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澳大利亚:从边缘到中心
2018-03-26贾冬婷
贾冬婷
作为世界上唯一四面环海的整块大陆,澳大利亚总给人遥远和边缘的意象。这不仅由于海洋象征,也由于文化上的“他者”属性:澳大利亚在历史上偏向欧洲,地理上偏向亚洲。而当我们深入更为边缘的西澳和南澳时,反而感受到澳大利亚本土自然和文化根基强大而持久的存在。
跨越荒芜:海洋特性再发现
在悉尼机场转机时,地勤盯着我的票:“你要去珀斯?好远啊!”西澳首府珀斯从悉尼飞过去还要五个多小时,澳大利亚人都很少踏入,更别说外国人了。
到了珀斯和亚洲其他国家的同行者会合,才发现我们已经是最近的外来者了。尤其是来自印度尼西亚的雅塔尼卡,从雅加达飞过来只要四个半小时。雅塔尼卡说,第一批造访这块南部大陆的人类很可能就来自印尼或帝汶岛,他们在澳大利亚的北海岸登陆,是澳大利亚土著的祖先。基于人类学、考古学和气候学的研究表明,人类最早到达澳大利亚的时间大概是在6万年前甚至更早的时间,只是这一重大事件并没有被记录下来。事实上,一直到1788年成为英国殖民地之前,这片古老、贫瘠、由海水冲刷而成的澳洲大陆都没有正式的历史。
在欧洲人过去的想象中,澳大利亚总是具有颠倒的海洋特性:用小说家克里斯蒂娜·斯泰德(Christina Stead)的话说,澳洲倒置在欧洲的下面,是一个属于“海洋半球”的岛屿型大陆;相应地,欧洲则是高高在上的“陆地半球”。在传统认知里,陆地和海洋,一个代表旧世界和已知,另一个代表新世界和未知。近些年来这一观念越来越受到挑战,海洋学从历史研究的边缘走向中心,人们才开始认识到海洋并不意味着永恒、空旷、缺乏历史,它是冲突、占有、被流放、被移民的故事发生之地,是相遇与交流之地。
在当今的世界舞台上,澳大利亚人有两种身份——历史上偏向欧洲,地理上偏向亚洲,这也意味着它本身就面对着世界的大门:澳洲大陆的土著,以及漂洋过海而来的探险者、拓荒者和定居者,在这片陌生和广袤的土地上相遇。对多元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跨越的广度和深度,正是澳大利亚经验的主题。
西澳是一块处在澳洲大陆西端的边缘之地,这个澳洲面积最大的州全境252万平方公里,相当于整个西欧,但总人口只有212万。作为西澳首府的珀斯西面是浩瀚的印度洋,沿纬度线西行7350公里到达非洲海岸;南面是远隔重洋的南极洲;北面到最近的港口雅加达距离也有3150公里;东面是大陆,但是如果想到达另一个首府城市阿得莱德要穿过沙漠,最近路线也要2740公里,难怪珀斯被称为“世界上最孤独的城市”。
另一方面,因淘金而崛起的西澳又被称为“真正的澳大利亚”,因为这里地广人稀,多沙漠和盐湖,海岸线南北长达12500公里,被印度洋和南大洋环抱,自然风光与生态环境仍保留原始状态,最能代表澳大利亚特有的荒芜气息。
可以说,西澳人享受着这片大陆上独特的财富:土著居民、动物、植物、地理、地质和气候。他们如何看待本土化传统,如何将这些海洋与丛林记忆带入现代呢?这也是全球化背景下要面对的普遍问题。
我们去拜访了位于玛格丽特河沿岸邓斯伯勒镇(Dunsborough)的一家摄影工作室,克里斯蒂安·弗莱彻(Christian Fletcher)专注于西澳海岸线周边的风景摄影已经27年了。他告诉我们,他去过世界各地70多个国家,但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个小镇,就是因为这周围独一无二的环境。“大部分地方都没有真正的内陆,美国有一些偏远地区,但在城镇边缘总是有州际公路穿越。而在西澳大利亚,当你走入丛林,那里什么也没有,是最后的荒野之地。如果你开车穿越西澳,要花一个月时间,但体验到的空间纵深感是其他地方不可比拟的。”克里斯蒂安告诉我们,他最喜欢的一处海滩就在西澳的东南部,那里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湛蓝海水。他时常在三月的傍晚去那里,月亮刚出来的时候,能拍到梦幻般的粉色。克里斯蒂安不仅拍摄自然界的美景,他也进入工业摄影的世界,揭示被破坏环境的美丽而阴暗的一面。比如“改变的风景”系列,观者第一眼看到的是美妙的构图和颜色,再进一步探究,更会激起对环境破坏的震撼。拍摄被污染地区的过程是充满危险的,克里斯蒂安告诉我们,有一次去拍摄一个废弃的金矿,只有一个旧棚子、一些废旧机器,暴露在45度的高温下。阳光穿过铁皮屋顶上的破洞形成光柱,看上去竟然很美。为了尽量多地捕捉到光柱中的粉尘,他一直在那里拍了五天。照片很完美,但他覺得头痛欲裂。附近一个朋友送他去医院,说这太冒险了,全是氰化物污染……克里斯蒂安说,他无法强迫什么,只能先让人们看到,然后才能引发人们关注自然,改变自己。
西澳最为跨时空的地标,其实就在珀斯市中心,昔日的州政府建筑群。围绕着19世纪晚期的圣乔治大教堂,这里在140年间曾被用作市政厅、警察局、旧监狱、图书馆和博物馆等。2015年,在州政府搬离20年之后,这片建筑遗产被归还给公众,重建为新的城市活动中心。其中最为人瞩目的新建筑是库哈斯参与设计的西澳博物馆新馆,在一片19世纪的红砖老建筑上,悬挑了一个未来感的半透明盒子,将人带入一种虚实交错、上下倒置的情境中。西澳博物馆CEO亚历克·科尔斯(Alec Coles)介绍,库哈斯的设计正呼应着西澳卡巴里本的著名景观“自然之窗”——天然的红褐色岩石构成一个拱形窗,镶嵌着蜿蜒的河道和峡谷,而从新博物馆的“自然之窗”望出去则是现代城市。
在市中心广场新扩建的图书馆里,也能找到一部奇幻的西澳史。它被描绘在图书馆顶层的巨型圆形天花板上,如同西方教堂屋顶壁画那样。这是艺术家安德鲁·尼克斯(Andrew Nicholls)对于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结尾场景的西澳版本阐释,因为西澳殖民和航海的历史令人联想起《暴风雨》的故事背景。安德鲁告诉我们,他的直接灵感来自于珀斯国王公园的一块牌匾,上面描述了伊莱萨山上的土著首领看到第一批英国船只在天鹅湾航行的历史时刻,而他这次用白描手法重现的是《暴风雨》中的精灵卡利班和爱丽尔看到普洛斯彼罗的船驶离,庆祝自由的场景。卡利班手持魔法图书馆里的一本书,这本书神奇地激活了皮斯托瑞尔岛上濒危的动植物,也象征着图书馆的知识激发作用。岛上的每种动植物都选取了西澳当地的濒危物种,安德鲁以这种方式提醒人们重视脆弱的环境。
自我与融合:讲述土著故事
沿着绵长的海岸线穿行西澳和南澳时,时常可以感受到被视为澳洲大陆根基的那部分——土著文化的若隐若现。在18世纪末英国人登陆之前,澳大利亚大约有500多个部落,以打猎和采集为生。这些拥有神异能力的澳洲先人创造出了习俗和信仰,糅合着土地、自然和看不见的精神力量。
在深受欧洲文化影响的澳洲城市中,土著文化就像是一段遥远的梦幻时光。随着200多年的殖民化和欧洲移民涌入,土著开始逐渐被边缘化。如今澳大利亚的土著人口总数约67万,仅占澳大利亚总人口的2.7%。当然还可以找到一些延续至今的符号,比如我在旅游商店被一种叫“Boomerang”的飞去来器吸引,状如木质弯刀,是澳大利亚独特的标志物,甚至曾作为2000年悉尼奥运会会徽的设计源头——一个举着奥运会火炬奔跑的运动员形象。它源自于库克船长1770年第一次在澳大利亚登陆时在土著人那里的发现,Boomerang这个名字也是当地土著语言的音译。库克船长和同行的植物学家约瑟夫·班克斯都认为,这种弯曲木制片状工具是一种类似于阿拉伯弯刀的砍削武器。直到1802年,弗朗西斯·巴莱利尔少尉在悉尼附近亲眼目睹了“木质弯刀”的用法——土著们将其用作狩猎工具,将Boomerang向猎物投出,如果没有击中目标,它会在空中划出一道水滴形的优雅弧线,准确无误地飞回猎手手中。原来这是一种运用力学原理,使其飞出完美闭合轨迹的飞去来器。如今这种飞去来器作为健身器材依然风靡,甚至在德国北部每年都举行世界性的锦标赛。
而直到在西澳南部的小城班伯里遇到当地土著人特洛伊·博纳尔(Troy Bennell),我才对土著文化有了更加切身的感受。特洛伊属于当地的努葛部落(Noongar),是艺术家,也是部落故事的讲述者。我们到那里时,他正远远地坐在一根木栅上,口中发出“gidigidi”的声响,不一会儿几只鸟飞来,落在他的手上,他又说了些什么,鸟儿才飞走了。他这才起身向我们走过来,肤色黝黑,半张脸被宽大的墨镜遮住,更显得浓密的白色络腮胡格外闪耀。特洛伊说,“gidigidi”是努葛语中对鸟的呼唤,努葛人有和这块土地上的各种生灵沟通的神奇力量。他说着拿起一根树枝,把树叶分给每个人,说是欢迎礼物:“这是胡椒薄荷叶,闻到香味了吗?放在手中使劲揉搓,这个味道是你和这片土地的关联,一天都不会消散。”
据说,澳洲土著人最为神奇之处就在于他们对土地高度灵敏的嗅觉、视觉和判断力,用在追踪方面经常有奇迹般的效果。比如在新南威尔士,曾有一个4岁女孩迷路了,人们遍寻不见,警方聘用了一个土著人协助搜索。那个土著人在拂晓前赶到女孩家,绕着屋子急步行走,越绕越远,忽然之间,他满怀信心地沿着一条直线前进,有时快速前行,有时跪卧于地,甚至一片落叶、一根断枝、一颗石子都是他跟寻的对象,几个小时后他发现这迷途的小女孩筋疲力尽地倚卧在一棵大树旁边。特洛伊说,班伯里附近也有类似的例子,1834年,努葛人米高和莫莉夫妇帮忙寻找到一个迷路的孩子,他们花10小时追踪了22英里,在那孩子奄奄一息时救了他。
这种特异功能仍是一个未解之谜,特洛伊归因为土著文化与土地的精神联系。他说,班伯里的河口和丛林是对努葛人有重要文化意义的地方,祖先们用河里的芦苇编制绳子,在丛林中提取蜂蜜,从树的汁液中提炼药水,捕食袋鼠、负鼠和鱼。特洛伊告诉我们,澳大利亚土著历史上曾被驱逐、隔离与同化,“二战”后政府开始反思,原住民被归还了部分土地,获得了选举权,但对他们来说,要找回的不仅是土地,还有灵魂。特洛伊这几年开始推动一项公共艺术计划,邀请艺术家们在一些建筑外立面上绘制努葛人主题的壁画。我们在班伯里的大街小巷穿梭,不时可以遇到。比如凹陷进马路的奇怪脚印,街上的电箱上也好像趴着什么动物。“那是什么?袋鼠脚印?一头流泪的公牛?”特洛伊回答: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这就像是一个捉迷藏游戏,把行人的吸引力拽过来,一窥究竟,情感随之被带入。建筑外墙上的巨型壁画更加让人震撼,比如寓意海洋文化的一幅:海上掀起风暴和巨浪,大鱼跃起,水母出现,蝴蝶漫天飞舞,年轻的男孩长出翅膀,预示着他将成长为一个男人。还有一幅是特洛伊自己绘制的,画面被红色的熊熊烈火占据,代表那段土地被焚烧的历史。火焰代表毁灭,同时也代表生命,新的种子和土著居民自火中新生。特洛伊在这最后一幅画前摘下墨镜,将我们拉回到现实。我才意识到,这些壁画的创作,还有特洛伊的讲述,都不仅要打捞现代城市中残留的历史残片,还要找到一种亦真亦幻的神话叙述。特洛伊扮演了一个介于通灵者和布道者之间的角色,他的墨镜也是一种隐身,让讲述者退后,变成神话的一部分。
从班伯里继续向西南,我们到达南澳的首府阿德莱德,在南澳大利亚美术馆“Tarnanthi”主题展中又看到了200多名土著艺术家的自我表达。艺术总监尼基·坎普斯顿(Nici Cumpston)告诉我们,tarnanthi这个词,来自于卡乌纳人(Kaurna)的方言,他们是阿德莱德平原的原住民。Tarnanthi意为“第一束光”,也寓意土著文化新的开始。最打动我的一件作品来自南澳北部的阿南格部落(Anangu),他们用白色颜料在岩石上绘制了一系列画作。像很多原始艺术一样,这些画也借助抽象而拙朴的几何图形来表达人类对世界的最初认识,观看它们,就如同解读一种文明的基因。阿南格部落画家凯斯·史蒂文斯(Keith Stevens)说,在岩石上作画实际上是种古老传统,来自阿南格人的祖先。很久以前,在举行仪式时,原住民们就用山上的矿物质做颜料,在地上或身体上作画。凯斯曾经和父亲在附近山上的岩石洞边扎营,父亲告诉他,不要远离这片土地,留下来守护它的梦想吧。这启发了他想要在那些对阿南格人有重要意义的地点作画。凯斯在附近山上找到一些白色石块,把它们磨成细腻的白色粉末,加水混合成颜料,他希望只用白色描绘,以使呈现在红褐色山岩上的效果更为鲜明。凯斯在不同地点创作了两幅画,一幅关于他和他的部落,内容取自当地的水蛇传说,两条水蛇诱捕了两个女人,将她们拖入洞中,这幅画就绘制在传说中水蛇的洞穴里。另一幅是关于阿南格人如何在小溪河床上寻找丛林食物的,沿着小溪走,就能找到这幅画。凯斯说,当这些岩石上的画作被拍摄下来,放大若干倍,让美术馆的观众们近距离观看,人们会重新意识到大自然的伟大。“城市里的人往往意识不到土地有多么辽阔,浩瀚的天空,巨大的石头和沙丘,这些照片可以让人身临其境,想象在其间行走的感觉。”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已经被边缘化的土著文化如何融入到现代生活中去?“在以往的融合中,越来越受欢迎的土著艺术往往变成一种标签、一种点缀而被挪用,并没有与当代生活、文化和全球化结合起来。”土著作家纳乌卡·高瑞(Nayuka Gorrie)说。作为“Tarnanthi”艺术节的一部分,阿德莱德手工艺中心(Jam Factory)陈设的一件家具展示了新的可能性。这是可用在会议室中的桌椅组合,来自一位有着英国、荷兰和土著混血血统的设计师妮可·芒克斯(Nicole Monks)。這套名为“坐在一起”的环形桌椅结合了可持续创新和合作理念,外形是简约现代风格,材料则选用了当地的木材,下方铺设了一张袋鼠皮毯,桌子中央还摆放着一个编织的篮子,寓意两个世界、两种文化的分享与缝合。在另一项设计师与土著的合作项目中,来自悉尼的考斯克拉公司(Koskela)设计师定期去艾克岛(Elcho Island)上拜访原住民,想要将他们在仪式中使用的物品重新诠释为灯罩和桌子之类的家具。第一次上岛时,当地织工玛乌斯坚持要带他们去购物,设计师们疑惑,商店在哪里?玛乌斯笑了,周围的树木、丛林和自然景观都是商店啊!从土地上可以得到一切。这启发了设计师们,土著居民们展示了一种新的思维方式,由此可能产生一种共赢的生态哲学。妮可·芒克斯说,当深入这片土著所开创的土地,澳大利亚人更加意识到自身所拥有的宝藏正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连绵不断的文化之一。目前的挑战是,如何从一种殖民焦虑中摆脱出来,以合作和创新的方法将多元文化联系在一起,而不再抹除或稀释这片土地的遗产。
(实习生李南希、李依霙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