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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

2018-03-26雅兰

西藏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姑奶奶表叔大娘

雅兰

大年初一,七娘打来电话,让我们初五一定要去姑奶奶家团聚,因为那天正是姑奶奶90岁寿辰。

姑奶奶是我们陈家第一位高寿老人,这对我们来说有一种特别的意义。近百余年的时光,陈家这个从前的大家族,人丁迅速减少,先是抽上鸦片得病而死的我的爷爷,接着我的姑姑因不堪生活重负跳河自尽,那年她16岁,还有我的奶奶贫病交加而死。接二连三的不幸,这个家窒息得让人呆不下去了。聪慧的姑奶奶经人介绍远嫁到西藏,从此再没回去。接着18岁的父亲也义无反顾参军到西藏,偶尔回乡,四位子女围着,一派兴旺景象。虽然父母也未长寿,但他们那种积极的人生态度成为家乡人谈论的佳话。

接到七娘的电话,让我想到不久前去看姑奶奶的情景:那几天正是冷的时候,姑奶奶在客厅的一旁,大家为她弄了一个很温暖的小窝,她整个地蜷缩在那里,小的可怜的脚放在暖格上,小的握不住的手紧紧地拉着我不放。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哦!哦!是家林的女,死了也安心了。”姑奶奶衰弱得就像秋天的树叶。我对姑奶奶的感情倒不是十分深,记忆中她也不是那种慈祥和蔼的,她始终是顾自忙碌着,无暇顾及更多的人和事。

为了给姑奶奶祝寿,表娘、表叔们花了不少心思,她们挑选了这家叫“金杏”的较高档的餐厅,订了三桌,一桌能坐12、3人,圆桌的中央摆放着鲜花,我们这一桌有姑奶奶和姑老爷,姑老爷红光满面,精神饱满,姑奶奶仍然懵懂的样子。接着是大娘、二娘、三表婶、四娘、六表婶、七娘以及大娘的儿媳、孙女、我、妹妹和侄女,看到的全是熟悉而亲切的脸。不一会,一道道精美的菜端了上来,大家便互相祝贺老人,轻声交谈起来。

记得我第一次跟父母到西藏来,是一个美丽的夏天,虽然已是遥远的记忆,但那美丽的景象仍记忆犹新。在西藏的“江南”察隅呆了一年就到了丁青,这里气候完全是高原气候,不久,嗓子就哑了,心脏也出了问题,于是在我父母休假之际,商量将我留在偏远的农村,因为觉得我是个女孩子,就留下弟弟和我作伴。那时的农村,正是缺吃少穿的年代,我们姐弟俩是按居民定量供应的,但在奶奶家里,这些粮食是大家一起吃,为了节省一点粮食,有一年的夏天,决定让我去远在雅安的姑奶奶家过暑假。

一个在农村呆了三年的孩子,仿佛是到了天堂一般,姑奶奶一家住在大四合院里,院中央一排五间房屋都是他们的。天井中养着好些花草,阳光明净地照下来,人们都安详地生活着。几个娘娘对我很好,讲故事,教我剥云母(一种矿石,是制造玻璃的原料);或者暴风雨过后去捡树枝,也跟六表叔去河边叉小鱼,要不就上小阁楼看鸽子。

那时姑老爷一个人上班,要供七个孩子,他在茶厂是一名厨师,做得一手好菜,还时常带一些吃的回来。夏天,姑老爷爱炒个苦瓜,就我们俩吃得津津有味。记忆中似乎是连肉也没吃过,每天除了稀饭,便是面疙瘩,只是小菜都很可口,大家吃得很开心。

挨着姑老爷坐的是大娘,56岁的大娘脸色红润、饱满。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已经是奶奶和外婆了。

“你们大娘现在可是享福了,孙女特别聪明,长得又好,学习都是第一,又会跳舞。”旁边的二娘对我说。

“我也会跳舞。”我身旁的侄女不服气了。我赶紧说她也会跳,并且得了奖。这两个小女孩彼此暗中较劲,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我也为大娘感到欣慰。早年的她成家不久就离了婚,接着又下了岗,娘家又没有办法帮她更多,她只得沿街卖一些小东西。有一年的冬天,我在街上看见大娘,她的手冻裂了,脸已吹得乌红,她说:“没办法,黄兵被他爸爸接去学开车,大双小双都在上技校,还得供几年,快了,快了。”

是的,太快了,几年不见,大娘都有孙子了,看她舒心的笑容,多满足。

“秉淑,吃菜,快吃啊!”是坐在姑奶奶旁边的四娘,一直不停地招呼着大家。

从来不知埋怨又最贤惠的四娘对我说:“秉淑,你送姑老爷的藏药,叫什么珍珠七十的,他吃了,效果特别好,你看他精神多好,他担心吃完了买不到,想问你,好买吗?”

“没问题,好买,我回去以后,再寄一些来,你们不用担心。不过姑老爷吃得太勤了,他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年龄大一些。只要达到强身的作用就很好了。”

四娘一半多的时间在给姑奶奶夹菜,并且不停地招呼我们,一会大娘的孙儿又扑过来,要她抱。常常看见四娘抱着这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去菜市口的蛋糕专卖店,大双在那里打工,小孩子想妈妈了,就到这儿来,让他妈妈亲亲抱抱,便满足地回去。

“大姐,四娘也离婚了,难怪我每次见她,都是一个人,还穿得那么差。那个男的现在混的那么好,肯定早就变心了,四娘好可怜。”妹妹对我说,我虽然同情四娘,但也在情理中,四娘是个一味忍让但没有个性,不去追求自己幸福的人。她总是认为是自己不够好,是自己的命不好。但是哪里有了四娘,哪里就散发出温馨。

我在桌上搜寻一个人。她没在这桌,她在孩子们那里,轻言细语说着,仍然那么瘦小,比上次见到的稍黑些,眉宇间也添了几分愁绪。九岁的时候去姑奶奶家,印象最深的便是五娘了,她那时也就16、7岁的样子,非常活泼、灵巧。大家都说她最有姑奶奶年轻时的风采。她总是每天把一个中药似的匣子平放在腿上,拿着一个状如钩针的东西剥云坶,就如珍珠姑娘撬开贝壳一样优美,她灵巧地剥着,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她在那种物质贫乏的年代,也总能把自己打扮得鲜亮,整日嘴角的微笑似乎流露出一些小秘密,一种对自己美貌的万分自信与自豪。一天的任务完成后,她仍闲不住,给自己冲个凉,然后给我用皂角洗头,那时我的头上长满了虱子,几个娘娘都很驚讶,每天用醋给我又洗又揉,最后用蓖子给我蓖,我在五娘的怀里埋着头,感觉就像是在母亲的怀抱里,那么温馨和芳香。在我眼里,她简直就是善和美的化身。

有一次,五娘为我洗完头,便穿上她最喜欢的红色体恤衫,在屋外走来走去,像一只春天的蝴蝶,吸引了好多人的目光。姑奶奶几次让她穿上外衣,她都不听,急得姑奶奶抽了一根鞭子追着打她,她们俩就围着屋子转着圈,大家都开心地大笑,五娘就是这样一个敢于追求美的人。

惊心动魄的便是我和她们一块去看因情而杀害女方全家的惨案。那几天,整个小城市都被震惊了,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有很多人都去现场,目睹那触目惊心的一幕。这天吃过晚饭,我便悄悄地跟着几位娘娘去了。似乎走了很远,穿过很多工厂的交错的钢条,一直往里去,看到一栋二层的小屋,那儿人来人往,都一脸肃穆,有的拿着手巾捂着,我跟着也把头伸向没有门的屋,看到天花板一个大的窟窿,墙上斑驳陆离,顺着人们的视线,看见围着房前屋后的蔷薇花上苍蝇特别多,“嗡嗡”声包围着大家。绿头蝇耀眼地穿梭,仔细看那些树上,到处有密集的苍蝇在贪婪地享用着一堆堆血肉,盛开的花上、碧绿的叶片上、树干上都是如此,树是那么的怪异,像吃人的妖怪,在阳光下发出怪异的狞笑。成为我终身难忘的景象。以后的几天我很想吐,做了很多噩梦。

那时五娘还喜欢讲鬼故事,什么《一双绣花鞋》、《恐怖的脚步声》,她讲的绘声绘色,让我把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至,常常害怕得不知所措,她就会开心地拥着我大笑。

五娘的命运坎坷。第一次的婚姻失败,对她的打击很大,特别愧疚的是没有照顾那个孩子,那个非常聪明的儿子被这婚姻给毁了。在我读书期间,五娘就下岗了。她约我出去散步,在青衣江大桥上我们来回走了好几遍,她反复说起她的婚姻,我第一次感受到心情的沉重。她让我在拉萨给找一个对象,她想快快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没过多久,五娘快乐地悄悄告诉我,有一个小伙子狂热地追她,她都不知咋办了。

“还有,你姑奶奶也天天骂我,让我把放在那儿的冰箱、电视赶快搬走,说我给她丢脸,秉淑啊!我也想赶快找个人算了,况且,他真的对我很好。我去过他家,他是个独子,家里还有个70多岁的老娘,身体挺好,房子也还大。他姓穆,你叫他穆叔叔,高个子,要不,我们现在就去他家,他肯定特别高兴,就在西门上。”五娘一下午,满口都是这个穆叔叔,我想:五娘不久一定会结婚的。

到现在她和穆叔叔一起生活了近20年了。穆叔叔一直没有固定的工作,年轻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坐了牢,出来后已经三十好几了,他的老母亲也着急,她对这个媳妇大致还是满意的,给她生了个孙儿,又会料理家务,是个持家过日子的好手。

五娘嫁过去以后,感到这个家还是比较单纯的。婆婆虽然凶一点,但仍然是一家人,孙子不用管,做饭也不用操心。这段时期,她过得很舒心,和丈夫一心经营台球生意,五娘也不改喜欢打扮的天性,她总是能够花最少的钱,穿出最佳的效果。

而她的事却比穆叔叔家的多,与前夫生的儿子,没有人看管,有时上学的学费都没有,五娘只得管起来,但只能瞒着婆婆,最终婆婆知道了,勃然大怒,70多岁的老人把她的自行车扔到天井摔了个稀烂。

穆叔叔倒不介意。他很轻松地经营着小买卖,其余的时间都去打麻将,他们离部队较近,那儿常常邀他去玩,他有赌运,且不是不留余地,大家都爱叫他,每每此时,他总是又宰鸭又买鸡孝敬老母,一家人其乐融融。

五娘的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有了一点积蓄,又开了一家羊肉火锅店,但生意并不火,又很操心,就转让了。这时,她有了自己的家,好像是自己买的房,我去过一次,三楼,装修简洁,布置得也很雅致。又一年,我回家休假,五娘打电话,说她开了家茶馆,叫我过去玩。有一天,我约了弟弟去,姑奶奶家人口众多,下岗的表娘、表叔也特别多,都在这里整天耗着,前来喝茶、打牌的人还没有他们的人多。没多久,这个由大家集资的茶园经营不下去了。后来五娘干脆在自家房内摆了两桌机麻邀我们去。这时她的小儿子在成都上技校,她的婆婆已上了92岁,更糟的是,一向健康的丈夫突然生了一场大病,这病来得如此凶猛,把家里的那一点底子都掏空了还不够,又大家集资,才勉强留住一条命。这时的穆叔叔完全变了个人,形容枯槁,一脸病态。五娘受了很大的打击,一家人的事全落在她一人肩上。

“秉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穆叔叔只有在家里,勉强能做饭,一边养病一边照顾老人,我只有去成都给别人当月嫂,挣的多点,也可以照顾龙龙。说那天你们回来,去看姑奶奶,高兴地拉着你的手不放。她好久还在念叨说再不去看她,就看不到了。你也看到了,姑奶奶身体完全不行了。动不动就伤心,一会说你们妈,一会又说你们爸,又想她的二姐(我的奶奶),唉!活不了多久了。不过,姑老爷身体还好,每天买菜做饭,四处走走,你姑奶奶是走不动了。”

“看我,都老了。穆叔已是不中用了,以后都得吃一輩子药,又没医保。你看他病怏怏的,幸好还有一套房子出租,能收一些租金。我吃亏就吃亏在没有文化上,这些年一直都在忙碌,就是挣不到钱,你穆叔叔和我一样,你那些表姐、表叔也一样,家庭条件不好,都没读几天书,现在都这样呆着。就你二娘读出来了,人家工作也稳定,女儿大学毕业留在上海,那个又高又帅的小伙是她的儿子,在石油大学念书。我现在也要把龙龙供出来,我们没有出息就算了,龙龙可不行,前面那个儿子都毁了。”渴望知识在五娘她们这一代人身上非常强烈,所以下一代都很有出息。

在我们旁边的这桌上,全是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充满朝气的脸。他们对未来是那么地憧憬与自信。这桌都是孩子,除了我的儿子和侄女外,其余的就是姑奶奶的孙子,加上我们桌上的两个曾孙,共十二个。在今天看来,真让人羡慕。此时,这些孩子都恭恭敬敬地过来给两位老人敬酒,然后欢欢喜喜拿上压岁钱,我那儿子和侄女都争先恐后地去了,一个个都聪明的很。不一会那些孩子吃着寿桃,拿着红包交谈起来。

另一桌,全是清一色的男人,中年的居多,那里正在热火朝天地喝酒,旁边的七娘对我说,今天他们扛了整整一箱五粮液,看来是要痛快喝了。我有些为老公、妹夫以及大弟担忧,毕竟他们几个是贵客,大家都会一致对他们的。三表叔正在那里频频举杯,看来他是左右逢源了。今天他看到我们特别高兴,他一向把我们的父亲视为恩人,一定要我坐过去,说一说父亲对他们一家的扶持以及对他的帮助。这我是早已有所耳闻,父亲对亲朋好友做了许多好事,但从不在家中提及这些。三表叔当兵,那时竞争十分激烈,没有任何背景的姑老爷得到父亲的帮助,从西藏寄来虫草,三表叔因此顺利当了兵,后来转业到税务局工作。至今他们都念念不忘父亲的恩德,这在姑姥爷、姑奶奶那紧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可见一斑。

父亲很苦,出生时家道中落,仅四岁母亲就因难产死去,我的爷爷受到这样的打击,万念俱灰,吸上了鸦片。我的大伯算是幸运的,在康定读师专,还有书童跟着,像个少爷,家里当时经济比较宽余。我的爷爷认为家里有一个念书的就可以了。这样我父亲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5、6岁便上山砍柴、喂猪。那时,他又有了新妈,家里又添了一个妹妹和弟弟,他常常背着比他还高的柴,大人们爱开他玩笑,说他哥哥如何风光,说他为什么不像哥哥那样能说会道。有一次,镇上来了一个卖糖的,说用他背的那捆柴换糖给他,但他没有答应。那人惊奇,认为小小年纪有如此志气,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的。父亲就这样干着活、读着书。十六岁就在乡政府做事、十八岁当兵到西藏,参加了平叛和中印战争。三十五岁当了政委,他回家乡时那真是衣锦还乡。

三表叔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他念念不忘的就是父亲对他的帮助,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只要是我们家的事,他都全力帮助,他也承袭了父亲的一些风范。50岁的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无论长相,还是性格和姑姥爷如出一辙。今年他提了正科,女儿也分配到成都建行,一切都很称心。在众兄弟姐妹中也让人羡慕,谁有什么事他这个长兄都还帮得上一点忙,说得起话。他常常感慨:今天的一切不都是二哥的恩德吗?报答他是不能的了,好在他的儿女都在这里,今后可以多为他们做点事情。

不觉已晚了,两位老人该回去了,大家也十分的高兴,互相道别,三表叔像抱小孩一般将姑奶奶抱上车,春天已来了,姑姥爷、姑奶奶又迎来了新的一年。我衷心祝愿两位老人健康长寿!

责任编辑:子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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