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磨”李宇春

李莎 王一博

我们从没想到，有一天会被李宇春的颜值震惊到。

面前的李宇春，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五官小巧而精致，讲话时嘴角微微上翘。虽然没有太多表情，但比在媒体上看到的她漂亮很多。

所有明星都会经过包装，展示给公众最好的一面，李宇春也不例外。镜头下的她，自信、坚定、气场强大，但坐在我们面前的李宇春，没有摄像、摄影镜头的干预，反而展示了她的另一面：经常性地自我怀疑。甚至，当人们不断称赞她时，这位超级偶像心里会想，对方说的，是真心话吗？

出道至今，李宇春走过了十二年，这种自我怀疑并未消散，反而越来越浓烈。

我不是一个演员

一个单纯的土豪——这是李宇春在《捉妖记2》中的角色。她扮演的钱庄庄主朱金真看上去衣着华丽，一本正经，她爱上了梁朝伟饰演的屠四谷后，经常被他骗钱。外表和内在的强烈反差，构成了很强的喜感。为了继续放大这种喜感，李宇春特别为角色设计了四川口音。

从2009年上映的《十月围城》算起，李宇春已经做了9年演员。9年里她拍了6部电影，出演的角色大多是商业片中的配角，提名过金像奖最佳新演员，此外没有太多出彩成绩。

她很想在表演中“加入自己的东西，但是又不会”。到现在，李宇春都还记得七年前，自己在徐克片场拍《龙门飞甲》时的表现。她在电影里扮演侠女顾少棠，在与周迅的一场对手戏中，她手握关刀，自认为这个姿势已经加入一些“幽默的表达”，但是后来再看回放时才发现并没有做到，“就是我自己内心想象的东西跟实际呈现的差很多，但其实没有办法解决，因为我没有任何的技巧，也没有任何的方法。”李宇春对本刊记者说，她为此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也找不到可以为她答疑的对象。

李宇春成名时，才21岁。当时她还没有走出大学校门，因为一场近乎癫狂的选秀猝不及防地被推至舆论漩涡。13年前，李宇春在《超级女声》决赛现场，以352万的短信票数夺冠，成为“流量偶像”的鼻祖。粉丝数量、粉丝购买力、网络热度……各种前无古人的数据把她裹挟至名利场正中央，在投资者眼中，得到这个携带巨大数据的女孩，就得到了数据背后的真正支撑者——李宇春的粉丝“玉米”，更准确地说，是“玉米”的钱包。于是，各路导演带着剧本纷至沓来。

“我会毁了你的作品。”出道前几年，李宇春几乎对每一位找她的导演都说过这句话。粉丝的无条件吹捧，居高不下的数据，求贤若渴的投资者，以及——名利双收，李宇春拥有一个偶像能够拥有的一切。很多暴得大名的人都急于变现，唱歌、演戏、代言、综艺，统统来者不拒。李宇春没有。

这“一切”面前，李宇春选择了戒备森严的姿势。她推掉了数不清的剧本。“那时候太喧嚣了，一切都很喧嚣，周围的声音也很多，自己也把握得不是很好，我不愿意把触觉伸向更多的地方。”李宇春向本刊回忆起十几年前的心境，她用“比较愚钝”来形容当时的状态。

直到2009年。这一年，陈可辛导演的《十月围城》上映，李宇春饰演了戏班老板女儿一角。李宇春也对监制陈可辛、导演陈德森说过，自己会毁了这部作品，“他们两个就很坚持，觉得我有这个天分，可以尝试”，李宇春说，自己被说动了，想试试看是不是真能演戏，“我也很想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潜能”。

“我们知道玉米的强势。我也不是100%相信一个李宇春就能带来几千万票房，而这几千万是另外十几个明星带不到的。”接受媒体采访时，导演陈可辛也不避讳谈自己选用李宇春的目的，“我们看中李宇春的话题性，她能带来更多的‘80后、年轻人。”

这是李宇春的第一部电影。“玉米”在全国各地组织了大规模包场观影。《南方周末》粗略估算，单是包场，就至少为电影带来千万票房，而出品人于冬给出的明确数据是：这样的包场活动为电影贡献了3000万票房，占总票房的十分之一。这个数字显然让于老板很满意，两年后，李宇春又出现在他出品的《龙门飞甲》中。

票房上的成功并沒有打消李宇春心里的疑虑，她的怀疑反而更强烈了。“《十月围城》没什么太多好讲的，因为是第一部戏，那个时候你对于角色根本没有太多自己的想法。”李宇春是个很聪明的人，她清楚知道对方要的是什么，也明白自己有什么问题。她不是专业的演员，“我不会表达自己的东西”“我没有任何技巧，也没有任何方法”……只是这些困惑和怀疑深埋心底。

2017年5月19日。法国戛纳。第70届戛纳电影节期间。李字春一身旗袍走红毯。

“最疯狂的事儿”

2018年的第一天，李宇春结束了在广州举办的一场跨年演唱会，乘飞机离开。在广州白云机场，十几位女粉丝一路跟，有人拖着自己的小孩，有人举着手机拍摄，不时喊着“春春、春春”。李宇春始终没有任何回应，在工作人员护送下，她大步前行，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李宇春是一个不太懂得和别人交流的人。“不是我不愿意，是我不会。”李宇春说，出道将近13年，自己依然没有和粉丝寒暄的习惯。

说这些话时的李宇春，一身黑衣装扮，多数时候没有表情，也没有肢体动作。她不是一个喜欢长篇大论分享内心情绪的人，听到问题，她会沉默片刻，再用简单的一两句话作答。只是在说自己“不会聊天”时，会身体前倾，睁大眼睛，提高音量强调：“你明白吧？你懂吧？”

跨年演唱会之后，李宇春再一次出现在公开场合，是在3天后的北京颐堤港，为自己出演的电影《捉妖记2》宣传。在零下八度的气温和一片欢呼声中，李宇春身着短裙上台。主持人打趣道：“我说得没错吧，今天是不是腿很美？”粉丝尖叫着回答：“是！”主持人邀请她和现场观众打招呼，李宇春只说了20个字：“大家好，非常开心来到《捉妖记2》电影发布的现场。”

“我们作为一路跟过来的粉丝，感觉特别明显，她刚出道不太愿意与人交流。记者问她的话，她回答起来就是你问什么，我说什么而已。”做了十二年粉丝的mi小米告诉本刊，在她的观察中，二十几岁的李宇春，“像个小刺猬一样，把自己包裹得非常好”。

mi小米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李宇春的情形。“她穿了一件淡粉色衬衣，白色的裤子，个子看起来挺高。”mi小米说，当时是在湖南卫视的节目录制现场，李宇春低头笑了一下，“特别有礼貌地说：有请音响师。”

那是2005年，成都赛区20进10的比赛。当时她已经有了一些名气，但距离夺冠封神，还存在诸多不确定性。mi小米则是刚刚进入社会的新鲜人，她和李宇春一样，出生于1980年代。

对中国而言，1980到2000年的这二十年，是一个急剧变化的年代。过往主导了人们生活几十年的秩序被打破了，但新的秩序尚未稳定建立。中国几乎被强力推动着，踉踉跄跄进入市场经济，加入WTO，进入国际竞争秩序。60后、70后的经验，已经不能适应当时的社会情况，崛起的80后，没有可以参照的标准，缺乏可供借鉴的经验。他们既充满活力，又迷茫疑虑。

这时候，“超级女声”成了他们的一个奋斗目标。mi小米每天利用午休时间，囫囵吃上两口饭，就匆忙赶到北京西单的文化广场，站在街头为李宇春拉票。互不相识的粉丝通过贴吧报名，两三个人约好，带上写着投票号码的小纸条，递给来往行人，投满5票的会送他们棒棒糖或者气球。

晚上下班后，mi小米又会在贴吧里看新闻，下载图片和视频，她至今仍然保留着多个存放李宇春出道初期视频的硬盘。“像一个热血小青年，之后可能再也没有当时那个状态了，反正就是充满了精力，那应该是最疯狂的年纪，做最疯狂的事儿。”mi小米說。

对当时的mi小米们来说，没有任何成就，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但他们却几乎一票票地捧出了李宇春这样的超级巨星，甚至可以说，李宇春既是他们的偶像，又是他们最成功的作品。

“我又不是一个天才”

“我不是代表江老板来说服你一定来演。”《捉妖记2》表演指导刘天池和李宇春第一次见面时，看出了她的迟疑，刘天池的开场白直达主题，“我看过你以前的片子，我个人觉得之前的角色定位，可能跟你有一定的差别，甚至就是说你没有发挥好。”

李宇春已经很久没从身边人口中听到“不好”的评价了。陈可辛说她“有林青霞的影子”;徐克说她“每次出场都很新鲜”;王晶说她“很有喜感，是很大亮点”;“玉米”们更是如此，每一个角色他们都喜欢。人们越是在自己怀疑的领域表扬自己，李宇春就越是怀疑。

“她老说这句话：我不相信，我不信。别人说我好，我就更不信了，她说，我怎么可能好呢？”刘天池向本刊回忆道，在表演问题上，李宇春总是带着自我怀疑，“老是这样说，我怎么可能，如果没有学过，我怎么可能好？我又不是一个天才。”

2016年年中，李宇春拿到了《捉妖记2》的初版剧本。她看到了一个“香港式搞笑”的故事，甚至剧本中很多用词都直接使用白话。李宇春又开始怀疑了。她觉得“这个角色可能找的人不太对”。出品人江志强、导演许诚毅几次到访李宇春的公司，劝她接下剧本，李宇春都是拒绝的。这一次，江志强没有再用鼓励的言辞劝她，而是请出了刘天池。

刘天池在中央戏剧学院教了19年表演课，近几年频繁在各大剧组担任表演指导，《捉妖记2》也不例外。这对一直自我怀疑的李宇春来说，是一个诱惑。她觉得这位专业的表演导师，有可能解答自己深埋心底多年的疑虑。即便如此，她仍然没有最终答应接戏，只是先决定跟刘天池上表演课。

“天才型的演员有，但是我说，你不属于这一块，天才型的演员在全世界也凤毛麟角，你不用去跟他们攀比。但你有具备成为一个演员的素质，假以时日可以实现。”刘天池了解到李宇春的情况后，没有一味鼓励她，反而开始指出她在之前电影里表演不足的地方，“可能她看我也是一个说大实话的人，我们两个的交流就比较好一 些。”

李宇春断断续续在刘天池的工作室上了一个多月的课，从走路学起到台词训练再到情景表演，已经演了8年戏的李宇春，第一次对表演有了系统的认知。

为了让内敛的李宇春能尽快释放自己，刘天池会随意给她一把椅子或一根文明棍，配合着李宇春自己挑选的音乐，让她随意发挥。“她自己后来玩开了”，刘天池说，表面上看起来冰冷严肃的李宇春，其实很喜欢整蛊，也喜欢吐槽，这是一个“脸很严肃，内心却俏皮灵动的小孩”，“不是大众看到的那个李宇春的形象”。

上课时，刘天池就要求李宇春暂时放下公众形象。“你有一个公众形象，你是否愿意把其他别的方面，通过表演课堂展示给我？”刘天池对李宇春说完这番话，觉察到李宇春“略微闪过了一点点犹豫”，但最终，她还是选择按照刘天池的要求来做。

“我们两个基本上是封闭式、断断续续的小一个月的接触。”刘天池记得，李宇春训练很努力，但也一直都带着那个疑问，“她每天都会问我：老师，我明天还要来吗？她好像在等待着我一个决定，就是你不适合演这个角色。”

“我是随时都在问，老师什么时候开除我。”采访过半，李宇春才第一次露出笑容。上了一个多月的表演课后，她和《捉妖记2》剧组签下了合同。

电影开拍前，导演许诚毅特地告诉李宇春：“你不需要很夸张，就很自然很放松地去演就可以了。”

李宇春觉得自己说四川话时最放松，于是她扮演的朱金真也讲着一口四川话，许诚毅以及和她有大量对手戏的梁朝伟，都是60后香港人，李宇春不停在片场问：“四川话，可以听懂吗？”许诚毅和梁朝伟点了点头。

“我和梁先生竟然都能听懂，那全国的观众应该也听得懂，这事就定了下来。”许诚毅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

告别“春哥”

《捉妖记2》中的李宇春富有、权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可她偏偏爱上了满口谎言的赌徒屠四谷（梁朝伟饰演），屡屡被骗走钱财，但就算被他欺骗了一百次，还是会相信他第一百零一次。这是一个爱而不得的故事，也是一个极具女性特质的故事。

十三年前，当李宇春以一个和传统女性形象截然不同的样子出现时，恐怕没人会想到有一天她会以一个“痴情女”的角色示人。

提到李宇春，“中性”是个绕不开的词。在她之前，还没有哪个中国女孩可以以中性形象成为另外几百万女孩的偶像。然而在享受追捧的同时，她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她的相貌、衣着、举止频频遭到恶意嘲讽，而嘲讽的唯一理由是：不像女人。

有一年，李宇春去参加内蒙古音乐节，她在台上唱歌时，大批摇滚乐迷冲着台上一面竖中指，一面喊：“春哥！纯爷们！”有人还向台上扔水瓶，七零八散躺了一地。

“根据我对男性的多年观察，如果一定要用最迅捷有效的方式来勘察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是谈谈李宇春。”作家韩松落曾在文章中写道，“在谈论李宇春时，男性会最大限度地、毫无顾忌地袒露自己的教养和见识。尤其是自己对女性的看法。”

当“女人”已经和长发、妩媚、曲线等形容词画上了等号时，李宇春的出现打破了这种认知，她的存在本身就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了反权威的意识。

韩松落曾经和一位摇滚歌手谈起李宇春，他原本以为摇滚青年的脑袋里装的应该都是怎样打破传统，但当他听到李宇春三个字时，却“特别愤怒”，韩松落对本刊说，对方好像觉得这样一个人，怎么能红。韩松落发现，很多不喜欢李宇春的人，“天生对女性有敌意”、“对成功的女性更有敌意”、“对李宇春的性别表达有敌意”。

李宇春最初也不能接受这些批评，不愿意别人说她中性。有一次，她和国际顶级设计师Riccardo Tisci谈论过这个话题，对方却有一种不同的解释。“中性并不是大家第一印象看到的那样一个躯壳，中性会反映出更深层次的特质，特立独行、有主见、不臣服、不依附，很多很多。”2013年在接受新浪采访时，李宇春说，“现在，我真正地觉得这个词还不错。”

坦然面对这个问题后，李宇春反而更多样化了。也是从这时开始，李宇春时常以浓妆、晚礼裙、高衩旗袍、高跟鞋的形象出现。2016年她以一身深V黑色长裙走上戛纳电影节红毯，被媒体称作“从洗剪吹蜕变成黑天鹅”。

与之相伴的是人们观念的变化，女性形象男性化不再是猎奇的话题，年轻女孩甚至会乐于自封“女汉子”，“春哥”终于也不再是一个流行称呼。

那天，接受本刊采访时，因为没有拍摄，李宇春并未刻意打扮。她还是一身中性装束，黑色宽大卫衣、牛仔裤、滑板鞋、短发、没有化妆。

“我想李宇春绝对没有这种意识说我用我的出现，用我的存在试探这个社会对女性的看法。”韓松落说，“但是在这十几年时间里，有意无意地她就变成了这样一个符号，变成了这样一个形象的存在。”

2017年5月1日，北京，李字春全副武装现身北京机场。粉丝在后面跟拍，她则自顾自往前走。

“人就跟一个雕塑一样”

有一天晚上，李宇春给刘天池发了一张自己的照片，照片里，她的头发变成了紫色的。微信里，李宇春说，完了完了，这脑袋怎么办。刘天池不明所以，问李宇春，“你是怎么了？”李宇春开心地在微信回复她，您的眼睛怎么了？看不出来这是头套吗？刘天池回忆道，熟悉后，李宇春还经常和自己开玩笑，聊天时，李宇春用的“表情很可爱”。

刘天池肯定了李宇春的进步，“她的语言节奏感好了，肢体语言也丰富了。”但当记者问她是否感觉李宇春已经找准戏路时，刘天池说：“我觉得不能说她真的是一个很棒的演员了，这样我觉得都在说谎。”随后她又补充道，“她入门这么多年，从现在开始对演员的心逐渐打开了。”

虽然李宇春仍然小心翼翼，仍然疑虑重重，但她还是不断开拓新的领域。她仍然是歌手，每年发一张专辑，Why ME演唱会一做十二年;她是奢侈品牌的代言人，时尚派对、杂志封面、电影节红毯上满是她的身影;她是设计师，与潮牌合作，推出限量款运动鞋;她是话剧演员，是赖声川舞台上的线索人物;她自立门户，成为工作室老板;她还在演电影，虽然9年6部的产量实在不算多。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因为“对表演上非常慎重”。

出道十三年，风口浪尖上的明星换了一拨又一拨，33岁的李宇春既是流量偶像的鼻祖，也是旁观者了。和她一起成长起来的那些“玉米”，仍在坚定地维护着她，mi小米的孩子都已经上了小学，偶尔她还会带着孩子去看演唱会。

但当下的娱乐圈，变得更喧嚣。少有绯闻，不爱和人接触的李宇春，反而显得低调不少。“选秀歌手”“短信票数”“中性风”“贴吧排名”等等和李宇春同期出现的网络词汇，也被飞速奔驰的时代甩在了身后。

李宇春不在乎这些，她觉得自己真正的“黄金阶段”才刚刚开始。不再终日被非理性的热捧和否定围绕，她觉得自己反而有了充足的精力“去吸收和成长”。她给自己安排了很多课程，音乐、语言、表演，对哪方面感兴趣，就去请哪方面的老师来公司上课。对自己演戏能力怀疑了九年的她，甚至开始计划自己来制作电影，“我们在进行创作过程当中，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这个阶段更愿意去吸收不同的艺术，我觉得很多东西只是一个载体而已。不管是音乐还是电影。”李宇春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转型，“我其实根本不认为有转型之说，人就跟一个雕塑一样，就是在不断修行，不断修磨出它的样子，塑造出它的样子，最终呈现出来的样子其实是你内心一直所追求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