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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回于天 大地不死
——论灰娃诗歌中的自然神性

2018-03-21刘晓峰

传记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神性原创性诗句

刘晓峰

清华大学历史系

待到星回于天,岁将零

原野沉睡中梦着雷霆的

回声呼啸着冲向天空

传遍大地海洋——万物永恒的家乡

——灰娃《待到星回于天……》

这首《待到星回于天……》,是我最喜欢的灰娃诗作之一。一个十二岁就奔向延安如今已年逾古稀的老人在回忆,一个经历了烽火岁月、经历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次政治运动和改革开放后风云巨变的灵魂在沉思。她的回忆中,充满困惑——“把梦留在高原/却不知怎样命名?”她的沉思中依旧深情——“仰仗大地/爱着每一天”。老骥伏枥, 透过“星辰永在回旋冰冷无情的游戏/催促日月裁减生命昼夜不舍/于是大地把忧伤隐起/大地为什么不把创伤裸露?/为什么不去原野痛哭?”这样的诗句,不难看出诗人的血性仍在。而最引起我注意的是“星回于天”,这一出现在2006年灰娃诗作中的意象非常富于冲击力,大气而典雅。大气在不仅直接把大自然的四季循环带入诗中,而且与紧承在后的“岁将零”浑然一体,共同把时空之转换作出鲜明交待。雅在“星回于天,岁将零”是有出处的说法。《礼记·月令》载:“是月也,日穷于次,月穷于纪,星回于天,数将几终。岁且更始。”灰娃的诗典源于《月令》中这段关于季冬的说法,交代的也是大自然一年的循环。需要注意的是,这不是生硬的称引,而是创造性地活用——她把“星回于天,数将几终。岁且更始”后面的“数将几终。岁且更始”八个字,改为了“岁将零”,原来平稳的“四四”叙事形句式,在这里发生完全不同的转换,诗句凭空添出了一份激情与张力。而把精粹的古典真正活化成自己的诗句,这是灰娃高强的本领。“星回于天”这样的句子,在灰娃诗中很特别。我们知道灰娃不是古典的学者,她的诗中出现这样深的出典非常引人注目。因为这里所使用的《月令》是古代中国人理解自然变迁最重要的文献。灰娃诗中对于古典这样异例的引用,反映出的是自然的变迁在灰娃诗中重要的地位。

屠岸先生说,灰娃的诗“具有高度的原创性”,这一评价一语中的,分量不轻。在信息交通如此发达的今天,拥有并且维持一份原创性绝非易事。阅读《灰娃的诗》,会觉得大自然万千事物的变化循环,都在随着诗人的诗笔跳跃遄动,一如读《庄子》,有一种万物尽归掌握、天地尽为我用的感觉。读2016年出版的《灰娃七章》时,这一感觉再一度被唤起:“我们满心一弯新月伴着/一天大星星纵横穿梭回环旋转/风、水之琴反复奏鸣,如诗如梦”。(《怀念张仃先生》)这样的诗句,引动我们去和她一起“听着树叶,听着寂静深处/听着生命延续的幽微动静”(《柔光花影中享着慢时光》)。通篇阅读过灰娃的诗作后,我意识到作为诗人,灰娃确实自始至终做到了拥有原创性这一点。而这原创性根源之所在,乃在于她对大自然内在生命力的根本体悟。

灰娃诗中的自然神性有三重特征。

第一,超越性。大地不死,自然永恒,这是一个非常根本的原点。“静夜里星群浮动,月神正徜徉树顶,何来这万千令人陶醉昏迷的音乐回环荡漾,流过朦胧如夜的景色?”(《野土》)在原野听过秋虫低唱的人,在江南水乡听取过蛙声一片的人,会立即对这“万千令人陶醉昏迷的音乐回环荡漾”有直接的感应。“天体广大无边缓缓旋转/树冠勾画出天际线委婉悠扬/星星疾速飘忽,月神清寂自在/它们向人间泼溅银色时光。”(《柔光花影中享着慢时光》)大自然魅力无尽,具有超越性价值,是灰娃所有作品中正面吟咏的主体之一。与之对立的是“废墟”、是“生的虚假”(《我怎样再听一次》),是“熙攘的人世”,是“受苦的尘寰”(《不要玫瑰》),是“毫无价值的嘴脸和社交”(《山谷啊山谷》)。这样的二极,呈现在灰娃很多优秀的诗歌中。在灰娃的诗歌中,自然具有超越性价值,它与人世关系的凌磔与无望构成尖锐对立,为灰娃很多优秀作品提供了内在的结构张力。

第二,秩序性。万物随季节而荣枯,与时序而迁化。万象变化循环却秩序森然。生灵与草木生生不息,在季节变化中经历萌芽、繁盛与枯败。我们周围这一与人类一直伴随的色彩万千的世界,也是被混凝土和柏油路、被汽车和高楼阻挡住的世界,在灰娃这里却依旧是鲜活的、灵动的。举凡天上的星辰日月,地上的春华秋实、鸟鸣虫吟,似乎一直簇拥在灰娃的周围,随时都听从她诗笔的召唤,走进诗行。并且这些在我们周围寻常可见的事物,一旦变成汉字出现在她的诗句中,立即就变得如一颗颗宝石发出灿烂的光芒。特别需要指出的是,灰娃诗歌中的自然,是有秩序的,是可理解的。这秩序是星回于天,这秩序是月流有声,这秩序是深沉的寂静:

昨夜

寂静何其深沉

声息何其奇异

宇宙一样永恒

参与了鬼神的秘密

——《寂静何其深沉》

第三,物我两通。诗人的生命也毫无隔碍地与自然融合于一。她体会自然,融入自然,认同自然与自己为一体,在一个活的自然中思考生命真正的意义。她与自然的沟通具有神性,在她那里,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可以融入进去的,甚至连寂静都可以谛听。在《月流有声》中,诗人在喧嚣的人世中试图只用光阴一寸“暂且活回自己”。审视一下这个自己的世界,那里有“冬之魅正谋算来年风雨”,那里“星子们却依旧穿越虚空垂落下来,冬的安谧悬在天体浑圆无垠,一朵白莲于天际悄然游移”。自然的神性,与这种神性内在的沟通,如一条暗河,隐藏于灰娃诗作的内部。这不死的神性的自然,与我们今天的尘世形成对峙,这是灰娃诗歌原创性之所在,也是其独特魅力之所在。

蕴含于灰娃诗中的自然神性,是灰娃诗歌原创性最重要的源泉之一。而灰娃诗中这种鲜明的自然神性色彩,与中国古代悠久的文化传统有着某种天然的契合关系。我们不妨仍以开篇引用的“星回于天,岁将零”为例略作分析。这句看似白话的诗句,后面其实蕴含着巨大的阐释空间。中国人从古以来对天人关系就有自己的思考。陶寺观星台遗址告诉我们,早在4000年前,古人已经看懂了太阳周期性的变化,那还是在甲骨文尚未出现的年代。而6000年前濮阳西水坡发掘出的仰韶文化时期三组蚌砌龙虎图案,则昭示着古人很可能在更早的年代已经拥有对复杂星空准确的观察。汉民族很早就发现了白天用立木测日影的方法,发现了冬至和夏至这两个重要的时间节点,由此延伸出春分和秋分。经过精密的观测,他们还发现了头顶的星空上,北极星永远安定地挂在北方,而北斗七星按季节不断地旋转,勺柄春天指东,夏天指南,秋天指西,冬天指北。聪明的古人于是把星空分成了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个星区,又在每个星区选出代表性的七颗星,这就是二十八星宿。星空由此有了核心和旋转的秩序。在这一秩序中,麋鹿生角麋鹿角又脱落下去,大雁、伯劳这些鸟儿们按照季节飞来又按照季节飞去,花开花落、雷雨风霜,都和时间的循环密切相关。从这样的原点出发,古代中国人一直强调尊重自然,强调直面大自然自身的变化,认为人与大自然之间是相关且相通的。遥想古人瞩望神秘的宇宙发现了时间秘密时,这一切曾给他们的思想带来过怎样无比巨大的冲击,以此去感受“星回于天,岁将零”,暝想广袤的夜空北斗七星重新由北而东,惊蛰的雷声将起,岁月将开始一个新的循环,我们对这句诗的体认会大有不同。然而如果我们纠结于这一层面去解读灰娃作品的深度,实际上是有问题的。因为灰娃诗歌中蕴含的这份自然神性,绝不于理性和哲学判断这一层面有所顾盼。它任性、跳脱,时远时近,更像一位远古的神巫,某一时刻无意间得到天地神秘的昭示,得与大自然自身变化浑然同体,而这正是作为诗人灰娃作品的高妙之处。自然神性如同穿上红舞鞋的女孩,在她诗中不自觉地曼妙起舞。那些充满自然神性的字汇和意象,如同漫天璀璨的星星,点缀在一首首诗作中,让这些作品读来玉想琼思不断,妙喻连珠无穷,意象精彩纷呈,语辞灵动神秘,充满一种不可思议的内在活力。

灰娃作品与中国古代文化传统这种天然的契合关系,为我们认识灰娃诗歌的民族性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视角。鲁迅在讨论木刻艺术时曾经讲过,越是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在全球化与社会信息化高度发达的当今世界,在每年有一亿两千万人走出国门看世界的今天,相信这一道理很多人都有切实的感受。正因如此,我相信这些拥有饱满的原创特质的诗句,因为具有鲜明的民族性,会穿透时间的尘埃指向遥远的未来。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灰娃诗歌中的自然神性有一个成长的过程。阅读《我额头青枝绿叶》后我意识到,灰娃诗歌中的自然,其实与其童年那段乡村生活记忆有直接关系。《我怎么能说清》《我怎么能忘怀》等作品中,所描写的都是早期乡村生活的特殊回忆。但这种生活经历灰娃在最后能够升华为自己诗歌艺术的灵魂,是缘于在走向延安后她经历的波澜万丈的人生中,这种原初的生命记忆,被人世的动荡与动荡人世中灵魂的丑恶和扭曲所刺激,不断得到了发酵和提纯,并带有一份孤高、沉思和不可随波逐流的精神郁结。一如灰娃在《我怎样再听一次》中写道:

有如星星沉落深邃的海

我沉迷在这蓝色幽冥的忧郁

作为一名读者,我在灰娃的诗歌中感受最深的,就是这份源自自然神性的“蓝色幽冥的忧郁”。星回于天,大地不死,我坚信这份忧郁会一直打动千万读者的心灵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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