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糊肉丝黄芽菜
2018-03-26宇秀
宇秀
题记——
一个连后辈都不知其姓氏的女人,在一道家常菜里永生。
束白光从窗帘缝里射到穿衣镜上,而后反射到我的梦里。
我正在梦里帮外婆往炉灶里添稻草,外婆掀开比脸盆还大的木锅盖,腾腾热气立刻把她的脸遮住,不过我还是在那袅袅的蒸汽里看到外婆宽阔的双下巴因绽放的笑容而更加宽阔……那束白光如出鞘的剑劈过来,炉膛里的火顿时熄灭,外婆不见了。
我一惊,醒了。
拉开窗帘,天地白茫茫,原来下了夜的雪。温哥华难得这样的大雪,静若处女的海面与岸上的积雪悄然浑为一体通向天边。天那边,和外婆在一起的时候也下着雪,炉灶上的烂糊肉丝黄芽菜咕嘟咕嘟沸腾着,隔着晕染了蒸汽的窗户看出去的雪花也暖暖的,绒花一样……
外婆家在无锡个叫下庄的村落里。门前
口井,穿过门槛高高的客堂,再经过前厢房、天井、卧室、后厢房、马桶间、灶披间、库房、猪圈,层层递进到后门,便是条小河。左右邻舍与外婆的房子相比,简直就是孙子和爷爷。这个孟姓村庄里的人家互相之间多少都沾亲带故。记忆中第一次从苏州到乡下,被外婆领着东家西家地认门,阿公爷叔婆婆婶婶地叫了遍,外婆喜滋滋的不厌其烦,好像带着我出去露脸是件有面子的事情。
从邻居家回来,外公坐在太师椅上等着外婆上饭菜。冬天的黄昏里,外公穿着一侧开衩的虎皮袍子,一根锃亮的红木手杖斜靠在座旁。之前听苏州好婆(苏州人对奶奶的称呼)说过外公是很海派的。我没跟外公住过,有点怯,还是外婆胖胖的身体和宽阔的下巴让我觉得亲切。外婆从头发上取下一枚卡叉挑了下煤油灯的芯子,火苗忽悠地晃了一下,再套上灯罩,八仙桌立刻亮堂许多。记不清那晚的小菜,但一碗红烧肉是肯定的。我清晰记得那浓油赤酱的肉皮在煤油灯旁幽幽发亮。外公年轻时在上海法租界的会中旅馆做餐厅主管,无肉不下饭。以后我常想:外婆的红烧肉手艺是在嫁外公之前还是之后呢?
外公的台面上,红烧肉固然是主角,但若没有一砂锅烂糊肉丝黄芽菜作配角,那台面上就少了天伦。有外婆在便少不了这一口热乎。
儿时印象中外婆与外公之间的亲密,莫过于搓背洗澡了。虽说外婆家是在乡下,却有专门一间浴室,那浴缸是碎沙石砌成,虽不及现代陶瓷浴缸那样光滑,倒也打磨得可以,可惜没有排水孔,外婆得从灶披问一桶桶热水拎来倒进浴缸里,还得备好一排竹壳热水瓶以便不时加热。外公面对墙壁泡在浴缸里露出上身让外婆搓背,不一会,脊背上就被搓得红红的,外婆的脸也红红的,汗珠也滴答到外公背上。
除了服侍外公,外婆倒是不用下田干农活,农活是雇人干的。村里妇女背地里议论外婆是吃吃白相相的(到处玩)。有一次外婆跟我悄悄说,她嫁给外公以前也是城里的小姐呢。许多年后,我跟母亲提起外婆的话,母亲就叹道:咳,老太讲话就是有点勿贰勿三(不通事理)。
母亲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在我,不管外婆是贰还是三,她就是外婆,她会跟我讲一些不像旧式长辈那么严肃的却像闺密似的私房话。对了,私房话这三个字,第一次就是从外婆那里来的。外婆的私房话是在外公去世以后才跟我说的。
外公不在了,外婆就到苏州来走亲家。有时来之前会托人代笔寄封短信,有时冷不丁地出现在门口。我喜欢她冷不丁出现的那一刻,并不在意她带来白胖的水蜜桃还是香糯的菱角。外婆多是在夏天来,穿着褐色的香烟沙中式短袖和黑色的丝绸阔脚中裤,摇一把檀香折叠扇。外婆穿的衣服摸上去总是滑溜溜的,对此好婆有点看不顺眼,说外婆喜欢来城里出风头。不过那天外婆一脚刚刚跨进客堂间高高的门槛,我大叫:好婆好婆,外婆来啦!明明在房间里的好婆转眼失踪了。过了半个时辰,她才回来。刚刚修剪过的头发涂了过多发油亮得异常。原来好婆是从后门溜出去的。她看到外婆笑得有点腼腆。后来外婆偷偷跟我說,你好婆在跟我别苗头(暗暗地争风头)哪!
外婆这次真不是来出风头的,她是来央求阿爹(苏州人对爷爷的称呼)让我去乡下陪她住一阵的。
好婆其实是不大乐意我跟外婆去的,嘴上说是不舍得,其实是十自我跟外婆的亲近超过了跟她。每次从外婆家回来,她都会问我,外婆烧的小菜好吃还是好婆的好吃?我就说不一样。事实上,我很喜欢外婆家大炉灶烧出的饭菜,那种烟囱通到房顶冒出炊烟的炉灶,炉膛里哔哔剥剥作响,和着时快时慢呼啦哗啦的风箱,烧出来的饭菜香味不是城里的佐料可以调出的。
好婆追问:外婆都烧什么菜啊?
外婆烧的菜是比不得好婆的那么多,但有两道菜忘不了。一是红烧肉,香艳浓郁,那带皮的肥肉入口即化,丝毫不腻;瘦肉部分也烂得不会有一丝嵌入牙缝。令我至今好奇的是,那肉烧得如此脱胎换骨,装盘怎还叠角四方有形有款?如果说外婆的红烧肉是性感的贵妇,那外婆的另一道菜——烂糊肉丝黄芽菜——就是朴实的村姑。上海一带称大白菜为黄芽菜,大白菜剥去外皮便呈淡黄,再到菜心,就是团嫩芽如新生儿的脸皱皱的,所谓黄芽菜的名字大概由此而来吧。这道菜是再家常不过的了,一般不用于待客,似乎不登大雅之堂,但真心的美味热乎,是全然不讲客套不用虚情假意的古道热肠。烹饪者是实心实意不求你什么的,吃客也是不必装模作样在乎吃相的。江南人吃米饭,冬天扒两口就凉,所以汤是必须的,这汤不可温吞,必是哒哒滚才有鲜味。一锅烂糊肉丝黄芽菜,什么都有了,省得专门烧汤。如果说火锅是一帮人吃出来的热闹,烂糊肉丝黄芽菜则是一个人也可以吃个热闹的。好婆听我说外婆烧了这道菜就撇撇嘴说:懒惰菜。
那次外婆没有把我带走。
阿爹跟外婆商量了一件大事。
中秋刚过,外婆来接我们去乡下住,不是接我一个人,是好婆、阿爹还有表弟。外婆不喜欢表弟,觉得好婆重男轻女偏心表弟而怠慢了她的外孙女。但那天她跟好婆说:一道走!乡下地方大,笃定好住。
那时候苏州街面的墙上刷着红漆大标语“备战,备荒,深挖洞,广积粮”。居委会成天开会说要准备打仗了,好婆惶惶不可终日,催着阿爹到乡下躲躲。
一家人逃难似的登上了外婆租好的船,那是条水泥船,我好怕会沉到河里。外婆就指着岸上一帮纤夫说,不怕,他们拉着我们呢。
晌午了,河面上的秋风夹着湿漉漉的寒气,我的鼻子有点塞,表弟吵着肚皮饿。外婆从船舱里搬了台大煤油炉支在甲板上,一瓢一瓢舀了河水倒进铁锅。对面船家的小男孩揉着眼睛,正站在船头往河里撒尿,我呆呆地看着男孩飚出的抛物线在河面上激出一堆泡沫。回过身来,外婆已把切好的黄芽菜倒入滚水,再把粉丝和事先煸炒过的肉丝一股脑丢进去沸腾。等热气从那拼接的木锅盖的缝隙里呲出时,一锅烂糊肉丝黄芽菜就告成了!要是再勾点芡更好,外婆说。好婆则要尝尝咸淡,一匙羹送到嘴里,两根眉毛拎得老高:鲜得来鲜得来!她一叠声地赞,早忘记她说的懒惰菜了。
连汤带菜和着白饭下肚,鼻涕就流了出来,那是彻心彻肺地热乎!为什么今天的烂糊肉丝黄芽菜特别鲜?外婆笑笑指着对面船家说,你不是看见人家撤水水了吗?我半信半疑。若干年后看《红高梁》,原来“我爷爷”朝酒坛子里撒尿是有出处的呢。
好婆、阿爹和表弟在乡下过了冬,直到城里来信说太平无事才回苏州。好婆好像要还外婆的情,把我留下陪外婆多住些时日。那晚特别的冷清,坐在偌大的客堂里看到镜框里的外公肃然的面容,我打了个寒战,不敢想外婆如何在这么大的房子里独居。外婆举着煤油灯照着通向卧室的夹弄,说要领我见一个人。
卧室门对着的墙上有个黑白照镜框,镜框里的女人清瘦冷艳,笔挺的斜襟高领托着她的孤傲。外婆轻声说道:她是你的嫡亲外婆。
我怔怔地看着瘦瘦的不动声色的嫡亲外婆,转身投进外婆胖胖的身子里,眼泪嗦落落地掉下来……
第二天,外婆说她头次夜里躺在被窝里跟我讲了许多私房话,可惜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她说了什么。外婆的话像早春的雪花,落在地上就化了。
许多年以后,我从北方回上海。表姐带了我去看住在舅舅家里的外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这之前,无锡乡下的房子和红木家具都被舅舅变卖了,连地板和房梁椽子都锯了运到上海打家具,给他儿子娶媳妇用了。为此姨妈和我母亲捶胸顿足抱怨外公当初不该过继叔叔的孩子来做自己的儿子,终究引狼入室。一对姐妹天南地北地各哭了一场,从此和舅舅一刀两断,也断了与外婆的联系。
那个冬日的午后,外婆坐在舅舅家门口纳鞋底,说是给自己睡棺材准备的。鞋底很薄,外婆说纳不动厚底了,反正穿这双鞋的时候也不要走路了。外婆厚阔的双下巴像掏空的布袋坠落下来连着脖子上的皮颤抖着。表姐给了外婆10块或者20块钱,外婆把钱掖在贴身的衣服口袋里说不能让舅妈看到。然后伸出满是酱油斑的手给我们看她手指上没有金戒指了,外婆说手指变细了,洗衣服时落下来被>中走了。她一脸难为情地说:没有东西送给你们了。趁舅舅、舅妈没回来,外婆领我们看她住的那问暗洞洞的杂物问,原先挂在乡下客堂里的外公照片卸了镜框赤裸裸地贴在小屋门后。外婆说,他们不让挂墙上。
母亲曾交代我把外公照片带回来,可外婆嘟哝着只有外公照片伴她了。我没忍心拿走。
从外婆的小屋出来要穿过厨房,外婆说她的碗筷不准搁在橱柜里,只能单独放在碗柜下的角落里。表姐掀开一个磕掉了多处搪瓷的小盆盖着的碗,里面盛着半碗吃剩的烂糊肉丝黄芽菜留待晚餐再吃。表姐说没鬼点的肉丝!外婆说从前她烧这个菜,总是放很多肉丝。现在舅妈只给她一根手指那么点儿肉,反正自己的牙也不靈光了,省得肉丝塞到牙缝里去。外婆跟我们解释着。
没过多久,我和母亲收到姨妈来信,外婆在无锡乡下的一间养老院里去世了。
当时闻讯我没有哭。现在想起来,忍不住呜咽。
外婆没有自己亲生的子女,我也从未见过或听说过她有什么娘家人,其身世至今是个谜。我甚至都不知外婆姓甚名啥。
一道菜肴,虽然以后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知多少次重复食用,可就是放不下最初的味道,那就是原味的力量吧。不是嫡亲的外婆,在我童年的经验和成年的记忆中绝对无可置疑,她的烂糊肉丝黄芽菜也是我原乡记忆里美味的伤痛,永远不能愈合。
这个下雪的冬日,温哥华海边公寓的瓦斯炉上也咕嘟着一锅烂糊肉丝黄芽菜,却怎么也不是外婆的味道。
(本文系本刊特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