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作品《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越南的翻译及命运
2018-03-27黄东超
黄东超
张贤亮是我国当代文学著名的作家,他的作品被翻译成30多个国家的语言并在世界多个国家出版发行,他也是我国改革开放后被外国读者了解较多的作家之一。他的中篇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1985年刊登于《收获》杂志第5期后,立即引起读者和文艺界的广泛争论。4年后,这部中国文学作品被越南译者潘文阁和郑忠晓翻译成越南语并在当地出版发行,该作品在越南的翻译出版对当地的新文学革新产生重要影响。
一、越南选择《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原因
关注中国当代文学的越南读者大多都知道,《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部中国小说于1989年被越南译者翻译成越南语并在当地出版发行。有关这部小说在越南出版发行的史料记载较少,目前收集到的资料主要有:出版社《序言》、越南《文学杂志》(1989年6月)“读书”专栏对该小说的评论以及译者的自述。
1940—1960年,越南掀起翻译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热潮,鲁迅、巴金、老舍等作品被当地译者翻译成越南语后出版发行,对当地文学创作等方面产生了巨大影响。由于历史原因,1970—1989年间,几乎没有中国文学作品被翻译成越南语并在当地出版发行。20世纪80年代末,国内外形势发生了变化,越南也实行革新开放,为中国当代文学进出越南创造了便利条件。也是在1979—1989年10年间,中国当代文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80年代的中国文学充满生机勃勃的创新精神和活跃气氛,越南文学界对这一时期的中国文学是不了解的。作为译者、研究者或翻译主体,显然可以有更多的选择,但要选择一部能让读者和社会都能接受的作品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也比较艰难。
从理论上来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越南出版前,新时期中国小说在越南读者心中或许还是一片空白。这部小说在越南正式出版前,也有一些中国小说以学术的形式在会议被提及。该部小说的两位越南译者潘文阁和郑忠晓曾自述,在1989年翻译出版《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前,他们也曾读过或者听说过这部小说。当时潘文阁是越南汉喃研究院的院长,有一次他到中国出差,在书店里看到这部小说。①参见阮氏耀玲《新时期中国小说在越南的译介》,2016年6月。译者郑忠晓第一次听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通过译者泰伯新②泰伯新(1949年2月—):越南文学家、诗人和译者。。随后,郑忠晓读了张贤亮《感情的历程》,还读了短篇小说《初吻》、中篇小说《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他当时觉得这几部小说都非常有价值。但中篇小说《绿化树》当时已被翻译家黎庆常③黎庆常(1942—2008年):越南俄语翻译家,曾任河内外国语大学和胡志明市外国语大学俄文教师。通过俄语译本翻译为越南语,因此最终郑忠晓选择翻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越南学者阮德英在《文学杂志》(1989年第6期)刊文“关于《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文中提到,1986年6月,他与一名在外交机构工作的朋友曾就中国当代文学新潮流进行了交流,他朋友提到《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描述“性”问题。1989年4月,该部小说在越南出版发行后,两人再次谈到这部小说④阮德英:《关于〈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越南《文学》,1989年6月。。从中可看出,这部小说1985年在中国引起关注后,越南文艺界对其已有所了解,这也许是出版社选择这部小说的原因之一。
那么,究竟选择这部作品翻译的动机是什么?是为了“吸引读者”吗?如前文所述,到1989年,中国新文学发展已有十余年,对越南译者和出版社来说,当时可选择中国新潮流的作者和作品并不少,而选择《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作为这时期第一部小说翻译并出版发行,应该不是单纯地为“吸引读者”。1980—1990年是越南文学革新运动的高潮阶段,这时期也是外国文学在越南翻译出版值得关注的时期。从越南文学发展的规律看,最活跃、最开放和最革新的文学时期就是本地和外来文学相互依存、互相交融、关系密切的时期。外来文学主要是文学的翻译。例如越南最辉煌阶段的文学中世纪文学①10—19世纪。、李陈文学②10—15世纪。等主要包含哲学、中国和印度佛教文学、文化等。越南现代文学的形成和发展是建立诗、剧等西方文学的基础上,其中法国文学占据了重要位置。1986年以来的“文学革新”运动,首先从越南文学自身需求出发,但文学翻译在越南文学界的地位依然比较重要并得到界内的认可。
1990年12月7日,越南作家协会和文学院在河内联合举办研讨会,“民族文学中的翻译文学”首次在研讨会上提出。时任《越南文艺报》总编辑阮玉执笔的研讨报告于1991年2月刊登在《文学杂志》,报告指出:“我们认为也许不会错,一些特色文学的翻译及时出版确实直接影响到我们的社会发展,特别是当前是我们国家在探索革新道路遇到困难和艰辛的阶段,但也充满希望,当然我们希望关注到文学作品的翻译对我们新文学革新的影响。”③越南《文学》,1991年第2期。笔者认为,上述提到所谓的“希望”“特色”和“及时出版”或许就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由两家出版社出版发行,分别是越南北部的劳动出版社和南部的青年出版社。每个出版社各发行1.5万册。两家出版社均是当时越南的大型出版社,书籍发行量大。《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由这两家大型出版社出版发行,可见越南对该书的重视程度。译者潘文阁自述,该部小说出版发行后,全国的图书馆都订购了。首版与再版不同,一是所谓的“内部发行”出版方式,二是出版社的《序言》。
首先是“内部发行”。两位译者均表示,这是出版社的策略,避免来自管理层的干涉,只带有“形式”性质,但从两家大型出版社的发行量看,应该不能认为是“内部发行”。随着书籍的广泛发行,也没遇到任何阻碍。那么,出版社为什么要采取这种发行方式?答案可在出版社的《序言》中找到。对于每一个文学译本而言,“序言”可由作者写,也可由译者写或经出版社研究后请评论家写。这些形式总的特点就是以个人观点将译本介绍给读者,代表个人观点,主观性大。但以出版社名义来作序,则相对比较中立和客观,代表了当代社会意识形态对译本的态度以及背后的一些问题。通过《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可了解到作品所要反应的问题,出版社关注到的是作品对“文化大革命”的批评,例如“小说讲述的是章永璘,一个被扣上‘右派’帽子的中国知识青年,从一个劳改营到另一个劳改营的‘文化大革命’的残酷迫害”。“人被残害,剥夺一切人权,包括雄性生物的权利都被剥夺,被蜕化可以做农场工人,被允许结婚,但却无力过正常的夫妻生活”。《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诞生于1985年,“文化大革命”刚结束9年,也就是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已发展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因此,中国批判“文化大革命”已不再是这些作品关注的重点。但在越南,对“文化大革命”的了解主要通过非文学作品以外的渠道获得,因此不难理解越文版的“序言”强调了“文化大革命”人的命运的描述。
第二是《序言》。《序言》指出,作品不仅仅停留于批判“文化大革命”,而提出很多更有人文意义的问题,比如“重新认识社会主义”,“重新认识马克思主义”。没有对“问题”做具体论述,这也许就是出版社选择原著的原因。1989年,越南的“文学革新”走过了4年的历程④越南1986年实行革新开放,文学领域也提倡“文学革新”。,包括批评理论和创作实践领域的“革新”都进入了正轨。1989年,越南文学家协会举办“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研讨会,会上重申越南文学全面和本质性“革新”的必要性。在这样的背景下,“重新认识”成为作品与读者见面的卖点,或者说成为读者阅读作品的一种方式。这集中体现《序言》提到的与中国文学作品的密切联系:“十年来,中国文学以‘改革’和‘开放’为口号,破除束缚中国文坛数十年的教条主义,给读者带来了新颖的审美感受,很明显许多禁区已经被突破。”⑤潘文阁、郑忠晓翻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越南语译本序言,越南劳动出版社,1989年。《序言》没有专门具体解释所谓的“禁区”,读者对“禁区”可有更多的想象空间,包括题材、创作方式等。《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越文译本,“禁区”可理解为对妇女身体的描述,妇女的本能和性欲等,也可理解为个人和体制之间的冲突,或者说描述与历史等方面的特殊关系甚至一切。
越南出版社是慎重的,体现在所谓的《序言》和“内部发行”。这也许不仅是多年中断后首部新时期中国文学小说直接从汉语翻译成越南语,也被认为是通过作品本身译本的新语境可能会产生的多种阅读方式。因此,1989年对于翻译主体(包括译者、出版社以及当时的意识形态)和翻译对象(《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选择是比较复杂的,也可看出作品中的兼容性与越南当时社会背景和文学在创新和突破前充满期望与创新、突破和焦虑并存的局面。
二、作为“开道”作品的背后——译本的命运
从翻译理论角度看,文学作品在转换语言后的命运首先取决于社会的效应、所处时代背景并被出版发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被翻译成越南语并在当地出版发行,一方面将越南出版界和文学界对文学翻译的关注推向了高潮,另一方面也是越南数年后恢复翻译中国当代文学。1989年后,中国新时期小说陆续在越南出版发行,但没有任何一部作品能像这部“开道”作品一样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并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于1989年在越南翻译出版后,还有另外一部中国小说《人啊,人!》也被翻译和出版。从时间上来看,这两部作品均可被认为是中国新时期小说在越南翻译出版的“开道”作品。但由于诸多原因,两部作品在越南文学界和学者间的反应和认可程度却完全不同,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命运。《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越南读者的意识中留下深刻烙印,认为这是中国新文学的代表。《人啊,人!》出版后没有引起任何的效应,随后完全被读者遗忘。
首要原因就是语言问题。《人啊,人!》由越南译者明登庆和黎庆常通过第三国语言(即俄语)翻译成越南语。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则从汉语直接翻译为越南语。历史上,很少将中国文学从第三国语言翻译成越南语,在接受作品思想过程中,可看出《人啊,人!》给读者带来一定的语言障碍。当时《胡志明市文艺出版社》总发行量仅为5150本,数量上明显少于《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发行量;二是作品对当时越南读者和文艺界的“符合度”以及接受能力。从作者来看,与女性作家戴厚英相比,张贤亮的履历特点与越南许多文学读者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包括男性,曾冤屈被平反、自传的创作风格等;从作品主体看,《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人之间本能的冲突和历史社会体制”问题更符合越南文学的形式,而不是《人啊,人!》中的“马列主义和人道主义”;从人物形象看,越南读者喜欢诸如《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章永璘、黄香九等丑恶均有的“一般人”,而不是《人啊,人!》中孙悦、何京夫等正面和理想的人物形象;从创作方式角度看,《人啊,人!》本应得到很高评价,但越文译本《前言》认为:“没有按时间来塑造故事情节,而采取梦想和虚幻的形式,戴厚英突破了现实创作的‘限制’,勇敢进入被现代主义设定的‘禁区’”①明登庆、黎庆常翻译:《人啊!人》越南语译本序言,越南胡志明市文艺出版社,1989年。。当然,艺术塑造的创新并不是越南文学家和读者接受主题的关注点。《人啊,人!》悄悄出现后迅速被读者遗忘,《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出现不久就成为《文学》杂志(1989年第6期)“读书”专栏的主题。这也是张贤亮作品知名度较高的原因。该杂志原名为《文学研究》,1960年出刊,1968年—2003年更名为《文学》,2004年至今又更名为《文学研究》,是越南文学研究领域最权威的杂志之一。《文学》杂志1989年第6期也比较特别,首先以《中国当代小说专刊》作为杂志专刊的参考模式;第二,这是该杂志首次用一半的研究版面刊登文学作品。该杂志没有刊登专门研究性的文章,绝大多数是概括性的。那10年,越南文学研究者没有机会直接接触中国当代文学,绝大多数研究材料由苏联专家提供,少量由越南外交机构提供,《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作为“读书”专栏的主题,并发表了多篇相关文章,一定程度上反应该译本的重要性。
“读书”专栏前言有一段话这么说:“张贤良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收获》杂志面世后几个月内,中国许多报刊纷纷就这部小说发表评论和争论。作者对伤痕文学题材是有良知、有心思的,通过一个男人知识分子长时间被折磨直至成为一个‘女人’命运,对‘左’倾主义错误进行批判并获得独到的成功。”
这些讨论主要评价章永璘以及作品“性”问题的描述。②《越南文学》,1989年第6期。专栏刊登了三篇文章,两篇是中国读者的文章,分别是:“对一本畅销书的思考”和“我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性心理描述的看法”。另外一篇文章是越南学者阮德英的文章“关于《男人的一般是女人》的译本”,内容涉及作品的翻译及词语的运用。中国两位读者的两篇文章均围绕“性”问题展开讨论经翻译成越南语刊登在这个专栏上。选择这两篇文章的意义主要在于在一定时期内可作为参考资料,但并未对越南读者是否接受该作品产生任何作用。直到现在,人们还一直认为“在很大程度上,张贤良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成为性解放的标志”。但这些讨论比上述两篇文章中提到关于性描述要复杂得多。比如关于“雅”和“俗”的问题、自然主义、性别角度、政治象征等。
决定译本命运的第二个重要因素是接受的过程。成为译本之后,是否可“活”在新的环境,作品的命运主要取决于接受的主体。关于“性”问题,作品于1985年诞生之时在我国也引起了不小的争论。但到了1989年的越南,并不必对该问题过多担心。对照原著和译本,译者在涉及“性”问题时并未对其做任何的掩饰、修改或淡化,完全忠实于原文。可以看出对于译者来说,原著的“性”问题并不是敏感的东西需要修改。
在越南扮演新时期小说“开道”角色后,《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并没有被当成一个研究课题来进行专门的研究,主要是该作品是张贤亮的作品或中国当代文学,并不是越南本土产生的作品。1999年和2004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再版发行,由于作品产生过较大社会反响,再版时,首版的《序言》已被省略。但值得注意的是,1989年的译本出版让越南读者熟悉了张贤亮,并对他的其他作品如《男人的风格》(1994)、《绿化树》(2001)、《青春期》(2003)、《一亿六》(2012)等翻译成越南语并在当地出版发行开辟了道路。这也让张贤亮成为仅次于莫言拥有大量作品在越南翻译出版发行的作家。
三、结语
对于越南文学界和读者来说,张贤亮作为一位中国作家在他们心目中具有无法替代的独特地位。由于历史等诸多原因,《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部小说在越南文学界的准时出现,让该作品扮演了中国新时期小说进入越南的“开道”角色,也成为翻译界的“名字”“印象”和“故事”,也许目前仍不太明显,但一定不能抹去。实际上,到了今天,该作品中提出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历史和社会体制等仍有不同的理解,但从翻译背景和出版来看,《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部小说已确立中国文学在越南的翻译地位,对中国其他作品翻译成越南语并在当地出版发行开辟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