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层腐败丑闻给秘鲁“按下暂停键”

易升

2017年12月21日，秘鲁国会举行弹劾投票。决定总统库琴斯基的去留（@视觉中国）

前总统纷纷“跌倒”，现总统指控缠身

“秘鲁已经瘫痪了。”

雨果·阿帕奇是秘鲁一家建筑企业的老板。

2002年，这名工程师就开始从利马采石场挖掘石块供应给建筑商生产高质量的水泥。过去近二十年中，他公司的员工逐渐从30名增长到180多名。“可以说利马几乎没有一条新建的主路里没有用到我们公司的石材。”

采石场蓝色的花岗岩成了首都利马快速建设现代化的基石，但这家公司如今却面临破产倒闭。

过去一年，秘鲁全国范围内大量基建工程和项目合約被政府冻结，价值数十亿美元的重大建设项目被叫停，“整个国家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和基础设施建设一起陷入瘫痪的还有秘鲁政坛。

2017年一年的时间里，秘鲁三位前总统和数位高级官员接连被拘留或遭到指控。上任仅17个月左右的现总统库琴斯基在12月中旬还险遭弹劾，尚未站稳脚跟又深陷于贪腐相关的刑事调查，随时可能再次面临弹劾。

这一切有同一个起因——巴西建筑巨头奥德布莱切特公司的行贿案。

2014年，在巴西政府一项代号为“洗车行动”的调查中，奥德布莱切特公司行贿的迹象首次显现，调查过程中检察官发现它在其他国家也存在行贿以换取大型项目中标的行为。腐败的线索由此迅速延及全球，影响到大大小小14个国家。为此，美国司法部2016年开出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张罚单，罚金高达35亿美元。

这场“火”在秘鲁烧到了几乎整个最高政治层，秘鲁因而被认为是巴西以外受到此案影响最为严重的国家。

“秘鲁就是一个鲜活的典型案例，让你看到腐败对于一个发展中国家的破坏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华盛顿邮报》评价。

现总统遭遇弹劾

“圣诞节前我们可能会产生一位新总统。”

2017年12月21日，秘鲁国会针对是否要弹劾总统库琴斯基进行了一场表决。表决开始前，秘鲁天主教大学政治学教授Eduardo Dargent这样告诉《纽约时报》。

实际上，许多秘鲁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当年5月的投票几乎一边倒地同意开启弹劾程序——97票同意对17票反对。根据秘鲁的法律，只需要三分之二、相当于87票同意就可以通过对总统的弹劾。许多人认为库琴斯基此次劫数难逃。

奥德布莱切特公司在2016年时向美国联邦法庭承认，他们向各国政要支付了约8亿美元的贿款以换取利润丰厚的项目。由此引发了拉美各国的检察官展开的一场大型调查，他们试图了解这笔巨款的收款人都是谁。随着名单越来越长，包括厄瓜多尔前副总统在内的多国政要都被牵涉到其中。

库琴斯基则是这张名单上的最新成员。

在政治生涯开始前，库琴斯基曾在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工作过，这位右翼经济学家在2016年击败前总统藤森的女儿藤森庆子，赢得大选。

其上任伊始，国内经济发展迅速，加上他强势的金融背景，秘鲁看起来前景大好。但这段蜜月期很快就在巴西曝出腐败丑闻后匆匆结束。

奥德布莱切特公司在供述中承认，他们在2005年至2014年期间曾向秘鲁的公职人员行贿2900万美元以换取125亿美元的合同。虽然他们否认所有参与的秘鲁项目都有腐败的成分，但这已经让过去几十年中所有大型项目建设都显得非常可疑。

秘鲁法院去年5月获得的一份文件显示，库琴斯基在上世纪90年代成立的公司Westfield Capital曾从奥德布莱切特那里得到78.2万美元“咨询费”，大部分款项的交易都是在2004至2007年间进行的——这段时间里库琴斯基先后担任秘鲁经济和财政部长、总理。奥德布莱切特则在秘鲁赢得了包括公路建设、灌溉项目在内的数个大型项目的公共合同。

文件被曝光后，库琴斯基发表讲话称，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但也没有否认收受这笔钱的事实。“我没有逃跑，没有躲藏，因为我没有理由这样做”。

他后来又称自己上任后就与Westfield断绝了关系，这笔款项是由从前的商业伙伴主导进行的交易，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我是一个诚实的人，一辈子都是。”他补充道。

他的支持率在沸沸扬扬的争议之中受到重创，经济学人智库分析师Fernando Freijedo五月在一份给客户的报告中写道：“总统（库琴斯基）日益显得无法继续执政。”

反对派虽然在大选中落败，但在国会中占有大多数席位。这笔去向不明的资金迅速被拿来大做文章，并引发了12月的弹劾表决。

不过，21日，突然有10名反对党成员在最后一刻决定转变态度，选择了弃权。票数最终没有达到弹劾的要求。库琴斯基惊险过关。

一些分析师认为，库琴斯基在最后关头和反对党达成了协议，以释放因人权罪仍在服刑的前总统藤森为筹码，以挽救他的总统职位。因为仅3天之后，他就宣布对藤森实行特赦。而在2016年大选时，他非常重要的竞选承诺就是要打击腐败，并向秘鲁人保证绝对不会赦免藤森。

这个决定引发了国内大规模的抗议游行。“对藤森的判决是秘鲁的历史性成就。他的释放只会纵容侵犯人权有罪不罚的行为，削弱法治，而在打击本区域广泛腐败的斗争中，强有力和独立的司法机构是不可或缺的。”评论员Sonia Goldenberg认为。

三位前总统纷纷“跌倒”

几位前总统则没有库琴斯基那么幸运。

去年7月，2016年卸任的前总统奥拉塔·胡马拉和妻子一起被拘留，强制执行长达18个月的审前监禁，还被双双没收了护照禁止出境。

胡马拉执政期间，奥德布莱切特开始了一项价值70亿美金的天然气管道项目，管道穿过安第斯山脉，连接亚马逊雨林和海岸。这个项目时至今日还尚未完成。检察官指控他从奥德布莱切特为他2011年的竞选征得了300万美元，并在当选后协助了项目的竞标，胡马拉矢口否认，反击称这些都是“无中生有，是一种羞辱”。

他的前任艾伦·加西亚，虽然没有入狱，但现在也正在接受关于奥德布莱切特承接项目的调查，其中包括了利马地铁的建设。

而加西亚的前任亚历杭德罗·托莱多，因涉嫌收受2000万美元回扣帮助奥德布莱切特获得连接巴西和秘鲁的高速公路大单，去年2月就被发出”红色通缉令”。这条公路最后耗资45亿美元，是原本预算的四倍。如今托莱多流亡到了美国加州，拒绝引渡。

尽管三位前总统都宣称没有从这个巴西公司收受过贿赂，但公司的前首席执行官马塞洛·奥德布莱切特却不是这么说的。在2017年11月提交给巴西检察院的证词中，他“确定”自己捐助过这几位总统的选举活动：“我们支持了所有人，托莱多、加西亚、胡马拉……包含了所有的总统和反对党领袖。因为我们想保证不管谁当选了对我们都是友好的，没有当选的也不会给我们制造不必要的麻烦。”

他还特别强调了对于胡马拉的捐助，“这个我记得很清楚，我敢肯定给了他300万美金。”

马塞洛·奥德布莱切特已经被判刑入狱，此前他在接受秘鲁检察官的询问时，还曾多次提到一个关键的人物——豪尔赫·巴拉塔。

巴拉塔作为奥德布莱切特公司的代表在秘鲁工作超过20年，了解这些交易的所有细节，也被认为是整个调查中最具分量的证人。

秘鲁RPP新闻获悉，巴拉塔在2月27、28日将接受秘鲁检察官的质询，并必须回答关于一系列政府高层人员的问题——包括库琴斯基以及三位前总统。秘鲁媒体认为他所提供的证词将会是整个调查中最具破坏性的证据。

这在库琴斯基身上已经初见端倪。电视节目Cuarto Poder1月28日报道，据秘鲁经济和财政部最新获得的报告，在库琴斯基担任该部部长期间，他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待过巴拉塔至少五次。

这与他此前发表的“断绝关系”一说明显不符，库琴斯基被弹劾的可能性再次被摆到了台面上。

2017年3月。人们走上巴西里约热内声的街头表达对于“洗车行动”的支持。这场从巴西开始的大调查波及了全世界14个国家.将大量高层政要卷入了贪腐丑闻的漩涡之中

四面楚歌

尚未从腐败案件中挣脱的秘鲁政府，如今草木皆兵。

2017年3月底，厄尔尼诺现象在南美引发了一场不寻常的大暴雨。秘鲁部分地区的降雨量达到了正常值的10倍，洪水泛滥，泥石流侵袭公路、村庄与农场，造成70多人死亡。

这场秘鲁数十年以来最为严重的自然灾害波及了63万人，导致约10万人无家可归，物质损失惨重。当时，有大批民众请求政府宣布进入全国紧急状态以加快家园的重建。

但库琴斯基却出人意料地没有这样做，“宣布全国范围内的紧急状态会给腐败敞开大门”，他在接受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采访时解释。

洪灾悲剧发生之后，数百万美元的援助从国外流入秘鲁国内，一旦宣布紧急状态，地方市政将有权免除进行招标的义务自行选择建筑厂商。这其中充满了可供腐败官员牟利的灰色空间。此时因为腐败而被民众大为诟病的政府已经无法承担更多关于此的责难。

“洗车行动”牵扯出的腐败事件如藤蔓生长一般深入秘鲁经济，想要斩草除根势必会带来许多的问题。

2017年3月，面临秘鲁国内社会和司法的双重压力，奥德布莱切特公司宣布将在六个月内停止所有正在进行的项目，退出秘鲁，其中包括在北部沿海一项8亿美元的灌溉项目。

这轮叫停直接导致超过10万秘鲁人民失业，数十家公司濒临破产。

到年底时，又有三家秘鲁的大型建筑公司被列入腐败案合伙人名单中，公司领导层被传唤调查。根据秘鲁土木工人工会的统计，如果被指控涉案的国内建筑公司也被叫停，失业人员的数量将再翻一番。

《华盛顿邮报》称，目前，秘鲁公共部门的建筑业务几乎全部停滞不前，连许多与奥德布莱切特毫无关系的项目也被停止了。分析师们指责金融家对进一步的腐败指控持有的怀疑态度，政府人员则不愿在当前的环境下开展任何项目招投标。

“商人们因为偷窃入狱并没有什么大碍：他们总是能搞到钱的。“一位因此而失业的工人阿尔贝托·伊达尔戈告诉拉美南方电视台。

“与此同时，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只能靠自己的工资生活，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们该将如何生存下去？我们将不得不去卖糖，为了生存什么都做。”

此前，秘鲁曾一度位于“太平洋美洲狮”之列，但快速发展的经济在此次的贪腐丑闻面前来了一个急刹车。《华盛顿邮报》报道，据经济学家估计，停滞的项目和建筑合同在2017年使该国国内生产总值降低了1.5个百分点。

议员毛里西奥·穆德则认为这还只是事件的冰山一角，“迄今为止我们可能只看到了其五分之一的影响力。每一次新的爆料和新的细节都在告诉我们这个案子比从前想象的更大。”

1月28日，秘鲁负责奥德布莱切特腐败案的检察官豪尔赫·拉米雷斯宣布，他把要求该公司赔偿的费用设在了在34.68亿美元，远超奥德布莱切特最初提出的6600万美元。其中涵盖了胡马拉执政期间修建的的南部天然气管道、前安卡什大区区长Cesar Alvarez授权的查卡斯高速公路、托莱多涉足的南亚海洋公路三个大型项目。

在首都利马，奥德布莱切特的影子仍随处可见。

2011年，该公司向利马捐赠了一座伸开双臂、俯瞰城市的巨型基督雕像，如今对许多秘鲁人来说，这已经成为对于政府高层与建筑公司勾结腐败一个挥之不去的提醒。

今年1月，教皇方濟各访问南美诸国。他到达秘鲁5天前，人们发现这座雕像的几乎整个后背都被烧焦成了黑色，南部城市阿雷基帕的一座教堂的大门也被抗议者攻击。

访问期间，教皇在演讲中提到解决腐败问题需要“公共实体，私营部门和民间社会更加透明”，称腐败就像是“传染病”一样，“给拉丁美洲人民和这个大陆的民主国家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此前，这位出身阿根廷的教皇很少提及此方面的问题，更不用说直接当着库琴斯基这样一位深受丑闻影响的领导人面。

阿帕奇的建筑公司进行了大幅的裁员，如今整个企业只剩下他和另外两个员工，他告诉《华盛顿邮报》，自己卖掉了家里的车子，和许多其他受影响的普通人一样，不得不借高利贷偿还旧债。

站在利马东部采石场生锈的破岩机前，他哭了起来。

“我能说什么？”他拿出纸擦干眼泪。“你倾注了一辈子建设的东西就这么崩溃了。这些腐败的领导人，他们毁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