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之外

方梓

1

喝完最后一口冷掉的咖啡，看完三份电子报，处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电脑荧幕下方显示着11：00。在一点都不忙的早上。

还是不习惯如此悠闲的上班日。

或许只是迷惘，只是媚惑，只是匮乏久了的心，以为觅得慰靠，终究也只是幻影，海市蜃楼的构筑，崩塌如日落。

也许需要的是个完整的孤寂，

个可以控制、可以拥有、可以漠视、可以冷酷的孤寂。闯入者不是填满空虚的心，是破坏完整的孤寂，使得残缺，使得零落。

两个孤独的灵魂未必是可以交融，无心冶游或者才能拥有，冷淡看待或者才能长存，丛林游戏规则似乎都是如此，不得越界，不得入侵藩篱，泾渭分明，违者驱除出境。

影像会模糊、消逝，情景会淡出逸离，事件会被删除，仿佛从来没发生过。如午后雷雨，畅快淋漓，雷停雨歇日复出，不见水渍痕迹。重新回到轨道，回到雨前的状态。

切的切如同那道彩虹隐蔽于眼眸，光雨折射的虹彩，从来就不是真实的。

2

那日他望着101大楼说，看得到它就觉得离家不远。我们都居住在离101大楼不远的东区，居家生活的视线绕着它转，走到哪儿抬头总可以看到它。

那日我和他说，我每天在东、西城的两座大楼间移动，上班下班。但我没说，每日我在两根矗立的巨大阳具间移动，由东到西，从西回到东。

在元旦过后看过一篇文章写101大楼元旦倒计时放烟火的叙述。作者描述当倒计时开始，施放烟火的101大楼就像巨大的阳具，“即使看到人们满足着长达128秒射精而嘴角满溢苦的微笑。”那日我也在屋顶观看这个壮观的场面，也同样发出欢呼，为内心一点点的高潮感。

两座巨大坚挺着的大楼，它们当然不是阳具，它们是苦闷的台北人，抑制骚动、无法发泄的象征。日复一日，大多数人像我一样在这两座大楼间移动，它们巨大得让你无法忽视，它们坚挺得让你无法不去面对。

仿佛寻不到渲泄的出口，它们一直矗立向天怒指，把台北都阳具化了。

3

又想起那汪大湖，在这燥热的季节。

富土山下最深的湖，因为不是观光热门的湖，始终宁静，就像无用之用的大树，可以永保不被戕害的命运。

湖很美很蓝，四周环山，林木苍苍郁郁。不知怎样的机缘，竟然去了三次！住在湖边的佛寺，因地制宜，虽然是台湾的法师所建，却呈现日本寺庙风格，灰蓝色的琉璃瓦，白色的墙舍，日式的园艺。寺庙极大，住宿也极为舒适，三四日的茹素也能接受。

去那湖三次，其实是为了开会，但是带回来的记忆都是湖光山色，还有一日两趟的脚踏车之行；总是和朋友夸耀，待在湖边寺庙三四日，六至八趟的环湖脚踏车之行。

脚踏车环湖一圈，最少要一个半小时；每日我们总是找了两个理由离开寺庙的会场环湖去。到湖另一端的餐馆吃南瓜面开荤，到湖那端的咖啡馆喝咖啡、吃冰淇淋，然后带回夜里喝酒的荤食小菜。

像候鸟般，六年来去了三次，总在春天或秋天，气候最适宜的季节。三四日的素食，仿佛把一年的斋饭都还尽；一日三个多小时的脚踏车行程，也好像把一年的运动量都用尽了。即使去了三次，每次还是把那湖的景致详细拍下，早晚还是会到那看富士山最美的景观点去，看晨间带雾朦胧美的富士山，看黄昏霞红的富士山顶。

夜里，没有光害的天空，总有流星划过，空气中散漫着秋天的清爽雾气，春天淡淡的花草香味。晨间嘹亮的鸟啭以及嘎嘎的乌鸦叫声，唤醒了沉睡的湖，酣眠的人，总教你不得贪眠。

据说冬日雪厚封路，白茫茫寒山寺庙，静寂人迹罕见。也许该在深冬时日前去，就困在寺中数日，或许心如雪，白净冰寒。

4

对于历史的记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度和观点，遮蔽的部分是不想去碰触和承认。

感情的记忆也是如此吧。甜美和伤痛，仿佛梦境，记起和忘却的都不太真实。

总是想起那个你居住过的城市，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还有当时陌生的你。

荧幕上详细介绍那个城市风貌，建筑、巷弄、饮食，我只是想着你曾经坐落的地方，你曾经往返的路径。巷弄极窄仄弯曲，你可能从巷弄的另一头走来，而我们擦身在蜿蜒小巷的途中，陌生的我们会不会互望一望？

我们共同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城市，熟悉的巷弄、寓厦、餐馆，我们是否曾在某个餐馆、某个路口相遇交换茫然的眼神？

所有的记忆画面，我们不曾相会在熟悉城市，也不曾停驻在某个建筑，我们根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虽然我们走过许多相同的路径，进出一样的餐馆、商店，始终陌生，就如这个城市绝大多数人一样，我们都是路人。

然而我们相遇于虚幻，历经的一切都是一场梦，短暂的梦境却存留虚虚实实的情景、模糊的影像；我们还是共同居住在这个熟识城市的某个区域，我们不再是路人，你可能从巷子的另一头走来，或许会擦身而过，我们会交换什么样的眼神？

5

和他谈论着爱情与婚姻，这两个既相容又相背离的议题，永远没有定论，也无是与非的答案。

“多数人把婚姻当成需要时可以返回的‘安全基地，而爱情是一种冒险，受伤了、倦了再返回安全基地。婚姻和爱情都是人类不断的依附。”

中年后的男人要的未必是爱情，情人不過是抽象的欲望目标，主要还是生理上的冒险，因为冒险的过程而获得狂喜；狂喜或许并不会赋予生命意义，但没有它，生命似乎平淡无奇。

“不断的依附”其实是一种惯性，一条不归路，因为所谓爱情，乃是退化到童年时期的需要、不安和萦绕于心的欲望，需要立即获得纾解及不断地填满。

爱情选择婚姻，婚姻埋藏爱情，这是个定律，但总得亲自进城、出城才能体验个中滋味。

6

想起某个作家的老灵魂之说，谈的是记忆、历史和文化失落的焦虑。

也常在记忆和梦幻中交缠，但似乎并不属于作家笔下老灵魂的那个族群。

轮回、前世今生当成浪漫传说，“似曾相识”，很多人都经历过，似曾听闻见过的人、事、景，究竟是前生、来世，还是梦境？在“相识”那一刹那，勾起一些莫名的思绪，画面事件模糊而断裂，“似曾”的疑惑环绕着眼前的景物人事。

电影《似曾相识》（Somewhere in Time）浪漫凄美的故事背后，說的正是时空的旅行：“跨越时空”是创作是想象，时空旅行的因果而产生的似曾相识，总是有逻辑可循，现实生活中的似曾相识，教人不得不怀疑前世忘了喝或喝太少的孟婆汤老灵魂，或是在生生世世的某一个世代的时空旅行者？

我们无法像年老的爱丽丝对年轻的理查说：“回到我身边”，也无法如The lake House里在不同时空的两个恋人相约在二年后相同的时空见面；现实生活中没有怀表或书信这样的信物人为引借，有的只是老灵魂十分不真切的感觉，如梦似幻。

似曾相识只有一刹那，也总是错身而过。

7

夏至，从离岛回来，暑浪翻滚在盆地里。岛上的一切如浪潮来来去去，如指尖沙溜流，真能握在掌心中就那几枚贝壳吧。

盆地的热浪和雷雨翻滚，夏日过了半个月。

心悬着，贮留在那片荒漠古战场上，一堆堆千百年土冢，一座座历经风沙雨露半毁损的烽火台。高速公路划开古今，偶尔车行过后，仍旧是历史，血泪沧桑的遗迹，无名游魂寄居在古诗词赋之中，无家可归了。

千百年何其长远，数十里漠漠沙丘亘古如今，夜里风起飞沙鸣声，如一弯月泉池终年不枯，昼日炙热夜里酷寒寂寂守着数百里外流淌在地底的雪水。

仿若那百千年孤寂的魂魄游荡阡陌沙洲，你候着千里外雪水造就的绿洲，终是海市蜃楼。

肉体的欲求容易满足，心灵的沙漠总是杯水车薪；明知契合相知，两人却往相反的方向行去寻求一方绿洲。

8

人在什么样的状况下不会去看星星？浪漫？寂寞？像诗人那般？像梵高那样？是不是有足够的孤单才能像梵高：“我们摊开地图，指着其上一个小黑点，然后就可以搭乘火车到那个点去，为什么我们到不了那颗星呢？我们难道不可以搭乘‘死亡到星星那一站？”

虽然科学家解开了银河系和群星之谜，但还是喜欢希腊神话中关于星座的传说，充满故事的星星有血有泪，充满着人间烟火，绝不是一颗陨石，或一个毫无生命迹象的大荒漠；就像宁可相信月球里有小白兔捣药，陪伴着孤单的嫦娥。嫦娥独坐在荒凉的石上，是否也看着星星？

随着年龄增长，随着心情转变，逐渐失去看星星的兴致：曾经独居在山村的时日，会在阳台上看着没有光害的夜空，寻找几颗星星，点缀无聊长夜的想象。谈不上孤寂，也无梵高将星星当成旅途驿站的强烈欲望，只是在流水声虫籁的深夜，心似乎变得空灵，仿佛可以和遥远的希腊神祗对话，或者听听白兔捣药声，一种纯粹观星的心情。

9

人最深层的记忆是什么，即使至老至死都难以忘怀？

阿嬷百岁过世，过世前几年回到少女时代，孙子媳妇都不记得了，但娘家的人事物不断地提起，不时唱着儿歌。

朋友的母亲80岁回到少女的心态，每天早上嚷着上学迟到了；年岁愈长愈记住童年往事，那是深层的记忆，还是最无忧最快乐的记忆？

《遗落的玻璃珠》剧中描写老男人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生的生活，初始以为是纳博科夫的小说《洛丽塔》的恋童情结，小女生清纯却带着些许任性与妩媚，的确像透了杭柏特眼中的“小妖精”；故事到了一半终于明白导演在叙说罹患阿滋海默症的七十多岁女人记忆倒退至十二三岁的情况。

回到小女生的女人不清楚眼前和她结婚五十多年的老头子是她的丈夫，一直无法理解为何待在这老头子的身边。小女生不断想起中学时和少男的相遇，纯纯的爱恋。

不管是老了退化了，或是病了，许多人都像是回到年少或童年；那是最美好的年岁，最受保护的阶段？受伤和被侵犯的童年呢？是否也是最深层的记忆，刻骨长存直到死亡？

如果自己的记忆开始倒退，会停留在哪个年岁记忆？孤独却也快乐的童年，青春多彩多姿的高中，还是初恋的大学？哪个才是你最深层最想回去的阶段？

10

昨夜，梦见自己绕着一问大屋子，四处找寻厕所。

近来，经常做这样的梦，有时是在小学学校，有时是在公共场所。找寻的结果多半是一无所获，即使找到了，也是一间脏乱无比的厕所，或一个不能使用的马桶。

依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梦是一种潜在意识的呈现，而我始终无法解释我的梦境；睡梦中的我并非尿急而在梦里的我也并没有急迫地想小解或大解，只是焦虑地寻觅一间厕所。

我始终解不了这个梦。

以往我都可以自我解梦，理性的或非理性的。小时候常梦见高空飞行，坐在圆形难以形容的容器中，在高空不规则地盘旋飞行，心里是害十白的，尤其在急速下坠时。我知道那是飞行的恐惧。只是不懂尚未坐过飞机的我何来飞行恐惧？

来台北念书开始梦见搭电梯横着升、降（其实也是一种飞行），不管电梯怎样上升或下降，总是到不了我要去的楼层。直到毕业、结婚住进了大楼，天天搭电梯，印证电梯的安全性，这样的横式电梯历险梦才告终止。

梦见寻找厕所，是一种压力，或者就如弗洛伊德说的，回到口腔或肛门期？或者女性生理的焦虑功能即将结束的潜质忧虑？或是，寻觅一个真正隐秘、安全、干净的感情/婚姻？

如果能梦，希望梦见弗洛伊德来帮我解梦。

11

还有一个小时就要下班了。厌倦上班，厌倦的是这里的人，开始注意时间，即使忙得没空喘息，也要确认下时间。那下班的数字仿佛是个句号，可以让疲惫的身、心暂时得以歇息。

读了《红焖厨娘》、《饕餮书》，才惊觉自己像活在两栋建筑间的甲虫，依着计程车移动。多久没有去过传统市场？粉领上班族、知识分子，多少年来沾沾自喜这样的角色；肥润的身躯干枯的心灵，宛在空中行走，松软而心慌。

什么样的生活是舒适，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总是形式，总是典范的框限。

什么是色欲？是想象力的杂耍表演，是我们泅泳其中的记忆之海，是我们用眼睛爱抚和崇拜事物的方式，是我们愿意因情欲景观而动的意愿。色欲乃是我们针对人生的活泼生动而有的热情。

近来，如卖火柴的女孩般，点燃一根根小火柴棒，迷眩于那短暂的火花亮灿，火柴总会有用光，火花也会失去温度，亮灿就成了一种亮度而已。再度回到荒芜的年岁，日复一日。然后，人就老了，老到连回忆都厌烦。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9016年10月号）

本辑责编 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