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云天
2018-03-26张熠如
张熠如
一
云是濡湿的,低沉沉挂在天上,往人间倾斜去。南京的夏天,一向是被水汽浸透的。江南的河湖,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失去了清冽的美感,傍水而居的人们,纷纷陷入潮闷。岩灰的云层,细密密压在头顶上,雨来临前,它是要不断烧滚起来的。整个城市,被隐隐雷声搅动,人人都是一片惶然,各有各的不安。天上的力量,毕竟无法抗拒——要怎样抗拒?
听外面打了一记响雷,方太太便收了衣服,转身点灯。南京是什么炉魁,骤雨是如何倒倾,于她而言,都是万千琐事中的一点尘埃,再不值得烦忧。她只是“哗”一声拉了帘子,便把人生的苦难,都永远地关在窗外了。
她重新走回厨房,把塑料袋里的吃食拿出来。微热的团子和糕饼,都是方太太赶早去王府大街上买来的。乌饭团难买,要排好一阵队,方太太舍不得吃,就放到冰箱里。她年轻时,南京街头还有不少摊子,贩着黑乌乌的饭团,立夏时候,是一定要买上一个的。更早些时候,方太太也去紫金山上摘乌饭树叶,回家捣烂了,把糯米染得油润。那是更早些时候的事了。
刚刚买来的新鲜酒酿,气味是辛烈而甜涩的。糯米饼子泡在米酒里,显现出温柔的样子。方太太欢欢喜喜剪开袋子,等着锅里翻滚起蛋花和小元宵,把酒酿一下,就关火了。方太太讲究,觉得酒酿不能煮沸,熟透了,酵母也失活了。她有私心——总想着朴真年轻,吃些下奶的酒酿,或许不必像现在这样单薄。
朴真从卧室走出,头发乱着。她的时差还没调好,整个人弥漫着沉睡的气息。这种气息是梦幻的、不真实的,是方太太的对立面,是在用心经营时分,一段懒懒散散的出神。她往沙发上斜斜一躺,对着空调风扇,双腿翘到墙上去。方太太端了酒酿圆子汤放到茶几上,朴真忽地跳下沙发,蹲在茶几边捧过碗。
“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日日在家做西点,做得多了,外面买的就不能再吃了。我刚学会做提拉米苏,用手指饼干和朗姆酒,冻过以后冰凉凉,夏天最合适。想给你做一个,又觉得你在国外那么久,该吃腻西点了。”
朴真抬起头,笑眯眯望向母亲。她和方太太长得像,脸都是小小尖尖,嘴都是薄薄一片,很有几分旖旎的意思在里面。然而方太太的眼梢朝下垂去,其问便有了一丝沉稳,她垂着眼,就把种种细碎都定定地收入心中。朴真的单眼皮却吊起来,眼尾往后飞去,头发松松束着,自颈窝散下些许。她有几分媚,也有几分闲散,可媚到极处,就是空空荡荡的无华,闲散的尽头,又是一片绰约。方太太知道,在二十出头的女孩子间,朴真算不上美,也终归是好看的。可对于样貌,朴真却全然不加留意,她一笑眼就眯起,让人找不见了——她把憨厚放在人前,展现出松弛而迟缓的姿态。
“我就去法国交换了半年,并非很久。况且有一两个月时间在欧洲旅游,还觉得不够。”朴真用门牙反复咬着一枚小元宵,“学校只给我们半年时间,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大三出去半年,大四要补的课程就足够多了。”
朴真的学业,方太太从未过分操心,她心里很是清楚,朴真能够安排妥当。大四补修课程,其实也算妥当,反正朴真保研是迟早的事。比起在外实习,方太太更愿意朴真在学校里,好好把最后一年的课读完。她看了一会儿朴真,这半年来的心事,再也忍不住。哪十白是朴真刚刚回家,她也没办法等待太久。她一直着急,在朴真回国前,她想了很多次该如何开口。但最终,她还是未免做作地问道:“在法国那里,跟你一起的那两个学长,现在怎么样了?”
朴真正吃着,听方太太这样问,一时接不上话。方太太顾不上她,不依不挠:“依我看,蒋学长比较好。”
对于有些女孩来说,恋爱的智慧,是自小就洞悉了的,怎么挑挑拣拣,怎么顺水推舟,都是手到擒来之事,不用教就知道了。她们看朴真,便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她对恋爱的一切都感到茫然,是白晃晃的一张空页,以前纵使有些情谊,也仅仅是情谊而已。这种无知成为了她们调侃她的话柄,又让她们暗暗妒忌:无知又怎样?等离开了南京去上海,在这样一所大都是理工科的学校里,她的旖旎就再也没法被憨厚盖住,明闪闪地招眼起来。甚至,这两种气息混杂在一起,演变成可以被称为娇憨的风情。男孩子围绕得多了,朴真自己也觉得,到了这个年纪,恋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去了法国做交换生,在陌生而孤寂的环境中,几颗年轻的心,就更加贴近了。然而,该怎样挑选,怎样拒绝,又是朴真不能体悟的。她身边的女同学,碰到这样的问题,都会事无巨细地说给女朋友们听,一群人叽叽喳喳,努力运用少女的智慧来出谋划策。可朴真不一样,她是柔软而顺从的。女同学们以过来人的身份,一个个拿出了专家的姿态。朴真看她们热心献计,却未曾放在心里——遇到这样的事情,她是一定只会去问方太太的。
朴真还在国外时,便向方太太坦白,不知该如何取舍,而方太太只觉诧异。于她而言,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但她又要找出合适的理由。这些年来,她一直保护着女儿,就连和邻居说话,都要让屋里的朴真回避。生活的真相,决断的准则,都是不能让朴真知道的。她接着说道:
“两个人都对你好,当然是选蒋学长了。那个程学长,能干是能干,会说话讨你开心,但总归还是让人不放心……还是蒋学长好,是踏实的人。妈妈也是为你好,想你以后稳定。毕竟恋爱谈着谈着,万一就结婚了呢?还是要考虑以后的事情。你看,还是不要找太能说好听话的。”
响雷一过,雨就劈头落下。方太太说完这席话,便不再出声。母女二人相对坐着,她们之間,静默得只剩下空调运转的声音,而暴雨被拦在窗外,叫人觉察不出了。婚姻的意义,方太太早就看得明明白白。她全然不信现在小姑娘说的那些要靠自己靠工作独立的话——她们还什么都不懂呢!没有方先生,方太太哪来的闲情,天天晚上坐在家,钻研怎样烤蛋糕。方太太也是有着好工作的人啊,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薪水却是买买东西就没有了。在这样一个得体的单位,也只能赚些零花钱,到头来,还是要靠方先生——更何况朴真在上海呢!上海,方太太轻轻叹一口气。早上看新闻,杨浦的二手房,大都很贵了,再说朴真也不会毕业后住在学校附近——还是要更靠市中心一点的。徐汇那里好的房子,价格就更高,方太太怎么可能帮朴真买?南京的房价不过是上海的一半。买房还得等上好些年,马上以朴真的毕业生身份,最多是租房了。
但是蒋学长家里呢?上海人的身份,已经让方太太觉得不一般,更何况,以蒋家的条件,在上海中产阶级家庭中,也算是富裕的了。该有的都有,上百万的车也有两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一切得体,却又非高高在上。话说回来,蒋学长自己条件也好,研究生读着,马上就要申请美国的博士了。方太太盘算着,朴真是真的憨,一点也不考虑以后。程学长再有能力,也不可能拿得出上海一套房的首付,连毕业后的房租,都是要靠自己的。现在的甜言蜜语,以后要如何应诺?不如将青春趁早变现。方太太看着女儿:她还年轻,不知道现在一个不加审慎的决定,会对以后的人生激起多大的澜漪。活得是易是难,全在个人选择,人生之路险恶,走错一步,便是动荡无穷。
三言两语,事情已成定局。朴真消消停停喝完酒酿,又歪歪倒倒斜在沙发上。她昏沉沉的,还未从倒时差中恢复,至于方太太给出的解释,她也未完全领会。对她而言,是否領会,从来无甚要紧。到了最后,听方太太的,便不会错。当初若非听方太太,走了艺术兼报,以自己的高考成绩,她也来不得现在的学校。她美术成绩好,文化分在艺术生中又是顶尖,本打算去一流美院,却被方太太硬逼着填报综合大学。现在想来,如果去了美院,就不会认识学工程的学长了……回过头时,才知道方太太的好。现在迷晕晕的,姑且这样走着,如同雾里看花。等回头时,才能看到自己走过了怎样一条惊险的路。
朴真从肤色黄黄的小姑娘,到现在一米七的个子,走过了怎样一条路啊。一路是最好的学校,说起来就要人得意。方太太有这样一个女儿,更是被同龄的父母敬畏,要到家长中教授经验的。朴真这一路,走得最是顺。本来高中时候,成绩有些波动,可有方太太在一旁加持,大学也是全班顶好的。高考多不容易,居然也稳稳当当过来了,若非艺术兼报生的身份,朴真是多少有些怯的——幸好都听了方太太。设计虽然辛苦,朴真却也耐劳,勤勤恳恳在宿舍画着,做事比高三还细致。她去国外交流,认识本校的硕士学长,年轻的学生们对着欧洲地图,随便指一指,便真的去了那个国家。朴真不知道自己幸福,理所当然地接受生活的恩赐,成长的压力,没能侵害她半点。从小到大,身边的同学们起起伏伏,而她只是迟缓地开心着,一路摇摇曳曳,长成了轻盈的样子。
在这样的轻盈中,朴真答应了蒋学长。对于程学长,她是有些歉意的,但像她这样的人,歉意连同仍属于少女的烦恼,都在南京夏天的风中随随便便被卷上了青云,再也不见踪迹了。她把空调开着,雪糕放在一边,又对着电脑画图,一坐就是一天。疲倦之时,她就挖上一勺冰凉入口,完全没有同龄女孩对发胖的焦虑。她身子细条条,意识不到方太太对她胸前单薄的不满。“我都突破一百斤大关了!”在别人称赞她瘦时,她总是要不相信地申明一句。总之,朴真这样的女孩子,是不会明白真正的不幸的。她只是画着图,几天几天都不出门,南京是炎炎高温还是滂沱暴雨,全部同她无关。她拿着手机回蒋学长的讯息,一条一条回,再后来,她把房门关上,和蒋学长视频通话。南京的云气,湿热热地晕开,她一天更比一天快乐了。
上大学前,朴真一直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写来写去,无非也就是些少女心事。
学校里的零零散散,女朋友问的大小龃龉,细细碎碎十几本,都被费心藏好。方太太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等朴真上学去了,她就一一审查。这么多年下来,方太太并未查出什么,只是如今,在她眼里,21岁的朴真依旧是一丁点大的小人。朴真和蒋学长视频通话,方太太都是要在门口听的——她不是一个有着偷窥癖好的人!方太太总是强调:她对打探隐私没有兴趣,只是在履行母亲的职责。她站在门口,不发出一点动静。朴真的声音时高时低,从另一个空间断断续续地飘荡而来,它像恋人的应允,模糊又不真切。方太太依稀听见,朴真说自己不要婚前接触,又说如果不答应,就不用恋爱了。这是情侣间的说笑,还是严肃的威胁,方太太并不清楚,但毕竟,朴真是怎样的,她也是明白于心了。她等了等,听到朴真又笑了起来,说些同学的事情。方太太知道,蒋学长答应了。她心里倏地轻松了。
她转身回到自己房间,坐着出神。这么多年下来,朴真的事情,终于有了个眉目。她一向反对早恋,又和大多数母亲一样,恐惧着女儿在合适的年龄还没有找到伴侣。就在这个特别的时刻,她心里涌动着属于母亲的温情。朴真21岁了,到年纪了。现在找到了合适的男孩,等他博士毕业,朴真还不到25。那时结婚,生孩子,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朴真还懂得维护自己的身价。方太太简直要笑出来。朴真也不傻的,毕竟还有几年才结婚,也不能让男孩得到好处就跑了。
方太太再没有守在朴真门前过。她白天去上班,回家路上,就捎些软韧的糯米点心。和朴真两个人在一起,她心里觉得踏实。她的心是蓬松的,热乎的,像一个将醒未醒时分的梦境,氤氲着肉桂味的暖香。这些年来,方先生一直出差,她几乎独自将朴真养大。朴真去上海后,她买了全套的烘焙用具,自己在家琢磨。方太太烤的面包,黄油和糖是远比面粉多,甜都要甜到人心底。在这柔情蜜意的甜味背后,仅属于方太太的耐心,望也望不到尽头的。把干酵母揉进去,等面团慢慢发起来,醒一醒面团。搓成小块后,还要等面团再次发酵,这整个过程,漫长又温情。方太太能耗上一个晚上的时间,看面团慢慢发大,她就一直等着,一点着急也没有。最终放到烤箱里,就是很快的事情了,十几分钟后,面包便能出炉。她也不马上吃,热心地分给上上下下的邻居,自己留上几个,当做次日早餐。这样揉面、发面、收拾盘子又洗搅拌机,一晚上就过去了,因此,一个人在家的日子,从未难熬过。有什么难熬的呢?她的梦想都大抵实现了。在等待面包出炉的最后十几分钟里,她觉得自己在孕育一个图景。一个完美的中产阶级之梦,就要出炉了一一她从不富裕的家庭走出来,上了普通的专科学校,没有读过大学,可又怎样?还是过着这样的生活:好的小区,中档的轿车,用的都是进口商品,她甚至在考虑养一条狗,来让这幅图景更加完美。还有朴真,方太太看着朴真,多少有点不舍,但她还是开着车子把朴真送到了火车站,看着朴真拖着箱子,回过头,手在空中轻盈地扬了一下,消失在了候车室的大门后。
二
方先生出生于上海。高考那年,方先生报了南京的大学,就此留在南京。方先生的寡母和妹妹一家,至今生活在上海,每年春节,难得回国的方先生就要带着妻女去老家。这样一年一年下来,朴真便对上海十分熟悉。因此,朴真虽不是上海人,但也能听懂七八分上海话,不像来沪读书的外地生。她去上海,就如同造访一个朦胧的故乡:外地生对上海的那些好奇、崇拜和畏惧,她断然没有;外地生如今要走遍上海,日后要打拼一番的那份勇敢,她也是无法体悟的。这种源自熟悉的自信反倒让蒋家父母感到敬畏:面对朴真,他们全然没有优越之感,朴真和他们是平起平坐的——他们甚至想讨好她。
蒋学长要带朴真见父母,朴真也不怕。她看蒋学长善良,就猜测蒋家父母大抵一样温和。至于蒋家的富裕,朴真全部不放在眼里。她是潇潇洒洒的女孩子,才21岁,对于物质的要求,仅仅停留在和同学去好餐厅的层面。她瘦瘦高高,皮肤又呈现出冷冷的白,一两百块钱的裙子,已经能穿出年轻女孩特有的美来。至于方先生从国外带回的首饰,她从来都是放在家当摆设,颈上腕上缠绕的金丝玉石,是对她画图的一个阻碍。蒋家富裕,可这对她来说,有什么呢?她轻飘飘地想道,富裕又如何呢?
去蒋家之前,朴真细细地问了蒋学长,蒋家父母有什么喜好、什么需要,蒋学长说不清楚,只是记得父母平日忙碌,一得空也就是在家休息,最多拜访朋友罢了。朴真心想蒋学长是心思粗的男孩子,对于父母的体察,远远不如作为独子得到的宠爱充沛。她又问蒋学长,蒋父平日是否抽烟、喝酒、饮茶,蒋母喜不喜点心、护肤和养生。最后,朴真打点好了要带的礼物,想了想,又去了一趟进口超市,让蒋学长告诉家里,她也要帮着做一锅西班牙料理来。蒋学长不假思索地说:“那我爸妈肯定不放你走了。我吃过你做的海鲜饭,回去后我们几个人都说,你做的味道和正宗的一样好,米饭又比国外的贴心,煮到熟透,适合中国人的口味。”朴真说:“你们在法国把我当佣人使唤,餓了就到我宿舍喊我做饭,我还没向你们讨债呢!”她一边笑,一边跟蒋学长聊起了在欧洲交换的那半年。他们五六个同学,半夜一起守在电脑前抢廉价车票,又几乎是徒步走遍了每个城市。虽然听上去寒酸辛苦,年轻人却不觉得,辛苦之中,自有乐趣所在。朴真想到大家当时去了那么多地方,一副情比金坚的模样,可现在回了国,还是说散就散。她想来想去,这一想就想到了程学长。
程学长呢?很久没有联系了。她和蒋学长公开恋爱以来,程学长就一直没有打扰过她,以后也不会再联系了。程学长,他读博士了,还是直接工作了?连他在不在上海,朴真也不知道了。朴真喜欢过程学长——怎么抢票、怎么在陌生的城市找路,都是程学长指点的。以前的事情,忽然翻滚上来,叫人无所应对了。朴真想好好看看身后,可蒋学长一喊她,她又把那半年往边上一抛,急匆匆奔向蒋学长去。她把过去随意地丢掷,轻轻松松地向前奔跑,奔跑的尽头,是等在那里的蒋学长。蒋学长叫好了车,为朴真打开车门,就这样,朴真跟着去见蒋家父母了。
蒋家父母接过礼物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情。他们看朴真白净,讲话大方,早就暗暗中意,又看朴真比自己儿子还要细心乖巧百倍,更是要认朴真做女儿。怎样的福气,才能有朴真这样的女孩子!蒋学长也不小了,虽然不着急结婚,但既然遇到了朴真,他们也希望快快安定。看朴真在厨房里忙活,儿子在一旁打下手,蒋家父母耳语一番,已经认定了朴真这个儿媳。他们还怕朴真不愿意,想着要讨朴真欢心。朴真这样的女孩,到底是长辈们见了都会喜欢的,等一席饭吃下来,蒋家父母和朴真已经不能再亲切了。蒋母随口问朴真会不会开车,蒋学长抢着帮朴真说:“她原来要学的,我说女孩子那么辛苦做什么,以后她上下班都我来接送不就行了。”蒋母说:“接送当然是你来,但朴真学了车,你们可以一起开车出去玩,累了有个交替的,岂不是更好。”朴真觉得有道理,当即答应等闲下来就去学车,蒋家父母看她听自己话比听儿子话尤甚,便更加喜悦了。
过了个把月,蒋家父母已经带朴真各处见朋友。等到上海的天不再是湿漉漉的闷热时,朴真陪蒋家父母去徐汇一家朋友的住处。这样陪同长辈,朴真不觉得麻烦,她甚至觉得,跟蒋家父母在一起,比跟方太太相伴来得自在。方太太处处严管,而蒋家父母更像是一直高捧着她,让她自得着。从朋友家出来,蒋母问朴真,朋友住处怎样。朴真说:“很好的。小区舒适,交通也方便,关键是房型好……很宽敞。”蒋母说:“当然好,这个房子,即使是二手,也要一千多万了。”朴真说:“哦,好房子都是挺贵。”蒋母说:“一定要住得好呀。等你们结婚,我们就买一套送你们,这个小区,我看很不错。年轻人不容易,还贷款太累了,我希望你们不要有太大压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自返校以来,朴真一直没有回过家。当天晚上,她按例给方太太打了电话。她谈起白天的事:“蒋阿姨人真好,看我喜欢就说要买。哎呀,结婚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呢,我还是先读研。阿姨她想得太远了。”朴真一边说着,一边在楼道里数地上的瓷砖玩,身边的女同学上上下下,拿着脸盆,裹着头巾,是往返于公共浴室。这些女同学,各有各的烦忧,可朴真既觉不出自己的幸,也察不到别人的忧。她只是淡淡几句,就把这一切说完了,而那些女同学的故事,还长着呢。电话那头的方太太,激动得几乎哭出来,朴真又怎么能明白做母亲的心呢?方太太知道,朴真的命运,将会和那些上上下下的女孩子们区别开来,永远不一样了。一切的盼望,都在此刻尘埃落定。方太太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方太太挂了电话,兀自愣了很久。朴真哪里晓得自己的幸运?有蒋家在,她一毕业就能住上最好的房子,其他的外地生,有几个不在合租呢?而朴真直接有了别人一生无法得到的。方太太已经开始盘算以后的事。嫁妆,她就出一百万,也不丢脸面的。蒋家父母繁忙,估计没空打理家务,等朴真有孩子了,方太太还要去上海带小宝宝呢。南京褪去了七八月的暑气,显现出一种平和的凉意,那些夏日里的猜测和不安,此时已纷纷歇下阵来。方太太回到厨房,照料今晚做的甜点,她看着蛋糕在烤箱里迅速地膨胀,身体也松软下来。她觉得自己要和蛋糕一样飘起来了。无数个气孔在她体内打开,她融化于奶香之间,绵甜而自足。方太太把蛋糕取出来,头次不想吃上一口,她自己已然浸泡于甜蜜中了。
朴真打完电话,坐在上海的夜晚里,想着白天蒋家父母的话,心中怎样都不安稳。白天,蒋家父母不仅说到了房子,还说到了未来。明年,她和蒋学长就要一同毕业了。蒋学长早就决定去美国读博,而她是要保研的。真的要异国恋吗?她舍不得。蒋家父母的意思是,两个人一起去美国读书,一起毕业,回来结婚,这是最最稳妥的打算。蒋学长则告诉她,美国的教育,是和国内完全不一样的。她已经在国内读了四年,又在交换时体会了国外的好,为什么不趁研究生两年到国外深造呢?朴真有些惶然。她从来没想过出国读研,这个时候准备出国,是不能再仓促的了——她慌张地站起来。朴真隐约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选择,人生被导向哪里,都看她自己了。蒋家已经说了,既然有了保研的资格,若是为蒋学长的原因出国,他们愿意承担全部费用。朴真的头发松松垮垮扎成一个髻,垂在肩上,她心烦意乱,用手胡乱把髻从肩头拨向脑后。恋爱以来,她自觉成熟许多,便想独立作出选择,可到头来,没了方太太,她依旧毫无办法。宿舍门开着,两个室友站在一起,讨论哪个导师的研究生好考,到了这个时候,大家各有各的烦忧。她看着她们,心里有些忐忑:她们这样年轻,也要自己做出选择,而这样没有经历世故的学生脸庞,要如何去面对种种转折。思来想去,这种要紧事情,还是得交给方太太。朴真走出宿舍门,室友还在身后谈个不休。她又给家里拨了电话。
方太太的意思十分明白。她眼角垂向心口,自有一份打算。蒋学长要出去两年,朴真留在国内,这早就是方太太心中的一个负担。缠绵的情侣,因为身处两地而分手,这种事情,五十岁的方太太见得多了去。她不怕蒋家弃了朴真——那是不至于的——却也不愿两个年轻人分开太久。既然蒋家提出来,便不失为一个办法。方太太决定做一个顺水人情。只是有一条,学费还是要方家出的。方太太喜欢蒋家阔绰,可也明白这份差距的利害。拿蒋家的钱出国读书,总让她害怕朴真失去了底气。她多少要些面子——日后两家父母相见,她也是要有身份的,不愿被人看低。方太太对朴真说:“也好。美国的教育好,你過去提升自己,我和你爸爸没有意见。只是学费,就不要他家出了。如果两个人一起旅游吃饭,他买单是应该的,毕竟是男孩子。这个意思,你可以跟他家说清楚。怎么说,就看你了。”
方太太这边意思一定,之后的一切,便都是顺理成章。朴真要准备出国,另一边还要补修课程和完成毕业设计。她还是以诚恳的态度,憨厚地面对周遭,多少事悬在头前,她依旧是松弛的。本科的最后一年,她觉得自己要发了狠劲地拼命,才能不让它太快消逝,而只有不停用功,她才觉得生命是富足的。天慢慢凉去,甜糯糯炒栗子上市,蒋学长顾不上烫手,总要帮她剥好。朴真对着电脑做功课,看见蒋学长手中的金黄栗子,张嘴就去夺,舌头是要被烫出一个小伤口的。等到再冷一点,朴真就要去吃街边的烤玉米了,蒋学长觉得那小贩的桶不干净,说了多少次不要买,可朴真还是会找机会,自己偷偷跑过去解馋。次年暖和起来,该交的材料都交了,蒋学长就去武康路上的冰淇淋店,排队二三小时,给朴真买焦糖海盐味的回来。朴真吃着,并未觉出过人之处,倒是在蒋学长期许的眼神中,暗暗怀念起冬日里的烤玉米来。青团上市时分,他们又去杏花楼抢咸蛋黄肉松青团,此时此刻,两个人的学校都已经定好了:虽不在一个城市,可还是很近的。朴真和蒋学长吃着油腻而咸香的青团,走在上海的天桥上,看下面的光影丛杂,说不出的感动。这些碎片一样的光影,有多少是实在的?但此时此刻,唯有手中温暖着自己的吃食,身边陪伴着自己的人,是真真正正可以抓住的。朴真觉得他们还活在去年,去年在欧洲。那时再怎么都想不到,当初抢着吃自己做的大馄饨的男孩子,就要同她一起去往美国了。
等到上海又一次进入梅雨天,蒋学长和朴真去了浙江富阳旅行。毕业了,大家聚的聚,散的散,身边人来去无常,他们还在一起。富春江一带,和上海是一样的天气,滴滴答答落着雨。朴真站在富春山居的水边,心中悲喜交织,却又无从说出。她觉得这样的地方,就应该一直下雨,永无止境的。蒋学长看到朴真对自己挑的度假区满意,心里很是得意。在一幅山水画卷中,他们泡完美人汤,回到房间。朴真原本坚持,可禁不住蒋学长软磨硬泡,便还是答应了。等蒋学长睡着后,朴真一个人听外面的雨,这一年来的喜忧,全部变作了富春山居的轻云薄雾,自己也在江南的青烟中沉沉睡去了。
三
这一年,蒋学长26岁。对于人生,他眼中忽闪闪,或多或少有了定数。想到朴真,他的心里便涌动起从未有过的情谊。这份情谊是温热的、熨帖的,像是在欧洲那些忽明忽暗的夜晚,朴真坐在对面揉面,他托腮细细看朴真。灯光昏黄,他撒娇一样趴在桌上,拜托朴真为自己做一份家乡菜来。蒋学长对朴真,是有着一份依恋的。他从朴真的眉眼间,看出了自己母亲的样子。蒋学长这样的男孩子,是从小被娇纵惯了的,可这样的娇纵让他有了底气。童年起始的走亲访友,使他对人世也有了一份感悟,慢慢觉出自己家庭的格外幸福——他看出经过了岁月的长期打磨,母亲和一般女人的不同。蒋母身上的富足,反映于她周遭的气息之中。她眉头平和,即便不笑,嘴角也是上扬的:她呈现出一种柔和的美,一种未经操劳的美。这种美在她体内千回万转,转变为丰沛的爱,被她以稳定的姿态施以众人。他比较着母亲和别的女人的不同,又发现了一个盛行于世的谎言,这个发现让他很是震撼——所谓女性不能托付自己于男性,而是要靠工作赢得独立,便是这个世代最大的谎言。他站在地铁上,看车厢里不乏四十余岁的女人。抢座位抢得最厉害的,也是这些女人。她们紧张地皱着眉,面庞沉重地挂下,微微颠晃着盹去,头颅要坠到地面。蒋学长忽然想到她们的未来——如果她们只剩下工作呢?她们将自己交付于工作,可工作并不会以此回报。等到退休之际,一片空空荡荡,一片茫茫然,她们要到何处去寻觅爱。蒋学长醒悟过来,对家庭的控诉是这个世代的圈套,女人们做着成就自己的梦,一个个跳下去,心甘情愿地被压榨,再被压榨,直到最后一点柔情耗尽,而在那个时候,她们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家庭。蒋学长很早便想通了这一点,因此早些日子,他就已经不允许朴真学车。他希望对朴真负责,不愿她受俗世的一点点苦。等到母亲提出要求,朴真听话也是好的。总之,他需要朴真,25岁以前为他做夜宵的是母亲,25岁以后,对面换了朴真。一样婉转,一样浑身滚动着浓烈的爱。蒋学长难得细腻,居然眼睛湿润起来,而这一刻,是在秋天的美国,枫叶由黄转红,混杂着血色云彩,烈焰一样,烧遍黄昏天。
他心里不由得热烈起来。就在这样的日落时分,他爱朴真。他要立刻看到她——蒋学长冲回房间,给朴真订好了机票。他打电话给朴真,告诉她机票已经买好,等收拾完毕,马上就可以过来。做这一系列决定时,他稳重而果断,一切都是驾轻就熟——他生来有那种拿得住的架势。蒋学长计算着,大约三个钟头,朴真就可以出现在面前了。日头虽然落去,夜晚也是美好的。他几乎要有些情不自禁了。等太阳完全坠下,蒋学长叫了一份常点的外卖,端到电脑前,边吃边看起资料来。时间怎么抓在手里,命运怎么好好安排,蒋学长都是一一规划好了的。
接到电话的时候,朴真刚刚下课,和室友走在十月落日天里。新奇还未褪去,笔墨即将铺开,她对一切都充满了纯洁的野心。朴真感受着从平原上升起的风,方太太的碎碎叨叨、本科时的纷纷扰扰、上海的忙忙乱乱,都被一并吹洗透彻。她刚来不久,语言还不够扎实,做起功课来,多少有些吃力。可朴真这样的女孩子,既然没有绝顶聪慧,能稳稳当当走到今天,靠的就是几乎使出蛮力一样的勤勉。她容不得失利,便更加发了狠劲,不愿在学校被人看低。总之,这么多年来,她的目标从一而终的单纯,无非是好的成绩和顺利的升学,野心也是常见的野心罢了。她和同学走着,说着下周有测验,大概周末是要好好用一番功夫。就算是一开始难以赶上,一点点来也总归是好的。就在抱着书往寝室走的时刻,蒋学长突然告诉她,机票买好了,立刻就要出发。因此,朴真所有的心烦意乱,也都是在情理之中的。
朴真陪蒋学长过了两个晚上,心里却慌张起来。她的慌张,依然是仅属于学生的慌张:无非是没有充足时间复习,不知道要如何应对下周的测试。蒋学长看着朴真,不禁觉得好笑。他毕竟比朴真年长,朴真经历过的这一切,他自己也完完整整走过。他劝导朴真,这些大大小小的测验,都是朝生暮死的一瞬,不值得为之烦忧。成绩都是虚的,只有面前的朴真是实的——一个实实在在的朴真,眼是情人的眼,手是母亲的手。她虽然单薄,却也能确切地温暖蒋学长,以至于到了朴真要离开的时刻,蒋学长不免苦闷。美国再好,毕竟不是上海,他一人住一问屋,怎样也是孤寂。他不能离开朴真给予自己的抱慰,便更加索取。蒋学长决定,以后的每个周末,都要朴真前来陪伴。
朴真也问过蒋学长,为什么他从来不到自己的城市来。蒋学长哄她,读到博士,任务繁重,他的压力,其实是比朴真要大得多的。精明如蒋学长,走错的最大一步,便是对朴真的误解。他总认为,相较而言,朴真的功课是轻飘飘的,无关紧要的。几次往返下来,朴真早就疲惫不堪,她总是要在下课时分赶去机场,等到回学校时,她又比别人缺下了几天的功课。新认识的同学,喊朴真共度周末,朴真全是推辞,说有了安排。看着别人的周末,一起去超市买打折商品,一起去图书馆做作业,朴真突然羡慕起来——她突然觉得,那才是年轻的生活。年轻的朋友聚在一起,对未来是迷茫的,对生命也是无措的,可那才是真正的年轻。而自己,已经过早地离开了。她的时间不再属于自己,而成为了蒋学长用来支配的资源。她守在蒋学长的屋子里,不由得委屈起来。蒋学长送她礼物,是一个高科技枕头,打开开关会发光,还会播放音乐,她往枕头上砸了一拳——这又算是什么礼物呢?
天越转凉,朴真越觉得艰难。美国是怎样的宽广天地,都和她无关。室友跟她说,几个中国同学,会选个周末去海边,让她一起去。朴真说,可我要去蒋学长那里呀。室友在镜子前,仔仔细细画一条眼线,黑色的线条往上吊起,整个人就有了一种风情和美来。她不看朴真,自顾自地说道:“你才多大呀,像个小媳妇一样,真是没意思极了——结了婚的女人都没你这样窝囊!三天两头伺候人家,他又不是你什么人。你自己来美国,还像被他囚禁起来一样。”她打量了一下自己,看见晕开的眼影,就小心擦掉。“我只是替你不平。就这两年,无论读书还是行乐,都远远不够,哪来时间做他侍从,随叫随到。朴真,我是好心,才愿意跟你说这些。你想想那些真正让你不开心的,不情愿的事情,何苦去做。朴真……我是你的同寝,你想想我跟你说的。”室友一边说着,一边往自己那头走去,赤着脚,鞋也是踢到边上的。室友这个人,把寝室弄得不堪,杂物铺了一床,衣服扔一地,可朴真喜欢那样的乱央央。从小到大,她一向是顺从的,然而这顺从中混杂了多少怯懦。总之,她都是听方太太,如今有了蒋学长,也都按照蒋学长的意思来。室友让她做想做的事,可她想做什么啊!一切选择,都不能自己做主。让自己开心的事,无非是学习有所成就,朋友有所往来,一颗颗热烈的心赤坦着向前走,总归让她激动。朴真问室友,这个天气还去海边,会不会被风吹着冷。室友说这是去看风景,又不是穿比基尼跳进大海,况且你这个身材,还是多穿点好,免得空荡荡的让人尴尬。室友的话听着刻薄,朴真却听得开心,风再大,她还是想跟着去海边的。
朴真终于向蒋学长抗议,说无论如何,她也要周末常住在学校。蒋学长说,不要太在意功课,等有了学历,就一起回上海了。朴真不答应,说自己做了决定,寒假和暑假,都要在美国实习,她已经从室友那里打听到了消息。蒋学长疑惑地看她,假期自己也要实习,她为什么不来这里做个照应。朴真一个激灵,温和如她,火也一下子被点燃:“我当然要实习,在美国两年,要如何把所有时间都放在你这里?”蒋学长翻来覆去,跟朴真解释不通,也失去了一贯的耐心:“你当然要来照顾我,不然我为什么要喊你也到美国读书,不然我家为什么提出要帮你承担费用々你是来照顾我的!以后也是!你的学习算什么,不要紧的。你再工作,又真的能轻松地赚钱养家吗?我都是为了你好!”
朴真错愕地看着他,话语卡在喉咙里。“结了婚的女人都没你这样窝囊”——此刻光景,居然事事被室友言中。十月,雪纷纷降下了。在东北部,积雪已经有了两米,足足把人掩埋。朴真看着窗外,心想窝囊一词,形容自己,最是贴切。一向被称赞的乖巧,不过是窝囊而已,反正她把命运拱手交出,无论方太太、蒋家父母还是蒋学长,都可以随意处置。这样的寒冬,是让人连争吵的力气都没有的,而以后要怎么办?还有无数个寒冬,要扛不住的。她穿着雪地靴,从冰冻的路面小心走过,独自前往机场。蒋学长没有送她,他想让朴真知道,在这样的天里,没有自己的车,她要如何艰难地独行。朴真越往前走,心里越是发冷,冷得久了,也就硬邦邦。美國的松鼠,在积了雪的窗台前聚集着,等待人家给予食物。朴真想自己也相差无几,日日等着别人安排。在纷飞大雪中,她一步一步走着,回首这些年来,顿觉索然无趣。蒋学长的话让她感到厌弃。等回到寝室时,朴真提出了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