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疑误四则
2018-03-27
摘 要: 《史记》为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有着重要的文献价值与意义。本文就閱读《史记》中所疑惑之处作了一些分析与研究:其一,庞涓是如《史记》中所载自刭而死,还是死于桂陵之战,或是有其它原因;其二,陈豨谋反的时间;其三,“离石”和“硰石”、“信都”和“新都”孰更为妥当。
关键词: 《史记》 疑误 校勘
一、庞涓自刭之疑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写庞涓为兵败自刭:“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曰:‘遂成竖子之名!”梁玉绳《史记志疑》言:“《齐策》言禽,此言自刭,恐皆非实。《年表》《世家》俱云‘杀庞涓,盖弩射杀之也。”①经检索,《战国策·齐策》作“禽庞涓”,《史记·田敬仲完世家》作“杀其将庞涓”,《史记·商君列传》作“杀将军庞涓”,《史记·孟尝君列传》作“杀将军庞涓”,《史记·六国年表》亦作“杀将军庞涓”。皆作庞涓死于马陵之战。
而银雀山汉墓出土的竹书《孙膑兵法·禽庞涓》:“庞子果弃其辎重,兼取舍而至。孙子弗息而击之桂陵,而禽庞涓。”“禽”,查《故训汇纂》可解释其为“擒也”、“获也”、“囚也”、“杀也”等意思,按《禽庞涓》竹书所载,孙膑在桂陵之战时就生擒或是杀死了庞涓。
按:齐魏两国之间确是有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两次大战,《战国策》记载了桂陵之战:“七月,邯郸拔。齐因承魏之弊,大破之桂陵。”《史记》中也有关于桂陵之战的记载,但一处都没有提及庞涓:《史记·六国年表》“齐败我桂陵”“败魏桂陵”;《史记·赵世家》“二十二年,魏惠王拔我邯郸,齐亦败魏于桂陵”;《史记·魏世家》“赵请救于齐,齐使田忌、孙膑救赵,败魏桂陵”;《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十月,邯郸拔,齐因起兵击魏,大败之桂陵”;《史记·孙子吴起列传》:“田忌从之,魏果去邯郸,与齐战于桂陵,大破梁军”。而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禽庞涓》中却详细地记载了庞涓参加这次战争,作为魏军的统帅,终为孙膑所擒。
据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擒庞涓》的记载,桂陵之战过程十分详细:魏惠王率军攻赵,派庞涓率领八万大军抵达茬丘以防备齐军救赵,齐威王命田忌率兵救赵。庞涓攻打卫国的须句以诱使齐军出境,孙膑让田忌直接直接进攻平陵,以此假象来迷惑庞涓。又“遣轻车西驰良郊,以怒其气”,“分卒而从之,示之寡”来引诱庞涓走向圈套,庞涓果然中计,“弃其辎重,兼取舍而至。孙子弗息而击之桂陵,而禽庞涓。”《孙膑兵法·陈忌问垒》具体说明了战争的情况,把战车和武器作为障碍物,从而使魏军陷入困境。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对马陵之战的记载:“魏与赵攻韩,韩告急于齐。齐使田忌将而往,直走大梁。魏将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齐军既已过而西矣。孙子谓田忌曰:‘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三万灶。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乃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逐之。孙子度其行,暮当至马陵。马陵道陜,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于是令齐军善射者万弩,夹道而伏,期曰‘暮见火举而俱发。庞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乃钻火烛之。读其书未毕,齐军万弩俱发,魏军大乱相失。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曰:‘遂成竖子之名!齐因乘胜尽破其军,虏魏太子申以归。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
对比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两次战争相似之处很多:主要为齐、魏两国之间的战争,两次战争齐国都有田忌和孙膑,魏国有庞涓。且战争进程也很相似,田忌听取了孙膑的计策从而打败了魏国,齐国赢取了战争的胜利,魏国在两次战争中都惨遭失败。因此,一些学者认为司马迁史料不足,当时并没有见到《孙膑兵法》就没有详细地记述下这次战争;一些学者认为马陵之战并不存在,马陵之战与桂陵之战其实就是同一场战役。
张震泽先生在其《孙膑兵法校理》中写道:“禽(擒)字本有二义:《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收禽夹囚,杜注:‘获也。此是第一义,哀公二十三年‘知伯亲禽颜庚即用此义。《淮南子·兵略》:‘吴王夫差西遇晋公,禽之黄池,高注:‘禽之,服晋也。吴王为黄池之会,实未俘掳晋公,此禽字是制服之义,此为第二义。”②张震泽先生认为应以第二义来理解“禽庞涓”,在桂陵之战中庞涓只是被制服了。若以此说法来看,一切似乎都可以理解了,庞涓在桂陵之战中被制服,最后在马陵之战中自刭而死。有学者认为,“庞涓归魏应在公元前351年漳水会盟”③,而交换俘虏的情况在古代早就屡见不鲜,譬如晋国归还楚公子榖臣和大夫连尹襄老的尸体以换回知罃。但缺少相关史实,难以考证。
虽然在战国时期互相交换、释放俘虏是一种很常见的现象,但庞涓与孙膑纠葛已久、结怨已深,怎肯轻易地释放庞涓离去。再者,孙膑与庞涓二人智谋不相上下,桂陵之战中孙膑用计抓住了庞涓,马陵之战中庞涓又怎会再次愚蠢地陷入孙膑的陷阱。银雀山汉简出土的《孙膑兵法》虽有残缺,但大致保留了原书的面貌,其史实记载有一定的可信性。
综上所言,庞涓死于桂陵之战的可能性较大,司马迁当时可能并没有见到《孙膑兵法》,而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的战争过程之相似,因此混淆了两次战争。
二、“离石”“硰石”
《史记·韩信卢绾列传》中记载:“匈奴使左右贤王将万余骑与王黄等屯广武以南,至晋阳,与汉兵战,汉大破之,追至于离石,复破之。匈奴复聚兵楼烦西北,汉令车骑击破匈奴。”而在《史记·绛侯周勃世家》中又出现了另一个战败逃亡地:“击韩信胡骑晋阳下,破之,下晋阳。后击韩信军于硰石,破之,追北八十里。还攻楼烦三城,因击胡骑平城下,所将卒当驰道为多。”又《史记·樊郦滕灌列传》:“复从击韩信胡骑晋阳下,所将卒斩胡白题将一人。受诏并将燕、赵、齐、梁、楚车骑,击破胡骑于硰石。”《汉书》中也记载为“硰石”:《汉书·张陈王周传》“后击韩信军于硰石,破之,追北八十里”。《汉书·樊郦滕灌傅靳周传》“又受诏并将燕、赵、齐、梁、楚车骑,击破胡骑于硰石”。
按:广武,“正义:广武故城在代州雁门县界也”④;晋阳,“今太原府”⑤;离石,“正义:石州县”⑥“石州。今理离石县。秦为太原郡地”⑦;楼烦“正义:雁门郡楼烦县”⑧;硰石“正义:按:在楼烦县西北”⑨。综合比较《史记》中《韩信卢绾列传》、《绛侯周勃世家》、《樊郦滕灌列传》和《匈奴列传》中对韩王信反叛匈奴后的战争的记载,可梳理出表1。
参考地图⑩,可知晋阳之战后,匈奴兵应是往北逃,《绛侯周勃世家》、《樊郦滕灌列传》和《匈奴列传》中都是向北经过了硰石,《韩信卢绾列传》却是绕到了西南方向的离石。高祖“诏徙韩王信王太原以北,备御胡,都晋阳”,信后上书请治马邑,《匈奴列传》中也写道“是时汉初定中国,徙韩王信于代,都马邑”。匈奴韩信联军的势力范围在太原以北,晋阳战败应往自己的势力范围逃跑,而离石处于晋阳的西南方向,亦非韩王信的势力范围,往此处逃亡岂非自寻死路。
匈奴复聚兵楼烦西北,离石与楼烦相距甚远,若逃至离石,剩余的将兵一时之间将如何与之会合。硰石在楼烦西北,符合战线的方向,也能与楼烦的援兵会合。
表1
《史记·匈奴列传》中记载“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高帝自将兵往击之。会冬大寒雨雪,卒之堕指者十二三,于是冒顿详败走,诱汉兵。汉兵逐击冒顿,冒顿匿其精兵,见其羸弱,于是汉悉兵,多步兵,三十二万,北逐之”。匈奴若是佯败走以引诱汉兵,说明匈奴的逃跑是有计划的,而不是盲目的逃跑。匈奴要诱汉兵应是将汉兵引至对其有利的北边以求援兵,可若往西南方向逃至离石,却是深入汉兵的控制范围。再者,硰石位处晋阳北部,离石位于西南方向,“汉悉兵北逐匈奴”与硰石方位一致。
综上所述,硰石”更符合战争的路线,且与其他史料更为契合,《史记·韩信卢绾列传》中的“离石”应为“硰石”之误。
三、陈豨反叛时间
《史记》关于陈豨反叛的时间各不一,经检索大致有以下几种说法:(一)汉七年;(二)汉十年,汉十年七月、八月、九月,汉十年秋;(三)汉十一年,汉十一年秋。又《汉书》中关于陈豨反叛的时间的记载也多是汉十年。据表2可见,《史记》《汉书》对陈豨反叛时间的记载多集中于汉十年。
表2
在《史记》、《汉书》中,“十”与“七”因形似而经常发生讹误。“在西汉时,七字书作十,中画甚短,与十字极相似”{11},因七、十形似,而后人并不知,在传抄刻书的过程中易将“七”与“十”弄错。王叔岷《史记斠证》:“梁氏所据湖本‘十年作‘七年,云‘七年乃‘十年之误”。殿本作‘十年。”{12}而“汉七年”的说法仅见于《史记·田叔列传》“会陈豨反代,汉七年,高祖往诛之”,此处的“七”极有可能是“十”之误。
“汉十一年”的说法出现在《史记·萧相国世家》及《史记·韩信卢绾列传》等少数篇章,此说法也多半为误记。《史记·孝文本纪》记载“高祖十一年春,已破陈豨军”,《史记·韩信卢绾列传》“十一年冬,汉兵击斩陈豨将侯敞、王黄于曲逆下”,汉十一年春陈豨军已被破,又怎麽会在十一年秋才谋反。
梁玉绳《史记志疑》:“豨反在十年九月,此误。”{13}王叔岷《史记斠证》:“《汉纪四》、《通鉴·汉纪四》并在十年九月,《将相表》亦在十年。”{14}可知陈豨反叛时间为汉十年,而究竟是七月、八月还是九月,却不可定。《史记·高祖本纪》对这件事有著详细地记载:“八月,赵相国陈豨反代地……九月,上自东往击之。”事件记载的时间脉络分明,与后事事件衔接紧密,陈豨十年叛乱可无误,而《汉书·高帝纪下》却记为“九月,代相国陈豨反”,八月、九月却无法考证。可无论八月还是九月都是秋季,所以按《史记·魏豹彭越列传》“十年秋,陈豨反代地”更为妥当。
综上,陈豨反叛时间为“汉七年”“汉十一年”的说法为误,当为“汉十年”,其月份不可考,但确认为汉十年秋应为最妥。
四、“信都”“新都”
《史记·吕太后本纪》:“高后为外孙鲁元王偃年少,蚤失父母,孤弱,乃封张敖前姬两子,侈为新都侯,寿为乐昌侯,以辅鲁元王偃。”而《史记·张耳陈余列传》作:“乃封张敖他姬子二人:寿为乐昌侯,侈为信都侯。”又《史记·惠景闲侯者年表》:“信都。以张敖、鲁元太后子侯。”《汉书·张耳陈余传》:“乃封敖前妇子二人寿为乐昌侯,侈为信都侯。”
按:梁玉绳《史记志疑》案:“《史》《汉》表并作‘信都,此作‘新都,误也。但新、信二字,《史》、《汉》互用处甚多,颜师古云:‘新信同音故耳。”{15}
查《汉书·地理志下》:“信都国,户六万五千五百五十六,口三十万四千三百八十四。县十七:信都,历,扶柳,辟阳,南宫,下博。”信都国,是西汉高帝所置,景帝二年改为广川国,后又改为信都郡,宣帝甘露三年复为信都国。又《汉书·地理志上》:“广汉郡,户十六万七千四百九十九,口六十六万二千二百四十九。县十三:梓潼,汁方,涪,雒,绵竹,广汉,葭明,郪,新都,甸氐道,白水,刚氐道,阴平道。”
“新都”与“信都”,音近且易误,故后世经常将新与信混用,“王莽改十一公号,以‘新为‘心,后又改‘心为‘信,亦因古字通借,转相改易也。”{16}但吕太后时只有信都国,而无新都国,新都当时为广汉郡下的县。《史记·吕太后本纪》中的“乃封张敖前姬两子,侈为新都侯”中的“新都”应为“信都”,而后世将其混用。
注释:
①梁玉绳.史记志疑[M].北京:中华书局,1981:1195.
②张震泽.孙膑兵法校理[M].北京:中华书局.1988:5.
③张洪久.从《孙膑兵法·陈忌问垒》谈马陵之战及其他[J].河北学刊,1984(2).
④司马迁.史记·韩信卢绾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3:3194.
⑤杜佑.通典·州郡九[M].北京:中华书局,1982:1660.
⑥司马迁.史记·韩信卢绾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3:3194.
⑦杜佑.通典·州郡九[M].北京:中华书局,1982:1485.
⑧司马迁.史记·韩信卢绾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3:3194.
⑨司马迁.史记·绛侯周勃世家[M].北京:中华书局,2013:2514.
⑩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二册[M].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96.
{11}陈直.汉书新证[M].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265.
{12}王叔岷.史記斠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7:2746.
{13}梁玉绳.史记志疑[M].北京:中华书局,1981:1335.
{14}王叔岷.史记斠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7:2746.
{15}梁玉绳.史记志疑[M].北京:中华书局,1981:247.
{16}梁玉绳.史记志疑[M].北京:中华书局,1981:247.
参考文献:
[1]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4.
[2]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6.
[3]战国策[M].北京:中华书局,2012.
[4]杜佑.通典[M].北京:中华书局,1982
[5]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二册[M].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96.
[6]陈直.汉书新证[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
[7]王叔岷.史记斠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7.
[8]梁玉绳.史记志疑[M].北京:中华书局,1981.
[9]张洪久.从《孙膑兵法·陈忌问垒》谈马陵之战及其他[J].河北学刊,1984(2).
[10]张震泽.孙膑兵法校理[J].北京:中华书局,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