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之痛
2018-03-26王璞
王璞
这件事似乎缘起于五年前的那次同学会,追溯起来却是个有半世纪那么漫长的故事,不过为了讲述的便利,我还是从那次同学会讲起吧。
就是在那次同学会上,我邂逅了那位当年名叫李郎的同学。说是“邂逅”,乃因我们虽同了多年学,但做同学時我们并无交往,毕业这三十多年来也未曾有过交集,可在那场聚会中我们坐到了一张饭桌上,寒暄过几句之后,我们惊喜地发现,除了是同学之外,我俩还有一层特别的关系,他是我一位幼儿园阿姨的儿子。
那位阿姨姓李,李郎也姓李。当年他留在我心里的唯一印象便与这一反常现象有关。我们班上所有的同学都随父亲姓,只有他随母亲姓。我还记得,发现这一怪事是在某次填表时。他那组的组长是个多嘴多舌的女孩,我们管她叫十三点,她收着收着她那组填好的表格突然叫起来:“哟!你怎么跟你妈姓?你弟弟怎么跟你不是一个姓?”
教室里本来闹哄哄的,被她这一嚷嚷便蓦地静下来了,大家都朝那男孩看去。他一向是个不招人注意的小男孩,各方面都中不溜,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不先进不落后,评模选优的事没他的份,调皮捣蛋的事也没他的份。我跟他同学好几年了,还几乎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事实上,多年之后我们在那次同学会上相遇,我连他的名字也叫不出来。我记住的只是那个小男孩在十三点的惊叫声中突破众目所瞩那一刹那的形象: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像个被人当场拿住的小偷。
可在同学会上他的形象与当年判若两人,虽然穿着颇为随意,但他看去神清气爽,挺胸直背,举止之间甚至有了一种儒雅的风度,所以当他向我点头招呼时,我就自然而然在他身边坐下了。
我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同学聚会,大多数人都不认识。这事说起来有点复杂。当年我们读到小学四年级时便因文革停课闹革命。三年后复课,大家发现自己已是中学生了。按照就近入学原则,大多数同学被分配到同一间中学,又成了中学同学。不过由于上学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搞斗批改,互相之间的关系便可圈可点。尤其像我这种家庭出身不好的人,留下的回忆远非美好。所以之前他们邀我参加聚会我都谢绝了。这回是在一次会议上偶遇一位老同学江明吴。作为主管教育的市委领导,他被请到那个大型学术会议上作指示,谁知散会时,他突然径直走到我面前招呼我:“陈林川陈林川!”他正确无误地叫出我那有点拗口的名字,还向他左右的人介绍:“这是我老同学呀,他那时小名叫黑秀才,现在变成红博士了吧。呵呵!”
旁边就有人向他报告:“陈教授是我校文学院副院长,一级教授,博导,享受省级专家待遇。”等等。
他就频频点头,并更热烈地与我再次握手:“哦院长,哦专家!对了,我们那一班的同学经常有聚会的,怎么从来没见到过你?下次一定要请你大驾光临哦。”
可到了同学会现场我便发现,以前我不来参加这类活动真是明智之举。一帮面目被岁月腐蚀得惨不忍赌的老头老太,极力把自己整顿得年轻时尚,貌似互相关心,其实是互相攀比,实在无聊之至。当然,那天谁也比不过江明吴,他是场上的第一红人,官最大,气色最好,住在最高级的地段,车不仅名牌且有公家配置的专职司机。儿子当然也最有出息,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手下有数以百计的人马。大家都争先恐后去给这位成功人士敬酒,大概都是想找他帮忙或找他帮过忙的。有个胖老太吃相最难看,竟然一边敬酒一边向他递上一个大资料夹道:“呐,这是我女儿的履历表,看这相片!才貌双全吧!你儿子公司要了她肯定错不了。”
这时我就听见我的邻座发出了一种低低的声音,把它理解为“嗤之以鼻”大致不会错。跟着便是自言自语似的低语:“十三点永远是十三点。”
我跟李同学就这样聊了起来。在这闹哄哄的人群中,我们是两个异类。李同学和我,幸运地是对任何人都可不抱功利目的的人士。我好歹也算功成名就,儿子呢也有了安身立命之所;李同学更是已经在澳洲定居,妻儿也都去了那边。我们感觉自己是站在同一制高点俯瞰那班蝇营狗苟之徒。等到我发现他母亲就是李阿姨时,更是相见恨晚了。尤为难得的是,我发现我们在各种话题上都能取得共识:国际形势、国内形势、中国地产、全球股市、流行音乐、中外影视,我们都追看《纸牌屋》,痛骂抗日神剧,鄙薄真人秀节目,一句话,相谈甚欢。散席时我俩差不多已经成了好朋友,互留下电话和邮箱号码。这时我才发现,李郎把他的姓与名掉换了位置,叫郎李了。
“后来我跟我继父姓了。”他解释道,口气淡淡的,目光里似乎掠过一丝哀伤。当年的那一幕顿时回到心头,我不由得拍了下他的肩膀说:
“你知道吗,其实早在30年前我们就应当成为好友了。”
“为什么?”
“那次十三点爆你的隐私时,我特同情你。因为我也没爸爸。我爸爸六0年死在劳改农场了。”
“我有爸爸。”他说,口气仍然是淡淡的。
当时我并没有觉察出他的冷淡有何不正常,我继续抒发着自己的感想:“我那时候本想>中过去帮你的,但是因为我也有我的问题……唉,要是当时我知道你妈是李阿姨,我就会……”
这时我才发现,对我的表白,李同学并没有表现出一般情况下应有的感激或者感叹,他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面无表情。这时正好有辆出租车停在了他面前,他呼地一下拉开车门就钻进去了。我的话就此被打断。透过那块不干不净的车窗玻璃,我只来得及看见一张麻木不仁的面孔飞快一闪,就消逝不见了。
很快我就把这事忘记了。作为一院之长,那阵子又是评职称又是搞学术立项什么的,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每天都被开不完的会和院务纠缠得喘不过气来,哪里还记得那件小事。那一天,我事情特别多,忙到后半夜才上床,正闭上眼睛培养睡意,床头柜上的手机就叮铃铃地响起来,我心中一颤,以为又是哪个家伙来找我申诉或者游说,“这么晚!简直丧心病狂!”放心里恨恨地骂着,但还是拿起手机察看电话号码:万一是其他要紧电话呢?一看,号码显示是境外电话。是哪问大学邀我访问或是开会?我便接过来说了声:“哈罗!”
电话那头沉寂了片刻,响起一个不甚自信的声音“我是郎李,哦,李郎。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
“你还没起床吧?”
“起床?我刚睡下哦。我这里是凌晨4点半。”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是在中国我忘了时差。”
“那你是在?”
“我在悉尼。太对不起吵醒你了!你睡你睡!我改日再打。”
“不睡了不睡了,反正我也没睡着。有什么事吗?”
“也没……没什么要紧事,只是突然想找你聊聊而已。你,方便吗?”
“你说你说。”
“是这样的,我把碰见你的事跟我妈说了。”
“啊,她早忘了我吧?”
“不,她记得你。她一下子就说出了你的名字。”
“真的?那她记忆力太惊人了!她老人家有80岁了吧?”
“81。我妈她不仅记得你,还记得你妈,说有一次为了你跟别人打架的事,跟你妈谈过话。”
“啊,有这事吗?”
“多半有,因为我妈说得有根有叶,说一向是模范儿童的你,那次打了个女孩,还坚决拒绝道歉……”
他这一说,那一模糊在岁月中的往事就浮上了心头。没错,是有过这么回事,我打了个女孩,李阿姨把我妈找来了。我妈后来告诉我,李阿姨人真好,一听说我是因为那女孩骂我小右派才动手的,她马上就改变了态度,不仅不说让我道歉的事了,还再三要我妈回家别骂我,说她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我想起来了,”我忙道,“那次真的感谢你妈。真的,你妈是我非常敬重的一位老师。啊对了,上次你说她还住在国内,那你把她地址告诉我,我要去看望她。”
“她去世了。”李同学的声音更其低沉,“到今天正好是一个月。”
“啊!你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让我至少有去鞠个躬的机会嘛。”
“她是在北京我弟弟家去世的,离你太远。这里我代表她谢谢你。其实、其实我今天打电话给你,跟她不无关系。”
“哦,你说,你说。”
“是这么回事……”李同学吞吞吐吐地道,“也许我不应该麻烦你,也许我,但我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好像一定得跟个人把这事说一说才行,而你,你好像,你也许,是最合适的一个人。”
本来我的睡意就给他的电话吵没了,再加上他这么一堆含糊其辞的话,更是提起了我职业性的好奇心。对,忘了交待一下,我的专业是人类学,博士论文题目就是《东风西风——50年代至80年代吉祥街人际关系变化史》,所以大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纠葛,都是我关心的目标。我忙道“没问题,咱们有这么多层关系,能帮上你的忙是我的荣幸。”
“啊,那太好了!我今天真是要请你帮个忙。唉,我就长话短说吧。你记得吧,那天你谈起小时候那一名字事件,我的表情有点尴尬。这是因为,一时间我不知该怎么说。现在我要告诉你,那次事件对我刺激特别大。可以说影响了我的一生。那以前我对我跟我妈姓、我弟跟我爸姓是无所谓的。十三点那么一嚷嚷,我才发现了不正常,回家就吵着要跟我爸姓。我妈这才告诉我,当时我那个爸爸,其实不是我的生父,我生父姓赵,五七年被打成右派,跟我妈离了婚,之后就杳无音讯,也许都不在人世了。所以我才改了她的姓。我听了虽然惊异,但觉得继父对我那么好,就该算是我爸爸了,还是想要改姓,一年后文革来了,趁大家都改名换姓的那阵乱,就改了名叫郎李。”
“啊对不起!我那天不知道…”
“不不不,你那天的反应很正常,问题是……我家情况有点复杂,你听我往下说。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出现在同学会上吗?之前我已经二十多年没回过老家了,更加不会去参加什么同学会。同学中跟我有点来往的只有一个江明吴,就是他告诉我你也要去参加。所以我那天不是偶然出现在那里的,也不是偶然坐在你身边的。”
“这样啊!”
“是的,我是有目的而来。你记得吧?那天我跟你打听了你们学院的一个人,赵文华。”
他这一说,我立时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他当时的神气好像很随意,仿佛是信口谈起个熟人似的。
“啊记得的,赵文华赵文华。怎么?”
“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啊?!”
“对,他是我生父赵田跟他第二任妻子生的儿子。”
“原来你找到了生父”
“可以这么说。”
“可以?这么说?”
“找是找到了,但他连门都没让我进。”
“怎么会!”
“你听我说下去。”
我就听到了下面这样一个故事。
李同学告诉我,他虽然在十岁那年知道了生父赵田的存在,但却从没想到要跟赵田发生什么瓜葛。因为一来那人生死不明,二来他感觉到了那人是家中忌讳。而且继父郎海待他非常好,就是亲生父亲也不过如此。郎海在中学教外语,是个党员,教研组长。人呢也很善良。性子虽然有点急,但只会跟他亲生的那个孩子急,对继子却耐心又周到,还从小就在家教他英文。他后来因此才在恢复高考时一举考入名校外语系。移民澳洲后很快就立下足来,也跟他外语好有关系。郎海卻死得惨,是在1967年跳楼自杀的。而他之所以自杀,是因为遭人举报,说他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举报者不是别人,正是赵田。
“我记得特别清楚,”说到这里,李同学的声音更其低沉,“那天我跟我弟上街看游行去了,回家走到巷子口就被楼下小毛姐拦住,说是我妈要她带我们去我姨妈家吃饭。后来我才知道,郎海一被关牛棚我妈就料到了事情不妙,就跟邻居中她最要好的小毛姐说好了,只要有人来抄家就把我们带开。这样,我们没有看到那个可十白的场面,我们回家的时候,只见我妈一个人坐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蓬头散发,面色惨白,但神色是镇定的,她镇定地告诉我们爸爸不会回来了,但是我们不用怕,我们还有她。”
“李阿姨真了不起。”我道,“在我心里她一直就像女神一样,永远是那样优雅端庄,永远是那样淡定,让人一看见就心安。”
“我一直也是这样想的。我妈她一直都是我最爱也最相信的人。因此当她告诉我赵田阴险毒辣,检举郎海是其报复行为时,我深信不疑。也因此,一年前她被诊断出肝癌要去动手术,跟我说万一她下不来手术台,叫我去见赵田时,我是那样的震惊。我以为她是病得神智不清了。连忙安抚她叫她放心,我保证就算她死了也不会去跟赵田相认。但她却对我说:我是真的希望你去见他,你告诉他,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互相原谅吧。你注意到这个词没有:互相。当时我马上就说了:怎么是互相!是他害死了爸爸呀!可我妈说,你就这样对他说。”
听李同学说到这里,我觉得我对他的家事基本上已经了然于心了。毕竟我是做这方面的研究的,看过那么多有关材料。不用李同学说下去,我已经猜到,当年赵田被打成右派,郎海、甚至李阿姨,都可能在其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不能肯定的只是一些细节,例如她涉入的程度有多深?她是事前便知情,还是事后才知晓真相的?可这些我当然不能跟李同学挑明,因为他们毕竟都是他的亲人。根据我的经验,绝大多数当事者和他们的亲人,即便对自己当年的行为有追悔之心,也多是有意无意地夸大自己当时处境的艰难,美化自己当时行为的动机;而我们作为旁观者,也只能给予理解和宽容,所以我只是咿咿哦哦地应着。直到李同学说到,他后来真的按照他妈的意思去见了赵田,叫我猜猜赵田的态度时,我才说了一句:
“猜不出来。他什么态度?”
“极为恶劣!”电话那端的声音下子抬高,“我还没有开口说话,只报出了我的身份和名字,那家伙就勃然大怒地吼道:什么!你说你叫什么!我懵了,就又把我名字说了一遍。他吼得更大声了:我不认识你!我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儿子!嗓门之大,把我的耳朵都快震聋了。”
“你说的是你哪个名字?”
“郎李。”
“那当然了!你怎么可以告诉他这个名字。”
“我叫这名字都四十多年了,自然而然就出了口。”
“唉呀你不应当报出这名字的。而且,你怎么到现在还叫这名字呢?”
“因为,因为……其实我也曾想到过要改回叫李郎的,可后来到了澳洲,大家平时很少叫我中文名了,都叫我英文名里尔,我也就把这事放下了。那天我也想跟赵田这么解释来着,可他哪容我解释呀,他疯子似的立即大发作,跟着就把电话一挂。好狂暴哦!我理解我妈当初选择郎海的原因了。”
“那你回去怎么跟你妈交待的呢?”
“我就说没找到。我妈也没怎么追究,手术不成功,她后来脑筋一直是糊涂的,没几天就去世了。可我没有想到的是,在她临终的前一刻,当她最后一次从昏迷中醒过来,说了句话,把我的心又搞乱了。”
“什么话?”
“她说:为什么他不肯原谅我?你看,其实她心里很明白。她,她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事。”
“那么,现在你想再去见赵田?”
“不,我不想再去了。我如今身體很差,心脏都搭了两次桥了。上次那通电话搞得我差点一命呜呼。所以我想,我想,你能不能?你可不可以帮我……”
“帮你去见赵田?”
“不,不是去见赵田,是去跟那个赵文华谈一谈。”
“哦。应当是可以的……但是,谈什么呢?怎么谈?”
“这就是我要求教于你的了,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又当了这么多年领导,自然比我更懂得怎么跟他沟通。我嘛,我只有一个要求,了却我妈的心愿。”
“可是你要想到,正如你跟你妈难以沟通,赵文华也可能跟他爸爸难以沟通,甚至比你更难。你想呀,像赵田那种性格的一个人,怎么会跟他儿子说那件事,可想而知。”
我这样一说,电话那头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了他沉郁的声音,说那就先让他再想想,想好了再打电话跟我商量,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李同学一直没再打电话来,我以为那件事就此完结了,假如不是两个月前的一次偶遇。
两个月之前,也就是跟李同学夜谈之后差不多半年,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儿子开车带我们一家人到新买的别墅度周末。汽车进了那个小区里就开得很慢,由于是新区,路还没有完全修好,坑坑洼洼的。我们被迫观赏沿途那并不美丽的风光。由于大部分住户都还没搬进来,很多院子都还跟我家一样处于半开发状态。这样一来,那座装修别致、鲜花怒放的院子就格外醒目,一下子就吸引住我的目光。
“停车!停车!”我对儿子叫道,“我下去看看。跟人家学习一下。”
那座院子的主人就是赵田父子。
当时他们父子正在院子里摆弄花草,我在门口一站,赵文华就惊喜地迎了过来“稀客!稀客!”他笑道,而坐在一旁正修剪着一盆花的那位老人,也向我点头友好地微笑。
我这才发现他是坐在轮椅上的,而且,一见之下,我有点惊异:这人跟李同学故事里那个狂暴的家伙完全对不上号。他长着一张跟赵文华一样憨厚的方头大脸,只是面色比赵文华黑多了,而且那种黑不是日晒风吹的黑,而是好像到地狱里走过了几遭似的,带着一种发自身体里面的黝暗,令人简直不忍卒看。不过他目光却特别明亮,特别是当他盯着我看时,那种明亮和锐利,仿佛直射向我心底。他笑的时候,那张没牙的大嘴一咧,牵扯得我的心也动了,说不上是因为难过还是因为惊惧。
我们坐到花棚下的小木桌旁聊天。我发现赵文华在家里跟在学校完全两样,在学校他面目呆板沉默寡言,眼下他话虽也不多,却轻松自然,甚至还时不时来点幽默。至于他父亲赵田,更可以算得上一个健谈的人,语气虽说稍嫌夸张,说到自己时有点自吹自擂,但知识面甚是广博,从美食到保健,从园艺到茶艺,名山大川,异域风情,样样事情他都有所了解,诸般问题他都有所涉猎。最为难得的是,这么大年纪了,他居然学会了上网,而且跟我一样喜欢上国内那几个有名的政经论坛。我便问他看没看过那个网名叫做“羊变狼”的博客文章,他竞道:“看过。那家伙文字老辣,还蛮有见解的。”
“那就是本人。”我道。
他脸上显出惊喜的神色,两手一抱拳道:“幸会幸会!”
赵文华也在旁边笑道:“我爸眼光很高的,一般的文章他都看不上。可他跟我经常提到那位羊变狼,哦,没想到是陈院长您呀!”
赵田点点头,一脸严肃地道:“主要是有思想,有见地。嗯,网上其实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很多奇才和怪才,很多好文章。不过像陈教授您那样思路清晰又思想深刻的文章,还是凤毛鳞角的。老朽我自然有眼前一亮之感,变成您的粉丝。”
我虽然不是个闻捧则喜的小人,听到这样的话心里也是高兴的,便举起茶杯向他一敬道:“过奖过奖!那么,前天我回击那个‘全球一片红谬论的文章,不知您看到了没有?”
“拜读了拜读了。”
“不知有何见教?”
“我回了个帖子的。”
“啊!敢问您老的网名?”
“魔鬼的瓶子。您有印象吗?”
我心里不由得一惊。这个网名我是注意到了的。此君经常发贴支持我。但是看那言词和用语,非但不像个老者,简直像个愤青,其尖刻激烈,令我往往有无法领教之叹。比如前天那个回帖是:“楼主吃饱了撑的吧,竟有兴致对猪弹琴。猪也就罢了,可那是一头死猪你都看不出来吗?”
我望向赵田,他也正在望向我,我这才注意到,虽然那张脸上仍然带着笑,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目光变得更加冷峻了,不,简直可以说是冷气森森,直向我射来。我心下又是一惊,蓦地冒出一个画面,忘了是在哪里看到的,画面的背景是什么也忘了,只记得上面一个硕大的狼头,狼头上一双绿森森的眼睛。我忙道:
“有印象,有印象。印象很深的。”
“我发言比较激烈,”赵田高声道,“尤其是对那种完全不说人话的家伙。我认为,到今天还会说那种话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脑筋完全坏掉了,第二种便是当年的打手或打手们的子孙。”
说这话时,他虽把目光移开了,但我仍然听得出来他口气里极力抑制住的愤怒。
当我与赵田做着这番对话时,赵文华似乎有点不安了。他不时地起身,一会儿添茶一会儿倒水的,这时更插话道:“陈院长您别介意哦,我父亲当年遭到了一些不公平的对待,看问题就有点,嘿嘿,不太、不太客观。”
赵田厉声打断他:“你这是什么话!客观的定义是什么?什么叫做不客观?我够客观的了。我实话实说。”
“那是那是。”我点着头道,“赵老您的敢言我是很佩服的。”
“那当然,不要说现在这样的时代,就是年轻时那种因言可获死罪的年代,我也没有十白过。总归要有人出来说真话的。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陈教授,你是引用过聂公这两句诗的,你应当懂得我。”
我连忙附和道:“我懂,我懂。我自己的父亲当年就是因为说了几句真话被打成右派死在劳改农场的。家母告诉我,其实他并没有像您老一样直言敢谏,他只是私下跟好友谈了对中苏关系的一些看法,遭好友揭发,才倒了那样一场大霉,竞至万劫不复。”
一听这话,赵田身子往后一倒,面呈大惊失色之状,口中叹道:“怪道我跟陈教授您这样投缘呢!原来令尊跟我是难友呀!我们的遭遇竟是一样的。我当年也是给好朋友出卖了呀!也是给弄到了农场劳改,正是大饥荒的年代,那种悲惨!我跟你这样形容吧:我宁愿想到自己曾杀死了十个人,也不愿想到自己把一个人害得落入那种人间地狱。唉呀我不同你讲了,我也从来不同文华讲,我十白他听了会一辈子做噩梦。”
他又对赵文华说:“文华你快去把那瓶茅台拿出来!我要跟陈院长喝一杯。不要劝我!我今天就算喝死了也要喝这一杯,真真太难得了!”
我眼睛有点湿了。要不是先前有过与李同学的那一夜谈,看着对面这张热情洋溢的面孔,我简直觉得这是一位慈祥老人了。一时间,我那惨死的父亲形象在我心中闪动。父亲去世时我只有四岁,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只有一岁。所以我对他的印象只是从母亲的回忆和家中他硕果仅有的一张照片上得来的,照片上,父亲是个英俊青年,也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和高而挺的鼻梁。
同时我暗自也很高兴,因为我想到了李同学的托付,这可是一个沟通的好机会呀!而且是跟赵田本人谈。
我就不说我们是如何饮下第一杯酒,又接着饮下第二杯的,也不说我们如何越喝越兴奋,越聊越投机,后来连赵文华也加入进来,变成跟我们一样的兴奋,大家一起胡言乱语,信口开河,我们互相抢着说话,讲述着自己的和别人的故事,这些情节我都不说了。因为人在醉中会以为周围的人都跟他一样醉,都跟他一样失去理性信口开河,所以我没有把握:那些情节是真的发生过呢还是我醉后的幻觉。然而,最后的那个场面那么突兀那么尖锐,让前面所有的情节更加扑朔迷离,迷蒙在一片云山雾海中,分外的真切,我却是不能不说的。
没错,这里我要说的是,正当我们聊得最热烈之际,不知道被一句什么话或什么故事引发,突然之间,我听见“李郎”这个名字从我口中跳出來。尔后,一阵沉默中,我就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张变得惨白的老迈面孔了。
“李郎?”从对面那张兀然咧开的大嘴里,进出这句话。
那骤然变得沉重的声音,还有那张更其阴沉的面孔,今我惊慌失措,鬼使神差,我竟然道:“有段时间他叫郎李。”
我看见对面那张面孔阴沉到阴黑的程度了,感觉上就好像一大块乌云正在直朝着我压过来。可是突然,福至心灵,我又听见了我自己的声音:
“可是他现在改了名叫里尔赵了!对,他改了名字叫里尔赵,姓赵,名李尔。”
一片沉默。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也许是对面那人的心跳。然而接着,突然之间,我听见一声欢快的大叫:
“文华文华!去把那瓶XO拿来!我要跟陈林川再喝一杯!”
对,他叫的是我名字。我是何时告诉他我名字的?他又是在何时开始直呼我名字的?我都忘记了。因为接下来的场面更加热烈更加狂乱,以至于之后我们又谈了些什么,我是否把李同学的托付、他的苦恼,以及李阿姨临终的悔恨,还有我自己心中的疑惑,都对他说了没有,我忘得一干二净。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床上,阳光照上了我的脸,妻子在旁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我从来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一个人。”她说,摇着头。
“这样的一个人?什么人?”我惊问。
“你醉得跟韩剧里的酒鬼一样的呀!”
直到今天,我还没决定是否把我与赵田父子那次邂逅的经过告诉李同学。原因是我无法断定,是不是我害死了他爸爸?
收到赵田讣告是我大醉后一星期的事,是秘书琳达把那张讣告放到我桌子上的。我问她是不是赵文华教授送过来的,她说也许吧,反正她来上班时它就在她的桌子上了。
我去参加了追悼会,对着灵台上高悬的死者大头照,我恭恭敬敬做了三鞠躬。每一鞠躬我都会看一眼照片,照片上那个老人,有着一双多么慈祥的眼睛!智慧的目光,高而挺的鼻梁。我跟赵文华握手,对他说:“节哀顺变。”他则回了我三鞠躬,每鞠一下都说一声:“谢谢。”可是从他那双默默朝我望过来的眼睛里,看不到谢忱,也看不到怨恨。
后来有几次我遇见他,每次都想跟他好好聊几句,但他那显然是装出来的匆忙神色,使我没法开口。我也去过那座院子,可是大门紧闭着,院墙上没有了绚丽的鲜花,枯萎的枝条哀伤地垂挂在黑色的大门上,我便连忙走过去了。
(选自香港《城市文艺》总第87期,2017年2月20日出版)
本辑责编 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