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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3-26毛晨钰
毛晨钰
《如果国宝会说话》每集只有5分钟,每次专注讲述一件主要文物,但它却做到了“让现代人跟古人沟通,而不是跟冷冰冰的物”
“这是一只有着胖胖腿的鹰……它除了有上古的王者之气,又同时显示出另一种很现代的气质,用当下的话说就是——萌萌哒……”
这不是一段恶搞视频的旁白,而是央视纪录片《如果国宝会说话》中的一段解说,里面提到的那只“肌肉萌”的鹰其实是一件老鹰造型的陶器,它来自仰韶文化时期,至今已经6000岁了,是这部纪录片讲述的100件文物中的一个。
2018年元旦,《如果国宝会说话》开播。这部纪录片每一集用5分钟讲述一件文物,试图用四季共计100集短视频展现从新石器时代到宋元明清的中华历史文明脉络。第一季25集在视频网站B站上播放量超过100万,豆瓣评分从9.2一路飙升至9.4,被称为“纪录片里的一股清流”。
跟以往同题材大都讲究磅礴气势的纪录片相比,《如果国宝会说话》每集只有5分钟,每次专注讲述一件主要文物,佐以二三十件辅助文物。“5分钟大概也就是地铁驶过两站,或者是泡好了一杯方便面。不过现在又多了一个选择——看一集《如果国宝会说话》。”分集导演寇慧文说。
除了短,这部纪录片能够俘获年轻观众的另一特点是:萌。第一集中,由仰韶文化先民制作于6000多年前的人头壶在镜头中头微仰,嘴撅起,被观众做成了表情包“笑得像个6000岁的孩子”。而在官方宣传中,制作团队真的把文物做成表情包,三星堆青铜人像自称“奥特曼”,太阳神鸟金箔酷似“美瞳”……总导演徐欢说,他们并非刻意卖萌,只是想“让文物和观众‘平等对话”,因为,“其实古人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像我们。”
“孤独的国宝”
2015年末接到拍摄任务的时候,徐欢导演的纪录片《我从汉朝来》刚开播不久。在此之前,她已在纪录片领域工作多年,长期和各种历史文物打交道,曾监制了热门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
这一次她接到的工作更像个“命题作文”:每集片长控制在3分钟左右,通过国宝讲述中华千年文明,纪录片名字暂定为《国宝生辉》。短纪录片对徐欢来说不是什么新鲜挑战。2012年播出的《故宫100》就出自徐欢之手,100集的片子,每集用6分钟讲述1个故宫的空间故事,带观众发现100个紫禁城不为人知的角落。思考一番后,徐欢觉得3分钟太短,她决定用5分钟主要讲述一件国宝。
如何在两站地铁的工夫里讲清一段历经千年的沧桑历史?徐欢选择了一个全新视角:“这不是一部‘整理国故的片子,而是解读文物,它的目标是:关注人,这里的人既是创造文物的古人,也是面向未来的我们。”随后,纪录片的名字也由《国宝生辉》变成了《如果国宝会说话》。
在整个拍摄过程中,最耗费时间的是选择文物。2016年项目启动时,正值第一次全国可移动文物普查。这场历时5年的普查统计出全国登记在册的可移动文物数量为1.08亿件,其中珍贵文物380多万件。
为了从百万件珍贵文物中挑出最具有代表性的国宝,全国十几家博物馆为摄制组提供了一长串文物清单,徐欢则组建起了一个二十多人的团队,其中包括不少考古学专家顾问,在《中国文物报》工作的王超就是其中之一。他至今清楚记得,徐欢给被拍摄文物定下最重要的标准就是:中华文明的坐标,也就是在中国历史发展中,对文明进程具有推进或改变作用的文物,以及在中华文明形成与传扬过程中,具有重要价值的文物。
对于选文物这件事,徐欢的团队并不陌生。在拍摄《我从汉朝来》的时候,摄制组就进行了充分的田野调查,“几乎走遍了所有中国汉墓,比一些专家去的地方都多”。这一次,徐欢的团队依然聚集了一帮擅长“到处跑”的人,从2016年开始,摄制组就兵分几路,分别前往河南、河北、山西、四川、湖北等地近百家博物馆和考古研究所、50多处考古遗址进行调研,分集导演潘懿就是在踩点时发现了两件“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国宝。
在拍摄甲骨文之前,导演组曾向古文字专家冯时请教,要从现存的154000片甲骨文中选出“最特殊的那一块”。冯时向他们推荐了一块“刻辞骨柶”,它不只是刻在兽骨上的甲骨文,还用绿松石镶嵌文字,十分罕见,极为漂亮。导演潘懿在河南殷墟博物馆调研时见到了这块中国现存的唯一一件文字镶嵌绿松石的甲骨。这片兽骨上记录的是商王在一次田猎中捕获一只野牛的事,为了显示王权,特别用绿松石镶嵌撰写。在加拿大也有一片同样的嵌绿松石甲骨文,但远不如殷墟出土的完整。
关于这片2005年刚出土的“刻辞骨柶”,考古学家至今还没来得及写考古报告,在网络上也几乎找不到相关信息。在后期制作时,不少专家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块甲骨,负责撰写文案的导演寇慧文说,“一众青年专家都惊呆了”。
另一件冷门文物是河北博物院的错金银铜版兆域图,这是世界上已知最早的建筑平面设计图。这块兆域图来自距今2300多年的战国时期的中山国,图上是按1:500的比例尺绘制的国王陵园。选择这件文物的导演潘懿认为,这块兆域图让现代人看到了古人的思维方式。在古代修建陵墓,范围广大,却很少出现重叠,说明古人已经有绘制平面设计图的意识。很长时间以来,人们都找不到这一观点的历史依据,这块兆域图就成了凭证,而它比国外最早的罗马帝国时代地图早了600年。
得知兆域图被选上,河北博物院院长罗向军颇为惊讶,因为它是一件“孤独的国宝”。
上世纪70年代,有农民在河北三汲乡发现规格较大的瓦,考古学家在后来的挖掘中确定这是一个战国王陵的所在。在发掘之前,这个陵墓就遭到了多次洗劫,盗墓贼不仅偷走文物,还放火烧墓室,很多陪葬品都化作灰烬,只有一些金属物品得以幸存,兆域图就是其中之一。罗向军说:“那些盗墓贼当时都没有看上它,把它遗留了下来。后来在很多宣传片中,大家也都选择了颜值更高的馆藏文物。而这件铜版兆域图虽然颜值不高,内涵却同样丰富,是中国建筑规划界的鼻祖,是最早的有比例尺的规划图。”出现在纪录片中的兆域图经歷火烧压砸,即便凹凸不平,但金银镶嵌的线条至今依然清晰规整。
潘懿说,一开始导演团队成员挑选重要文物的标准之一是看它“有没有出现在教科书中”,但随着研究深入,才发现这个标准没那么重要。在徐欢看来,每一件文物都有着同样重要的价值,“尽管我们会把文物分为珍贵、一级等级别,但了解过就会觉得每件文物都是重要的,能够留存到几千年后的都是一个时代的见证”。
新技术
纪录片播出后,微博上发起了一个“你最想跟哪个国宝聊聊人生”的投票,截止到目前,得票最高的是一棵三星堆青铜神树。
这棵残高3.96米的青铜神树是夏代晚期青铜器,有三层树枝,每一层上又分三根旁枝,在每一个枝头还站立一只太阳神鸟。从1986年在三星堆遗址出土后,修复团队花了8年时间才把它拼接完成。对于负责拍摄的导演冯雷来说,拍这棵神树也是耗时良久的大工程。
2016年,冯雷一行去三星堆博物馆拍摄,一共拍了三天,这棵“青铜神树”就占了整整一天,但“拍完了几乎都没用”。因為,近4米高的神树被圆形玻璃罩着,无论从哪个角度拍,只要一打光就会反射,“拍回来的素材全花了,完全没有肃穆感”。
出于保护文物的考虑,玻璃罩是肯定拆不了的,冯雷只能联系专门做三维扫描的团队,扫描出了青铜神树的3D影像。最终成片中,除了一个短短数秒的实拍镜头,冯雷重新制作了数字动画来讲述青铜神树的故事。到了节目都已经确定播出时间的最后一刻,他还在修改镜头。
同样运用这种三维扫描技术的还有对“何尊”的拍摄。一则5分钟的片子,导演孙戈霆整整琢磨了1年。
这尊青铜器是周朝贵族何专门为了记载父辈们和新王周成王功绩而铸造的。导演孙戈霆第一次听说“何尊”是在2016年3月的纪录片样片筹备会上。当他隔着玻璃罩亲眼看到这尊3000年前的青铜酒器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不过是一尊文物而已”。然而,当它被“请出展柜”,立在聚光灯下,孙戈霆感受到了3000年时光积攒下的气场。
眼前这座“何尊”曾被卖到一个废品收购站,1965年才由宝鸡市博物馆的一个干部花30块钱买下,但当时并没对这件文物进行除锈处理。1975年,青铜器专家在看到“何尊”的时候感到纳闷,为什么这样的大型器物没有铭文?随即,专家用手在“何尊”内部摩挲,感到底部凹凸似有文字,经过清理,人们在何尊底部发现了122字的铭文,其中有四个字“宅兹中国”,这也是“中国”一词最早的文字记载。
为了让观众看到何尊的内部影像,孙戈霆把小镜头伸入何尊内部,用最新的存拓技术将铭文清晰呈现。在这之前,观众只能看到纸质打印出的铭文,有一些笔画无法采集完整,但这一次,不仅可以清楚阅读铭文,孙戈霆还还原了青铜最初金灿灿的本色。他说:“观众在博物馆里看文物,基本上都是平视视角,或者是隔着玻璃罩往里看。但在纪录片里,由于使用了新技术,观众可以360度无死角地看到文物的每一个细节,也能更好地洞察这些细节背后隐藏的信息。”
新技术不仅能尽可能呈现文物全貌,还让历史变得通俗易懂。
在纪录片中,导演大量运用动画来诠释文物的历史背景。在“刻辞骨柶”那一集,寇慧文就用一段画风可爱的甲骨文动画片还原了商代男子的一天。“人”插上发簪就成了“夫”,这是他可以担起家庭的证明;出门打猎时,“夫”双手摆动又形成了一个“走”……寇慧文很早之前就看过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做的甲骨文动画《三十六个字》,在之后的素材搜集中,她发现但凡讲到甲骨文造字法,基本上都是用动画来演示,这不仅让历史变得生动,还非常符合甲骨文的象形魅力。她曾在一片甲骨文中读到有关王出车祸的记载,为了配合现实情况,“车”字和一般的甲骨文“车”看起来不太一样,“仿佛那辆‘车的车辕断掉了”。
新技术的运用、视觉化的呈现——这些在徐欢看来,都是现代人通往一件件国宝的路径,“让现代人跟古人沟通,而不是跟冷冰冰的物”。
“大炮打蚊子”
在《如果国宝会说话》第一季播出后,导演团队现在正忙着制作以秦汉到三国两晋南北朝为主的第二季,预计四月中下旬播出,整个四季会在今年播完。100集纪录片现在已经拍摄了70多集,最让人头疼的就是文案。
但这部纪录片最受好评的——也是文案。从开播以来,这部纪录片对国宝进行的拟人化解读就成了最大热点,网络弹幕中有超过90%都是为文案叫好。
在已经播出的25集短片中,有的用诗意的方式诠释,比如在第一集人头壶的结尾,旁白念了一段诗:“六千年,仿佛刹那间,村落成了国,符号成了诗,呼唤成了歌。”有的则用轻松跳脱的风格演绎,第十二集介绍一个猫头鹰形状的鸮尊时,旁白把它称为“愤怒的小鸟”,为了配合鸮尊呆萌的风格,旁白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一倍,被网友戏称为“最放飞自我的一集”。“这次跨越的年代太长了,每一件文物都是坐标式的,每一件文物也都有自己的属性,不能用一个腔调来讲。”徐欢说。
拍“何尊”不容易,解读“何尊”同样也是难题。孙戈霆最初无法从海量信息中摘选出5分钟能够传达的信息。一个多月的时间,文案改了十几遍,依然“中规中矩,不温不火”,他就此搁置。2017年,他又开始第二轮修改,很别扭地调整了一周后,他决定推翻重写。最初对周朝了解只停留在《封神榜》的他了解了周成王的爷爷周文王和父亲周武王。他设想假如自己是周成王,一定会替功勋卓著的父辈们感到骄傲,于是根据历史资料推算出了一对感怀先辈、展望未来的青年。事实证明,这对周成王和贵族何组成的CP得到了网友的认 可。
让国宝们如此轻松地卖萌,这显然很对当下年轻人的胃口,即便有人不买账,原因也只是“脑洞太大”。但对徐欢而言,这种轻松的背后却一点也不轻松。
她形容每一篇文案都是“用大炮打蚊子”,看来轻巧,实则字字推敲。5分钟视频,最短的文案600字左右,最长的不过1300多字,但绝大部分都起码修改了20遍,有时甚至需要好几个人合写,完成的文稿还要请专家审核修改。
最令徐欢担心的是,“大部分人看到的都是表面,很少有人因此去溯源我们的历史”——有着“狐狸脸”的镶嵌绿松石铜牌饰代表着出现了“最早中国时代”的二里头遗址。如今河南二里头的庄稼地下还埋藏着一座城,它被认为是夏王朝的都城,这是中国史书中记载的第一个世袭制朝代。而在距今五千年左右的良渚遗址出土的玉琮王则代表了太湖流域高度发达的古代文明,出产古朴玉龙的红山文化则代表了辽河流域发展出的古代文明。
有时,在讲述一件文物时,还会出现同时代或同类型的“一窝儿文物”。例如,在讲述红山玉龙时,导演组一口气拍了二三十件不同时代的龙形玉器,以此解释玉龙形象的演变和历代审美的变化。这其中藏着徐欢拍摄这部纪录片的初衷与愿望,“我希望能够让观众意识到文明的体系和脉络,中华文明是多元、多区域的。”
《我在故宫修文物》的导演叶君也参与拍摄了这部纪录片。有一次,他跟徐欢说,“大家看起来在拍历史,其实是在做人类科幻史。”徐欢认同这个说法,“给节目起名为《如果国宝会说话》,就等于国宝不会说话,文物只能被解读,而解读历史正是为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