烈·祖拉斯基

安德烈·祖拉斯基(1940~2016),生于苏联乌克兰的利沃诺,少年时期的成长经历笼罩着硝烟的阴霾,战争的残酷留给他后来作品很深的烙印,死亡和恐惧以及极端的情绪都经常出现在他的电影中,他最受争议的电影是在1976年开始拍摄的号称“拍给另一个世界的人看的电影”《银色星球》,但不幸的是,在影片即将完成之时遭到了波兰当局的封杀,这部影片在被禁了近11年之后的1988年才得以重新问世。影片一经问世,便广受好评,称赞其为安德烈·祖拉斯基的艺术巅峰之作。在《银色星球》被雪藏的期间,他还拍摄了最复杂的一部作品《着魔》(又称《迷恋》1981年),这部电影尤其突出了残酷的元素,甚至还包含很多的克苏鲁元素在内,除此之外,《着魔》这部电影由于种种原因遭遇波兰政府很长一段时间的封禁,当然影片吊诡的情节和政治隐射都是它命运多舛的原因。

(二)电影中的残酷情节

这部片子令人久久无法摆脱导演为我们营造植入的恐怖氛围,令人震颤害怕的并不是情节的血腥和癫狂,而是安德烈·祖拉斯基导演长驱直入,生猛而又直白地把人性中阴暗的那一处刨开给你看,血淋淋的掏出来,展露给观众去直视人人心中都有的占有欲和情爱,让我们看到感情里的不忠和背叛,欲望失衡下人们会跌入与魔鬼签订契约的深渊。这些来自既定命数的可怖,无法抗拒的压力,正如同阿尔托一直强调的残酷外力,慢慢入侵灵魂深处,燃烧一切。

电影伊始,由于丈夫工作的原因,丈夫马克与妻子安娜总是过着聚少离多的日子,妻子向丈夫袒露自己曾经有过背叛婚姻的行为,夫妻两人为此开始了争吵,最终不欢而散。然而,当丈夫马克辞职回家后却发现妻子并没有回来,在失望愤怒中又找到一封疑似妻子情人写给她的信,这个叫亨利的男人的来信彻底激怒了丈夫马克,当他找到亨利对峙时,却发现这个男人也在寻找妻子安娜的下落。

整部影片中妻子与丈夫的每一次见面都伴随着二人歇斯底里的争吵,令人浑身战栗的尖叫和厮打给整部影片持续注入残酷的压力。夫妻二人在餐厅讨论分居的事情时爆发了争执,丈夫马克愤怒地摔打餐厅的桌椅,两人追逐在桌椅之间争吵不休。但事实上丈夫马克和妻子安娜都深爱着彼此,马克相信安娜是有难言的苦衷,但每当他追问安娜时,安娜便会陷入狂躁焦虑当中,痛苦地抓着头发坐立难安:“不要逼我……别逼我……。”这样状态下的女主人公不禁引发我们的思考,到底是谁操控她去隐瞒某种真相,又是什么让她如此痛苦?

如果你以为仅仅是婚姻中出轨背叛,那么接下来的发展会令人一步一步地走进无比可怖压抑的真相。

对妻子束手无策的丈夫找到了私家侦探,请求他们找到妻子的秘密,然而发现秘密的侦探死在安娜的偷袭下。紧接着,侦探的同性爱人顺着留下的线索找到秘密房间后,同样死在安娜手中,秘密已经半遮半掩地让我们窥探到端倪,此时妻子的情人亨利也找到这间房子,不料发现藏在冰箱内的尸块,惊恐万分的他被安娜刺伤后拼死逃脱,随后他将所发生的一切告诉马克,试图劝说马克和他一起去找到安娜杀人的证据。但丈夫选择溺死亨利,并只身前往那处秘密场所,马克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一个长满章鱼触手一样的怪物,浑身是黏液和鲜血,它占有着安娜的身体进行掠夺。是的,这是恶魔,而安娜就是与恶魔签订契约的女人,引诱他人进入恶魔的洞窟,以鲜血和扭曲的情爱来滋养恶魔的生命,直到“他”完成的那一日——恶魔化成人形正式降临人间……马克炸毁了秘密建筑意图销毁证据,并开枪射击警察阻止他们找到安娜,在与警察的搏斗争执中马克身中数枪,安娜也被击中,夫妻双双倒在血泊中,安娜最后一刻拿着枪,双手反剪,枪口对准自己的后背,像受难的天使,结束了二人的生命。

故事到这里结束了么?没有。被折磨得疯癫的夫妻终于不再受难,而恶魔才正式开始在人世间的杀戮,他需要用人们激烈扭曲的爱欲和极端的占有欲来滋养自己。值得一提的是,恶魔终于从长满触手的怪物变成马克的模样,而影片中还有一个女教师的角色,名叫海伦,她有着和安娜一样的外表,喜欢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裙,像是不谙世事的天使,她和死去的马克有过短暂的亲密,但是经受不住良心的谴责而与马克分开,在马克去找安娜的时候,海伦负责照顾夫妻俩的小儿子。影片尾声,防空警报拉响,令人心慌的警报声中响起了敲门声,“马克”的身影出现在海伦家门外,海伦以为是孩子的父亲来接儿子回家,于是准备去开门,然而小儿子却一直慌乱的叫嚷着:“别开门,不要开门,别开门……”一路跑上楼梯,钻入浴缸中躲起来。正如我们所料,来人正是披着马克外皮的恶魔,而曾经喜欢过马克的海伦,是否又会同曾经的安娜一样,因为爱一个人,产生出极端的占有欲,进而变得疯癫呢?

(三)“残酷”元素在演员表演中的体现

1.两位主人公之间的对手戏是在厮杀博弈

夫妻争吵中的肢体碰撞远远超出了一般家庭矛盾的范围,歇斯底里的妻子,举止行为痉挛僵硬,犹如被无形的魔爪扼住喉咙,撕心裂肺的尖叫声贯穿整部影片每一次男女主角的相处。原本整洁温馨的家也变得混乱不堪,衣物和食品垃圾散落在各处,每一次争吵中碗碟的破碎声不绝于耳,甚至妻子用切肉的电锯刀割自己的脖子,丈夫则接过刀慢条斯理地划割着自己的手臂。情绪失控的主角用每一个动作绷紧观者们的神经。

男主角萨姆·尼尔,极具表演天赋,对角色的感悟被他张弛有度地拿捏在角色细节当中。一个人独处时的马克,焦虑地倒在床上浑身抽搐发抖,像条濒死的蛇。又或者坐在摇椅上,镜头随着椅子的摇摆晃动,使得整个画面晕眩感十足。这些情节的堆砌,像是不断往火炉里塞入的木炭,将整部电影一点点推至白热化的状态,无形的压抑扑面而来,观众得不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2.史上最疯癫的表演

影片结束,观众唏嘘不已。安娜的背叛不是因为不爱,恰恰相反,她太过深爱,却由爱生恐惧,于是自己选择先背叛,这看似匪夷所思的选择其实恰恰说明安娜心中的欲念丛生和恐惧,这样的失衡心理被恶魔选中,操控她去引诱其他人前来献祭血肉以此滋养恶念。

从一开始的憔悴到那逐渐的疯狂,自戕割喉,直到全篇的高潮到来——安娜伫立在教堂仰望着耶稣,喉咙里发出诡异的闷哼,疑惑痛苦的表情像是在问上帝是否真的存在。出了教堂,进入了空无一人的地铁通道里,她开始神经质的大笑,尖叫喘息着用力撞向墙壁,将手里的袋子奋力砸向墙面,瞬间,飞溅的牛奶和蛋液污染了她一身,浑身污秽的她倒在地上挣扎抽搐,痛苦的咆哮尖叫声像是来自地狱的哭嚎,安娜体内恶魔的力量汹涌澎湃,要将她撕裂,她坐在地上用力抽搐闷声呻吟,从她口鼻、下身涌出汩汩鲜血和绿色黏稠的液体,声嘶力竭地尖叫,这疯癫的一幕持续了将近三分钟,镜头后的观众也同安娜一样像被恶魔扼住喉咙一般,最终发不出一丝声音。被恶魔附了身的女人,是我们每个人真实欲望的写照,阿佳妮的演技使得“安娜”这个角色被演绎得淋漓尽致,她的美貌也成为制造恐怖氛围的利器。

三、电影与残酷戏剧理念的契合点

(一)物质化的舞台语言

阿尔托一贯主张戏剧要通过充满形式的表演,结合声音、动作、灯光、造型的助力,恢复戏剧的原始面貌,和它其中潜藏的宗教色彩以及形而上学的特点,并最终和宇宙达成和解。在阿尔托的戏剧中,他一直不断思考戏剧是否一定需要话语作为主力支撑,他希望导演们将语言在视觉和造型上物质化,将口头的话语变成可以脱离文字,能在空间中表达又能被舞台空间融合或分解的“舞台化语言”(或“戏剧语言”“导演语言”)。导演安德烈在电影中延续了这样纯粹的“戏剧语言”,无论是从电影角度还是从精神角度看,这样的设置达到了和声音语言一样,甚至更强烈的效果。以往推动情节发展的声音式语言被演员疯癫的表演代替,用积极的动作去揭示其中隐含的深意,其中带来的强烈的精神效果和剧情意义是其他影片所望尘莫及的。

(二)瘟疫一般的精神感染力

阿尔托的戏剧不是单纯地追求残酷与血腥,但必要时刻,也需要这二者的铺垫和推动。残酷剧团的实验追求将当年社会中特有的骚动不安作为题材和主题,这些骚动和隐隐的不安,像瘟疫的病源,在创作者、表演者和观众的心理埋下引线,等待有朝一日爆发一场精神的瘟疫,召唤出心底原始的欲望,这是一场难以抵抗的灾难,也是一次拯救净化生命的契机。影片中的时代背景处于政治敏感的冷战时期,充满隐喻的高墙铁丝网暗示了环境和人物背景的特殊性;这样的大环境前提下,骚动不安的人心是点燃一切的引线,普通夫妻的争吵下是像瘟疫一样的精神“病变”。妻子的疯癫引发了丈夫的疯狂,引来了恶魔的降临……一切都像瘟疫一样一发不可收拾:爱、占有、精神上的邪恶、生存和欲望,都在精神瘟疫的爆发下统统倾泻而出,充满强大的力量。

就如阿尔托的戏剧现场,演员在残酷的戏剧演出里渐渐剥落伪装,展露自我,在极端的状态下——像是瘟疫肆虐,所有道德评判,伦理束缚都失去效果,他们不再是禁欲安分的,变成反叛者、诽谤者、暴动者;外界残酷的力量在导演的掌控下缓缓渗入演员和观众的血液里,精神里,他们像是患上瘟疫,筋疲力尽,沉浸在残酷中,而在沉沦中又有着某些内在的东西发生着改变。

这些改变在阿尔托的戏剧里是超越一切美丑善恶的极限,唤起不经矫饰的原始的生命力量,激发内心的能量,将那束光照进阴暗的心灵深处,使得这些改变像焚烧一切的业火,净化所有人。对安德烈·祖拉斯基来说,残酷情节是他对演员生命力的压榨,他能最大限度地将演员的潜能挖掘出来,为我们贡献令人瞠目的精彩表演。

四、总结

安德烈·祖拉斯基就像当年的阿尔托一样,他们挖掘演员的生命潜能,是的,不是演技潜力,而是生命潜能,不论是对剧中人物还是演员,强加在其之上的恐惧和折磨,是为了激发起内心深处的原始力量,这些原始的力量令人心生胆怯和战栗,从演员身上激发出来扑向观众。阿尔托和祖拉斯基想表达的残酷,不是流于表面的血腥恐惧,而是像在《戏剧及其重影》中所说:“我所说的残酷,是指生的欲望、宇宙的严峻及无法改变的必然性,是指吞没黑暗的、神秘的生命旋风,是指无情的必然性之外的痛苦,没有痛苦,生命就无法施展。”没有残酷就没有办法达成阿尔托和祖拉斯基所期望的剧作效果,那么电影结局,变成人形的恶魔“马克”敲响了海伦的家门,满心欢喜的她站在门前迎接自己悄悄喜欢的人,一无所知的海伦与隔着一扇门的恶魔,是否又会变得像曾经的安娜与马克一样的结局呢?这样的故事结局伴随着空袭的警报声,像在凝望着深渊,而当你凝望它时,它必然也会回望你。

电影的英文名字是“Possession”,被译作“迷恋”或“着魔”,当爱从迷恋转化成占有,就会疯狂直至着魔,隐喻的名字就像恶魔手中的果实,引诱着人们走向“着魔”,你可以将一切罪恶都说成是恶魔对你的操控,但谁又能否认自己心里没有住着这样一只可怕的魔鬼呢。安德烈·祖拉斯基用一个简单的故事,以占有的情感为线索串联人物关系,妻子对丈夫的占有,情人对妻子的占有,海伦对马克的占有,恶魔对欲望人心的占有……设置处处矛盾对立的情节:被围墙分裂的国家,被背叛割裂的家庭,被挣扎扭曲的心灵,融合成了一个充满残酷暴烈的恐怖故事,这故事像一剂强心针,在这个病态,沉溺声色的时代,让我们恢复理智和自省,让我们日渐僵化的思维和心智在大火焚烧后的,重新焕发生机,开始反思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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