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张镃词中的隐逸思想
2018-03-27张宇
张宇
摘 要: 南宋是士大夫文化的衰落期,士大夫文人的参政意识、怀抱态度都发生了显著变化。张镃是此时文坛的代表人物,备受杨万里推崇,其存词86首,大多是道教游仙与咏物之作,风格清雅。但他在文坛上的好名声与政治结局的惨淡形成极强的反差,这与当时士大夫既追求清野之趣又注重物质享受的隐居心态有关。
关键词: 张镃 南宋 隐逸 道教游仙词 咏物词
张镃,字功父,号约斋,徙居临安,祖籍西秦,是循忠烈王张俊的曾孙。南渡之初,出身寒微的张俊凭借勤王护驾、拥立赵构、平定叛乱等功劳,逐渐成长为宋高宗的嫡系将领,与韩世忠、岳飞、刘光世并称南宋中兴四大名将,是稳定南宋局势的重要人物。在继承了祖辈地位财富的基础之上,张镃进一步将士大夫的风雅与好客发挥到极致,成为张氏家族由武转文的关键人物。淳熙十四年,张镃舍宅为禅寺,举家搬到西边的宅地,并花费了十四年时间营建其“桂隐园林”。此园占地百亩,规模庞大,并且由于主人的谦逊好客,成为与北宋太守欧阳修的平山堂、驸马王诜的西园一般的文化坐标。“当是时,遇佳风日花时月夕,功父必开玉照堂置酒乐客。其客庐陵杨廷秀、山阴陆务观、浮梁姜尧章之徒以十数,至辄欢饮浩歌,穷昼夜,忘去。明日,醉中唱酬诗或乐府词,累累传都下,都下人门妙户诵,以为盛事。”[1]148
《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评价张镃词“字句精整,而用笔流畅,在南宋词中,虽未臻博大,而工丽可称也”[2]845。南渡之后,词人心怀中原,感叹家国之难,词风为之一变,词的内容题材和词境也早已不再囿于男欢女爱、娱宾遣兴,走向了更为阔大的社会人生。纵观张镃《南湖集》卷十中所收录的词作,却大多是“对花拊景之作”[2]842,题材上更偏向审美层面。比起宏大的国计民生,张镃将词笔完全指向了私人化的生活场景,在其词作中几乎感受不到历史的洪流,词风也一如他精心打造的桂隐园林一般清秀工丽,细致地刻画出一位远离政治中心的贵胄公子在自己费心营造的人间仙境中优游隐居的生活图景。而这种贯穿其词作始终的隐逸之思,大致可根据其词作内容,分为两个方面。
一、仙隐——道教游仙词
史浩《题南湖集十二卷后》一诗云:“桂隐神仙宅,平生足未登。”[3]292张镃用十四年时间打造的这座人间仙境——桂隐林泉,不仅仅是其安身立命之所,里面的一草一木、亭台楼阁无不凝结着张镃内心深处的欲望。
“桂隐”是这座园林的总名,《约斋桂隐百课》中将这座规模庞大的园林大致分为七个部分,“东寺为报上严先之地,西宅为安身携幼之所,南湖则管领风月,北园则娱燕宾亲;亦庵,晨居植福,以资凈业也;约斋,昼处观书,以助老学也;至于畅怀林泉,登赏吟啸,则又有众妙峰山,包罗幽旷,介于前六者之间。”[4]255其中西宅绮互亭、北园群仙绘幅楼下、众妙峰山等处皆种有桂树,犹以北园中桂树种植面积最大,故而“桂隐诸处总名今揭楼下”[4]255。“桂”之意象,在典故中最常与月相系联。从《淮南子》中的月中桂树,到“嫦娥奔月”里的不死之药,“桂”意象承载了凡人许多痴心妄想。在古代方士眼中,桂是灵丹妙药,服桂成仙的故事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就已出现,如《抱扑子》中:“赵佗子服桂二十年,足下生毛,日行五百里,力举千斤。”[5]823由月及桂,是人间对天上的诸多想象——天上明月,变成仙人的宫殿,月宫清冷,其间桂树是捣炼不死药的药材;而由桂及月,则是向往天上仙境的凡人的实际行动——因为“我欲乘风归去”而不得,只好将象征月宫的桂树种满自己生活的居所,聊解凡人幻梦。回到张镃的园林,“桂隐”音同“归隐”,这样的命名方式或许不仅仅意味着它是张镃心中隐居的佳所,而更是其仙人式隐居思想的直接体现。这种道教游仙之思在其词作中更是比比皆是。
首先张镃词道教用语十分频繁。如“服透东皇九转丹”“顿抛尘幻学希夷”“琳洞窈”“谁道做神仙”等等。其中一阕《梦游仙(骖鸾侣)》是张镃为家中一位“幡然有入道之志”[3]267的小姬所填之词,记录了她抛却须臾红尘,而追随道教长生之术的决定,关于这一决定,他连写了四阕。第二阕更为含蓄美妙地想象了自己闲步小园,置身仙境的场景。第三、四阕则是描写梦境,梦中自己“骑鹤下青冥”“仙乐送霓笙”,从这类记梦词中对仙境的细致描摹,足以窥见作者对仙人逍遥闲适生活的追求,而联系张镃在现实生活中对桂隐庄园的精心雕琢,也可以看出他在尽力将自己的欲望付诸实践。
其次,张镃词中独特的时间设定和描述视角。其词中“夜”意味极其浓郁,月下赏花,园池夜泛,灯前行乐……一系列文娱活动的进行多选择在月光清寒的夜晚,并且采用的往往是遨游九天、俯视人间的视角,词中执着于对天上景物的描写,“云”“霞”“风”“月”“寒星”“碧落”“青冥”“银汉”“碧虚”“碧宇”等字眼出现频率极高。如其《乌夜啼》:
月儿犹未全明。乞怜生。几片彩云来去、更风轻。 应见我。行又坐。苦凝情。卷起帘儿不睡、到三更。[3]269
词人幻想月在看着夜中独坐的自己,将月拟人实则表现的是“我”孤独多思的情感。这种描写角度使得词中的情境拉开铺展,画面的视角也由人间拉到天上,造成更加清旷悠远的抒情风味。而在另外几首记梦词中,词人自己更是在夜梦之中“驾飙车直上”“骑鹤下青冥”“五色光中瞻帝所”,化身仙人伴侣,俯瞰人间山川,帝王宫殿,气象高远。这种凌驾凡俗之上的梦想,作为“穷诗客”的张镃是无法实现的,但是拥有雄厚的财力和实践能力的贵公子张镃却极富想象力地办到了。据周密《齐东野语》记载,张镃“尝于南湖园作驾霄亭于四古松间,以巨铁絙悬之空半而羁之松身。当风月清夜,与客梯登之,飘摇云表,真有挟飞仙、溯紫清之意”[6]214。这些举动似乎有意无意地将他与普通的文人墨客区分开来,他有足够的精力和财力去营造自己想要的隐居生活——他所希望的隐逸是仙人式的逍遥,而不是同时代的陆游等人笔下所描绘的农夫式的“耕隐”。
另外张镃在其词作中常常构设夜晚场景,如“月在碧虚中住,人向乱荷中去”(《长相思·园池夜泛》),“月照水珠明,一池星”(《长相思·月夜放船》)“吹起香氛,露成香露,月成香月”(《玉团儿》)。平民布衣以及家境一般的文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单调生活,与张镃作为贵族在夜晚精心设计的游宴享乐是无法相比的。张镃词在叙述背景上的夜化倾向,灯前月下的审美视角,也都传递出一种焦点式的贵族气息——朦胧的背景是一片漆黑,整个画面的视角都聚焦到词人灯火辉煌的行乐场景以及天上清冷的明月上。
而在“凤膺时作龙声,夜深惊动寒星”(《清平乐·题黄宁洞天吹笛台》)“今夜岩扉休早闭,月明定有飞仙至”(《蝶恋花·挟翠桥》)“莫凭小栏杆,月明生夜寒”(《菩萨蛮·芭蕉》)等词作中所呈现出来的夜晚又与之前的风月无关。词人在夜的背景下所描绘的花木园池之景,多少帶点清冷的况味,是上流社会的士大夫高情雅趣的体现。冷月凉夜的清冷将白日妖媚的花木笼罩在一片朦胧孤寒之中。灯前月下赏花的文艺活动,在宋朝文人士大夫中极为盛行,因为夜晚往往会让词人滋生并且无限放大其种种不可能实现的幻想,也更容易触发细腻的情感。在这座精心打造的人间仙境中,词人在市与隐,在人间的饮酒作乐与天上的清贵高冷之间畅意徘徊,确实是当时人人所向往而不得的神仙生活。
二、闲隐——咏物词
对于四时景物的状写是张镃词作的主题,历代词论家对其评价也多是赞扬其咏物词的技巧工丽可喜。而咏物词这种在南宋渐臻成熟的艺术形式,并不像它所精致刻画的事物那样微不足道,它代表的是一种隐藏在高度发达的物质享受之后的避世潮流。
张镃在生辰词中所流露出来的,“非关轻得禄,自是没工夫”(《临江仙》)与“百岁因何快乐,尽从心地逍遥”(《木兰花慢·癸丑年生日》),等人生匆匆、功名易老的尚闲、夸闲心态,在当时的士大夫群体中十分盛行。如张元干自称“长夏啖丹荔,两纪傲闲居”(《水调歌头》),陆游的“俗客妒闲来衮衮,流年欺老去翩翩”(《春日杂赋》)。南宋是华夏文明登峰造极的时期,渡江后承平日久的富足生活给士大夫们带来的高雅生活方式也是前所未见的。“和前代相比,……在休闲思潮的影响下,南宋文士的隐逸工夫,实现了由‘政治性隐逸向‘休闲性隐逸的转向。”[7]其实从“隐”到“逸”的过程,本身就是从单纯的政治行为和道德行为,转向个人自由追求的行为。当时经济和文化的高度发达与武力上的薄弱、政局上的混乱,与六朝时期的南方颇为相似。而在这种情况下,对于偏安一隅而不热衷政治斗争(或者政治失败)的社会精英们而言,依靠其社会地位和家族财富,选择这种象征着高贵道德的隐居,既可以享受桃花源般的自由,又无须承受陶渊明式的穷困潦倒,无疑是一个颇具诱惑的生活方式。在这里隐逸由单纯的“隐”而成为一种审美化的生存状态“逸”,这种对素朴山林自然的追求,和对上流富贵生活的享受,虽然矛盾却在南宋时期得到了统一。其中张镃无疑是这群社会精英中的翘楚,其修建的桂隐园林,也是这种看似矛盾的两种追求的结合体。《武林旧事》中载有《张约斋赏心乐事》(节选):
正月孟春
岁节家宴 立春日迎春春盘 人日煎饼会 玉照堂赏梅 天街观灯 诸馆赏灯 丛奎阁赏山茶 湖山寻梅 揽月桥看新柳 安闲堂扫雪
二月仲春
现乐堂赏瑞香 社日社饭 玉照堂西赏缃梅 南湖挑菜 玉照堂东赏红梅 餐霞轩看樱桃花 杏花庄赏杏花 群仙绘幅楼前打球 南湖泛舟 绮互亭赏千叶茶花 马塍看花[4]251
这份赏玩清单中罗列的几乎都是些应时应景、极素极雅的文娱活动,张镃巧妙地借助其园林将自己的生活同俗世隔开。杨万里曾形容张镃“香火斋祓,伊蒲文物,一何佛也。襟带诗书,步武琼琚,又何儒也。门有珠履,坐有桃李,一何佳公子也。冰茹雪食,琱碎月魄,又何穷诗客也”[8]291,他似乎是一个复杂的矛盾结合体,这份赏玩清单中所展示出来的人物形象显然也是一位利用其地位财富追求高情雅趣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同样在张镃词中,我们几乎看不到一处炫富式的描写,其所咏之物,都是园林中四时花草和节令应景之作,其中咏蟋蟀的《满庭芳》一阙尤为古今词论家所赞赏:
月洗高梧,露漙幽草,宝钗楼外秋深。土花沿翠,萤火坠墙阴。静听寒声断续,微韵转、凄咽悲沈。争求侣,殷勤劝织,促破晓机心。 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任满身花影,犹自追寻。携向华堂戏鬥,亭台小、笼巧妆金。今休说,从渠床下,凉夜伴孤吟。[3]278
郑文焯称其“赋促织词,不使才气,自成名贵,澹雅冲和,其盛唐、《雅》、《颂》之遗音与?”[2]843这种“自成名贵”的艺术效果,似乎就是北宋宰相词人晏殊所喜爱的富贵气象,就连这些对往日逍遥恣肆的伤感追忆、对美好稍纵即逝的叹息也像是一脉相承。这种共通的、艺术化的人生感受,同样存在于张镃对自己富贵悠游的闲隐生活的解释中:
余扫轨林扃,不知衰老,节物迁变,花鸟泉石,领会无馀。每适意时,相羊小园,殆觉风景与人为一。……盖光明藏中,孰非游戏,若心常清净,离诸取著,于有差别境中,而能常入无差别定,……圣朝中兴七十余载,故家风流,沦落几尽,有闻前辈典型,识南湖之清狂者,必长哦曰:“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一旦相逢,不为生客。嘉泰元年岁次辛酉十有二月,约斋居士书。[4]250
在这里,他站在一个得天独厚的立场上,某种程度上得以摆脱了政治、生计的牵绊,而有更多的精力聚焦于个体生命的焦灼体验,对于他来说,隐居绝非消极的避世。这些从功名利禄中跳脱出来,聚焦于草木花鸟的词作当中所显示出来的“大隐隐于世”的生活方式既是手段也是目的。而在这么一段自我陈述当中,我们能够明显感受到一丝矛盾,在这些看似风雅的字句中既蕴含了张镃对天长地久不可拥有的怅惘,对生命短暂脆弱的无奈。与此同时,对于他这位“真将种”来说,他遗忘国计民生而选择这种悠游隐居的生活又势必会造成一种负罪感。尽管这种理想化的文人生活绝非石崇式的骄奢淫逸,但是支撑张镃“赏心乐事”的背后巨额的开销却不得不让这位翩翩欲仙的公子停留人间。在这种表面的欢愉与逍遥中,始终弥漫着一丝时日将尽的伤感。这种伤感,从魏晋到北宋晏殊再到南宋张镃,一脉相承。这种过于愉快的闲隐生活,不管是不是一种自欺的对玩物丧志的高雅化、艺术化的自我解释,都已经被历史证明了是一场末日狂欢。
“南宋是士大夫文化的衰落期”[9],士大夫文人的参政意识、怀抱态度、人生理想都发生了显著变化。北宋时期范仲淹所确立的“以天下为己任”的大局观念和“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怀抱态度,逐渐隐退到与世无争的佛老之说中。而南宋时期的权相政治,更加导致一部分热衷权力的士大夫对诗词等文艺活动日益淡漠,而专心政治。从北宋到南宋,士大夫群体在词坛中逐渐隐退。词人群体身份的不断下移,同时也标志着政治与文学的分野。士大夫的政治身份与文人身份逐渐剥离,二者各司其职,界限分明。所以北宋时期出现的以晏殊、欧阳修、苏轼等为首的中上层士大夫官员文学群体模式到南宋时期已经不复存在。
张镃生活的时代距离宋朝南渡已有三十多年,南宋中兴承平日久,中兴时代慷慨激昂的声音日渐远去,对于像张镃这种沉浸在湖山之乐、隐逸生活中的朝廷官员来说,对文学活动的过分关注,也预示着对政事的疏离。张镃曾经力请得奉祠云台,奉祠云台是宋朝散官,没有实权。张镃对政治的这种放弃与历史上那些因为怀才不遇、遭受排挤故而选择归隐;或者自身缺乏政治才能,转而投身文艺活动的放弃不同。张镃对政治的放弃是他作为权臣后嗣对朝堂刻意的疏远,是单向的放弃。周密曾评价张镃为人“有吏才”[4]250,淳熙己酉年(1189),杨万里为张镃《南湖集》作序云:“彼其先王,翼真主以再造王家,大忠高勛,塞两仪而贯三光,为之子若孙者,谓宜掉马捶,鸣孤剑,略中原以还天子。若夫面有敲推之容,而吻秋虫之声,与阴何郊岛先登优入于饥冻穷愁之域,此我辈寒士事也。顾汲汲于此,而于彼乎悠悠尔,此予之所以笑约斋子也。”[3]5杨万里的这一番评价似乎在夸张镃,又似乎借此来表明自己中肯的意见——张镃无论为人还是作诗填词都为格局所限,没有将门风度。这一点极似那些穷困失意,胸襟狭窄的江湖词客。而此时占据词坛半壁江山的江湖词人却对政治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与这些中上层士大夫们对官场或许故作姿态的疏离,形成了巨大的反讽效果。
周密《齐东野语》卷七载:“功甫于诛韩有力,赏不满意,又欲以故智去史,声泄,谪象台而殂。”[6]215究竟历史上对张镃的评价是“莫须有”的政治构罪,还是他果真“有忍鸷之才,而心术未为纯正”[10]1382,我们其实是无法从他的文学作品和文学理念中可以探查到的。但是从他的作品与生活的种种矛盾之处,我们或许可管窥一斑,对他前后期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和悲惨结局有些许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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