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特海机体自然观及其当代价值
2018-03-22陶涛涛
陶涛涛
(安徽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人类进入工业文明社会后,频发的生态灾难不断威胁着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传统实体自然观是导致生态问题产生的根源,这种自然观割裂了人与人、人与社会和人与自然的有机联系,将自然看成是人类可以征服和占有的对象,是造成自然环境急剧恶化、生态灾难频发的重要原因。怀特海通过对近代实体自然观的批判,深入探究自然知识的科学原理,借以把握真实的自然概念,提出了自然机体论。“在苏格拉底之后,世界形成了‘实体’的聚合,而怀特海用‘机体’重新回答了这一问题,这不仅仅是关乎世界最小构成单位的不同回答,而且是通过新的宇宙论来重塑我们的生存理念。”[1]怀特海的机体自然观认为自然不是由一成不变的物质构成的寂静世界,而是主体与客体交互关联、创化共生的动态过程。机体自然观蕴含着丰富的生态思想,这些思想无疑为当今中国构建生态文明,建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命共同体提供了有益的参考和借鉴。
一、对近代实体自然观的批判
在欧洲哲学史上,对终极实存作出了如下表述:“一种其自身保持同一的东西,它一方面是一切多样性与变化的基础,另一方面却不参与这些多样性与变化。这一常量被称为实体;人们设想它以多种表现形式出现,能经受各种不同的过程而不改变其基本性质。”[2]从古希腊学者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说到近代牛顿自然哲学视域下的机械唯物论,物质被看成是由不可分割的最小粒子所组成的实体,并在自然机械法则的规定下精准地运动。整个自然乃至宇宙都被看成是孤立的、静态的和无目的的物质实体的组合。在这样一个由机械的法则所操控下的世界中,自然已经被抽象为一个没有价值、意义,失去一切创生变化的存在了。“始于伽利略,被笛卡尔和牛顿所继承的自然观,把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归入主观事物的领域,客观世界是纯粹的物质运动世界,它的法则只有通过与可计量可操作的世界相适合的数学语言才能准确地把握。”[3]这种思维方式导致了近代欧洲哲学中经久不衰的各种二元论思想,即主体和客体、思维和存在、初性和次性、心灵和自然等对立的划分。这种实体自然观认为自然界中的任何事物都不可能绝对地生成或消逝,唯一永恒存在的就是构成世界基本单位的无时间观念、无价值关系、无变化状态的最小物质——粒子,不管这种粒子是原子、质子、夸克或是有待科学进一步发现的更小微粒。
牛顿经典物理学的巨大成功使得机械论哲学的影响进入自然领域,由此造成的结果就是实体自然观长期影响了人们认识自然的方式。人类从此可以用实证的方法来把握和认识自然。从伽利略的望远镜到他的理想实验,再到牛顿经典力学的完美发展,人类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完美地认识自然规律,整个自然仿佛都可以用牛顿力学加以精确描述。与机械唯物论有关的时间、空间和物质的基本概念是人的思维高度抽象出来的产物,这些概念被不假思索地应用于对自然界的解释中。这被怀特海称之为“具体性误置谬误”,即把从具体实在中简化出来的抽象观念当作具体实在本身。这种在抽象思维上的“简单定位”就产生了这样一种观念:空间和时间的关系是偶然的,而不是现实事物的基本特征。“简单定位”问题倾向于产生这样一种思维模式,即用主词-谓词、实体-属性这样的二分法来看待事物。“唯物论的‘简单定位’产生了两个极端的观念:一是把物质看成是不连续的个体,彼此之间没有时空参照的关联,同时也没有时间性;二是把心灵看成是被动的容器,而且只能间接地接近真际。”[4]
这种理论是建立在对自然进行抽象观察和分析的基础上的,它企图用一些简单的数学公式来囊括全部的自然。针对近代科学唯物论所代表的实体自然观割裂人与自然的关联,漠视自然的内在价值,将自然看成是工具性存在的实用主义思想弊端,怀特海认为需要重新建立起符合科学和时代发展要求的新的自然哲学。事实上,自然是生动、可感和具体的,期望用某些公式就可以发掘出自然的秘密只能是一种无望的幻想。“由于缄默地预先假定静止的时空以及物理的秩序形式的必然性,西方哲学的发展受到了阻碍。最近两百多年来科学知识的发展完全推翻了肯定这种必然性的任何理由。”[5]19世纪后期,科学出现了危机,特别是出现了物理学危机与数学危机。物理学危机主要表现为发现了许多原有理论解释不了的实验事实,这可称为理论的外在不可靠性;数学危机主要表现为悖论(在逻辑上推导出互相矛盾之结论)的出现,这可称为理论的内在不完美性。理论的外在不可靠性与内在不完美性的出现说明原有理论体系存在重大缺陷。只有突破机械自然观,科学才能得到新的飞跃与发展。怀特海对机械唯物论的宇宙观不满,反对机械唯物论自然哲学视角下绝对时间、绝对空间和绝对物质的观点,倾向于基于生物进化论、相对论、量子力学和电磁理论等科学上的新发现发展现代自然哲学。
二、机体自然观的构建
“近代以来,科学与哲学都出现了病痛,科学之病在于不能考察它的假设,哲学之病在于把自己局限于主观认识的范围。而怀特海就是要建立一种新哲学,以便把科学与哲学联系起来,使哲学能解释科学上的新发现。这种新哲学,怀特海称之为‘有机论’。”[6]怀特海的机体自然观对“自然的二分理论”作出了批判,代之以“自然对心灵的封闭”,并且用事件理论和对象理论来表述自然的构成要素。
由“简单定位”的预设所带来的必然结果就是“自然的二分”,即将自然分为两个互不干涉的系统:真实存在的自然和心灵可感的自然。这种划分将自然区分为客观的自然和主观的自然,用怀特海的话来说就是“表象的自然”和“原因的自然”,即在意识中理解的自然和作为意识的原因的自然。怀特海进一步解释说:“自然作为在意识中理解的事实,自身包含了树的绿色性质、鸟儿的歌声、太阳的温暖、椅子的坚硬性和天鹅绒的柔软感觉。自然作为意识的原因,是推测的分子和电子系统,这一系统深刻影响心灵以至产生了显现自然的意识。两种自然的汇合点是心灵,作为原因的自然是流入物,而显现的自然是流出物。”[7]26如 此一来,“自然的二分理论”便导致了在本体论和认识论上的双重困难,即真实存在的自然不可知,而可以被认识的自然又显得不真实。
为了彻底解决这一难题,怀特海认为我们所知觉到的外在自然就是真实的自然,反对将自然人为地割裂。在回答有关自然与心灵的关系问题时,怀特海提出了“自然对心灵的封闭”这一主张。“自然对心灵的封闭”是指相对于自然界发生的事件而言,心灵本身并没有用任何方式构筑外在的世界,并且也不会影响事件的走向,而只是单纯地起到认识作用。这与康德的“心灵为自然界立法”是截然不同的观点,康德把认知主体作为自然界的立法者,而外在的自然界必须服从于内在的认知主体所构建的经验原则。自然的封闭性并不包含自然与心灵分离的形而上学学说。“它的意思是,在感觉——知觉中,自然是作为复合的存在物而被揭示的,其相互关系无须参照心灵即无须参照感觉——意识或思想就能够在思想中得以表达。”[7]4怀特海是反对对自然有任何形式的心理附加因素的。心灵通过感官知觉到的自然就是真实的自然,自然对心灵来说是自足的。
怀特海对机械唯物论的诸多基本概念:物质、时间和空间的批判,成了他的机体哲学的起点。根据其机体自然观的观点,作为宇宙和自然的终极存在单位已经不是“物质”,而是“事件(event)”。时间和空间也不再是单纯的抽象概念,而是体现在“事件”之中的具体的关系性存在。事件表明了事物在时空之中发生或活动变化的过程,事件之间存在着具有连续性质的紧密联系,从而产生了自然的创造性进展。这是一个内在的自我超越的过程,即在创造性的推动下不断演化,超越过去、改变现在、引领未来,朝着一个新颖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前景发展的过程。传统机械论由于受到“简单定位”观念的影响,存在着将某些关系视为不可移易绝对关系的情况。在怀特海看来,所有的事件都完全是关系性的存在,每一个事件都以环境中的事件为依托,它们都是整个自然流程的一部分。例如,人们并不能直接知觉到声波,听觉则是无数声波经过一段时间的运动而产生的结果。因此,直接感觉到的对象就相当于物理世界中的一系列事件,这些事件经过一段时间被延续下去。事件既存在于环境之中,又因为它自己的综合活动而被添加或囊括到其继承的另一事件之中,成为最终统一体的一个组成部分。这种运动就表现出一种带有时间性和方向性的矢量特征,即离开过去,朝向未来。“概览怀特海的‘事件’理论。应承认,其细节是不重要的,它的历史影响主要在于提出了‘以事件作为宇宙的终极要素’的核心思想,这在现代哲学史中是有历史地位的,另外,通过事件理论,还扬弃了‘实体’概念,为新思潮的兴起起了发难的作用。”[8]怀特海用“机体”“事件”来取代“实体”,其本意并不是要消解宇宙的客观实在性,而是要在其中融入价值和意义。但是,在他早期的自然哲学中,有关价值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充分的阐述。
由于事件在自然中是处于不断流变的状态,因此面对变动不居的世界,人们不禁要问真实的自然又何以可能?为此,怀特海引入了对象理论,“对象(objiect)”这个概念接近于柏拉图的理念或者亚里士多德和桑塔耶那的“本质”,表现的是一种超越时空,在自然中恒常不变的要素。“对象是某一事件的特征中的成分。事实上,事件的特征只是对象:对象是事件的特征中的成分,事件的特征是对象借以进入事件的方式。”[7]118根据怀特海的理解,对象可分为科学对象(电子、分子等)、知觉对象(石头、椅子等)和感觉对象(红色、形状等)三种。对象之间只有抽象程度的不同,在实在性方面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异。怀特海认为对象是在我们经验中可以重复出现和认知的事物特征,是从事件中取得的恒常特质。事件借助对象的存在来表现自身的特征,换言之,对象进入事件就会成为该事件特征中的成分。
与传统的实体自然观不同,机体论的自然观排斥一切预先给定的和永恒不变的秩序,自然已不再是静止的、不变的、永恒的存在。在本质上,自然是创造性宇宙演化进程的一部分,而这个过程则是开放的、动态的并且永远处于未完成的状态。自然的发展包含着两方面的内容:一是机体所适应的一定的环境;二是创生。机体是占据时空延展的具体存在,能以规律的模式表现自身的特质。自然的过程也就是自然的流变,展示的是每一绵延的产生、发展和完成。正如恩格斯所言,“新的自然观就其基本点来说已经完备:一切僵硬的东西溶解了,一切坚固的东西消散了,一切被当作永恒存在的特殊的东西变成了转瞬即逝的东西,整个自然界被证明是在永恒的流动和循环中运动着。”[9]
怀特海的机体自然观是基于近代机械唯物论所代表的实体自然观而提出来的,后者背离了经验事实,人为地割裂自然,将自然一分为二,这一做法给自然、科学和哲学带来了灾难性的结果。新的机体自然观旨在寻求主体与客体、知觉者与被知觉者、无机的与有机的自然之间的关系,借此来证明自然是在时空延展下创生不已的过程。对怀特海来说,自然的存在就像是一首交响曲,其中的每一乐章都在诉说着一个真实的故事,该故事在一个连续的自我创造的过程中不断展开。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将自然看成是在生命的创造冲动推动下不断变化生成的演化进程,强调的是生命有机体的演化。而怀特海则打破了无机自然与有机自然的界限,强调的是一切机体因创造性转换而不断生成,在过程之中实现新的目的。
三、机体自然观的当代价值
从反对现代的、机械的、还原论意义上的实体自然观的角度来说,也可以将怀特海的自然机体论称之为建设性后现代自然主义。一方面,这种新型的自然观与科学已经确立的事实之间没有显而易见的矛盾。“科学与哲学相互批判,但又彼此为对方提供想象的材料。一个哲学体系应能详细解释科学从中进行抽象的具体事实。同样,科学也应能在具体事实中找到哲学为它们提供的原理。”[10]另一方面,怀特海有机自然观追寻自然、人类及其社会的和谐共处之道。这种自然观代表了一种人与自然的新型关系模式,它承认自然界的其他生物也是有经验的生命体存在,强调自然也是主体。这种有机论以对有机体和生态系统的整体性理解为基础,因而是有机的、双向的,而非决定论的、单向的。怀特海毫不留情地批判了那种认为人与自然之间是生存斗争关系的观点,并以明确的生态意识提出了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的思想。怀特海眼中的“人”是自然世界的组成部分,而非与自然界对立的他物,他强调人与自然相互依存,构成一个有机整体,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内在的、本质的、构成性的。这种有机的生态思维,认为“只有人类内部、人类与全球生态系统及共处一个生物圈的其他物种之间,保持和谐与平衡,才会实现人类自身的健康发展”[11]。
一方面,以近代实体自然观为主导的社会否认自然的内在价值,只承认自然的工具价值。正因如此,人类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怀特海从机体论视角来解释自然,他的这种自然机体论同西方传统的实在论有本质区别,它所包含的变化和发展理论同传统的实体实在论所蕴含的静止不变的理念是针锋相对的。可以说,怀特海的机体论思想是对传统西方哲学实体实在论和主客二元论思维模式的大胆超越。这种建设性的思想强调敬畏自然、尊重自然、保护自然,为人类重建人与自然的关系提供了新的出发点。另一方面,由于单个机体根本无力缔造环境,这就需要诸多机体相互依赖、协调合作,产生出能够为了共同福祉而改造环境的伟大群体力量。因此,合作共赢不仅成为机体进化不可回避的要求,更促进了机体伦理价值和道德价值的产生。这种包含了利他主义、同情心等在内的伦理和道德原则有效地调和了生存竞争和自然选择所带来的残酷结果。
党的十九大报告明确提出了加快生态文明体制改革,建设美丽中国的战略。面对中国现代化建设有可能带来的生态危机,基于怀特海自然哲学的人与自然的新型关系法则,无疑能够有效回应环境危机和生态灾难。从机体自然观的理论视阈出发,怀特海机体论思想不仅为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提供了思想理论上的借鉴,更为应对现实的生态危机提供了富有启发意义的建设性方案。因此,当代中国要想真正走上一条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的创新发展道路,不仅需要积极吸收传统文化的智慧,更需要博采众长,广泛借鉴国外优秀的智力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