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赝品的迷局

2018-03-26龚之允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11期
关键词:自画像苏富比荷兰

龚之允

《哈尔斯自画像》是近年来牵动艺术市场神经的一幅作伪可能性极大的西方大师画作。在被疑为伪作之前,它地位很高,法国文化部门为了防止这幅作品外流一度出台过禁运令,并且曾希望卢浮宫能够筹集到资金来收藏这件“稀世珍宝”。

也许中国艺术爱好者对哈尔斯(Frans Hals,1582~1666)这位古代大师的名字并不熟悉,但他却曾是库尔贝、马奈、莫奈、凡·高都非常推崇的一位极具个性的尼德兰时期画家。他在17世纪荷兰黄金时代的大师里占有着无可取代的地位,与伦勃朗和维米尔合称为荷兰三大画家。随着荷兰古典大师艺术品市场的发展与成熟,在去世后几乎不名一钱的哈尔斯作品价格一路飙升,2008年底,哈尔斯肖像画的基准价就达到了900万美元。

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非常诱人的市场。由于哈尔斯的作品一直到19世纪下半叶才有艺术史家做归类整理,作品的源流不够清晰准确,这也给了伪造者以可乘之机。这幅《哈尔斯自画像》无疑要比画家的其他存世肖像更有价值,因为之前所知的哈尔斯传世的自画像,都是后人的复制品。

真伪翻转

2017年2月,苏富比拍卖公司在伦敦起诉了艺术品交易人马克·维斯(Mark Weiss)和藏家戴维·科维兹(David Kowitz),要求退货,给予《哈尔斯自画像》的现任藏家全额退款。交易人维斯曾于2011年通过苏富比的私洽交易,将此畫以1000万美元卖给了一位美国藏家。当时这幅作品得到了法国博物馆研究与修复中心(C2C2RMF)的论证,认为这是一幅真的古典大师作品。该中心隶属法国文化部,其使命是对法国1200所博物馆藏品进行档案管理和修复保存。那么这幅被国家级权威机构所认证的作品,怎么后来又翻转了呢?

维斯是在2008年以300万欧元的价格从巴黎购得《哈尔斯自画像》。当时法国文化部和卢浮宫都竭力希望以500万欧元通过巴黎佳士得拍卖行收藏此画。没有达成的原因,一方面是2008年金融危机正好爆发,卢浮宫没有得到足够的公众筹款;另一方面,佳士得希望先将画作运送到伦敦的检测设施更完备的分公司去鉴定,这就和法国政府的禁令相矛盾。

在此之前,这幅画作的藏家又是谁呢?就是之前在老卢卡斯·克拉纳赫《持纱巾的维纳斯》这一赝品事件中的主角——朱拉诺·鲁菲尼(Giulano Ruffini),多幅古典大师的伪作都与他有牵扯。2013年,维斯也曾打算以950万欧元购买《持纱巾的维纳斯》,但据说他对来源有所怀疑而没有入手。鲁菲尼的交易丑闻是在2016年曝光的,而这产生了连锁反应。苏富比由此开始怀疑《哈尔斯自画像》,并请自家旗下的艺术鉴定公司“猎户座分析”(Orion Analytical)重新鉴定。该鉴定公司曾于2011年著名的纽约老牌画廊克诺德勒(Knoedler)蓄意贩卖伪作案件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因而声名大噪,之后苏富比就把该公司收归旗下。这次鉴定的结果是从画作上发现了20世纪的材料,认为是伪作无疑。苏富比赔偿了美国买家的损失,同时也要求维斯赔偿拍卖行的损失。诉讼案发生之后,维斯觉得苏富比的鉴定结果非常片面,希望自己带第三方机构再次对画作进行论证,而苏富比对此表示拒绝。

引发这次纷争的导火索是鲁菲尼丑闻的曝光。鲁菲尼又一次宣称,他当时并没有把作品当作哈尔斯的真迹出售,而是当作“哈尔斯风格”的作品。从当时的收购价格300万欧元来看,确是低于哈尔斯其他肖像画基准价的。

市场趣味

哈尔斯是一位非常长寿的画家,正好经历了荷兰的黄金年代。历史上荷兰属于“低地国家”,是欧洲的贸易重镇,行政上隶属于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曾为法国的勃艮第家族统治,是文艺复兴早期的文化中心,正是在该地区出现了油画这一画种,出现了凡·艾克和罗希尔·凡德威登这样的写实大师。意大利的绘画吸收了大量北方艺术的成果,并改进了北方的那种过于刻板的写实风格。勃艮第家族之后,低地国家又转归德意志管理,由于符腾堡活字印刷的普及,荷兰当时的大众传媒非常发达,版画和书籍的普及,使得民智大开。同时宗教改革的出现,动摇了皇帝和教宗的权威,自由民和市井文化更是推动了荷兰的独立。没有宗教束缚后的荷兰,发挥了贸易中心的优势,建立起比意大利银行体系更为发达的现代金融体系。通过全球化的商贸,荷兰的自然科学又带动了绘画艺术在技法上的提升。

由于新教流行的缘故,大量的中产阶级取代了王侯,开拓出了一个更为普及的艺术市场。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艺术市场受到题材和赞助人阶层的限制,而荷兰的艺术市场则充斥着风俗画、风景画、静物画、肖像画等从历史画和宗教画中独立出来的现代题材。荷兰的帆船布取代了意大利的墙壁和木板,成为油画的底板,这样绘画的机动性进一步提高了。这些都开创了人类艺术和交流的新局面。此时,荷兰的光学和镜片制作技术也随着环球贸易的需求独占鳌头,使得荷兰的艺术家在自然写实方面达到了一种新高度。

既然形似通过光学辅助可以比较容易地达成绘画写实,那么艺术家在市场中又该如何脱颖而出呢?鲁本斯和他的学生安东尼·凡·戴克靠的是国际写实主义,结合意大利和北方绘画的优点,委身于王公贵族,从市场归类来说,他们还没有脱离旧的封建艺术赞助体系。哈尔斯则不同,他的赞助人是新兴的城市民、商人阶层,他的艺术风格在吸收了卡拉瓦乔的明暗对比法的基础上,更强调笔法和笔触,这赋予了其笔下人物生动感。他流传最广的肖像则是笛卡儿的肖像。可以说,哈尔斯的艺术风格、艺术家个性与市场的关系是相互影响的。这就是为什么浪漫主义以后的很多艺术家和学者都认为,哈尔斯的艺术天生就注定是“现代的”。

哈尔斯的职业生涯与伦勃朗一样,早期备受赞誉,晚期却穷困潦倒靠政府救济度日。哈尔斯从28岁起就加入了所在城市哈勒姆的画家公会,是政府部门的艺术修复师。从纵向比较,他的单幅肖像收费是60荷兰盾,而当时优秀的木匠和砖瓦匠的年收入只有300荷兰盾,也就是说他的收入水平不低。从横向比较,他的润笔费和伦勃朗巅峰时期相差也不太多——1633年哈尔斯群组肖像的收费是1056荷兰盾,1642年伦勃朗《夜巡》的价格是1600荷兰盾。

另一位17世纪绘画大师凡·戴克对前辈哈尔斯的评论,则显露出了趣味和风格之于艺术评判的复杂关系。凡·戴克认为,哈尔斯的画风太过随性,如果他能把颜色更细致地糅在一起,那他一定会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凡·戴克是站在一种磨平笔触的写实风格标准的角度,而这种风格是古典主义平衡美所要求的,因此后来法国院派就长期以此认为,哈尔斯的艺术境界不足以称得上是伟大。这种现象直到反院派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出现后才有所改观,而在此之前,哈尔斯的画作在艺术市场中要么被贱卖,要么被拿来冒充其他荷兰画家的作品。

实际上,现代学者证实了,哈尔斯的笔触是为营造市场、建立名声而综合考量出来的。他的颜色堆叠是平滑的,笔触通过色彩对比而展现出来,并不是一种简单的随性而快意的挥洒。17世纪某一段时期,荷兰的艺术赞助人就喜欢订购哈尔斯这种个性分明的画作,认为这是对文艺复兴大师提香晚期那种潇洒作品的繼承。所以说,是当时的市场趣味造就了哈尔斯的风格,而后来市场趣味的变迁也导致了哈尔斯艺术声望的起伏。

收藏研究

哈尔斯去世的时候,荷兰黄金时代也步入尾声。荷兰的执政者威廉三世是欧洲新教领袖,长期与天主教领袖路易十四对抗,法荷战争拖垮了荷兰的军事实力。而后来威廉通过光荣革命成了英国君主,把荷兰的金融体系带到了英国。随后的英荷战争又挫败了荷兰的海军力量。荷兰垄断了欧洲近200年的金融贸易中心地位拱手让给了英国。法国的入侵则使得荷兰的绘画成了法国皇家艺术学院研究的对象。带有荷兰绘画印记的鲁本斯、华托,成了现代色彩派的精神领袖,在学院中与讲究古典构图的普桑派形成了18世纪艺术史结构的二元对立。哈尔斯和伦勃朗在色彩派的庇佑下,至少存留了一些生平资料,但当时还无法与鲁本斯相比。学院派对哈尔斯不高的评价一直延续到了19世纪上半叶。

自19世纪下半叶起,现代主义绘画兴起,在过去100年间形成了庞大的艺术市场,而这些现代主义大师作品的价格攀升,也导致了他们的灵感来源之一——哈尔斯的艺术价值的增益。此外,荷兰在拿破仑战争后相对和平稳定,荷兰人早期在北美殖民地的影响力(纽约本来是荷兰人的殖民地,很多荷兰后裔和地名一直保存至今,罗斯福家族即荷兰裔),也使得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美国在文化研究上给予荷兰艺术非常多的资源。哈尔斯的作品得到了许多重要公众机构的收藏,其中包括卢浮宫、英国国家美术馆、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弗里克典藏馆。在荷兰哈勒姆,还有专门为哈尔斯建造的哈尔斯博物馆。比如,卢浮宫的《吉卜赛女郎》、伦敦华勒斯典藏馆的《微笑的骑士》,都在这期间成为典藏。

哈尔斯传世作品虽然有100多幅,和维米尔的30幅相比已然不少,但相对于伦勃朗的650幅,已算比较稀有了。为什么法国博物馆研究与修复中心认为作品是真的?为什么在2011年私洽交易的时候没有进行更严谨的论证?那位神秘的美国藏家为什么可以得到拍卖公司的全额退款?这些都令人生疑。通过《哈尔斯自画像》事件,研究者寄希望于“猎户座分析”公司进一步公布研究详情,而不只是看到各种资本力量对价值和价格的又一次操控和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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