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个污水也会犯罪?
2018-03-23沈寅飞
沈寅飞
五九寒天,南方小镇浙江省诸暨市店口镇植被依然翠绿。一场大雪过后,小镇东部店口社区,一个新修成的生态公园披上银装,吸引了周围的人前来嬉戏。2017年店口镇在全国最新的综合实力排名第44位,是华东地区最大的汽配水暖集散基地。而近日,这个公园却比本地的经济成绩更加亮眼,它是浙江省内首个生态环境替代性修复公园。
公园里标准化的篮球场、别致的假山凉亭、整洁的游步道,让周围的居民有了一个休闲的好去处。不过当地居民知道,这里在半年前还是一片荒地,上面凌乱地放着一堆堆的建筑垃圾。“垃圾多的时候足足堆起5米多高,夏天都是苍蝇,我们连门窗都不敢开。现在我家的环境多好啊,我们从受害者变成了受益者。” 52岁的小镇居民陈健锴的家就住在离公园不到50米处,他告诉《方圆》记者,自己曾经向镇上领导反映过这里的情况,当时也清理了,但过不了多久又会被垃圾堆满,如今,这里成了公园,他再也不用担心了。
而促成公园建成的主要推动者之一就是诸暨市检察院,出资者则是当地8家非法排污的企业。他们共缴纳了115万元损害赔偿金用于建造公园,以替代性修复的方式加以弥补。
近年来,诸暨市检察院紧盯生态环境保护不放,一方面勇于向各类破坏生态环境的违法行为“亮剑”,三年共批捕、起诉破坏生态环境类犯罪近200人;另一方面则在打击各类破坏生态环境的违法行为的同时,积极延伸检察职能,把修复性司法和绿色司法理念运用于生态环境司法保护实践,从“生态赔偿”到“生态修复”,探索建立全方位生态环境司法保护模式,全力做好环境修复的后半篇文章,守护城市的青山绿水。
非法排污的开始
陈立俊是店口镇上一家金属管业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也是此次出资建设生态公园的人员之一。他的公司专门制造水暖配件、五金配件等产品已经有30个年头,从当初单打独干的小作坊到现在占地18亩初具规模的企业,陈立俊也算是当地的先富起来的一批人之一。
然而这几年,五金行业的行情一直不好,所以陈立俊就在生产成本上下了一番功夫。以前,在生产铜接头、铜棒等五金产品的时候产生的铜灰便不会再被利用;在4年前,市场上出现了一种铜沙清洗设备,陈立俊特意招聘了有经验的工人开始回收铜灰中的铜渣,这也成了他的公司非法排污的开始。
陈立俊解释,这种铜沙清洗设备需要先将铜灰湿润成泥浆,然后放到设备平台上进行清洗,一个操作工序之后,含有泥沙的铜灰流入另外一个清洗池进行沉淀,沉淀后的清水就会重复利用再回到设备平台湿润新的铜灰。这种内部循环本不会产生污染,但是清洗池沉淀下来的泥沙如果不及时清理,就会导致污水渗出池外,进入到雨水管道当中造成污染。
2017年3月,诸暨市检察院开展“生态环保”专项检察监督,与环保、公安等相关部门联合对全市80多家金属加工企业开展涉污企业突击检查行动。行动中发现,8家企业在生产过程中将产生的废水在未经处理的情况下直接排放到外部,对环境造成了污染,涉嫌犯罪。初步估计,陈立俊的公司近四年来共非法排污5吨左右,属于违法比较严重的企业之一。
据诸暨市环保局的监测报告显示,陈立俊的公司非法排放的污水中铜、铅含量为标准值的十倍,锌含量为标准值的十二倍。2017年1月1日起施行的两高发布的环境污染犯罪司法解释中明确指出,排放、倾倒、处置含镍、铜、锌、银、钒、锰、钴的污染物,超过国家或者地方污染物排放标准十倍以上的,应当认定为“严重污染环境”,因此陈立俊的行为已经涉嫌污染环境罪。
很快,公安机关对这8家企业进行了立案查处,而检察机关则根据污染环境情节轻重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了处理,对情节严重的企业经营者陈立俊等人从严从快批捕,对情节轻微的普通工作人员依法不予批捕。
对于一家随时需要老板分配任务、联系业务的公司而言,陈立俊的被捕显然会影响到整个公司运作,此时公司也被要求停业整顿。“排点污水也会犯罪?是不是犯了其他的事情?”對于陈立俊被抓的各种传言四起,陈立俊家人个个心急如焚,却无心解释。这一年的3月,涉嫌犯罪的8家企业10名犯罪嫌疑人几乎同时被批捕。
签协议建公园
店口镇作为五金产业基地,金属加工行业小微企业乱排放问题一直存在,特别是在转型升级时期,一些企业主对环保认识良莠不齐。而近年来无论是材料价格还是人工成本都在不断上涨,环保要求则日益严格。像陈立俊这样的企业主虽然也感受到了其中的紧张气息,但是仍抱有侥幸心理。
“我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是我们也有一些客观的原因。”事发之后,包括陈立俊在内的其他几位企业主认罪悔过态度较好,但也表示有些无奈,“现在污水处理太不方便了,并没有专门的排污管道,而是需要联系专门的污水收集水罐车来抽水,给企业带来了很大的时间和经济成本”。
在具体办案过程中,诸暨市检察院的办案人员在批捕案件后进行了后续的跟踪监督,也充分听取了企业主的意见和建议,考虑到涉案企业对当地经济贡献较大,逮捕这些企业主对这些企业造成的巨大影响,以及这些企业所在的园区内排污系统并不完善等客观情况,决定启动羁押必要性审查。
2017年4月初,一场由诸暨市检察院牵头的特殊集体约谈会召开。包括8家企业在内的多名企业负责人参与了座谈。会上,企业负责人纷纷表示吸取教训,整改企业排污设备的同时,还愿意出资出力修复企业造成的环境污染。然而一个现实的问题是,这些企业非法排放的污水已经通过下水管道扩散,并没有特定的污染区域,不符合现场修复条件。
不过2015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生态环境损害赔偿制度改革试点方案》中似乎给出了一个解决办法,方案指出,“生态环境损害无法修复的,实施货币赔偿,用于替代修复”。
同时,2016年7月绍兴市检察院、法院、公安局和环保局共同印发的《关于建立神态环境司法修复机制的规定》还明确提出,在生态环境损害的刑事案件发生后,司法机关应引导、督促犯罪嫌疑人、被害人与赋有监督管理职责的行政主管部门签订书面“生态环境赔偿修复协议”,依照协议对损坏的生态环境进行修复,并对积极修复生态环境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依法酌情从轻处罚。
在认真查阅、理解这些文件之后,诸暨市检察院决定在现有的法律、政策框架内创新司法修复方式,督促企业尽快对环境污染做出修复性措施。随后,诸暨市检察院会同市环保局、店口镇政府等单位,在案发地店口镇确定了一处亟须整改的垃圾丢弃点作为替代性修复项目,并命名为“山前生态环境修复公园”。8家企业分别与环保部门签订《生态环境损害修复协议》。经环境损害评估机构对每家企业污染量进行价值评估后,8家企业共同缴纳了115万元损害赔偿金用于建造公园,以替代性修复的方式弥补对生态环境造成的损坏。诸暨市检察院根据案情及履约等情况,依法开展羁押必要性审查,经建议,陈立俊等被逮捕负责人变更为了非羁押性强制措施,把对企业生产经营的影响降到最低。
并不是所有企业都适用这项机制
“罚建远胜于单纯的罚款,这样更具有警示教育意义。”当地民众普遍持有这样的观点。如今,这个生态公园的一期工程已经建成开放,而将来公园的总占地面积会有3000多平方米。公园除了景观建设和休闲娱乐设施配置外,还将建设生态警示围廊,充分发挥生态警示教育的作用,提醒人们保护环境,不要重蹈覆辙。
与此同时,店口镇也在不断完善排污管网等基础设施,涉案的多家企业在政府的支持下更新了厂房设备,完成了转型升级,有些还成了行业模范企业。可喜的是,当地企业纷纷引以为鉴,在近一年的环保突击检查中没有发现严重污染环境的企业。
“我们以后绝对不会再做破坏环境的事情了!”一被取保候审涉案企业负责人告诉记者,“检察官对我们进行说理教育之后,我们当时是还想多交一些钱的,为生态环境多出点力,弥补自己的过错。不过环保部门有评估,都要按照标准来,以后如果有需要,我们随时准备着。”
“很显然,并不是缴纳赔偿金建设公园就能够免于刑事处罚,对于涉案企业负责人的刑事诉讼程序仍在进行。”诸暨市检察院侦监科办案人员告诉记者,从法律上讲,他们认罪态度好、积极赔偿等因素将会成为将来案件处理时酌情从轻处罚的考量因素。
然而,对于污染环境的犯罪,并不是所有企业都适用这种生态环境替代性司法修复机制。“比如,曾因为损害生态环境受过刑事处罚或者多次受过行政处罚的就不在其列。”从店口的案例中,诸暨市检察院经过多次征求意见和研讨,联合诸暨市法院、公安局和环保局出台了《关于建立生态环境替代性司法修复机制的规定(试行)》,对启动替代性司法修复的基本条件、实施程序和法律后果以及生态损害赔偿金管理、用途和对替代性修复项目的监督管理等进行明确。
“生态环境损害要惩治,更要注重修复,建设生态环境修复公园作为生态环境损害替代性修复场地,不仅能起到很好的教育警示作用,也是为推进生态环境补偿工作取得实效所探索的一条新路。”诸暨市检察院检察长谢剑接受记者采访时说。
事实上,督促犯罪嫌疑人缴纳赔偿金建设生态警示公园,只是诸暨市检察院探索全方位多元化生态修复机制的一个缩影,补植复绿、放流鱼苗等原地修复机制、生态损害赔偿机制等都是该院立足办案职能,为破解环境犯罪高发的现实问题,力求最大限度地修复被破坏生态环境的有效探索。
现实版的“愚公移山”
在诸暨市陶朱街道宋家畈村曾有一座形状如狮子卧地的小山,故取名为狮子山。近日,记者前往实地时,附近的居民指着一块复绿过的平地说,那儿就是原来的狮子山,2015年前后,它成了一个很大的深坑,下雨后就像一个池塘。
把一座山挖成一个深坑,宋家畈村的宋国忠用了近十年时间。当然,他不是为了移山修路,而是为了开采土方获利。宋国忠自己有挖掘机,没有人租赁的时候,他就联系需要填土的买家,出售狮子山的土方。经过测量显示,2006年至2011年下半年期间,宋国忠将整座山挖为平地,挖土共计5万余立方米,价值19万余元。2011年下半年至2014年年底,宋国忠在收到市国土局的责令停止违法行为通知书后,仍继续违法挖掘共计3万余立方米,价值25万余元。宋国忠将挖取的宕砂出售后总共非法获利40余万元。
然而,為什么这么多年就没人阻止或者举报宋国忠的非法开采行为呢?村民反映,“宋国忠有些蛮横霸道,所以村民们敢怒不敢言。”也有人曾经去市土管局反映问题,结果也就是土管局的人来了他就停止,走后他继续开挖。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检察机关的介入。
经过深入调查后检察机关发现,宋国忠早已买通了分管宋家畈村片区的土管工作人员。为了获得并感谢土管人员在处理其非法采矿一事上的帮忙和关照,宋国忠先后多次到他们办公室送去现金,金额达到数万元,这让宋国忠在违法开采狮子山土方的时候有恃无恐。
2015年,针对宋国忠长期偷挖狮子山土方的举报线索,诸暨市检察院联合公安机关对狮子山进行现场勘查,并派业务骨干全程跟踪了解侦查进展情况,对影响定罪量刑的关键事实,如非法采矿导致矿产资源破坏的国家经济损失的鉴定及估价、宋国忠采矿行为非法性、采矿持续时间、非法获利等方面的取证工作进行了指导。同时又根据发现的行贿受贿线索,查明了土管局工作人员受贿以及徇私舞弊,在国土资源监管保护过程中严重不负责任,玩忽职守,导致国家利益遭受重大损失的渎职行为。最终,宋国忠因犯非法采矿罪、行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二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15万元。相关的土管局工作人员也受到了相应的刑事处罚。
虽然宋国忠的非法采矿行为已经停止,但因此造成了狮子山矿产资源损失、被破坏的生态环境满目疮痍。于是,诸暨市检察院进一步延长监督链条,敦促宋国忠退赔退赃,以恢复生态原状,从宋国忠处追缴违法所得44万余元,并建议将该款用于恢复生态环境原貌。
在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办理此案的诸暨市检察院公诉科检察官宣琴也一直关注着狮子山的变化,“大深坑慢慢被填平,春暖花开时一片绿草地重新归来,看起来挺美”。
环保过关就可以专心生产经营
其实,对于诸暨市检察院而言,开展生态检察工作不仅仅是侦监、公诉、民行等少数科室的工作,常常需要多部门联动,多科室协作。“这些工作,可能并没有普通刑事案件那样丰富完整的案情,却处处需要有多方协调的能力,不断充分发挥检察机关的监督职能。”诸暨市检察院民行科检察官甄洪磊说。
2016年,绍兴市被浙江省指定为开展生态环境损害赔偿制度改革试点的城市,准备率先破解环境污染案件中“企业污染、群众受害、政府埋单”的困局。为此,诸暨市检察院积极开展“生态·环境保护”专项检察工作,加强法律监督和行政司法联动。与环保局的环境监察支队、生态科技、污染防治等部门深度对接,建立了重大环境污染事件通知衔接、检察提前介入、生态环境公益调查、司法修复补偿等制度。同年10月,在诸暨市检察院的督促下,浙江省首笔完全缴清的生态环境损害赔偿金在诸暨市意龙纺织轧染厂执行到位。甄洪磊是检察机关负责此案的人员之一。
当时,诸暨市意龙纺织轧染厂在厂区南侧围墙墙角处开了4个洞口,从2015年下半年起,便利用这几个洞口,偷排部分處理后的生产废水,时间长达一年。废水直接排入枫桥江,对水域水生态环境造成了极大的损害。环保部门在对这家企业检查时,曾就企业围墙墙角洞口可能存在的偷排行为要求企业整改。但是,由于污水处理成本太高,轧染厂就一直用砖头填塞洞口敷衍执法部门,到了晚上或者下雨天,他们就搬走砖头,继续生产、偷排,躲避执法人员的检查。
据此,诸暨市检察院向诸暨市环保局发出检察建议,要求对涉案人员的违法行为进行处理,并提高依法行政意识,切实加强部门内部执法监督。收到检察建议后,诸暨市环保部门迅速行动,在责令企业停产整顿、对相关责任人调查追责的同时,启动了环境损害赔偿程序。根据评估,这家轧染厂偷排废水造成的水生态环境损害已无法通过现场修复工程达到完全恢复。最终,评估意见书核定企业偷排行为的环境损害数额为24.8万元。在签署生态环境损害赔偿协议后的第三天,诸暨市意龙纺织轧染厂就把24.8万元赔偿金缴入“生态环境损害赔偿金”专户。这些钱将被专款专用,去修复被污染的环境或者结合本区域生态环境损害情况开展替代修复。
时至今日,甄洪磊去往这家印染厂不但没有被“记仇”,反而受到格外的尊重。对于甄洪磊而言,只是在履行检察机关的监督职能时,向意龙纺织轧染厂的负责人进行了释法说理,结合检察机关批捕起诉的环境污染犯罪案件进行警示教育,通过检察建议督促相关单位依法行政。而这位负责人则心存感激,“经过那件事情后,不仅受到了法制教育,提高了环保意识,还促使厂里的排污系统进行了全面的升级更新,相关部门随时可以来抽查,环保过关我们可以专心生产经营了”。
1月31日,诸暨正飘着大雪花,意龙纺织轧染厂的负责人用塑料勺子舀起过滤水池中经过处理的污水向记者展示:“你看,十分清澈,这些水我们还会循环利用,肯定不会再有污染了。”话语中,负责人充满着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