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意淫”的字词意义出发看贾宝玉的“意淫”

余依妮

摘 要： “意淫”是理解《红楼梦》“大旨谈情”的关键。从“意”“淫”的字词意义出发，结合“意淫”在《红楼梦》文本中的阐释，分析贾宝玉对女儿们无差别的多情、深情和有差别的用情深浅，可见宝玉的“意淫”将女儿作为审美对象，超越功利心理，纯粹以精神愉悦和心灵满足为目的，全心为女儿付出。这样的“意淫”肯定了女性的尊严，体现了对精神自由的追求和精神独立的力量，发现了人类情感世界的奥义。

关键词： 贾宝玉 意淫 审美 情感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塑造了一个古今绝有的文学形象——“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贾宝玉，又创造了一个新词“意淫”。了解“意淫”的含义，分析贾宝玉意淫的表现，考察意淫创造的价值所在，是理解宝玉人物形象的关键，也是探究《红楼梦》价值取向的关键。

一、意淫的字词意义

许慎《说文解字》说，“意，志也，从心察言而知意也。”又解释“志，意也，从心之声。”《说文解字注》则称：“（意）志也。志卽识。心所识也。……察言而知意也。说从音之意。”可见，“从心而发”可以称“意”，察言观色可以知意。

对于“淫”的解释则众说纷纭。《说文解字》：“淫，侵淫隨理也。从水● 聲。一曰久雨爲淫。”意思是：隨其脉理慢慢浸渍称为“淫”。“水”为形旁，“● ”是声旁。一种说法认为，雨下很久不停歇为“淫”。

拆解“淫”的各组成部分，水是形旁，表示字义与水有关。“● ”是声旁，表示“淫”的字音从“● ”得来。而“● ”字，《说文解字》曰：近求也。《说文解字注》曰：“（● ）近求也。近求、浸淫之意也。小徐無近字。廣韵曰。貪也。从爪壬。……爪壬、舊奪爪字。今補。徼幸也。爪壬言挺其爪妄有所取。徼幸之意。”再拆解，爪字头，代表手，而壬，《说文解字》曰：善也。“● ”便是张开爪子抓取好东西，印证对“● ”的解释。所以，从造字本意来看，我们大致可以推测，“淫”是古时求雨，结果雨下太多，雨水随着大地、房屋的纹理渗入、漫延。

由此，我们也可以推测，从“● ”得声的字，或者“ ●”字部的字，大概在日后的发展中，出现了与贪求女色、沉迷女色有关的字。然后，这些字在漫长的使用过程中，某些意义出现了重组、引申，所以，“淫”才有了“淫乱”“淫荡”等表示在男女关系上态度或行为不正当的意义。

果然《说文解字》yin声有“婬”字。许慎曰：“婬，私逸也。从女聲。”段玉裁注：“厶逸也。厶作私。非也。今正。厶音私。姦衺也。逸者、失也。失者、緃逸也。婬之字今多以淫代之。淫行而婬廢矣。”意思是，“婬”即私逸，“私”古时写作“厶”，“厶”是姦衺（“奸邪”的古字）的意思。“逸”即“失”，“失”即纵逸，放纵。由此可知，“婬”的古意便是放纵情欲，犯奸淫之罪。“婬”字如今以“淫”字取代，“婬”字废除。“婬”字“放纵情欲，犯奸淫之罪”的含义由“淫”字一并承担。这印证了我们的推论。

但比较段玉裁（1735-1815）和曹雪芹（约1715年-约1763年）生活的时代，我们不能确定在曹雪芹创造“意淫”时，“婬”字有没有废除，“淫”字是不是已经取代了“婬”的含义，还是“淫”“婬”并行。但不管是哪一种，“婬”的含义不可能是当时“淫”字的主要字义。贾宝玉的“意淫”，“放纵情欲，犯奸淫之罪”也绝不是其主要成分。现在网络流行的“意淫”，所谓的“性幻想”和“不切实际的幻想”更不是贾宝玉“意淫”的含义。

由此我们可以推测：一，从“淫”字本意，“久雨为淫”引申出过多、过甚，“意淫”有“多情”之意；二，“淫，侵淫隨理也。”“意淫”可以理解成某种意识的、思想的、情感的东西随着血液、脉搏流动全身，成为身体、思想的一部分，“意淫”有“深情”之意；三，“淫”还有“沉浸”“迷惑”之意，“意淫”大约也有耽于逸乐、沉溺酒色的之意。

二、《红楼梦》里“意淫”的含義

《红楼梦》文本对“意淫”的描写是我们理解“意淫”的关键。其中，最直接、最详细的讨论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即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①

曹雪芹借警幻仙姑道出了自己对“淫”和“意淫”的理解。首先，曹雪芹批驳了“好色不淫”“清而不淫”之类掩饰丑陋之态的蠢话，他认为“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我认为这里的“好色”是喜爱女性姣好的仪容和身姿，并因此呵护女性，正如贾宝玉反对女儿出嫁，认为女儿一旦出嫁了就会成为死鱼眼。“知情”是知晓、承认并珍视自己与女性之间的感情，与玩弄女性、欺骗女性的“淫污纨绔”区别。作者认可“好色”“知情”，并以“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冠称贾宝玉，肯定了他是一个爱惜女性、呵护女性、懂得感情、珍惜感情的人。

其次，曹雪芹强调了“淫”和“意淫”的不同。“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这类沉迷声色犬马，纵欲逸乐，毫无节制之人，是作者批判的“皮肤淫滥之蠢物”。“意淫”与“皮肤淫滥之蠢物”不同，便可证明“意淫”并非沉迷女色，享乐纵欲。作者又称“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可见，“意淫”虽然“好色”、“知情”，但重点在“意”，是“从心察言而知意”，强调对“情意”的心察神通。正如警幻所言的“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这种表达的困难就显出“意淫”对精神交互的“神通”的重视。

由此，我们得出对“意淫”含义的图示：

三、贾宝玉的“意淫”表现

对宝玉来说，女儿是集天地钟灵毓秀于一体的存在，只要是女儿，不管是王公贵族的小姐，还是侍女、优伶，甚至是画像里的姑娘、信口开河故事里的亡灵，宝玉都毫不吝啬地给予他们平等、温柔的对待。这样的例子《红楼梦》里俯拾皆是：第二十回为麝月篦头，第二十一回为湘云盖被子，第二十七回为探春捎轻巧顽儿，第三十一回为晴雯撕扇子，第三十九回为刘姥姥杜撰的茗玉修庙，第四十四回为平儿理妆……凡此种种，为丫头做苦役，为女儿“作养脂粉”，宝玉皆尽心尽力，乐在其中。甚至于自己挨了打，受了伤，心里挂念的首先也是女儿。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黛玉来看望，他虽疼痛难忍，仍担心黛玉身子弱，地上的余热未散，怕又要受了暑。第三十五回自己烫了手，还念着问玉钏“烫了那里了？疼不疼”。

但是，在这些多情和深情中间，宝玉对姑娘们的用情深情仍有差异。一方面，宝玉对湘云、平儿的“情”与对袭人的“情”不同，另一方面，对袭人的“情”又与对黛玉的“情”不同。对平儿、晴雯的“情”是宝玉“意淫”的第一层次，属于情感投入最低级的层次，是出于本性中对女儿的爱慕而乐得为女儿付出。对袭人的“情”是“意淫”的第二层次，比第一层次多了爱情和温存。而对黛玉的“情”是“意淫”的最高层次，在第二层上增加了精神交流和灵魂互通，属于爱情又高于爱情。

宝玉对袭人是有爱情的，不仅因为和袭人有男女之事，更因为在长期的生活中，袭人对宝玉忠心不二、细致入微，宝玉对袭人相应得如家人一般平等、体贴、尊敬。为袭人留糕点，担心袭人饿着冻着，苦留不让她家去，生气了好言相劝，甚至几番流下泪来，着急地喊“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但是，在敬爱与体贴之外，宝玉和袭人的精神交流是浅薄的、粗鄙的。襲人的文化水平和精神层次都注定无法与宝玉高山流水，琴瑟和鸣。

意淫在意，不在淫。知“意”便要识“趣”，知“意”更要知“心”。大观园内，能够与宝玉互相“知心”的只有黛玉。宝黛不仅有共同的文学爱好，更有最为相似的思想境界和价值追求。他们都是“有趣”的人，爱插科打诨，拿人开涮，爱和花儿鸟儿聊天，情感细腻丰盛。他们也是高傲的人，不喜“钓名沽誉”的“国贼禄鬼”，也不愿同流合污，做读书上进，经济天下的汉学儒士。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自由”的人。在这个锦衣玉食、世代官宦的富贵人家，唯有黛玉能感受到宝玉生活苦涩、灵魂禁锢，也唯有黛玉能够理解宝玉对自由的渴望，赞同、包容、鼓励并和他一起追求自由。

宝黛高于爱情的爱情不仅表现为始终保持着超越“皮肤淫滥之蠢物”的纯真。哪怕歪在一张床上嬉闹玩笑，拉开袖子瞧瞧里面藏了何物，伸手向胳肢窝内乱挠痒痒，丝毫没有一点男女之欲，更表现在他们精神契合，尊重天性，热爱自由。黛玉讥讽李妈妈用老爷恐吓宝玉，帮衬宝玉留在姨母家喝酒，和宝玉一起偷看大不韪的《西厢记》，从来不劝他委身经济之道。因为她知道，宝玉同她一样，寄身于世，行动已经受限，不可再禁锢灵魂的自由，不可再悖逆天性，失去生活仅剩的乐趣。

此外，多说一句宝钗。宝姐姐年长宝玉，知书达理、温柔沉静，宝玉仰慕她的才华，倾慕她的容颜，对她尊敬、喜爱，这种情感类似于对探春，在表叔姐妹里或许能排第一，但论及情感投入的深浅，有可能还不及袭人，更不及黛玉。一来，宝玉似乎没有为宝钗掉过泪，倒是黛玉、袭人、晴雯等常常惹得他着急掉泪；二来，宝玉与宝钗价值相悖，宝钗是礼制教化的奉行者、传教士，宝玉却是不折不扣的叛逆者。再有，第二十回，宝玉因去了宝钗那里惹黛玉生气，赶忙解释“亲不间疏，先不僭后”，“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更有第二十八回，宝玉起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是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如此的表白、起誓已经说明宝玉的心声。所谓宝黛钗三角恋，是外人在宝黛两情相悦中间强行加入宝钗。若宝玉真爱宝钗，新婚之夜就应该能用喜悦冲淡失去黛玉的悲痛，也不至于失魂落魄，疯疯癫癫。

总结宝玉的表现，我们可以看出，贾宝玉的“意淫”是在对女儿所代表的自然纯净的天性的喜爱和崇拜的精神基础上，对女儿超功利的多情且深情的关爱，和有区分的情感付出。这种“意淫”克服了对对象的占有欲，而纯粹以精神愉悦、心灵满足作为行为的指导和目的，毫无保留、不计得失地对女儿体贴、关爱，是超功利的、审美的、艺术的。女儿作为宝玉的审美对象，已然超越了形体而升华。

四、“意淫”的价值指向

在宝玉“意淫论”里，还有重要的一环，那就是“意淫”的最终指向和创造价值。端木蕻良说：“如果说老子发现第一自然，用五千言《道德经》来解释他的‘天道观。孔子发现第二自然，用《论语》（子张学派所记录）来说明孔子的‘人世观。那么，第三个自然，也就是‘情欲观，应该推由曹雪芹发现得最为全面，他用《红楼梦》来表现它。”②将曹雪芹与老子、孔子并列，端木蕻良肯定曹雪芹对情感的发现，这应当即是“意淫”的最终价值。我认为可以表现为以下几点：

第一，意淫的首要价值在发现情感，歌颂情感，并寻找情感最合适的存在方式。贾宝玉生活的时代，程朱理学倡导“存天理，灭人欲”，完全扼杀人的正常生命欲求，不仅造成了李纨美韶华空付流水，也影响了正常家庭美满幸福。物极必反，社会对欲望的压制让一帮富贵人家的王公子弟因为生活沉沦导致欲望过分泛滥，毫无节制的淫乱纵欲使人如动物一般，失去了人之为人的精神尊严。贾宝玉的意淫是对二者的反抗和调节，从不合理的情欲观里挣脱，正视人的生命情感，大胆表露对异性的喜爱。同时，以精神愉悦、心灵慰藉代替肉体满足，节制欲望，保证对爱人的专一，维护为人的尊严。

第二，意淫确立了女性独立的地位。中国封建社会的女性往往被视为男性的附庸，男性垄断了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不管是草包还是淫棍，都是社会规则的制定者和家庭地位的最高峰。有才干的女性，如凤姐，也要对贾琏曲意逢迎，百般满足他的淫欲，一旦未令其满意就会被羞辱、咒骂。女性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无从谈起。但是在贾宝玉的意淫中，女性脱离了性别特征和外在形态，成为审美观照的对象。宝玉尊重女性的情感，理解女儿的个性，对女性审美式的关爱不求回报，就是有丫头、小姐拒绝他的好意，给他脸色看，他也只会红着脸，讪讪走开。女性自由、平等的地位在意淫中受到保护，女性互相差异的人格魅力在宝玉的意淫中熠熠生辉。

第三，意淫表现了对精神自由的追求和精神独立的力量。宝玉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传统的宗法制、家长制是这个家族不言自明的规范。宝玉作为家族里唯一被寄予希望的男子，早被安排好了读书、科举、入仕、娶亲的人生道路。但偏偏他禀性乖张，性情怪谲，顺从天性中生得的一段痴情，好在女儿堆里厮混，主动偏离家长设计的轨道。在大观园这个象牙塔内，超越阶级的对立，自由地与女儿们交往。宝玉与姑娘们的交往，不一定指向婚姻，但一定指向幸福和欢愉。这一对幸福和自由的勇敢追求足够表现出精神独立的力量。另外，宝黛的爱情同样表现了这一点。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凭着两情相悦，对抗封建家长和传统礼教，争取爱情和婚姻的自由独立，真真勇敢至极。

第四，意淫写出了精神交流的历程。《红楼梦》在“大旨谈情”中创造了贾宝玉的意淫，又在他的意淫中书写了宝黛精神交流的历程。一方面，宝黛二人互为知己，相同的兴趣爱好，相似的精神追求，一个眼神，一块旧手绢，不用言语沟通也尽得其意。另一方面，两人虽早已情投意合，但囿于礼仪制度都未明确互诉衷肠。一个“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一个“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终于产生出许多猜疑和误会。但每每误会释然，精神交合的深度就在这打磨中加深。

第五，意淫或者还发现了人类情感世界的规律。警幻仙姑告诫宝玉太虚幻境的一切“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世之情景呢。从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空空道人抄录《石头记》便“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两者之间似乎存在某种联系。是否警幻希望宝玉“由情悟道”的“道”正是“空—色—情—色—空”的人生变化呢？但是，这和佛教“色空观”的差异，就在对“情”的强调上。文本中，宝玉偶尔感悟，但一想到自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便不觉泪下，细想起来，更不禁大哭，似乎宝玉的“空”即便能放下世界的色，也放不下女儿的情，这样的空注定是不干净的。它比佛教“色空观”多了对“情”恋恋不忘。当然，这也就是“大旨谈情”的真意所在：既深切地体验到生存之痛苦，又深刻地感悟到解脱之万万不能，在“色”与“空”之间彷徨无措，寻寻觅觅，才是人类情感世界的终极规律。

注释：

①曹雪芹，高鹗.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7月第3版。全文所有《红楼梦》引用均来自该版，以下不作注释。

②端木蕻良.曹雪芹的情欲观.红楼梦学刊，1993年第1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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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周义.《红楼梦》中的“意淫”解.红楼梦学刊，2001年第三辑.

[7]王三庆（台）.也谈贾宝玉的“意淫”及《红楼梦》的情感书写.红楼梦学刊，2006年第五辑.

[8]余其彦.《红楼梦》之意淫论浅析.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22卷第1期.

[9]王冉冉.佛禪“色空不二”思想在《红楼梦》中的吸收与转化.文艺理论研究，2015（2）.

[10]陈维昭.仿徨于“色”与“空”之间——论《红楼梦》的存在体验.红楼梦学刊，1994年第一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