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都咸阳“天极”问题研究
2018-03-28
咸阳是秦国的重要都城,自公元前350年从栎阳徙都至咸阳,到秦朝灭亡,前后经历七代国君,共144年。作为都城,它见证了秦灭周称帝、一统天下的辉煌历史。在咸阳建都的这段时间内,关于哪所建筑像天极,历来有一些争议。
一、天极问题综述
关于天极问题以及秦都咸阳所呈现的天象,目前有“咸阳宫说”“极庙说”“阿房宫说”三种观点。
“咸阳宫说”认为自秦国定都咸阳时,咸阳宫就象征天极,“筑咸阳宫,因北陵营殿,端门四达,以则紫宫,象帝居”[1],一直到秦灭亡。
关于咸阳宫为天极的天象图,杜忠潮[2]和陈喜波[3]两位学者进行过论述。杜忠潮认为:秦都咸阳的布局是冬至前后 18∶00~20∶00 咸阳市区天顶120度视角的星空天象 (图一)。天地之间一一对应,如渭水对天汉,咸阳宫对紫宫,横桥对阁道,阿房宫对营室,信宫对奎宿、娄宿,上林苑对天苑星等。陈喜波认为:每年10月的黄昏时分,营室星正当南中天,北极星岿然不动,银河居中东西横跨。此时天空中的星象格局正好对应于地上渭水两岸的各个宫殿,紫微垣对应咸阳宫,银河对应渭水,营室宿对应阿房宫,天上的阁道星对应于横跨渭水的复道,周围的宫殿灿若群星,拱卫皇居。
持“极庙说”观点的学者们根据“(二十七年)焉作信宫渭南,已更命信宫为极庙,象天极”(《史记·秦始皇本纪》)[4]306,认为自秦始皇二十七年(前220年)以后,天极由咸阳宫变成了极庙。有学者进一步认为:秦以极庙为天极作为地区的中心,并认为帝陵象征东宫、渭北宫室象征北宫、上林苑象征西宫、阿房宫象征南宫,形成了一幅气势恢宏的天象图[5]。(图二)
“阿房宫说”认为秦始皇三十五年 (前212年)重新规划了咸阳的布局,阿房宫是秦帝国晚期的统治中心(图三),而且,阿房宫作为城市的中心,与咸阳宫的连接道路是城市的中轴线[6]。因此,有学者总结为:秦的天极是不断变化的,一开始是咸阳宫,后来转向渭南的信宫,继而又是甘泉宫,最后又定在阿房宫[7]。至于“阿房宫说”的天象图,学者们根据“为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史记·秦始皇本纪》)[4]323提出:秦前期是以渭北为中心的“横桥南渡”模式,后期是以渭南为中心的“阿房渡渭”模式[8],即阿房宫为天极,渭河为银汉,横桥为阁道,渭北宫室为营室的规划思想。
图一 冬至夜晚咸阳天顶星空与宫殿对应图
图二 “极庙说”象天模式设想
图三 以阿房宫为中心的咸阳
二、余论
1.三种“天极”观点分析
(1)“极庙说”
根据“焉作信宫渭南,已更命信宫为极庙,象天极”[4]306,“今始皇为极庙……群臣以礼进祠,以尊始皇庙为帝者祖庙”(《史记·秦始皇本纪》)[4]334这些记载,可以看出极庙功能的变化,从信宫(宫殿)到极庙(天极神庙)再到始皇庙(宗庙)。另外,关于信宫的“信”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古汉语中的“信”,通“伸”“伸”又通“神”,信宫就是神宫[9];一种是在五常(仁、义、礼、智、信)方位中,东方为仁,南方为礼,西方为义,北方为智,中间为信。信宫取名为信,就是因为信在五常方位中居于中间,对应于北极星在天之中央的位置[3]。综上所述,本文认为极庙是一个祭祀的场所,虽然像天极,但不是像北极星一样作为天地的中心,而是作为供奉北辰的神庙,后来又作为祖庙,其地位虽然重要,但其性质和“雍有日、月、参、辰、南北斗……百有余庙”(《史记·封禅书》)[10]1645、“诸庙及章台、上林皆在渭南”(《史记·秦始皇本纪》)[4]306一样。
关于神庙和宗庙在都城中的地位,唐晓峰先生认为:古代经历了神守之国向社稷守之国的转变,从而造成天地分治或神人分治。以往“天”是一切大谱系(大秩序)的核心,绝地天通之后,地人的事物渐渐成为前台的要务[11]。不把神庙作为都城的核心,是神权和王权分开,重王(皇)权而非重神权的表现。另外,刘庆柱先生认为:族权的物质表现即宗庙(祖),搬离宫室区或宫城,是以宗庙为代表的“血缘政治”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改变,改变了秦统治者过去宗庙与宫殿“平起平坐”的局面[12]。不把宗庙作为都城的核心,是政治与族权相分离,族权为政权服务的表现。
一个都城的核心应该是皇权的外化形式——朝宫(咸阳宫),神庙和宗庙的位置处于陪衬地位,因此极庙不可能处于天极的地位。
(2)“阿房宫说”
阿房宫作为天极,可以说是设计中的概念,而非现实中的情景。
在秦都咸阳的改建阶段,确实有把阿房宫作为天极的计划。《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说:“为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4]323这句话断句不同,可以解释为复道(阁道星)沟通阿房宫(天极)和咸阳宫(营室),也可以解释为咸阳宫(天极)通过复道(阁道星)到达阿房宫(营室),倾向于第一种说法。理由如下:
首先,从文意理解,“自极庙道骊山……自咸阳属之”与“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两者的用法一样,意思是自极庙到咸阳宫。而且“(紫宫)后六星绝汉抵营室,曰阁道”(《史记·天官书》)[10]1534与“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相似,意思是从天极到达营室的星宿称为阁道,以此类推,上文应该是阿房宫代表天极而咸阳宫代表营室。
其次,从阿房宫的规模来看,远非普通的离宫别苑可比,“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史记·秦始皇本纪》),[4]323仅阿房宫的前殿就有如此大的规模,而且是一个和骊山陵墓一样重要,至秦灭亡都没有完成的大工程。
再次,从修建目的来看,“于是始皇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廷小,吾闻周文王都丰,武王都镐,丰镐之间,帝王之都也。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史记·秦始皇本纪》)[4]323。此处透露了两个重要信息,占据丰镐和营建朝宫,也就是说,营建阿房宫是为了继承周朝的道统以及建立政治中心。一个都城的核心就是朝宫,天子处理政务的地方,只有“象天极”才能与之匹配。
需要注意的是,以上仅是一个计划。《雍录》中认为,阿房宫的种种描述不过是“乃其立模,期使及此”[13]。另外,从考古发掘角度讲,“前殿遗址夯土台基之上没有发现秦代文化层和秦代宫殿建筑遗迹……(阿房宫)这样宏伟的规模,只是在图纸上设计,而未能得以实施”[14],自秦惠文王初建,到秦始皇重建,再到秦二世续建,合三代国君或皇帝之力也没有建成阿房宫前殿。终秦一代,咸阳宫都是“听事,群臣受决事,悉于咸阳宫”(《史记·秦始皇本纪》)[4]324。
那么秦的改建阶段,究竟要让咸阳城呈现何种天象,或者说咸阳城如何布局,由于材料有限,我们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假设。从考古发掘情况来看,阿房宫前殿遗址在渭河以南、丰镐遗址东北,其夯土台基东西长1270米、南北宽426米。台基南部边缘,从现存台基表面来看,台基呈北高南低斜坡状。西北东三面有墙,南面无墙[15]。这里透露出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就是阿房宫很可能是坐北朝南布局而且根据“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巅以为阙”,南门应该是其正门,其北门并非处于重要地位。另外,秦雍城和雍城宫殿均为坐北朝南分布[16]。“考古资料表明,阿房宫前殿遗址北至渭河、南到汉代昆明池北岸均没有发现与前殿遗址同时期的建筑。”[17]由此可见,“阿房宫与咸阳宫的连接道路是城市的中轴线”“两宫制”“阿房渡渭”模式等观点值得商榷。
“殚天下财力,以事营缮”,从这句话中可知,很有可能以阿房宫为中心进行重新布局,“始皇广其宫,规恢三百余里。离宫别馆,弥山跨谷,辇道相属,阁道通骊山八十余里。表南山之巅以为阙,络樊川以为池”(《三辅黄图》卷一)[1]。在南山的山顶上修建象征天门的门阙,截断樊川的流水再建一座咸池。这种不可一世的气度,配合秦始皇“日月所照,莫不宾服”的皇帝身份,应该不会仅局限于旧城改造。但无论怎样,阿房宫象征天极,不过是一个幻影而已。
(3)“咸阳宫说”
综合以上论证,本文支持咸阳宫象征天极的观点,毕竟自迁都以后,咸阳宫始终是权力的核心。但是笔者对“咸阳宫说”的部分观点并不赞同。
第一,并不是秦定都咸阳时,咸阳宫就象征天极。建设咸阳之初,很可能只是一个军事要塞,以进攻和防御为主,其目的和作用大抵与之前的泾阳和栎阳差不多,主要依据山形地势,和天象没什么联系,而且没有进行特别规划。但是,咸阳的发展超出了历代秦王的预期,咸阳刚建设的时候,秦只是诸侯之一,在努力东扩的过程中,到国力强大、灭周的秦昭王时,秦国开始在无险可守的渭南,大肆营建宫殿,并开始注意正统的问题。到了秦始皇时期天下安定、四海一统之时,便有意识地按照天象改变咸阳的布局。可见咸阳城的天极问题经历了一个分阶段逐渐重视的过程。因此可以说:先有了咸阳宫,再有了“象天极”的概念。
第二,“咸阳宫说”对应何种天象?在“咸阳宫说”所绘制的天象图中,如此众多的星宿与地面建筑一一对应,这是值得商榷的。《史记·天官书》中确实有关于这些星宿的记载,而且,即使“神都”洛阳城以及明清北京城都没有如此大量的星象同时应用于建筑中的现象。不断扩建而成咸阳城更是难以做到,咸阳城真正做到与天象对应的除了咸阳宫对应天极外,恐怕也就是“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这一天象吧。而且由于天极并未发生实质性的变动,咸阳城所对应的一直是这种天象。
第三,秦都咸阳对应的是何时的天象?“咸阳宫说” 认为是现今冬至前后 18∶00~20∶00 咸阳市区天顶120度视角的星空。本文倾向于秦历十月傍晚的天象,虽然星象和布局并非严格对应,但是某个特殊的日期或时刻仍然是重要的参考。按照东西向的银河和牵牛、营室、阁道等星的相对位置,秦历十月初黄昏时的天象更符合一些。另外,对于秦人来说,十月初比冬至日更重要一些。“秦以冬十月为岁首,故常以十月上宿郊见,通权火,拜于咸阳之旁,而衣上白,其用如经祠云。西畤、畦畤,祠如其故,上不亲往。”(《史记·封禅书》)[10]1647-1648十月份是秦的新年,而且十月的郊祭皇帝亲自参加,其他郊祭皇帝并不亲自参加。由此可知,十月对秦人的重要意义。十月的星空是咸阳城“法天象地”的重要参考。
2.结语
本文列举了关于秦都咸阳天极问题的一些观点,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咸阳城前期是没有天象规划的,在不断建造中开始逐渐应用“法天象地”的思想,并形成了以咸阳宫为天极的布局。秦始皇后期修建的“极庙”,并不代表天地的中心。秦朝曾经有意识地进行规划,欲把阿房宫作为新的天极,由于没有修建成,天极未发生实质性的变迁。秦都咸阳所呈现的天象图是以咸阳宫为天极的“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
通过古代文献去研究古代城市问题,一定要把研究材料放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进行考虑,也包括涉及的古代文献的创作背景,并且与考古资料相互结合,不能加入过多的后世的观念进行过度解读。天极问题虽然是一个很小的因素,但能够通过它去理解天象因素在秦咸阳作为王都和帝都中的应用,以及其中所体现的文化内涵。
[1]何清谷.三辅黄图校注[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27-57.
[2]杜忠潮.试论秦咸阳都城建设发展与规划设计思想[J].咸阳师范学院学报,1997(6):29-37.
[3]陈喜波.“法天象地”原则与古城规划[J].文博,2000(4):15-19.
[4]司马迁.史记: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3.
[5]郭璐.秦咸阳象天设都空间模式初探[J].古代文明,2016,10(2):53-66.
[6]史建群.简论中国古代城市布局规划的形成[J].中原文物,1986(2):91-96.
[7]王学理.法天意识在秦都咸阳建设中的规划与实施:秦俑秦文化研究[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0:421-425.
[8]徐斌,武廷海,王学荣.秦咸阳规划中象天法地思想初探[J].城市规划,2016,40(12):65-72.
[9]郭志坤.秦始皇大传[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89:276.
[10]司马迁.史记:第四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3.
[11]唐晓峰.从混沌到秩序:中国上古地理思想史论述[M].北京:中华书局,2010:163-170.
[12]刘庆柱.中国古代都城考古发现与研究:上[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256.
[13]程大昌.雍录[M].黄永年,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2:20.
[14]阿房宫考古工作队.近年来阿房宫遗址的考古收获[N].中国文物报.2008-01-04.
[15]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所,阿房宫考古工作队.阿房宫前殿遗址的考古勘探与发掘[J].考古学报,2005(2):207-238.
[16]田亚岐.秦都雍城布局研究[J].考古与文物,2013(5):63-71.
[17]李毓芳.秦阿房宫遗址发掘与研究[M]//阿房宫考古发现与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