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黑格尔悲剧观的逻辑实质
2018-03-27和庆鹏
和庆鹏
摘 要: 辩证法是黑格尔理论体系中的一条逻辑线,从某种角度而言,黑格尔关于悲剧的论述正是对其辩证思维的推演过程。黑格尔的悲剧观主要包含伦理实体、冲突以及和解三部分内容,它们分别代表着悲剧内部发展的三个阶段,同时契合“正题——反题——合题”三段式的逻辑思维。诚然,黑格尔的悲剧观也有着不可避免的局限性。此处,如果借助佛家“四局破”以及否定的辩证法,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反观黑格尔的悲剧观。
关键词: 黑格尔 悲剧 三段式 冲突 和解
被恩格斯称为“在自己的领域中奥林帕斯山上的宙斯”的黑格尔,是19世纪德国古典哲学和美学的集大成者。在黑格尔浩瀚庞杂的思想体系中,其悲剧理论虽然所占比例不大,却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一般认为,黑格尔对悲剧理论最大的贡献,是将辩证法自觉地运用到理论实践中,并对悲剧进行了系统性的阐发。实际上,辩证法一直是黑格尔理论系统中一条贯穿始终的逻辑线,是一切理论的基本出发点。甚至可以说,黑格尔的悲剧观正是对其“正——反——合”三段式的辩证逻辑思维的完美推演过程。基于此,黑格尔悲剧观中的某些论述至今都散发着熠熠光彩,但也恰恰因为此,黑格尔的悲剧观有着不可避免的缺陷,理想化的辩证逻辑正是黑格尔悲剧观存在局限性的原因之一。随着现实世界与人们观念中的符号世界的脱节日益严重,人们越来越发现,并非所有的问题都能从辩证法这里得到解决。因而,本文从黑格尔的悲剧观入手,分析悲剧观是如何与三段式的辨证逻辑相契合,并对黑格尔悲剧观有更深刻的认识。
一、伦理实体——正题
“正——反——合”是黑格尔关于辩证逻辑推演过程的一个公式。黑格尔认为事物的发展过程分为正、反、合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指发展的起点,原始的同一,命为‘正题;第二个阶段是指对立面的分化,即对‘正题的否定,命为‘反题;第三个阶段是指‘正题和‘反题的统一,即对‘反题的否定,命为‘合题。”[1]130黑格尔曾用芽(蕾)、花、果来论证这一发展过程。一朵花蕾,最初的状态是蕾(正),但它自身内部其实具有否定自己的趋势,即成长为花,而当它成长为花时,它就达到了蕾的对立面,即花(反),但事物的发展并未停滞于此。当花结出果实时,果实不同于蕾和花,它实际上是作为两者的综合统一而存在的(合题)。通过这样的推演过程,不难发现黑格尔辩证逻辑的内核在于“否定之否定”。
三段式辩证法的思想痕迹遍布在《美学》的各个角落,而从最根本的“理念”入手分析将有助于我们理解黑格尔的悲剧观。黑格尔认为,“理念不是别的,就是概念,概念所代表的实在,以及这二者的统一。”[2]130在这个定义中,有三项值得标出的内容:概念(正)、概念所代表的实在(反)、两者的统一(合)。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概念”代表了事物的普遍性和本质,是抽象、无形的,它存在于人们的认知世界中,而很难在现实中找到相对应的具有如此“一般性”的实物。然而,概念作为一个整体,一般性是在与具体实在的“特殊性”对比中而凸显出来的,因此,在其内部必然包含着自我否定的因素,即概念所代表的实在。这是事物发展的第一次否定,可以说,“概念在它的自身‘设立了它的对立面来‘自否定。但是这种对立并非永远处于对立,否定也不等于消灭。对立是为着统一,否定还要经过再否定而提升到高一级的肯定。”[3]462所谓“高一级的肯定”,是指个别实在通过与概念相结合,获得了普遍性,因此又反过来否定了自身所具有的片面性,这就是否定的否定,也就是黑格尔认为的事物发展的最高阶段——“合”。
在此基础上再来理解黑格尔关于悲剧的论述,就要容易得多。黑格尔的悲剧观实际上可以划分为三部分主要内容,即伦理实体、悲剧冲突以及悲剧效果,分别代表着悲剧内部情节发展的三个阶段。也就是说,符合了“正反合”这样的逻辑顺序。
正题,即伦理实体。黑格尔认为性格是理想艺术表现的真正中心,这种人物性格简单来说,就是共性与个性相统一的独立自足的完整生命个体。然而,黑格尔认为,悲剧中的人物形象与理想艺术所表现的人物并不相同。在悲剧中,“形成悲剧动作情节的真正内容意蕴,即决定悲剧人物去追求什么目的的出发点,是在人類意志领域中具有实体性的本身就有理由的一系列力量。”[4]284这种力量大体又可分为亲属爱、国家政治生活以及宗教生活三类,是黑格尔认为的真正的悲剧人物性格应当具有的优良品质。在他们身上,彰显的是神性的东西,也就是伦理性因素,因此可以说悲剧中的人物就是一个个伦理实体。黑格尔认为,“作为一个具体的统一体,伦理性的实体是由各种不同的关系和力量所形成的整体,而这些写不同的关系和力量还只是出于寂然不动的状态,作为有福的神们,在享受平静生活中完成精神的工作。”[5]286显而易见,伦理实体此时类似于“概念”,是浑整的、抽象的,因此是“正”。
二、矛盾冲突——反题
当原本抽象、整体的处于和谐状态的伦理概念,在转换具体实在的过程中,分化为不同性质的事物时,矛盾冲突就产生了。而这种冲突的产生是必然的,因为由于各自的定性,性格都存在着片面孤立化,这就必然激发与另一面的对立,从而导致不可避免的冲突。此时,情节人物因为得到进一步发展,进入了“正题”的对立面——“反题”的阶段中来。黑格尔讨论冲突,是将其与导致冲突的情景联系起来而谈的。事实上,从所谓的“一般世界情况”发展到“情景”,再具化到“情致”,期间也遵循着“正——反——合”这样的逻辑顺序,这才使得一个抽象的“一般世界情况”不断具体化,最后得到定性。与之相对应的,冲突也主要归为三类:
第一,物理的或自然的情况所产生的冲突,这些情况本身只是消极的,邪恶的,因而而是有危害性的;
第二,由自然条件产生的心灵冲突,这些自然条件虽然本身是积极的,但是对心灵却带有差异对立的可能性;
第三,由心灵的差异面产生的分裂,这才是真正重要的矛盾,因为它起于人所特有的行动。[6]262
第一类冲突是“外在的自然,以及自然所带来疾病,罪孽和灾害”所引起的冲突,在黑格尔看来,这一种冲突并不具备什么太大的意义。然而由于自然灾害巨大的影响力,这类冲突可以引发心灵性的分裂,破坏原有的和谐,因此也可以引申出悲剧作品。比如欧里庇德斯的《阿尔克斯提斯》就是以爱阿德默德这样的疾病为前提的,而这种疾病给予了人物以目的和行动力,因而情节才得以推动发展。在索福克勒斯的《斐罗科特》中,则是由于斐罗克特被一条毒蛇咬伤,才有了进一步冲突的出发点。但是单纯的身体上的灾祸并不是这部悲剧的着眼点,造成这一外病的更加深远的原因才是。总之,针对这一类外在的物理冲突,只有把它当作一种阻碍和不幸事件来表现,而不是单纯视作偶然事件来表现时,这种冲突才有了更加深刻的意义。
第二类冲突是指外在的自然力量与心灵关系结合紧密时,作为背景所导致的冲突。黑格尔又把这类冲突分为三小类:(1)与自然密切联系的权利,例如亲属关系、继承权之类,其中以继承权引发的冲突最为典型。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就是以此类冲突为基础。身为国王邓肯最年长的近亲,麦克白比国王的儿子更享有王位继承上的优先权,然而邓肯却指定他的儿子继承王位,这就为麦克白的篡位提供了理由;(2)当出身的差别由于习俗和法律的影响成为一种无法克服的界限时,它也会成为冲突的原因。“奴隶地位,农奴地位,等级的差别,在许多国家里犹太人的处境,以及在某种意义上贵族出身与市民出身的矛盾都属于这一种。”(《美学》第1卷,第265页)这类的冲突在于人应该享有的权利被一种自然力量所阻碍。《红与黑》中的于连就是因为卑微的出身与渊博的知识之间形成巨大的鸿沟,才导致了自身悲剧性的命运。(3)天生性情所造成的主体情欲,值得指出的是,单独的情欲本身不是冲突的因素,而当人物因为这种情欲陷入矛盾时,这种冲突才有价值,最显著的例子是奥赛罗,他因为听信谗言,怀疑妻子不忠,于是把妻子杀害,当他的行为与其善良的天性之间发生冲突时,他妒忌心的可怕之处就凸显出来了。
第三类冲突是悲剧中最深刻的冲突,被黑格尔称作是“最理想的冲突”。这类冲突是由于人的行动而导致心灵的分裂而引起,着眼点不在外部世界,而是人的心灵世界。其特点在于“一方面须有一种由人的某种现实行动所引起的困难、障碍和破坏;另一方面须有本身合理的旨趣和力量所受到的伤害。只有把这两方面定性结合在一起,才是这最后一种冲突的深刻的根源。”此类冲突也被黑格尔分为三类:(1)第一种是行动发生时的意识与意图和后来对这种行动本身性质的认识之间的矛盾。最典型的代表就是《俄狄浦斯王》。按照俄狄浦斯意识和意图来看,俄狄浦斯的行为是在路上击杀了一个陌生人,但实际上他的行动却是一场杀父行为。(2)第二种是起于意识的,而且由于这种认识和意图才产生出的破坏。在这一类冲突中,人物有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悲壮感,也就是说,人物对自己行为所造成的后果是完全清楚的,比如克吕泰漠斯特拉谋杀丈夫,哈姆雷特杀害叔父等。(3)一种行动本身并不一定是一个引起冲突的行动,但是如果与它所关联的关系或情景是与跟它对立矛盾,它就变成一种引起冲突的行动。例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相恋,两人本身的爱情没有任何危害,但由于两个人的家庭时代结仇,在这样的背景下,冲突才得以出现。
通过上述黑格尔对冲突详尽的分类分析可以看到,在种类如此繁多的冲突背后,是每一个实在个体所具有的特殊性对普遍性的挑战和瓦解。冲突通过分裂“浑然太一”的伦理实体,破坏其原本平静的存在状态,推动着悲剧进入到“反题”的发展阶段,实现了第一次的自我否定。
三、和解——合题
合题,悲剧的和解结局。“悲剧所被表现的正是两种对立的理想或‘普遍力量的冲突和调解。就各自的立场来看,互相冲突的理想既是理想,就都带有理想性或伦理上的普遍性,都是正确的,代表这些理想的人物都有理由把它们实现于行动。但是就当时世界情况整体来看,某一理想的实现就要和它的对立理想发生冲突,破坏它或损害它,那个对立理想的实现也会实现同样的效果,所以它们都是片面的,抽象的,不完全符合理性的。这是一种成全某一方面就必牺牲其对立面的两难之境。悲剧的解决就是使代表片面理想的人物遭受痛苦或毁灭。就他个人来看,他的牺牲好像是无辜的;但是就整个世界秩序来看,他的牺牲却是罪有应得的,足以伸张‘永恒正义。”[7]493黑格尔对“伦理”绝对客观理性化的定义,使得悲剧双方都有各自的立场,并且这两种立场都是合法合理的,但同时,作为“理念”分化的具体产物,双方的合理性又都是片面的。因此,在黑格尔看来,剔除掉对立双方中的片面性,综合两者积极的因素,实现否定之否定,才能实现“永恒正义”的胜利,使人产生一种在恐惧和悲情之上的“调解”的和谐之感。可以说,黑格尔悲剧发展的最高阶段——“合题”,就是“永恒正義”。在具体操作上,黑格尔给出了两种实现悲剧和解的方式。
第一种,冲突双方通过斗争而遭到损害甚至是死亡毁灭而达到和解,这是一种十分悲壮而惨烈的和解方式。《安蒂贡》是黑格尔认为最优秀的一部悲剧。在这部悲剧中,安蒂贡的哥哥为了争夺王位,借助敌国的军队来袭击自己的祖国忒拜,而他本人在战争中被打死。安蒂贡和克里安的儿子定过婚,她应该从国家利益出发,服从国王的命令,禁止自己的哥哥受到安葬典礼,但她又顾念兄妹骨肉之情。另一方面,克里安也是父亲和丈夫,他本应该尊重家庭骨肉关系的神圣性,不应该下达违反骨肉亲情的命令。“所以这两个人物所要互相反对和毁坏的东西正是他们在各自生活范围以内所固有的东西。”[8]312最后,安蒂贡还没有举办自己的婚礼就遭到死亡,而克里安则失去了儿子和妻子,儿子因为安蒂贡的死而自杀,妻子也因为儿子的死而自杀。从这个结局来看“无论是国王的‘国家原则,还是安蒂贡的‘血亲之爱都未遭否定,而是在否定了片面性后重新达成了一种合理的‘和解。”[9]
第二种,悲剧的结局不总是灾难性的毁灭,通过调和的方式也能实现和解。具体来说,调和的方式可分为三种:(1)外在客观力量的调解。在埃斯库罗斯的《复仇的女神们》中,俄瑞斯忒和复仇的女神们双方都没有死亡,俄瑞斯忒没有得到惩处,复仇女神们得到了大家的尊敬。这得益于雅典娜投出的最后的决定票,通过外在干预,最终实现了和解。(2)对立双方主体的和解。冲突双方放弃了自己的片面性,从而达成和解。这种方式带来的问题是,一旦人物放弃了片面性,就会显得没有性格。(3)比凭借外因达成结局较好的是内在的和解,动因就是自己,显示出极强的主动性。在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俄狄浦斯意外地杀父娶母,犯下了伦理道德的罪行,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罪过之后,他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以作惩罚,并且自我放逐到了科罗诺斯,他服从一位神的命令,不听他儿子请他回到忒拜的央求,宁愿让复仇女神陪伴他,由于长期的虔诚赎罪,他使自己和以前的分裂得到和解,净化了自己。
综合上述分析,不难看出,黑格尔的悲剧观是对其“正反合”三段式辩证法的完美演绎,其悲剧观中关于“伦理、冲突、和解”的基本观点与这种辩证逻辑之间也是完全契合的。
四、逻辑的藩篱
黑格尔将辩证法引入到美学领域,用辩证的对立统一的观点去揭示悲剧的本质,这就使得艺术的发展更加有规律可寻。然而必须指出的是,黑格尔的悲剧理论仍存在着一些不合理之处。第一,对于“伦理”的定义过于客观化,而在实际操作中,“伦理”的纯粹性很难保证,极有可能落实成为狭义的道德教条。第二,正如众人所认同的那样,黑格尔最大的历史功绩是用矛盾冲突的观点来解释悲剧,这无疑是整个体系中最闪光的“合理内核”。同时,我们也不能忽视,黑格尔辩证法的基础是客观唯心主义,而对于“绝对精神”的追寻,使得黑格尔的思想呈现出极大的妥协性和不彻底性,这点尤其体现在悲剧和解的结局上。将“永恒正义”置于人物之上,几乎是对宿命论的再次宣扬。
抛开内容层面不提,单是“正反合”这样的论证逻辑顺序就存在著有待商榷的地方。“同一性”是黑格尔哲学的纯粹思维形式基础,长期以来,黑格尔一直处于两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中,而“正反合”三段式的提出,则把否定的二元推演到了三元。实际上,佛家的四句破(纯肯定、纯否定、第三俱亦句、第四俱非句)和格雷马斯矩阵【S1(肯定)、S2(否定)、—S1(—肯定)、—S2(负否定)】都致力于四元的建立。“四句破”是一种逻辑思考方式,很大程度上突破了形式逻辑的局限。形式逻辑中有两大定律:矛盾律和排中律。四句破的第三俱亦句正好反对了矛盾律,认为两个互相对立的概念可以同时为真、既正又反。第四俱非句正好反对了排中律,认为两个对立的概念可以同时为假、非正非反。事实上,在现代思想体系中,无论是德里达还是阿多尔诺,都致力于消解掉所有的“元”和框架。边界的消失,意味着更大程度的自由探索。
总之,黑格尔的悲剧理论是自亚里士多德以来西方悲剧理论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黑格尔用“矛盾冲突”的观点去解释悲剧,这是他悲剧理论的主要贡献所在。黑格尔第一个用辩证的对立统一观点去揭示悲剧的本质,在这一点上,他不但超越了亚里士多德,而且也几乎影响了以后所有的对悲剧本质做出种种解释的人。当然,指出黑格尔三段式逻辑中存在的问题,并非是对其进行全盘否定,只是在现实世界与符号世界日益脱节的今天,多一种思维方式,这将更有助于我们反观“三段式”思维下的悲剧观,进而对整个世界有更清楚的把握。
参考文献:
[1]李庆臻,主编.简明自然辩证法词典[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6.
[2][3][7][8]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4][5]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3卷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6]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1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9]程孟辉.论黑格尔的悲剧学说[J].戏剧艺术,199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