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惠洪词中的“情语”问题
2018-03-27马李莉
马李莉
摘 要: 惠洪因诗词作品中对于凡俗情思的抒发,被批为“好为绮语”,通观其词作内容,其情感抒发之语称为“情语”更具有客观性和文学性。惠洪词作中“情语”的抒发在写景词和恋情词中表现最为突出。其词中的“情语”与其个人的处世哲学,“在欲行禅”理论的自觉实践,以及来自外部的社会原因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关键词: 惠洪 词 “情语”
有宋一代,是词体创作的高度繁荣时期。但纵观唐圭璋先生编纂的《全宋词》,我们会发现一个与这种抒情性文体格格不入的创作群体——僧人。其中以仲殊和惠洪留存的词作数量最多。惠洪一生不仅著述颇丰,工于诗,被后人推为“宋僧之冠”,而且善于填词,虽数量不多,但造诣颇高。在历史上,惠洪也是一个影响与争议并存的人物。人们或称赞其诗才文思,或褒贬其身为缁徒却放浪不羁的言行,更因其诗词中“未忘情之语”,被时人讥为“浪子和尚”。因此,本文从惠洪的词作出发,探讨惠洪词中的“情语”问题。
一、何为“情语”
佛教的基本教义认为“人生是苦”,而这些“苦”皆来自于大千世界、红尘滚滚中人们所产生的各种无法满足的欲念。因此为了达到“涅槃”的最高理想境界,佛教提出的要务之一就在于去除一切凡尘俗欲,忘情割爱。但恰恰文学扎根于情感的土壤中。而宋词更可以说是文学园圃中的“情花”一朵,“文载道,诗言志,词缘情”,因此谈到词,我们不得不谈到“情”的问题。僧人写词本身就是一种独特的现象,鉴于词之“抒情”特质,我们在谈及惠洪的词作时,一定会论及惠洪词中情感的表达与抒发,即“情语”问题。
什么是“情语”?情语,一指感情与言语。梅尧臣《依韵和原甫昭君辞》:“情语既不通,岂止肠九回。”朱敦儒《好事近》(清明百七日,洛川小饮,和驹父)“情语见真乐”条即用此意来注释,只不过在词中指感情融洽,语涉知己。[1]157情语还可指描写感情的语言。如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2]129这里的情语指抒发感情的语言,即广义上人类的各种独特感受。除此两种,情语还可指表达情爱的文章和言语。沈亚之《为人撰乞巧文》:“其夫以为沈下贤工文,又能创窈窕之思,善感物态,因请撰为情语,以导所欲。”[3]8552沈亚之代作的“乞巧文”是要在七夕这天求得爱情忠贞,婚姻美满,因此所写“情语”也是表达爱情及美好祝愿的。所以说,“情语”是指一切描写或抒发感情的语言。
“情语”并不等同于“绮语”。历来僧俗两界对惠洪的评价不是太高,原因之一在于其“好为绮语”。《四库全书总目》也指责其“身本缁徒,好为绮语”。[4]1331“绮语”是佛教术语。佛教为了防非止恶,从是为善,为出家和在家的信徒制定了许多的戒律。如佛教基本教义中的“五戒”、佛家中所说的“十恶”、“口业”四种,而绮语正属于其中一种。绮语主要是指涉及艳情邪思之言。《赌棋山庄词话》中有论“情语与绮语不同”条:“作情语勿作绮语,绮语设为淫思,坏人心术。”“绮语淫,情语不淫也。”[5]80这条词话中表明了作者对于“情语”和“绮语”的看法,虽对于“绮语”持一味的批判态度,但表明了“情語”并不等同于“绮语”。“情语”的外延和内涵比“绮语”更为广泛,且从狭义上专指描写情爱等文章诗词时,也可包涵“绮语”中的“艳情之意”。
既然“情语”与“绮语”有所不同,那么惠洪作品中抒发感情之辞,就不能统称为“绮语”,应该说称为“情语”更为妥当。前人批评惠洪“好为绮语”,是从惠洪僧侣的身份出发,只要有不符合于僧人忘情绝爱的地方,他们就认为是“绮语”。但更为准确的说,惠洪作品中对于情感的描写和表现,并不能都称之为“绮语”。而诸如《上元宿百丈》,及历来作为“绮语”典型例子的词作《青玉案》,细究其文本及本事,这两篇作品分别作于惠洪在外游历多年和惠洪贬谪海南之时,其中所抒发的思归之情是人之常情,并不属什么邪思之作。从当时北宋禅宗的观念来看,这些作品正是本心返归自然的表现。另一方面,批惠洪词“好为绮语”者是囿于惠洪僧侣的身份,觉得僧人作此艳语,理应痛加诛伐,反而因此忽视了惠洪诗词作品中的艺术价值。惠洪在评说自己作品时所言“时时为未忘情之语”。“未忘情之语”也要比“绮语”更加准确,少了几分批判的色彩。所以比起把惠洪作品中情感的抒发统称为“绮语”,叫作“情语”更能反映其作品的文学特质,更能注意到其作品的艺术价值,也更为准确。
二、“情语”的体现
词在宋代作为一种合乐文学,比诗更具有抒情性。在《全唐诗》所辑21首惠洪词中,其更为引人注意的是那些大胆抒发凡俗情思的作品。这些作品所抒发的情思就是“情语”的表达,在惠洪的写景词和恋情词中表现最为突出。
(一)写景词
僧侣的日常生活比较单调,除了课业念佛,更多的是置身于山光水色之中,因此对于景色的描写更是僧人词中常见的题材之一。惠洪曾在诗中写道“平生山水性贪婪,聊与白云相伴宿”,可见其对自然景观别有一番兴趣。
《浣溪沙》一首原被误作诗,后经辨认才归入词中。这首词通过“茶香”、“小舟”、“游丝”等景物,共同描绘出了一幅烂漫春光下,品茗谈笑的美好画面。全词读来给人一种清新、自然、明快之感。另一首《浪淘沙》,“用和靖语”传递出这首词的一种风格取向。整首词都化用林逋诗句,更加表现出一种清闲之趣。这两首词从意象、意境和语言,都看不出常人心目中僧侣与青灯古佛相伴的清冷、寂寞,而是展现出一种自然恬静的人间气息,表现出词人闲适的心境和生活情趣。惠洪写景词并不是纯写景词,其中蕴含着词人闲适之情的追求向往。只不过这种恬静闲适之情,并不像那些愁思与男女情思那么浓烈、明显,但这依然是作者的一种自我抒发。
另一首写景词是常用作批评其有凡俗之情的《青玉案》。这首词作于政和三年,据惠洪在《冷斋夜话》中为此词所作注解:“予谪海外,上元,椰子林中,渔火三四而已。中夜闻猿声凄动,作词云云。”[6]385结合这个背景,再来分析词作。上阙作者用大量笔墨铺叙昔日在京师时因获赐“宝觉圆明”师号而在上元节得以参加凝祥盛宴的繁华场面,与下阙贬谪海外、清灯孤月、冷风猿啼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是上元佳节,当词人沉浸在曾经的梦境中时,却被这海风吹得格外清醒,“猿鸣三声泪沾裳”,此情此景,恐“一枕思归泪”也不足以道尽去国怀乡之思。也正是因这句,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指斥惠洪不能“忘情绝爱”。[6]385对于此词,有观点认为“隐含着他对昔日交结权贵、宴饮歌吹的生活的深深眷念”。[7]但结合惠洪自注,可知此时惠洪正是因党祸之争贬谪海南之时,生发如此联想感慨,实属人之常情。至于思归何处,惠洪的思归只是在这种获罪身份之下,对于寻常生活的向往与回归,不能断为贪恋繁华。
无论是写景词中的恬静闲适之情,或是羁旅思归之愁,都是惠洪“情语”的抒发,正如王国维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应景生情,情景交融,都是其情之所在。
(二)恋情词
惠洪恋情词所表现的真挚情感及艺术特色是我们不容忽略的,正如许觊《彦周诗话》说惠洪“善作小词,情思婉约,似少游。至如仲殊、参寥,虽名世,皆不能及。”[8]1396
《千秋岁》一词从整体来看,刻画了女性的相思之情,表达了相思之深。“半身屏外,睡觉唇红退”把这位少妇睡觉时那种娇懒倦怠的神态传神地表现了出来,不禁使人联想起杨贵妃“海棠春睡”的娇容来。“十分春易尽,一点情难改”更是这位少妇痴情相随的自我表白。词的最后两句让人深感这位少妇对情人的爱之深,甚至因爱生恨。这种缠绵悱恻的离情别绪,细腻又浓烈的感情,让我们很难想象出自于一位僧人之口,“偏是无发人作此有心语。”[9]1156据词中“湘浦曾同会”一句,再结合惠洪曾经狎妓納室,以及年轻时在湘赣一带游历,北归后又长期寓居湖南的生活经历,可以判断,词中所写正是惠洪的亲身经历。所以,此无发人能作出此语,应该有此原因。
再看另一首描摹女子情态,表现男女情思的词作《西江月》。据《苕溪渔隐丛话》后集中载《复斋漫录》所记,江西临川城南有一座名叫“魏坛”的道观,因魏夫人经游此地,所以纷纷来此出家的女子从未间断,但是正如诗曰:“可惜如今学道人,罗裙带上同心结。”[6]296受戒者鲜矣。惠洪此词就是赠与其中的一位女道士。十指纤柔如春笋一般细嫩,点出了这位女道士正值青春妙龄。“人前欲展强娇羞,微露云衣霓袖。”这是词中的第一处细节描写。把既要追逐幸福想要在人前一展美貌,又因为娇羞只能稍稍露一丝衣袖的少女春心暗涌的情态,细腻地展现了出来。“试捻花枝频嗅。”这是词中的第二处细节描写。“频嗅”二字把一位少女因闲愁无法排遣,只能在院中踟蹰,一遍遍轻捻院中花枝,低头细嗅香味来打发时光的形象刻画了出来。乏味的《黄庭经》与凡心闲愁相对比,不禁让人想起杜丽娘来。和女道一样每天学着无聊的“后妃之德”的杜丽娘,有的却是一颗萌动的春心。全词寥寥数语,却把一个少女春心萌动,追求幸福、追求美丽、向往情爱的内心世界展现了出来。
惠洪的恋情词描写细腻,善于抓住细节惟妙惟肖地刻画女性的情态,通过这些动作描写,委婉含蓄地表现女性的内心情感。在情思的表达上,柔婉深长,情真意切,与秦观有相似之处。也正是其感情之愈真挚,愈发体现了其入世之深,正如覃召文所说:“慧洪比起仲殊来走得更远,且更偏于世俗化。”[10]175
惠洪词中“情语”的体现最为浓重与突出的地方一方面在于羁旅怀乡情思的抒发,另一方面在男女情思的表达与抒发,这两方面“情语”的流露也是最为自然动人。沈雄《古今词话·词话》上卷说:“词选中有方外语,芜累与空疏同病。要寓意言外,一如寻常,不别立门户,斯为入情。仲殊、觉范、祖可尚矣。”[9]1154而惠洪词能够没有空疏芜累的“蔬笋气”,正在于其词中“情语”的自然表达,情感的自然流露。
三、“情语”抒发的原因
佛教提倡禁欲主义,要求忘情绝爱,而身为禅僧的惠洪不仅积极参与文学创作,而且在词中大胆地抒发凡尘俗世之情,那么,惠洪在词作中“情语”抒发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惠洪词中“情语”的抒发和他自身思想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惠洪在恋情词中对于女子情态的描摹以及男女情思的抒发,并不是凭空虚构,而是与惠洪有过出入淫坊酒肆,狎妓纳妾的生活经历有关。惠洪被贬谪海南时曾出入秦楼楚馆。一方面宋时海南风俗尚淫,“四方指海南为烟月作坊。”这为惠洪提供了客观条件。另一方面,惠洪作偈云:“道人何故,淫坊酒肆。我自调心,非干汝事。”此偈化用了《景德传灯录》中二祖慧可的典故,可见这是从主观上为自己寻找根据。惠洪从海南北归之后,在筠州期间还有过一段纳室同居的经历。李彭《寄甘露灭》一诗曾谈到此事:“道人欲居甘露灭,年来寄食温柔乡。开单展钵底事远,举案齐眉风味长。”所以惠洪词中对于女子心思细腻的刻画,“情语”的抒发就是其现实生活在文学作品中的反映。而惠洪有如此行为与其随缘放旷的处世哲学有着密切的关系。随缘放旷“实质上就是要求摆脱一切外在的束缚,做到随心所欲,无所羁绊,这势必导致冲破佛教戒律的束缚,走向放浪不羁、及时行乐的道路。”[11]181由此看来,惠洪这些不合佛戒的言行是以其处世哲学为指导。但究其形成随缘放旷处世哲学的深层原因,一方面来自于“出九死而仅生”[12]232的坎坷经历,最重要的一方面是“在欲行禅”学说的理论指导。“在欲行禅”来源于大乘佛教的《维摩诘经》,“不断烦恼而入涅槃”(《弟子品》),具体来说就是即使生活在世俗生活中,不戒贪嗔痴,不戒情爱,也可得证菩提。“在欲行禅”理论重点不在于“欲”,而在于行欲以“止欲”,最终到达悟道的目的。惠洪以“在欲行禅”为自己的行动指南,无论是狎妓纳妾,还是文学创作上世俗之情的展露,或是其自号“甘露灭”、“无垢称”,这些都是惠洪对于“在欲行禅”理论的自觉实践。但惠洪绝非借“在欲行禅”作为幌子,其一生“无一辞叛佛而改图”,可见惠洪并非向往情爱世界,贪恋繁华,反而是了悟后的一种旷达。
除了惠洪个人原因,来自社会各方面的原因对于惠洪词中“情语”的影响也是十分深刻的。佛教的世俗化是造成僧侣世俗化的一个重要原因。佛教为了宣传教义,扩大影响,吸引信徒,在中国的土壤文化中不断扎根、发展,不断地适应环境,其世俗化就是一种必然的趋势。另一方面佛教与中国古代政治的关系也是其世俗化的一个重要原因。“不依国主,法事难立。”这就决定了佛教对于世俗权力的依赖。结合宋代来说,北宋时期的统治者对于佛教基本上都采取了支持和保护政策,同时也加强了对于佛教的干预和控制。如北宋实行的僧官考试任命制,并且朝廷还对一些高僧进行赐封,惠洪就曾赐紫衣,赐“宝觉圆明”的师号。这不仅是世俗权力对于佛教的干预,同时也使僧人不得不依附于世俗权力。因此宋僧的入世程度加深,受到世俗的影响更大。惠洪词中世俗之情的表达就有因可循。就禅宗自身而言,禅宗不像早期印度佛教戒律森严,而是不重修持,不重戒律。“顿悟”的参禅方式,也使得僧侣们不用再苦修,可以走进市井社会中去。这也进一步促进了僧人的世俗化,为惠洪“情语”的创作提供了又一种可能。惠洪在诗词中对于女色的描写,或以女色设喻,在佛教发展中也是有迹可循。佛教文学中经常以女色作为描写,从“色中悟空”,如鸠摩罗什译《大庄严论经》载一淫女去听法场所妖惑听众,其中对于女色的描写非常大胆艳丽。而以女色诱惑成佛菩萨的故事在佛经中更是不胜枚举。且毛先舒在《诗辩坻》中指出:“六朝释子多赋艳词,唐代女冠恒与曲宴。”[13]32所以佛教文学中艳丽描写的传统由来已久,既是为了劝诫世人明白女色的虚幻,更是为了自证教义,体现“色空观”。所以惠洪的“好为绮语”与佛教艳体文学传统有密切关系。僧侣与士大夫的交游也是影响惠洪词作中“情语”抒发的原因之一。禅宗适意的人生哲学正好契合士大夫缓解精神压力、得到心灵慰藉的需要,所以士大夫中禅悦之喜盛行。如与惠洪交往密切的张商英,就被称为“相公禅”。对于释子来说,宋代的许多僧人多生于世儒之家或者从小饱读儒家经典,所以具有很高的儒学素养。惠洪从小就熟读儒家经典,在启蒙时期接受的正是传统的儒家教育。所以宋代僧人与士大夫交游之风盛行,僧人的生活习气也受到士大夫的浸染。所以说,惠洪与士大夫的频繁交往,对其进行词体创作、“情语”抒发以及生活方式都有着一定的影响。
结语
惠洪词中的“情语”在艺术上婉约工致,感情更是真挚动人,虽然这些“情语”的抒发有悖于佛教教义,历来为部分文人指斥为“好为绮语”,但是这些“情语”的书写是惠洪“在欲行禅”理论的自觉实践,与当时宋代的文化特质以及宋代的禅宗风尚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我们应该看到这种真情流露所体现的人性之美,及从审美角度来说具有的个性解放的意义。我们要摆脱身份局限,发挥惠洪作品在文学上的价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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