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项向天
2018-03-23唐咏梅
唐咏梅
盼了多少年!十岁的我终于随小两岁的弟弟一起走进了学堂!
迎接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是同村一位年近四十的大伯,刚刚被村里聘为民办教师。前几天他还起早摸黑在田地里忙活,今儿个就夹着书本面对着四五十个新入学的娃娃。眼前这几十双如饥似渴向往未知世界的眼睛,让初为人师的他感到与熟悉的庄稼地里分外不同的压力与焦灼。
第一堂课,他站在讲台前的平地上,上着淡青色对襟短褂,脚上一双洗得返白的解放鞋,晒得黝黑的脸膛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一双深邃的眼睛却目光炯炯,让好奇而躁动的孩子们渐渐安静下来。
一开口, “我叫雄飞”,是出人意料的普通话,虽极不自然,极拗口,却不像大多数民办老师天经地义以家乡土话授课,瞬间给了我们一种新鲜的吸引力。从此, “雄飞老师”就成了孩子们和村里老少对他亲切而又充满敬意的称呼。
第一堂课,先教我们六个单韵母: “a、 o、 e、 i、 u、 ü”, 很使劲、很费心地讲解,打比方、用口诀。我们真是同情老师的拼劲,十分用心地学着读、写。 “ü、ü、ü,真淘气,碰上j、q、x,就把眼睛闭。”讲到 “u”和 “ü”的区别时,老师编了这句顺口溜帮助理解和记忆……这一幕,至今仍深深印在脑海中。
多年后,我到了县城读书,又升学到省城读中专,接触了许多老师后才发现,启蒙的雄飞老师教给我们的汉语拼音十分准确,他的普通话也学得不比城里人差。那时村里头一个讲普通话的也没有,科班毕业的师范生分来村小也是四五年之后才有的。他,一个困在山里的农民,是从哪里学来了标准的汉语拼音和普通话?我猜想是从收音机里听广播学来的吧? “文革”时村村通广播,天天学时事政治,几乎家家有收音机,能收听到字正腔圆的播音节目,可以听到外面的世界。老师似乎在往来学校的路上,怀里总揣着一个收音机,十分精巧别致,外壳已磨得油光水滑,不时“沙沙”作响在搜寻信号。就是从这个小小的 “神器”中,老师现学现卖地学来了普通话!我几乎是肯定的了。
上了半学期的课,雄飞老师身上的淡青色短褂换成了浅灰色中山装,短平头蓄成了更时尚的 “青年头”,脚上的解放鞋换成了极妥帖的黑色窄口布鞋,讲起课来,普通话更顺溜了!总之,身上的 “农民味道”少了,更符合孩子们心目中期待的 “老师”模样了!
那时候,班上有许多早已超龄的女生,更多的是沾着手下弟弟的光才来到学校,多是牵一个刚学会走路的,背上还驮着一个更小的弟弟或妹妹。哪里是来读书?分明是换个地儿当 “保姆”来了!因此,课堂上小家伙的哭闹声、哄小孩儿的声音,常常盖过了老师的讲课声。
我亦如是。大弟与我同班,个儿比我还高出一个头;还有四岁的二弟、刚断奶的幺弟当我 “跟班”。爸妈两个人要供养一家老小十口人,实在腾不出手带两个幼儿。为方便照看两个小弟弟,本来个儿小坐第一排的我被调换到最后一排。一边听课,一边弟弟们或渴了,或饿了,或要屙屎屙尿,都得小心地腾挪到教室外操场上去,不停地哄着,倘若大声哭闹起来影响其他同学听课,更是又急又愧,束手无策,只好陪着他俩一起哭!一节课下来,能听到一半就不错了。二弟稍懂事,只要不渴不饿,哄他在操场上玩沙子、扔石头,累了歪在地上就睡着了;小的不行,才一岁多,要么背着,要么抱着,不时还找妈,哭着要吃的,只好带着他到外面看风景、捉蜻蜓、捕蝉、到处逛……我人在外头,耳朵还在留心听老师讲课;小弟一睡着,便抓紧时间写作业;老师领读,总是大声跟读、模仿,恨不得把每一个字吞进肚里。雄飞老师慢慢看出了我比一般同学更爱学习,爱钻研。
几次小测验,听写、算术,我都得了满分,从没出错,雄飞老师心里是欣喜的,但嘴上从不夸我。只是每当讲完课、课堂练习时,他便慢慢来到最后排,把小弟弟从我手上接过去,回讲台前坐着,将小家伙放在自己大腿上,一边批改作业,一边不时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花生、葵花子,有时还变戏法似的拿出花花绿绿的糖果!已有些肚饥的小弟弟自是欢喜,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总是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瞧了又瞧,直到每次都得到亲切和蔼的肯定,才小心翼翼地把美食拿到小手里摩娑,不舍得送进嘴里。老师批改好作业,才空出手来,把一粒粒花生、瓜子、小糖果剥开,满脸笑容地看着小弟弟吃起来。
雄飞老师作为村里的文化人,乡亲们有了红白喜事都请他去主事,这些小吃食,都是东家特地送给他哄自家孩子嘴的。他有意节省一些下来,用心地带来学校哄着一个小娃娃,为的是让一个在他看起来有前途的小女生可以安心地做完课堂作业。小弟弟吃有喝,便乖乖坐在老师怀里。有时睡着了,也是老师抱着,看我做完作业,才送回来。
一年级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我数学满分,语文听写 “地球”一词的 “球”字少了最后一点,扣0.5分,在全乡统考中首现两科近 “双百分”的学子,简直轰动了!可我当时还以为平常,是雄飞老师将那些赞美的话存放在了心底 (他的远见与用心良苦,直到成年,我才明了,并深深动容)。意外的是,第二学期报名后,母亲郑重地告诉我: “好好读书。不用你带两个弟弟了,他们跟我去地里就好。”我如遇大赦,身轻如燕,高兴得快要飞起来!
后来我上了省城读中专,毕业返乡成为了一名基础公务员,算是农村孩子有出息了!这时,母亲才说出了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当年是雄飞老师找了她,要母亲多担待,别让弟弟带累了我,要我安心读书。雄飞老师在田地里干活的时候,好几次跟母亲认真地说这件事,直到她答应下来,且再三嘱咐她,别让我知道。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多少年过去了,犹记当年课堂上,雄飞老师扬起脖子,喉结蠕动,费力地用并不顺畅的普通话带领我们这一群 “小鹅”引吭高歌,认真执着,激越高昂。
一年级的启蒙教育,为我一生学业、做人打下了良好的根基。多年以后,我讶异着:雄飞老师哪来超常的学习、领悟能力?何以在短短的时间内,由地道的农民转身成为一名优秀的小学教师?
面对我的满腹狐疑,母亲才讲起来:雄飞老师当年曾考上农业大学读了两年书,后来中断学业回乡务农, “文革”结束学校发来复课通知时,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还有年迈的双亲,作为家中的独子,不忍把这一大家子扔给娇弱的妻子一人承受,沉思再三,忍痛放弃了继续读大学、分配工作的机会,一辈子留在了家乡的土地上……
庸常的日子里有了家,对周遭一切看得淡漠了,年少天真的梦想早已锁进了尘封的记忆。当我教两岁的女儿念起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心底忽然浮现家乡老辈人常挂在嘴边的一个美丽而忧伤的传说,老家人代代口耳相传的关于一只天鹅的传说: “九十九只鹅,摇摇摆摆下大河。留下一只瘸脚鹅,在那田里捡田螺!”很小的时候,听白胡子老爷爷笑着唱着,手中竹竿点着河里一只只呆愣愣的大白鹅,只道是一个遥远的传说,与我们的命运毫无瓜葛。
直到长大成人,历尽艰辛,儿时的歌谣在疲惫的心里回响,雄飞老师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眼前,猛然惊觉 “九十九只鹅的故事”与我们的命运有着扯不断的因缘。料想雄飞老师当年放弃学业、困在家乡的土地上,内心一定曾有过苦痛、挣扎,以及无力改变命运的绝望。这才明白,那首古老的歌谣,诉说的就是我们深陷贫穷与寂寞的农民,一代又一代想飞却飞不远的孩子破碎的梦!
那是真实的故事,不是古老的传说!
矫健的九十九只鹅,向着远方,顺流而下,漂向大海,在急风险浪中磨练成长,最后或许发现自己并非呆笨的大白鹅,而是可以一飞冲天扶摇九万里的白天鹅!可掉队的那一只,也许并非 “瘸脚”,留下亦非自己所愿,只是自古以来不可抗拒的命运的无形锁链,把他紧紧地缚住了,永远拴在了先辈们耕作了几千年的土地上!
恰如我的启蒙老师,不甘就这样默然消失于这片洒满汗水泪水的土地,于是用他短短数年的代课生涯,带领眼前的几十只刚刚下水的“小白鹅”,引颈高歌,不遗余力,心中仍抱着一丝幻想:眼前这群看似丑陋无比的 “小白鹅”,或许会有一只、两只,有朝一日终成 “白天鹅”冲天而起,鸣于九霄,声闻天下,不负他这只为家乡奉献一世青春却被遗忘了的 “老鹅”热望!
每念及此, “九十九只鹅”的传说激励着我,那只遗落家乡、从未离地三尺振翅飞翔的 “鹅”,更似我的启蒙老师和一代又一代薪火相传的精诚守望者。
再苦再难,未敢懈怠,仍在奋起,梦想着徜徉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