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敲响那命运的铜环
——灰娃访谈录
2018-03-21王伟明
王伟明
香港诗网络杂志社
王伟明
(以下简称王):您为何选择“灰娃”这个较土气的笔名? 这笔名与您的乡土情结可有什么关联? 您又为何选择新诗作为“终生追不悔”的目标?灰娃
:童年时人们这样叫我。这个名字流传西部,其亲切、微妙的涵义,标准国语很难说透。我试谈谈:灰,直意是一种颜色,转意为暗、苦、涩。“灰娃”,苦命的、令人怜惜、疼爱的小孩。爱称、昵称。有那种意味儿,对被呼者没尽到责任而致使其命运坎坷清苦,一种歉疚味儿的痛惜之情。12岁时,作为左翼青年的姐姐、表姐把我送到延安。那里是西部高原,自然环境严酷,战时军事生活物质贫乏,然而许多人抛弃温暖富裕的家庭生活,为追求实现理想去到那里。每当思绪重返那段岁月,友爱、无私、理想、高尚、信念,童年美好回忆总是温暖地活在心头,成人们时时说我“光长个儿,不长心”,每天喊我“灰娃”的亲切唤声里,我被呵护、教导、培育,日复一日成长。一天,人们把我一直梳着的妹妹发式的刘海给梳上去,用我在山坡上捡到的一根天蓝色布条,给我系了一个结,他们说蝴蝶在我头上飞,说我长大了。毕竟,照耀我成长的是理想之梦的光辉,不是别的。理想再不足为取,也比犬儒强,比机会主义强。
至今,老人们依然这样称呼我,叫我“灰娃”,不知其他。我曾每天听这呼唤在那广袤无边、粗朴厚实的西部,在北方。
民族摇篮古老苍凉的野土上,四季风物,人情、诗情、深意、艰辛、忧患,还有深埋的万年奥秘……粗狂憨厚、清零飘忽:皆已随流风飘逝,被风暴卷走。“失去”的痛成了心病,那是难言的。追忆、祭祀,在绝望年份,与其说向世界,不如说向着虚空。野土的智慧与苦难,沉沦或抖擞,总是那样震动人的心。其实,这些回环激荡的心事,实难付诸笔墨。
若说把写新诗作为“终生追不悔”的目标,有意识这样想,我没有。我是希望自己一直写下去,只怕心里没有诗,不过我不可能“高产”。我的经验是,必得诗自内心催我,我才能写。我不会以行数计算诗,自己写过的少量文字,再读时每次都不忍看下去,甚至怀疑那些文字的属性,每因审视自己的心灵质量而愧疚。
王
:您曾经在延安待过一段颇长的日子。当时也有不少诗人因受感召而讴歌赞颂新社会、新事物。您可否谈谈当时的文艺风貌? 何其芳、艾青或哪位作家的作品,曾给您较深刻的印象?灰娃
:我印象中当时的文艺家们一心要改变祖国落后衰弱状况,挽救祖国于危亡关头,争取人类美好前景。他们怀着这样的激情到延安。他们沿着世纪初新文化运动及“五四”精神的思路,踏着先辈足迹,抱着这样的理想。1942年以前,延安的文艺是活跃的宽松的,古今中外,不拘一格。1942年“文艺座谈会讲话”以后是普及的,工农兵大众的,仍然是活跃的。主要为了配合战时各项政策,争取抗战胜利。那时文艺家们都执行“讲话”精神,所以文艺还是活跃的。现在来认识,我觉得他们本来就是左翼,自然对“讲话”精神努力领会,他们认为为了革命胜利,为了劳苦大众,这符合文艺家们的人生理想。
抗战时期的延安
那时我尚年幼,战时军事生活许多时间用来军训、下乡、劳动。阅读很少。到延安中山图书馆去借书,世界上有些什么书,一无所知。拿起目录随便指一本,借来看了也不懂。领导为我们孩子们聘请了学者、作家、艺术家上课和指导。上的课目有:国文、算术、自然、英文、音乐、戏剧、美术、形体训练等。此外还有专题讲座也不少,例如艺术家塞克讲写歌词;美术家张仃讲美术知识及美术欣赏;音乐家时乐蒙、刘炽讲音乐知识及音乐欣赏;音乐家杜矢甲讲发声法,还有学者为我们专门讲鲁迅,等等。另外,由于书少,有时大家静听,由一人诵读,例如读巴金的《家》《春》《秋》等。由此我们知道了托尔斯泰、罗曼·罗兰、巴尔扎克、莎士比亚、萧伯纳、莫里哀、马雅可夫斯基、高尔基、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普希金、莱蒙托夫、拜伦、雪莱、果戈里、屠格涅夫、李白、杜甫、白居易、陶渊明、鲁迅、茅盾、郭沫若、徐志摩、艾青等作家、艺术家。贺绿汀还逐句教我们背诵《长恨歌》《琵琶行》《桃花源记》《归去来辞》,等等。另外,世界和中国的时事教育、理论教育也十分重视,我们年纪虽小,每天都能及时知道国内外发生的大事以及抗日战争各战场、二次大战各战场战况。
那时,鲁迅文学艺术学院的教师有周扬、何其芳、周立波、严文井、张庚、塞克、田方、甘学伟、冼星海、杜矢甲、吕冀、向隅、唐荣枚、张振黻、蔡若虹、张仃、马达、王式廓、力群、胡蛮、胡考、王曼硕等。这些教师都是当时在专业方面已有建树,有突出成就的专家。音乐系的乐队、合唱队以及其他单位的合唱团、歌咏队、艺校、文工团不少。演奏、歌唱抗战歌曲和中外名歌名曲。戏剧演出也是古今中外全有。总之十分活跃热烈。“文艺界抗敌协会”,驻会有艾青、萧军、李又然、丁玲、刘白羽、白朗、方纪、高长虹、舒群、雷加、黑丁、曾克,等等。此外还有一些作家在其他单位,例如舒群,当时在《解放报》文艺部工作。这些也是成绩卓著的作家、艺术家,还有很多人,我一时记不全。虽然生活艰苦异常,但延安的人际关系、生活气氛是好的。共同的理想,一派欣欣向荣,文艺人带给延安浓郁的、活跃的艺术文化气息。
还有一处地方,那就是“作家俱乐部”。这是“文抗”人建立的,具体由张仃设计施工。他找了两位当地木匠,就地取材,因陋就简,又找来山民编织的牛毛毡,一点木材,蓝、白土布围起一个酒吧,在酒吧服务的是萧军夫人王德芬。墙上装着壁灯。山民们筛面粉用的工具叫作箩,细铜丝编织成,四周围以木片,成圆形,将这箩扣挂在墙面上,里面点一盏小油灯。灯光从细铜丝网孔射出,光线朦胧柔和,四面墙全有。正面墙高处悬挂“文抗”会徽,也由张仃设计制作:一大团火苗中一把钥匙,象征文艺家是普罗米修斯,为人间盗取光明。
“文抗”的文艺家们喜欢我们这些小孩,常接我们去。在“作家俱乐部”,我们唱歌,演童话剧,观看外国名画复制品,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还有许多中国抗日救亡漫画、木刻。大家还戴着张仃做的黑色面具玩、跳舞、谈话。艾青和李又然谈法国风尚、巴黎艺术家的生活和工作情况。萧军用俄文唱《五月的夜》。张仃演小品,一个人演罗密欧又演朱丽叶,有几次在山坡平坝上,在月光下跳舞,人们把白色被里拆下来,披在肩上裹在身上,像古希腊人那样。
二战时期整个反法西斯战争的进展情况,在延安都会有强烈反响,为了配合世界范围反法西斯行动,延安的文艺工作者及全体军民经常开大会,并且还以活报剧形式及时反映形势的变化,教育和动员大家,集中意志和步调,以争取胜利。例如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盟军在敦刻尔克登陆,非洲战况,察里津艰巨的胜利,彼得堡艰难的抵抗,攻克柏林,易比河会师以及同盟国首脑各次会议等,文艺人都及时编排话剧、尤其是活报剧,迅速反映出这些情况。我们儿童艺术学园的孩子们不但参加这些工作,我们还画了两张地图,一张世界地图,一张中国地图,做了许多小红旗、小黑旗,每天根据战况,移动两种旗子,红旗代表同盟国(中、苏、英、美等国),黑旗代表轴心国(德、日、意等国)。插在地图上的这些红、黑小旗子,使我们对战况一目了然,对反法西斯正义战争的胜利信心坚定不移,也有决心克服种种困难艰险,准备做出牺牲。
在延安所有文艺人都参加开荒种地、纺线织布、下乡、支援前线的工作。
物质贫困,但精神振奋,又绝对罗曼蒂克;山沟又土又封闭,但文化绝对前卫。这种气氛,古今中外,只有延安。
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延安当时那个相对和平的环境里,人们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探讨中国命运,探讨文艺问题,意气风发,气氛热烈。李又然还为我们儿童艺术学园的孩子们写了一篇极美极感人的散文诗。赞扬我们小小年纪与大人们一同经受战争灾难,一同肩负救亡重任;小小脚板踏遍祖国山川,用行军代替课堂地理课。这篇散文诗发表在大型墙报《轻骑队》上。《轻骑队》是一块自由论坛阵地,竖立在人们常聚集的一个山口。1942年文艺座谈会以后文艺方向调整改变,大家认识到战争是非常时期,中国贫弱的时间太长久了,改变祖国这种状况,任务是艰巨的、长期的、复杂的。因此文艺座谈会的精神大家能理解,都能努力调整自己的思想感情。所以文艺上成绩还是很显著的。大家下到农村、工厂、部队,深入生活,改造世界观、人生观。创作大量作品,各个战区都有新的作品出现,例如:《李有才板话》《小二黑结婚》《白毛女》《南泥湾》《兄妹开荒》《组织起来》《刘志丹》《周子山》等。美术和音乐方面成绩也很多,反映现实非常及时。
1941年,张仃为延安鲁迅逝世五周年纪念大会创作的鲁迅巨幅画像,张仃怀抱女儿乔乔,身边站着妻子陈布文和作家萧军
王
:张仃曾说:“不是人人对诗都有感悟,你心里有这么多美的感受,如果不写诗就没有一个美的出口。”您是否因张老这句话的鼓励而开始创作? 王鲁湘在《向死而生》一文中,曾谓这是一种“自我谈疗”的方式。您同意这说法吗?灰娃
:王鲁湘说的“自我谈疗”,符合事实。人的本质是思考,人生命的本真是灵魂。思考产生精神,精神浸润于无边无际的灵魂之中。或许,人天生有倾诉的需求,灵魂有此倾诉和倾听的本真性质。把栖息在灵魂中的内在精神以某种方式(例如诗) 表达出来,壅塞心中的千头万绪得到疏通、释放。我的体验: 把内心审美情结、把灵魂的一些内涵以某种形式呈示出来,这一经历乃是生命流程最奇妙的时刻。这也才是人这种生命的本真状态。生命精神以这种活动将现实世界澄滤,由心灵酿制另种情境,也即审美理想,大爱的心魂的追寻。主体沉浸于这样审美理想与大悲大爱的灵境,远离现实(包括主体自身的世俗存在),灵魂得以栖息在情理的、审美的、悲悯的、爱的情境,有所皈依。我以为这就是王鲁湘说的“自我谈疗”吧。生命精神在现实世界被迫失却自由,远离本真,在创造中弥补了这种缺失,虽然远不是自由和本真的全部。造化叫人一生受苦受难,造化也给予人这样的馈赠。神爱我们。
然而心绪心魂无边,言词有限。更由于我自身的精神质量、灵魂重量有大局限,因而所写文字质量局限更大。突破这遗憾相当困难,这与全面修养、写作水平、天性、心灵深度等诸多因素相关。
王
:您的诗大部分都缅怀过去,让人觉得您与现实脱节,甚至与未来割裂,扔出了生命之外。然而读您的诗作时,我发现除了回忆以外,还透显您对未来的憧憬,只是有时刻意把它压抑,以至隐而不彰; 而主调却是“孤愤”和“疏离”。这和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作品风格相近。不知您可同意我这个看法?灰娃
:追忆逝水流年,并非要回到从前,也不仅是挽歌祈祷凭吊,而是对生命本质意义的求索,对生命悲剧的沉思,是对生存的更高层次的向往。缅怀往昔,也是无奈中对诗意栖居的梦想。梦不必有现实的真实,梦引领人踩着荆棘追寻未来。普鲁斯特,十来年前我才知道这位作家。起初只读到文摘几段,印象很深。近年有翻译出版的《追忆逝水年华》共七册,我挤时间读了第一册,匆匆而过,可是这位作家的悟性及表达才情,令我惊叹,敬佩。写的是作者的心象,他的心象深刻、独特、丰富、敏锐,表现又极精彩,还有,心态素朴真诚。读其作品,总的感觉是天分使然,因为气质性很大成分来自先天。他的心灵质量、天赋、后天教养都优异于常人,出自这样心灵的作品自然是杰出的。一般人如我,不可妄想。
王
:您对“死亡”这个命题,毫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您曾在死亡的边缘徘徊、游走; 因此,您的诗里不时重复出现“灵魂”、“亡灵”、“ 游魂”、“黑夜”等意象。此外,您1973年病危时曾嘱咐外甥女将《墓铭》《我额头青枝绿叶》二诗的原稿撕碎扔进马桶里冲走。然则您当年对“死亡”的看法为何? 如今对此又有什么新的体会?灰娃
:多年前有青年人看《山鬼故家》稿子,便说其中多处写到死。当时我一惊,我一直没想过这个。再读,果然是这样。那会儿常不由自主思绪飘向生命、人、人类,飘向远古、此岸、彼岸等等,反复如此。眼前显现历史长河,里面飘满了人艰难跋涉的脚步和脚印。想着,也看到许多奇怪的场面:人蒙难于世间,且不断创造奇迹,积淀精神,却又彼此厮杀,相互残害,人类千方百计毁损自身。这是怎么回事?人是文明的推动者,人也是世界灾难之源,是造化和地球的病毒。人可敬又可怕又可悲。如此不堪,造化又为什么要让人来到世上等。自己觉得深夜里常听见宇宙的动静,那声音从遥远的时空传来,浩浩渺渺,浑浑茫茫。眼看着无边无涯的大气涌动着翻滚着,深不可测。宇宙自在自为、冰冷无情。时常的,思绪还游到阴间,寻思着既然神让人有喜怒哀乐有思想,有心灵,为什么人的生命仅只一次? 生命临终,周围人们知其正在离去,永无复归,一时间肃穆阴冷,阴森诡谲,气氛异常严重。关头一到,去了,无踪无影。这刻骨的遗憾之悲凉是莫测的,不可解的。那生命洋溢过的人到哪儿去了? 他以怎样的情状存在于哪一方?为什么我们永也见不到那人了?他能听见我们哭他吗?日后我们谈起他,他能听见吗?没准儿那人就坐在我们中间……或可有再世轮回,至今未有实证。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概莫例外。这整个过程充满悲剧,而死神哪个时辰召唤谁个? 果真无影无踪,永远消失了? 不然又究竟以何种方式存在于何方? 那边秩序如何? 人类自身尚不得知而备受困扰。死,终究是大神秘,深不可测。有种说法,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只对了一部分,死与死大不相同,有寿终正寝,有灾病夭折,有惨死,有非命、冤死、不明不白的死,罪有应得的死等等。另外我看,人幸亏还有一死,否则坏人恶人该怎样贪婪、怎样丧心病狂作恶呀! 世界将成怎样的局面!
如今,我仍然感到生命的悲剧性质,人的悲剧性质,人类的悲剧性质。
说起《墓铭》《我额头青枝绿叶》两首诗所喜保留下来,那时每年入冬我必定大病一场,高烧,卧床,外甥女菲菲从长沙来护理,有尚未藏起的诗稿,而我病卧不起,生活不能自理,诗稿只能让外甥女扔马桶冲掉。那时十几岁的她,却把诗稿悄悄带回长沙藏起。这情况我一直不知道,直到1997年她得知要出版,就把诗稿寄来了。《山鬼故家》中遂有后面这二首。
王
:您自1972年开始写诗,到1997年才出版诗集《山鬼故家》,前后相隔整整二十五年。是什么原因令您不急于出版诗集? 出版时可曾遇上什么困难?灰娃
:我时常怀疑自己所写是否文学? 诗?心想写的是自己的心思,自己的心思算什么呢? 人人有所思有所想。我自幼受的理想教育,现今看来,加上个人因素,其结果是人们说的乌托邦。我把心事写下来,是那些心事千头万绪壅塞心头,实在难受,放它们出来,心灵得以妥帖一些,即使不是彻底的。至于偏是诗,不是别的形式? 这个问题我还不会分析。因而,是命运带我到诗的森林、诗的园子来的。我不是先有做一名诗人的志愿,然后“体验生活”创作。我写,从最初起就不可能有将之发表、出版的念头。
直到80年代,韩作荣在《人民文学》发表了《山鬼故家》其中几首。那是他克服种种困难和阻力而实现的。后来人们说,韩作荣是《山鬼故家》的第一位知音。他也是昌耀和许多诗人早期的发现者、支持者。他这个人是资深诗人、诗评家、诗歌编辑,后来被推举为《人民文学》主编。
进入90年代后期,新的形势下,几位青年学者想试试争取《山鬼故家》出版。他们费了很多精力与宝贵时间整理、编辑、设计、写后记、找出版社谈。后来我们全都十分感激责编莫文征及那时出版社的领导陈早春。莫文征也是一位资深编辑,也是诗人、诗评论家。是他的运作、安排、处理,费了许多心思,使《山鬼故家》终于问世。
备受压抑的内在精神决堤,因内心审美情绪倾诉的需要,因受煎熬的灵魂寻求栖息之所而起始的文字,直到能以面向读者,更大范围的交流沟通才得实现。
王
:您诗作中的语言,相对当时流行的语调,可说是出了格;有读者甚至将您的诗与“地下文学”扯上关系。这与您的经历和性格,可有什么关联? 您的诗句,无论节奏、张力,均紧缓有度,既没有当时作品“主题先行”的毛病,也没有“先锋派”刻意扭曲语言的弊端。您是随意为之,还是苦心经营所致? 您对“先锋派”扭曲语言的尝试,有何评价?灰娃
:我与“地下文学”不可能有关联。那时我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一切人我都恐惧。当时更谈不上要做一名诗人,文学工作。何况我已经对人类绝望。我是被命运逼到诗的森林,只能是顺乎自然,只可能用自己固有的、发乎自己生命的、潜意识的审美心态折射心魂深处的信息,又是以自己灵魂需要为对象倾诉,自然不必要迎合任何东西,唯一的就是自己乐意。只须直接诉诸自己心灵感觉,使苦闷、焦虑、激愤、疑惑等折磨我灵魂的思绪释放,把内心审美情结、焦虑不安诉求于文字。如此,不可能用违背自己心灵的调子。我也只会我的那种调子,心中只有我生命内部固有的那个调子。1992年春节,灰娃在延安寻找到了五十年前住过的窑洞,已成了漂泊的山民的栖身处
要说我写作的具体情状是: 某个时候,心里有种旋律、节奏显现,不知不觉日益频繁在心里盘桓。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做什么事,这音乐总挥之不去,音乐执意占据心灵,控制心灵。隐约中有异样感觉,这时,受此音乐催促,以文字释出,呈示为人们称之为诗的这种形式。然后删改,尽力改好些。整个过程,是我在人世上体验过的最奇妙最慰藉的时刻。写得不好,那是自己精神质量、文字水平太不够。所以每每检视,每每不忍卒读。
至于“先锋派”刻意扭曲语言,我想应视其文本。首先要求真诚,如果是以真诚的心态做语言实验,以开拓语言新的可能,那就无论成败,都是可贵可佩的。文学艺术贵在创新,这就需要勇气。既为实验,必要破坏语法逻辑,打破常规的语言规范。然而,要是假装高深,故弄新奇古怪,以作为某种生存手段,文本会告诉读者。
王
:张仃是位画家,他满脑子想的是构图;您却是诗人,所想的却是诗句。然则您对“诗画同源”这个说法有何看法?张老的焦墨山水,曾否触动您敏锐的思维,尤其对土地眷恋这方面? 此外,绘画与古典音乐二者,何者给您较大的启发?灰娃
:“诗画同源”,我理解有限,只能就我有限的水准谈谈。首先二者皆源于人与自然。这里所言两种艺术形式,皆属观念形态范畴。观念来自人的内在精神,人对自身及自然的思考感悟。中国绘画要求作者修养全面,诗、书、画、印。洋人美术似乎排除文学,偏重视觉。我们中国则“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是无形画,画为不语诗”。可见对有些因素的要求,二者是相同的。它们还一致要求音乐,旋律、节奏、主题、变奏等复杂微妙的音乐要素以及那弦外之音,言外之意。记得俄国作家巴乌斯朵夫斯基说过,他不相信那些不喜爱美术和音乐的作家。试想,即使文字分行,即使有思想,而以逻辑替换诗意,岂不成了赤裸裸的哲理性思维叙述,而非诗?哲理与诗与画都相关。诗、画偏于灵,哲思重在智。然此二者不能截然切分开,这二者,即灵与智,既相通又各行其道。还有,诗与画皆追求“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二者的形上涵义正是附于象的精气。换个说法,即形上是以象(意象、形象) 呈示的。这涉及到诗、画皆要求意境、境界等。虽非以作者形体动作表现,如舞蹈,诗或画亦透显主体灵魂的姿态。另外,二者皆追求形式的创新和精神内函的拓宽与深化,不宜过分沉迷旧情调旧气息。再进而谈谈,这些精神产品领域,人类已然取得的成就,灿烂到令人类自己也惊诧万分。诚然,前人的辉煌并不能妨碍往后出现奇迹。“长江后浪推前浪”,“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不过以我的贫乏,觉得有些特殊或例外,若要超越,不说不可能,起码可以说很难。例如我国古代一些作品,例如莎士比亚,例如鲁迅,我不能想象几个世纪才能再出现一个莎士比亚、一个鲁迅。再说,文学艺术并非一定是新就好,奇就好。
喜爱山水,艺术家无一例外。张仃对自然、土地、民间生活、民间艺术不仅是喜爱,而是敬畏。在自然山水中,在民间生活中,他是原本就秉赋的朝圣的心情。他用焦墨表现的就是他这种敬畏、朝圣的感情,作品蕴涵造化和生命的信息。
至于土地的事,相信有人无缘一见,或有人不屑一顾。自然这没有不当。然而你留意一下,四季里土地的变化和那变化的奇妙吧,到野外去看一看、听一听一望无际的休耕地吧,大地在冥思什么?宇宙的历史? 人类的史诗? 扎根深土稳立地上,千年风霜万年洪水,那苍老的森林,筑成黑黝黝的阴影伸延着,从那里正流出大提琴、黑管、陶埙和巴乌低沉浑厚的声音,细说着造化的由来。先民那些令人惊叹的劳作创造,就是借得这大地的气质气象,镇住了时髦的轻浅。
土地的事,奇妙不可言。它让一粒种子从爆芽、放叶、开花、结实,每时有变化。它使一切生命四季轮回,延年不断。如此不可思议的能量,它又沉实、稳重、谦逊。可是你若对它的厚爱不在乎,它可以让你恸哭,甚而要你的命。大地的事有讲不完的奥秘。你准备怎样对待、怎样安顿大地的心? 你不在乎它,亏待了它。造化,这大谜至高无上,至大无外,厚爱大爱,又冰冷无情。你有没有猜出它? 有没有不在意它呢?
总之要去听一听,土地和风说些什么话? 风和草木和水说些什么? 星星和山又梦见了什么而秘藏不语? 龙卷风来了,山洪来了,要警告人什么?
人的一切创造,不仅予精神以冲击、感悟,且令人惊异人自身的伟大能量,观照出人的本质。说到绘画、音乐,其实宇宙间自然形态、观念形态的一切都在启发我。特别是万事万物非语言能以言说的那种意味。至于绘画、音乐,触动我震撼我,比词语更直接拨动心弦,神经末梢惊悸疼痛莫名。而几块色彩,三两声琴音鸟鸣,一阵风声水声,也会使心神猛醒或沉潜,更别说人创造的艺术了。
人的心灵感应之丰富、微妙,是无以名状的,而声音、音乐之美与力,魅力无穷,不可思议。托尔斯泰说,设若世界必将毁灭,最为惋惜是音乐。
很早,我幼小的心朝思暮想两件事:旅行、作曲。将心灵对大千世界的奇妙感悟诉诸管弦。幻想中自己应是贫苦的,买不起蜡烛,月光下坐在屋顶上编织音乐,心想这很美。
王
:您十分欣赏昌耀的诗,然则您认为他在语言处理、意象铺陈等方面,与您可有暗合之处? 而我发现古典诗人中,李贺与李商隐对您的影响较大,您同意吗? 原因何在?灰娃
:昌耀的诗,80年代我才知道,漫长岁月里,昌耀身处祖国的边疆。他的诗,语言处理及意象铺陈,是否与我暗合,这我没有想过没有意识到。我这里只能就感觉大体上谈,不一定对。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等,经他心灵折射,其想象的风格、色调、内涵,非常独特,性格鲜明。譬如雪峰、高车、山岳、荒原、边城、村镇、高天、水域、性灵、物是人非、人去室空等等一切的沧桑,自然严酷而美得出奇,人间的征战,生存以及生命内在精神之繁复莫测等,所有这一切,在他心中引发的思绪,触发的意识流、想象,全部呈现的意象是昌耀独有的。当读着时,有“务掇菁花,穷尽要妙”之感。
昌耀诗是个异数。韩作荣评价昌耀为诗人中之诗人。这是深谙昌耀其诗其人的评价。昌耀语言硬朗,诗思奇崛,意象铿锵,气质高华、深沉,极富内在美。民歌及古语运用,不是单摆浮搁对接拼贴,而是一气呵成浑然自然。作品的质与量都是非凡的。他的身世、精神历练、特立独行的人格力量、对理想的追求与默守……种种因素是诗这一事物对作者之不可或缺的要求,却又只能命运使然,万不是那种伪“体验生活”。昌耀诗的成因: 天赋+生命质量+审美属性。
昌耀的语言,许多处自传统汉语语境承续而来,行文间的语境无论神态、情味、气、势,既现代又中国。经了先辈们百年的探索实验“既是现代的,又是中国的”。
读昌耀诗,时有惊喜,他诗思的表达字里行间散发的情绪、意态、气势,透出的意味,每每是由古汉语语境、语气突显出心绪意兴的特色,并且,心态意味儿是现代人气息。这些地方,使得诗文干净利落,挤干了水分,尽是干货。
扎实的语言功底、丰富的知识修养、独特的心象,因借助了他独自的这种语气、语言情境,成功地、精彩地塑造了大西部的风物人事、山川气象。不故弄玄虚故作高深,经他心灵酿造,硬是以大量扎实、鲜活的现实感,把那一方严峻的历史、人事、自然表现得结结实实,把雄浑坚硬、严酷无情而又温暖绮丽的大西部闭塞边陲表现得那样充实淋漓,甚而一时难以超越。
昌耀的创造和贡献,使得艰难前进的中国现代诗,在实绩方面得到了可贵的丰富和充实。好比新诗森林中一片苍劲、浓郁的大树。
昌耀年纪轻轻便走了,叫人顿觉人世虚空。
说到古诗词,我的阅读十分欠缺,修养更谈不上。我看我们中国古代诗、词、文总体状况,还用那句套话: 群星灿烂,各有特色。我不会外文,接触面缺少太多,眼界局促。我感觉中国诗文成就可能是人类古今的巅峰。滋养我、塑造我的精神情感、审美情态等,肯定无疑。这很自然,我是中国人,民族文化心理结构,长期熏染陶冶必然浸渍身心,有如乳融于水。在前人成就面前,倒不是举手缴械,我真是惊异万分,人间竟有如此境界才情,不可思议。贺知章都惊诧李白的奇、异、殊,谓之谪仙人。
古诗文,我读得不够。不过每位作者都有我非常喜爱的作品。至于李贺、李商隐,若朋友们感到我有受他们影响,我想是这样的,只是我自己没自觉到,旁观者清。况且朋友们阅读、创作的眼界比我宽广很多很多。
灰娃
:这些都是评论家的语言,是有学问的思想者的用语,我自己缺乏这个水准。而我读后,觉得这些说法符合我实际感受。“废墟”、“死亡”,既是存在的困惑,悲苦与煎熬的现世现实,也是因之而思绪飘忽幻灵幻美的去所。对现世现实恐惧、绝望而心有不服,意犹不甘,无奈之中思维任意飘往现实以外的幻觉所在。不由人也飘回艰难的、如火如荼的岁月,以及种种又辛酸又温馨、浸透深情深意的往时往日。我说不很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