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灵陕北
2018-03-19刘国欣
刘国欣
村庄庙宇
此刻,我面对着一帧照片。河流、窑洞、小庙、树林、羊群和牧羊人,以及洞穴、沟壑,是我陕北童年生活的主要景观,不过,关于陕北,我想到最多的是黄土,从高处往下看,就是这样的感觉,一片黄土上摇摇地挂着一面旗帜——太阳或月亮。在图片上看,如果在南方生活久了,就觉得不是真的大地,而是一幅艺术家不够尽心的素描,一座残破的庙在画里竖着,作为民间的信仰,艺术家赋予它极为暧昧的意义。
由于时代变迁,近些年,新型建筑的兴起让传统的田园里无处不在的简陋寺庙发生了很大变化,就像一种城市对农村的殖民。塑料进入了寺庙,神仙变成了塑料神,不再是古拙的泥身、石身,变得具体而微弱,它们的身子前有了永远不败的塑料假花,还有用来点放香火的大烛台,神庙和庄稼不再有贫乏年代那种同声共气的相应,而是,远远割裂开来。甚至,人们给庙门也上了锁,将神囚禁起来,用栏杆和重门绑起来。精致的现代工业的铁锁,使田园不再纯粹,布上了一层灰暗的甚至可以说是惊怵的情感。一些庙宇边,就是陕北乡下的庙宇,居然立着菩萨的裸身,皮相极其柔滑,没有触摸也可以感觉到,这裸身的模特的石膏泥塑,不管是锁骨菩萨还是度母菩萨,明显透露着一种色情,带着欲拒还迎的表情,立在庙门口,等着接客?然而无论我带有多少指责和失望的情绪,我不得不承认,这种色情间接上吸引了我。天地万物遵循着一种奇特的神秘联系法则,在最庄严的东西之上,我看见了无法抵制的人性诱惑,但同时也不断受着自身的审判,企图给自己的不雅思绪找到合适借口。
在陕北,人造风景不断涌起。人们在不断修建庙宇,将自己装进一种神秘的自我保护仪式里。依靠不断地创造新塔和新庙营造一种文化的气势,但这样的异想天开注定要崩溃,却让那些旧日的废墟显得更有意义。当地方财力无法在支持庙宇的光鲜维护时,野草在生长,新的废墟在成形,短短几年时间,这些建筑就表现出了它们那种华而不实。一间又一间重门深锁的庙塔,在沉默里体现一种虚空的意志。尽管如此,不远处的岩石和沙地,以及近处的干枯的小草野树,还有乌鸦耗子,倒让这里呈现出一种艺术的祥和肃穆。
一开始,那些地方官员,尤其“村官们”,也是想把自己放进这现世的风景里的,在我村的村庙里,于旧址上重建的庙宇里,立碑记事,将他们取之于民众用之于庙宇的事迹大肆书写。我不知道,那些为生活苟且在最低生活水平线上的牧羊人,有没有一边拿着羊铲站在庙门前,一边念出这些“功德人”的名字;倒是一些羊群,一次次绕过石碑,跳着追跑,吃着台阶上长出来的青草。这些土地的子民,和人一样,也许是造物主的化身,它们将变为骨头,融入大地,最终,一年又一年,将生命还给青青草地,万物从来不荒废自己。
总是在这样的庙宇旁看见一些穿着极其简单的人,手里拿根棍子,当拐杖也当打狗棒,小心翼翼呼吸着,走上山坡,又走下山坡。如果你仔细看,你会发现他们就像庙宇一样,往上或往下坡走的时候,也成了一座废弃的书脊形建筑,渐渐弯下腰,与土地合拢,失去了作为人的模样。这壮观的蛮荒让我恐怖,但这恐怖又已经习以为常,否则我的乡人会觉得我丑人多作怪,就像我第一次在书本上读到对牧羊人的颂歌,我感到的岂止是震惊,因为我体验过那样极其原始的生活方式,那种粗鄙,然而這一切被文学化之后,又显出它诱人的原始随性。“浪漫主义生于愉悦的恐怖(这是一种矛盾修辞),养于灾难之中。”我在《风景与记忆》一书看到这句话兴奋了半天,就如我看到书本上的牧羊诗一样,这种书本的浪漫与真实的现实相互追逐,暴露出现实与艺术之间巨大的裂缝。
2017年8月,借着文化考察的名义,我访问了陕北的很多庙宇。当然,最后的落脚点,是保管着我出生册的那间村庄小庙,一个人前往。没有别人,我指的是那些和我一起“下乡”的参观者,他们热衷于去追随在地图上或其它文献上有所标注的“著名景点”,而我村庄的庙宇只负责我一村的生灵,没有任何盛名。当然,我亦并不觉得遗憾。拜谒黄帝陵和拜谒自家陵墓是不同的,拜谒古寺名刹与拜访我破落的村庙亦然。乡与村无论如何出名,但对于真正拥有它们的人来说,只是一处心灵上的福祉,任何文化考察都有亵渎之嫌。
此次考察,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一个雕塑神像的人。他雕塑儒佛道几大家的塑像,应该也雕塑耶稣,但因为经常雕塑的是菩萨和金刚,受着和尚的感染,他也成了一个随时诵经的人,对我们说:“日日是好日”。说到自己的婚姻,也并不觉得不幸,只说多年落单,儿女成家之后,吃住就在庙里,白日塑菩萨,夜晚拜菩萨,只觉得日日安宁。看他面相,五大三粗,身宽体胖,属于陕北胖人那种长相,虎背熊腰,个子又高,按理应该是个可以做出凶相的人,然而,也许是日日亲近菩萨,知道万善归一,他的眼神里有种笨重质朴的温柔憨态。他每日创造“神”,是不是也在塑造中模仿“神”的表情?当我们有人能够创造神,而通过这创造我们的所有力量又能进入那形象,那强大的力量也就会充满我们?他的神塑像比人高大,向着神性的太阳攀升,已成的金碧辉煌,未成的正在等待敷上金粉,反正不会是空的形象。可是,这个塑神像的人,却如同我们那些创造神话的祖先一样,并没有分享到神性,他拜倒在他的双手之下,在我们面前向他塑出的神上香下跪。他用模子一个一个捏出如来的花卷头饰,却在事成之后,不敢去摸一摸。大约,在塑造的过程中,那种虔敬之感就早已抵达了他。
我们曾经反对这些地方宗教,把它们赶出庙宇,可是它们所带来的部分安宁却留在了我们里面,征服了我的乡人。在我村庄的庙宇里,五位不同颜色的龙王朝我而坐,在他们的右面墙上,两道钉子钉着一块红布,红布上从右往左写着:“有求必应,报答神恩,保佑弟子,全家平安。”左边小字写着:“敬献五方行雨龙王满庙灵神”。右下角亦小字:“俗家弟子刘小宁全家叩首公元2017年3月还愿”。可以看得出,这是大爹家儿子小宁哥为求得大爹的健康平安进行的许愿还愿。村庄庙宇,是过渡,也是道路,架在病态与康复的两端,一边是生册一边是死薄。这种古老的渴望和恐惧,随时都在体现,从不可触摸的完满里预见将来的一切,荒谬却又真实。人人都是土地之子,却有寺庙在大地上凸起,肉身成为尘埃的一部分,灵魂却追求白云。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爹当时还很年轻,不是村支书就是队长,在村子里当了几十年。文革期间,他给供碾子供磨盘的三爷爷戴了纸糊的大高帽——“打倒牛鬼蛇神”,想不到在他的晚年,为着身体的健康,又回到童年上香磕头的路上,虔心敬供他自己曾经怀疑过的神灵。记得十多年前,三爷爷家的子孙为着子女顺吉,还想到祖坟里栽桑栽柳,扎几块大石柱下去,施法镇鬼,苗子已经种进去了,当时已经花甲之年的大爹还非常有力气,硬是去老坟将这些东西统统挖出来扔在了野石崖。没有想到,到了老年,大爹沿着曾经反对的道路回到了源头。年轻时代的大爹,活在自己塑造的时代;而现在,他活进了祖先塑造的时代。世事总是这样,如常轮回。
在村庄大庙的下面,埋着村庄的先行者,而对面,不同颜色的花圈围就的一个城堡,显示出一个人殁下的迹象。村子里的小辈们都不认识他,老一辈在地里锄草的人对我说:“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这个人就到口外去了,到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离开村庄几十年的人,在死后,又回到了他弃置多年的村庄,回村庙来报到。他是否在多年之前想过有这一天呢?一种遵照诫命的生活,也许,在老年的意识里,追随着这块土地上的每个人。时代有他的先知,我们需要这些神灵。我不知道如何看待这种矛盾,一种普通的生活,在我站着的地方早就开始。也许,我如此瞻前顾后,不断回到这片土地,也是因为这庙宇的召唤,白云与尘埃的呐喊。
村庄的每个人,都会到这里来,寻求一份安宁。我,这个离开一年又一年的人,也仿佛一年一度,来这里求一次安吉。而这座庙宇,也就成了一角象征。每个人的心上都有这么一处安静之所,那里的一切不证白明,得到抚慰,可以解释。这是一个让人不断从各种可能性里退出来的地方,甚至退出自己。在这小小的庙宇面前,人会发现自己不过是,别的人也“不过是……”。即使最破坝不堪的庙宇,也能形成这样的认识:“不过是……”。在这里,一切墙壁塌陷,破开,我们想到生也想到死,神充满各色的形体,它成了无限的可能。
这座庙宇里,有死者也有生者,仿佛是个无限。有我过去生活的图像,也有我未来生活的图像,仿佛就在四面空白的墙上,写着这一切。众多的灵魂,世世代代,在这里,却又并不让人觉得拥挤。死去的人是安静的,他们不再呻吟不再叹息。我站着,静静地,仿佛可以听见另一个世界的世界,仿佛就这样站着,就可以看见抚养我长大的祖母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或者,让她看见我,让她不要对她在世的子孙生出过多的担心。我的祈求在心肺里呼叫,却不敢说出来。
这座小小的庙宇将世界变得简单,我在这里得享一片安静。庙外坡下有锄草的人,一对女儿在二十多岁死掉的夫妇,一个父亲引着他已经走向四五十岁的傻儿子……他们心上都有碗口大的伤痕,但他们在我走向庙宇的时候,笑着,像神朝我笑着。
我往上走,仿佛庙里有人等我,直到进到这庙里。无论我在有形文字里学到多少知识,它改变的只是我的生活方式,并不能改变我的思想方式,当然也不能,将我的祖母从我的妄想里抹除。七年了,我总以为她是存在的,在世界的某些地方,在我的大脑里。我并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愤怒绝望,亦不敢冷漠无情。我的祖母以她彻底的不眠追着我,这种思念的疾病让我惆怅,追赶我一年一度夏秋时节回到这一爿土地,来赞颂管理她的神?我问我自己。
神一直活着,死去也活着,世界的力量就是达到这些活着。死去是一种力量的祭品,他们居住在那些移動的人的头脑里。庙宇这种高傲的存在,它以难以置信的方式让人自身与自己靠近,同时却不断退出自己。即使是动乱年代,它也可以成为一种安静却残酷的思考,让人感觉过去已然,未来也已然,平常生活随时可能裂开一个永恒的深渊,将活着吞没,合拢。
我跪下来,在一堆鸟屎几只麻雀的尸体前,向村庄的龙王下跪。泪水从我的眼里滑出,我向无名祈求祖母在其它世界的安稳,愿她不再饥渴,不再恐惧,不再受寒冷的折磨。我把绝望吞下去,似乎还不行,我必须一年一度归来,完成这可怕的献祭。我似乎必须需要表现这种凄惨,表现这种眼看要碎成尘埃的绝望。我知道,也许这一切不是真的,我在土地之上不是真的,祖母在土地之下也不是真的,龙王坐在庙里,是人们的幻觉,哪里都被空气填充。可是我仍然出于爱,无数次地为祖母祈祷,她的形体化成了虫子,也化成了野草,她的样子都成了尘埃了,我仍然跪在这里为她祈祷。也许我该砸碎那墓穴里脆弱的壳,让她暴露在无穷无尽之中,暴露在风中。但这不是从我心里将她撕去吗?我怎么可以如此。我只有爱这无力无助坐在庙宇里的泥神塑像,想象她可以被眷顾。我求得不是让我如何,而是出于对生命的疼痛的感知,我求的是无名免除她的疼痛。而她,还是一条生命吗?已经是无数条生命和无数缕尘埃了吧。
我的灵魂背着一个神。难道我们每个人不背着一个神?他们是不同颜色的龙王。我们在爱里,呼唤神的光芒,不管爱自己还是爱别人,在爱中,我们领略着一种来自神的疼痛。
即使是火葬,新的生命也在烟雾与灰烬中生成,而神打开着这种内在的混沌。庙宇的存在,让人回到这种蒙昧不明,一种看似非理性的理性世界。一切的神,世间的传说,是多么浪漫的存在,只有神,才能让我们生活在一种魔法的圣洁中,神是永远可以想象的,是精神永恒的恋人。神既可以是自己,又可以是他人,既向上又向下,可左可右,神让我们在生者与死者间结合,让一切完整而不分离。
因为爱,我愿意这样去定义,神的存在是人对自身的温柔和许诺,每个村庄都需要这样的守护。神是一种方向,它不是从山上到山谷,相反,它从下而上,我们是种子也是果实,可以蒸腾如烟如雾,也可以如尘埃,上升与下降,永恒的规律。把一个村庄的万物锁定到几个神龛身上,神龛却在鸟屎与尘埃中剥离着自己的金粉,这荒谬却神圣。此刻,我俯身于在一种缩写的虚构叙事里,表现人类对自己的悲悯。庙宇的存在,是人对自身的抚慰,一种特殊的建筑,构建了特殊的窗口,在里面我们看见自己又退出自己,活在过去也活在未来,无始无终。
香梅姑姑的灵歌
香梅姑是我父亲的堂姐,一个神婆,做女儿时代就顶起了神。父亲的父辈有四兄弟,父亲这一辈自家兄弟三个,虽然小时候亦有姐妹,但没有活到成年。父亲有五个堂姐妹,分别是桃女、二女、方梅、树女、香梅。其他几个女子都是旧式村妇,嫁人生子,过安稳日子,只有香梅姑姑接了祖上的神。香梅姑姑这个我刘姓家族唯一的神婆,嫁就嫁在我村对面村庄,经常回村里走动,所以我对她就很熟悉。
陕北的每个村子都有那么几个神官,有男有女,神汉神婆。香梅姑姑没有进过学校,倒是会写字,亦可以画符。香梅姑姑的法术不是很高,但在乡下的几个村庄还是名气很大,不管谁家老人小孩有疾病,都会带了红布和黄表去请香梅姑姑的神仙下马。
神官有神衣,长袍大褂,手里有摄魂铃,背后有口袋,放有筛箩等法器,头上有专属神官的四方高角毡帽,和陕北一般人的穿着比起来,神官阔气得很,倒不是贵重,而是因为特色和体面,受别人尊重。神官在陕北并不是什么神秘的职业,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之前,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很多,因为可以云游四方,替人消灾,自己长见识。之后,这门职业才日渐少了起来,不过即使是政治风气很盛的六七十年代,一些人家,私下也还会请神下马,盘问凶吉。毕竟这是祖传的活命法则,虽然不是每一件都靠得住,但毕竟相对安全可靠。人神不远,神也是可亲的,不像外来物那么陌生。
神官不像别的职业,可以轻易收徒。陕北的神官,可以世袭家天下,也可以采别人,这完全看神仙的意思(其实主要是顶神人的意思)。陕北的神官是既有神又有仙。采人就是神仙选人,那些被选的人在日常生活里会有神仙附体的表征。如果经常不由自主就坐下来唱起神仙歌,那么就可能是被神仙选定的人。神是要采才可以上位,神选人而不是人选择神。神官对人的要求,要天庭饱满,双目有神。香梅姑姑就属于这样的人。然而神官损阴德,在陕北,一般人家的成员即使被采上了,能拒绝也尽量拒绝。但一般只要神找上的,你很难拒绝。香梅姑姑就是这样迫不得已,她的母亲未必喜欢让自己的女儿接替自己做神婆,但这体现了无名的意志。香梅姑姑在少女时候就经常下马,那时候她没有出师,她母亲还顶着那尊神,开始是想躲过去的。躲到了她的四五十岁,她才接受了她母亲顶过的神。
现在,香梅姑姑已经八十多岁,头发皓白,仍然在嫁出去住了五六十年的叫做尖堡则的村庄里住着。只是已经不大占卜别人的命运,而是喜欢抽签打卦问自己的神,问自己的终点。
从中年到老年,香梅姑姑是身形说得上胖的妇女,面容像唐代陶瓷上的侍女,高古空阔,加上陕北经常吃大馍,她外貌自带一种泥塑之感。她走起路来步子宽大,一步跨一般妇女的一倍半,即使是少年男儿,也比不得她快。她的职业除了务农,就是跳神,她的收入则多半靠后者而来。她一生差不多都在和别人的疾病打交道。
她嫁的丈夫憨厚老实,生了两子两女。可惜,大女儿脑子不太开窍,嫁与人家也不太受尊重;二女儿智商倒是靠得住,但因为嫁的是心脏病人,半路失伴,也算是孤单半生。她的两个儿子倒不错,有房有院,有儿有女。然而,因为香梅姑姑跳神起家,在乡间,算颇有一点钱财,两房儿子不断争斗,儿媳亦是乡间悍妇,一个比一个厉害。因此,香梅姑姑的晚年,虽然身安,心却颇不宁静,甚至,冬日里吃不到水,也只能期盼着下雪,到雪地里挖一些回来做饭。在我祖母的葬礼上,香梅姑姑拄着拐杖来了,倒是身体还健康,但分明是凄惨的,说起冬日吃水,都把整个窑头上山顶的雪铲了过去,现在就惦记老天爷爷下另一场雪。她走过之后,村人说她镇鬼太多,犯了邪气,到头自身遭殃了,应在儿子身上是不孝,应在女儿身上是疾病。然而若说她真干过什么坏事,她确实没有。我乡传说里虽然有恶神恶鬼,但万善通一,人顶的神多半是善神,而且乡间巫术,实在骗人坑人的不多。巫术分黑白两种。黑巫术有害人的特点,但黑巫术的人一般都是远道打站的,根本不可能住下来。乡里乡亲,村村户户居着的,则一般是白巫术,白巫术就是治病救人保平安,是乡人给自己找的神灵,并不会索要太多钱财,至多就是吃吃喝喝,混个风光,让请神的主家自己看着多少给点钱。然而,大家还是那样说,意思神鬼的事,还是要敬而远之,不然后代要遭殃。
香梅姑姑的盛年时代,是四五十岁期间,那时候的乡间妇人都差不多失了颜色,生儿育女让她们老了很多,除了做家庭保姆外,很难有自己的其它职业。而香梅姑姑,却因为顶着神,经常下马做法,所以颇志得意满。下马是陕北高原的一种巫术,神下马,仙也要下马。下马是到人间,上马是回天界,或回山林。香梅姑姑有时顶的是神有时顶的是仙,仙是狐大仙,仙来神不来,神来仙不到。神比仙大,但仙有仙道,神有神迹,正事问神,邪事问仙,因此算黑白两术。犯了煞气的人家,不请神家请仙家,因为神不治理的事情,仙来管,只要你礼敬的好。
神官在成为神官之前,有一整套的仪式,挥舞桃木剑镇煞,画符念咒,闭门修煉等等,庄严而神秘。神官看病,人们可以围观,但不经神官提示,不能说话,这是神官下马的硬性规定。我怀疑这是一种催眠术,当然,也可能是神官进入了非正常状态,不能发出声音,不然怕受了惊吓心理不畅得了疾病。每次下马,都会把香梅姑姑累倒,但当她摇动摄魂铃,你会又惊又吓,觉得有什么东西是存在的,神官可以做很多事。香梅姑姑就是如此安慰一个又一个生活中激荡不安的人,她把亡灵请来附在自己身上,代表死者向家人说话,或者问明生病原因开药物良方。这样的招魂和为活着的人叫魂不同,这当然源于灵魂崇拜,但已经招的是远去的灵魂了,他们不可能回来再睡到我们身边。
下马是要设坛的,在香烛的雾气缭绕里,项神人进入迷狂状态,声音哭喊奔向四方,神仙仿佛借着缭绕的香烛之气从远远的地方飞翔而来,分明飞得气喘吁吁。一般做法,有请神、通神、谢神、送神四个步骤。神仙下来叫下马降神,神仙离去叫得胜还营,上马回朝。神鬼不分家,所以香梅姑姑此时又是神婆又做鬼,是要招魂引魄的。蒙面、塞耳、上香、跳火等是香梅姑姑下马的一系列活动。另外,不断发出巫歌之音,念咒语,用灵物清洗病者的脸,也是顶神人要不断做的。
当香梅姑姑下马之后,发现生病的人是冲撞了鬼,她就会上马举行一系列的送鬼活动。一般情况,人们碰上的鬼都是自家鬼,因为放不下,所以才回头。于是,香梅姑姑就请主家让一只面老虎,亦可以是狗或猴子,然后把这只面花放在灶上烧半个时辰,等这个面虎被烧得焦黄酥脆之时,系个红绳在颈子间,然后由家中上了年纪的女人用毛巾包起,从头到脚对着生病的人沾一遍,口里念叨有词,叫着死者的昵称或尊称,让他不必再留恋着回来,阴界阳界,各有边界,不然派老虎吃掉他。最后将面人送到十字路口。如是三次。如此之后,这只面虎就被生病的人吃掉。当然有时也用生面,从头到脚沾,做法大同小异。用生面也是要捏面虎面猴面狗的,不过这时候就需要炉灰做法,将炉灰围圈撒在十字路上。也是三次。
香梅姑姑平时所带的神物不多,有时是黑色纱巾,有时则是随身携带的一个大织袋。但只要做好了坛场,她就很容易进入了神官的角色,下马到重新上马之间的这一些时光,她像是真的进入了超常状态,为人们去取回走散的真魂,驱逐那些不散的阴魂。有时,她也会身穿破烂的法衣,好像只有破烂的花布衣服才有神奇的功力,衣服上有时挂满铜铃。当然,她也会将挂有铜铃的神冠戴在头上,那神冠上镶嵌着小鸟的式样。夜里听见铜铃声由远及近,即使是大人也会觉得害怕,于她却仿佛真来自天外,一切都无所畏惧,仿佛天塌了亦举手可托。那铜铃有时是马,有时是船,有时则是海,在人世的风浪里飞行;她随手执一个长鞭子,像书本神话故事里的扫帚,当然,用过多年的扫把也是她的法器之一,借这些日常用具产生的魔力,她行走在彼岸的江湖。她穿那种后面系玳瑁扣的长袍,缀有很多飘带,飘带上有各种颜色的刺绣,也是挂满小铃铛,有的是长蛇状,有的是贝壳样子,衣服背面则是翩跹来去的鸟尾。她亦是要铜镜与小鼓的,如阴阳法师,大鼓也用,但需要做大法时。
神仙喜欢单数,所以这些都是以单数为吉。鬼属于双数,所以请鬼的东西,一般用双份。烧香打卦问神神,求了神灵,也是要还口愿的。陕北人喜欢还口愿,因为所求的人有了眉目和方向,算是喜事,当然要感谢神灵。香梅姑姑唱的最好的也是还愿歌,轻盈飘动,却毫不轻佻。我记得时候她已经是半百村妇了,唱着还愿歌,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根本不像是我们刘家嫁出去的女儿。她是神奇的,让人悲伤却又带着希望。
设坛还愿都是在事主家举行,整个仪式由神官主持。一般人家,都是在院子里摆出过年用的大桌子,旁边放上长条木凳做神台。陕北神官做法,都用的是生活里寻常可见的东西,就像打架一样,菜刀平时做饭,打架就是武器。陕北盛米用的升子,以及前面的筛箩,都可以是法器。准备还愿仪式时,升子必不可少。升子里面盛满小黄米,旁边放两个水碗,升子中插有写着“奉请玉皇大帝之神位”和“奉请过往诸神之神位”等的黄表神牌,水碗上贴着白纸写的“奉请X门三代之英灵”,主家姓什么就写什么,因为请的是自己家祖先。接着就是上香,神三炷,鬼两炷,然后就焚表化水。一般,神仙属于天上的,居中位;祖先属于地界,牌位就在长条木凳上。主家面对着牌位,跪下,香梅姑姑开始口念“闭口咒”,接着依次请神请鬼。向谁许的愿,谁就是主神。一般人家,也无非就是请药王治病,请观音送子,请土神保行人平安,请祖先佑后代康顺。请的谁就唱谁,我现在仍记得一些句子:
上香上香再上香,唤过弟子诚心人。
上请玉帝凌霄殿,童男童女站两边。……
十方万里诸神都请动,来到坛中受香灯。
香梅姑姑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二伯父,五十多岁上得了病。西医也看,中医也治,神仙也来抢救。他中年时代下过煤窑,隔了几年又跟着工地建筑房子,一天里和水泥打交道。也不知道哪方面的原因,居然身体不断疼痛,到西安去检查,肝癌晚期。未做化疗,开始按着中医看,一剂又一剂吃汤药,配合着香梅姑姑所顶的神开的方子,经常吃些奇特的食物,比如青蛙一类。——想不到几年之后,香梅自己的女儿,我们的秀英表姐,也是癌症。生命生命,有生有命,呜呼。
香梅姑姑的一个女婿死了,弟弟死了,都死在花甲之前。假期我回去,知道香梅姑姑的二女儿我们的秀英表姐得了癌。香梅姑姑从年纪轻轻时候就引渡亡灵不断回来,通着天地三界,按理知道人世无常,但想来也是悲伤的吧,白发人送黑发人。摄魂铃和银魂筛子依旧在她的肩膀上扛着,却已经镇不住这些活着要从她身边逃开的灵魂了。不过,那些声音仍然响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她坐于桌前,摇动上身,歌声直往云霄,如泣如诉,是我童年时代最早听过的天籁。那常人所发不出的巫音,让我总相信着有那么一个世界,死者与我们连接,死去的人仍然活着,他们有对人世的不舍,一次次回头。也是因为香梅姑姑,即使我最爱的祖母离开多年,我在梦里一次次见到她,总觉得她还在某个地方喘着气,还可以叫出我的乳名。我似乎一直在这样的等待里。那些离开的人,冢上鲜花烂漫,提醒我生死无间断。
香梅姑姑一生设坛,与神鬼打交道,请神送鬼,安神参鬼,引路开路,指路送鬼。她知道死人该去哪儿,也大约知道自己的期限。现在,她虽然有儿有女,却还是一个人生活,丈夫已逝去多年。她的那些法器,在這十多年,已经逐渐蒙尘,她的双眼也老灯一盏已蒙尘,眼看油尽灯枯,好像提前进入了深沉的睡眠。人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处于秋天却已经在赶往冬天的人。我不见她已有七个年头,祖母逝去已七个秋天,在开往深冬的路上,我想起她,希望她还活着。我想起小时候,她做法总是紧闭双眼,泪流满面,唱着连通天地的歌。我想不来她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眼泪,却从来没有偷偷问大人,神仙的事小孩子不要问的。那时候,她比别人多一个前世和来世,她比别人多一个世界,在那里她来往如梭,却茕茕孑立。在进入老年的岁月,她应该越来越靠近她一直歌唱的那个世界,飞鸟翩跹,祥云更迭,她也是孤独的一片。她是一个一辈子住在白云里的人,住在日月星辰陪伴着的天空。我的故乡因她而充满流动之气,枯山枯水因此开出它自己的金碧辉煌,我却并没有写好她。神是叫不出来的,但我喜欢那一览无余的坦荡。一切怨憎都有原处,皆有开解之法,通透癫狂,我们需要这样自圆其说的澄澈。
往来于故土之间,经常见很多老人坐在太阳底,拔下发髻上的头绳,用一把缺了口的木梳慢慢地梳头发。香梅姑姑也会是这样的老人了吧。我并不觉得如何悲伤,她唱在我少年时代的歌声将这一切都衬托了,世界是个巨大的洪荒之所。
黄土高坡的风
风运输来了这片叫做黄土高坡的土地,成了我的陕北老家,风改造了大地和生命,也改造了历史的路径。风也将砂岩吹成波浪谷,向我们展示了数百万年的自然神奇。陕北南面是黄土高原,北面西北方向进入毛乌素沙漠边缘和内蒙古鄂尔多斯接壤,一年四季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人们说流浪不叫流浪,叫刮野鬼,人的灵魂,也是一阵风。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人们说是刮来的;对于那些死去的人,一茬庄稼一茬人,人们认为他被风刮着去了别的地方,而他的灵魂,还会刮回来,栖息在故土上,想念谁,还会刮着让他走不开,如同一阵或温柔或粗暴的抚摸。
经书上说:一切都是捕风。这话有它的道理。百物徒然于捕风里,流转着自己的生命。风是天边的神话,创造了道路,也扬起了尘土。而我们,又何尝不是尘埃的一部分,只是借助风,成为一个又一个的“我”。去日留声,远在远方的风,还在对这块土地进行热情的塑造中。陕北说书《刮大风》的快板全面表现了我陕北乡人对风的态度和情感:
太白金星传神令
风伯雨司没消停
一口法水往出来喷
猛然起了一股古怪风
……
《刮大风》是陕北地区特有的地方曲艺,有浓厚地域特点,有专门的说书人说,但人们平时看见刮起风来了,也会吼两嗓217子。《刮大风》里面的“跑牛、溜沟、圪里圪、鬼旋风、碾盘、碾轱辘”等都是方言词。此外,用方言的象声词也很多。用方言表示刮大风的场景,其实比我用普通话写出来更有味道。
陕北万物有灵,风亦有神为风神,也就是曲子里说的风伯。每年转九曲,以求得吉祥平安,亦是要安祭风神这位伯父的,要举行围风和祭风仪式,以求得风神保佑村庄平安,不要来作祟。
围风,也叫压圈,会首带队,秧歌队紧随其后,围着九曲场转一圈,然后唱几首围风秧歌。为的是晚上观灯,风安安稳稳,不扫人兴致。祭风,是在在围风之后。转九曲时候,如果起了风,就得祭风,用秧歌词请风神娘娘停止刮风,以保下界凡人观好灯。祭风之后如果继续刮风,就要再次祭风,有时需要连续祭好几次,讲求“风尘尘不动雾腾腾,保佑百姓观明灯。”这时候,《大风歌》就有了用场,唱《大风歌》的巫者,便有了他的舞台。
陕北不同季节的风有不同的名,刮在春天的风按理很稚嫩,毕竟一年之初。然而在陕北,春风并不如诗句里那么柔情。陕北的春风最古老,也许是一年一度刮来这片土地的最原始的那阵风在不断回头。往往,春土复苏之时,陕北的风就开始呼啸而起,紧随着大地醒来,卷起滚滚黄尘,吹着过年的对联,以及脱干叶子的树木,老窑洞似乎被吹得不断顫动。老年人会在过年那天去品山,看世界在新一年的吉凶祸福;老年人亦会躲在屋子里品春风,互相讨论老黄风带给世界的吉凶。黄风形成漩涡,经过了谁家的脑畔,停在了谁的脚下,他们会根据黄风的长短形状判断吉凶,推测某一家可能有人降生,某一家可能会不久有人离世。如同村庄死人最好死在单数日子一样,如果死在双数,村庄不久就会有另一个人死去。这样的恐慌罩着我的村庄,而且几乎很灵验。所以村子里的人,对于黄风的预告和数字的预告一样,知道要来的,走不了,所以要观察它的先兆,要在心里给自己种下已知的种子,去承受好或坏。人们站在春天的门道上长吁短叹,期盼春风住,又盼春风带来雨水,让人们可以耕作。
春天的风就如此嚎叫着住进了村庄,咆哮到春暮,禾苗在地下开始生根,人们不再那么害怕,炕头人终于可以做个好梦,因为夏天就要来了。
夏天的风不像春风要将沉睡在冬季的人吹醒,没有那么烈性,甚至可以说是轻柔的。我乡人喜欢夏风,喜欢夏天的云。我乡人的谚语说风是雨的头,南风一起就下雨,说的就是夏天的风雨。陕北下雨不同于南方,是要刮一会风的,刮风是下雨的前戏,我们都知道。
夏日的夜晚很凉,陕北的夏日并不热,人在太阳下走,只是晒,离了太阳进入凉阴里,就不觉得热了。因此,夏日傍晚,凉风习习,倒是最好的季节了,穿得不必那么多,人们在夜里走来走去,无比舒畅。陕北的夏夜,一轮明月高空照,仍然是塞上的月,宁静阔远,人们坐在地上说闲话,往往可以到夜半不觉。
八九月,收获的季节,人们将庄稼拉回来放在场面,准备赶牛碾场,让颗粒脱落。扬场就等风,这时候,人们心里祈祷着天不要下雨,风不要太大,但也不要风尘尘不动。祖父活着的时候,喜欢在夜半扬场,风正好,借着月光,他碾黑豆秸秆,糜子秸秆,打下一袋袋的粮食。我们躺在炕上,听他在窑洞上面的谷场上唱信天游,唱船夫调,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一个弯又一个弯从门里拐过去。风轻飘飘的,庄稼顺着扬起的方向落下,秸秆飘落到另一边,农民并不清楚物质的密度,但他们在风起的时候,已经行使了用密度分离事物的原理。
秋末快要入冬之时,风吹黄叶,冷风渗骨,人们知道就要进入深秋了。接着而至是冬天,几乎没有什么过度,隆冬时节,陕北的风刮得异常猛烈。老年人在窑洞里蜷缩着,他们说着:“风来收人了,你听呼呼叫着。”在他们眼里,风是老天爷的使者,在冬天要将那些寿数已至的人捉拿回去。风把门帘刮得哗哗响,风吹着院落的枣树,风从梁上穿过,沟里爬上来,风是躲不过的呀。祖母说着:“风来收我的脚印了,你听。”开始她八十多岁,后来她九十多岁,风在她九十四岁那一年的腊月里,终于没有再犹豫,收走了她在大地上的脚印,让我哪里都找不到了。可是,仍然有风,传递着她的阵阵哀叹。
叔叔的羊群也是一阵阵流动的风,几年来,时远时近地牵着我。叔叔放羊已经四五年了。一茬又一茬的羊,这些畜生,谁会活到自然死亡?叔叔说他六十多岁了,最好一点在于腿快,他说他现在跑起来也比我快。庞大的黑旋风曾经追过放羊的叔叔跑,叔叔说:“差点就活不了了”。他无法确定那阵风来自他的父亲还是母亲,也或他去世十多年的大哥和二哥,他确信是他们,所以,他对我说出了这句话。风里活着的前世,续接着今生,一切死去的人似乎没有死去,他们会在风里回来。
这沙漠里的风,和海边的台风相像吗?来自海上和来自沙漠,不同的风,包围着一样有骨有血的人。
风是事物的爆发和坍塌,但同时也引来了塑造,世界的绵延由此形成。风的诞生和飘散令人欢喜,也令人犹豫,但世间人,哪一个不在为朝阳与落日着迷?风不懂这时间的脉搏,即兴表演,蔑视一切按部就班,径直走到想走的地方,冲向威胁它停止的高山和深渊,在时时刻刻的开始和结尾处不断地耗损自身。我乡人在风的身上发现自身的野蛮,也发现肉身的衰朽。风雕刻着陕北高原,形成地理学上的“千沟万壑”,坡峁梁湾,也让这块土地的人们,拥有一种激情和颓废,在身上和脸上打下沟叉,形成与地标相符的一种存在。
我们的梦想中了毒,无论怎么走,风吹起的尘埃镌刻在我们的身上,我们喜欢这些沟壑多于平原,喜欢高山多于平川。是风造成了这种对深刻的需求,它在内在创造了这块土地的性格,以及它的荒诞不羁。现在,这种内在的塑造仍然不是过时货,我们嘲笑着这块土地,却又对它进行思索。
老黄风,它有它生命的年龄,它的老迈和凋敝,无法计数的时代,创造了数不清的生命的繁荣,石峁遗址、仰韶文化遗址、汉画像石、大夏国的泥土城……仿佛一种虚假的永生,和颓败的长城,靠着惯性,仍然在地表和地底缓慢地挪动,仿佛世间的风湿痛,以絮絮叨叨的绵延,折磨着一代又一代活着的人,着迷,探索。
风洗劫大地和天空,一种粗暴却又不得不说是优雅的冒险,带来新一层的尘垢,让人们一次又一次为自己的终结做着准备。“东山上的糜子西山上的谷,黄土里笑来黄土里哭”,风带给人这种坦诚,看穿了一切却又很热诚。我的祖先也许很早就知道,我们的存在只是风的冒险,风是一切生命的十字架,是绝对的灵塔,随移随动,而灵塔里埋着一切慰藉。风是一切生命延伸下去,不断进入一种又一种物质的独特之中,人们不得不赌上几个世纪甚至几千年,比如埃及,比如罗马。风从不去追赶自己的荣耀,没有一点征兆,它来了,又走了,我们这些生活在窑洞里的穴居动物,和生活在泥土里的那些蛆虫一样,并不太热衷于谋划未来。
人在世上的游荡像风一样,不知所起不知所终。风神的塑造是人对自身灵魂的召唤,我乡人的风神是一场干旱接触的果实,是平庸的生活制造的崇高。
我喜欢神灵,这也许源于我乡人对神灵的发明。如果一个地域连发明神灵的能力都没有,连相信神灵的能力都没有,这个地方是没有什么前途可言的,因为它好不浪漫。神灵是一种传奇又荒谬的存在,但它让生活显得不那么行将就木。在这个工业和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我乡人还没有耗尽自己的神,没有让他脱逃,而是让他继续与我们生活在一起。人神共居的时代,粗糙蛮荒,却又有另一种可爱。最苦涩的念头,想象神也是可以感知的,就分明是一种安慰。神拆散了我们的真理感,让我们知道可以有所思。在一种单调乏味的消费社会,神是多么令人惊喜,古老的风神,在祈祷与罪恶之中,与我们生活在一起。
我乡人创造了风神,而风神控制着风,对我乡人来说,风是无穷无尽的,风神会一直存在,这就既有了过去又有了未来,仿佛前路不远,后路亦不远,世界因此而亲切。
在这个世界上,风改变着一切的位置,改变了世界本身。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些或好或坏的变化,以一种按部就班的态度,承受出生和死亡。风是最高的生命原则,它带来了尘埃,也带来了生命。在爱情里,我们常常会用一句话:“匍匐在尘埃里。”实际上,与别的尘埃相比,我们离自己的尘埃最近,我们与自己的尘埃合二为一,在风里,即使是化作一缕青烟,我们也会死在自己的尘埃里,奔赴自己的尘埃。
没有人可以改变风的途径,任何行动都会让风显得无序混乱,就如我们的生命一样,被一股原始的洪流拖拽着。這是最初的风的秩序,将我们带来,然后又带走……我乡人感谢风神带来的这片土地,穴居动物于窑洞中,任风狂热地从春吹到冬,切割他们的梦境。
陕北年画
从我出生,无论是窑洞还是平房,每年的白墙上,都会贴年画。开始我的村庄是四百多人,后来越走越少,二百多,接着一百多,接着几个人,再接着,这几年城市发展不景气,村庄呈现微茫的兴旺之态,回到一百多人。但过年总是热闹的,因为人们要从县城和其它打工的地方赶回来,上坟,团年。对于村庄,外出的人总怀着一份不安,父母在那里,祖先在那里,无论怎样,住了多年的房子要烧起炉子的,坟头是要冒烟的。不然,即使顺风顺水很吉利,也会觉得不踏实。人世的繁华盛大,在乡村住惯了的人,只有再次回到乡村,才觉得这是真的,可触摸可信任的,是切实参与的。现下的这时节,腊月末,人们忙着贴对子,糊窗子,贴年画,年画是“年话”,吉祥要靠在墙上,许在墙上。
旧的菩萨要送上天了,新的菩萨要重新请进来。要请财神、灶马爷爷、哼哈二将或其他门神,要给白胡子土地爷爷上香,要请八仙来,需要生养的人家,还要请观音娘娘带胖娃娃来;另外,金童玉女也要来,他们或者骑着红红的大金鱼,或者手里抱着金灿灿的元宝,跟着财神,踏着祥云进门。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抬头见喜”、“出门通顺”、“莲花有余”……到处都是这样的吉利祥和,年画上也是这样写着。就连炮竹上,也有这样的语言,炮竹这时候叫“福炮”,千门万户瞳瞳日,乡村土舍,和帝里京都一样,千门万户有那一样的声响。
过年穿新衣,走在雪地里,人也像是画像上可以踩祥云的。我陕北,年节尚红,红代表喜气,内衣袜子是红的,降煞气;外衣帽子也选红,招吉祥。逢年过节,这红仿佛是震慑和预告,要开心呀,开心呀。年画的色彩也是吉祥的,以红、黄、绿、黑、蓝为主,五色为宗,色彩刺激,暖色调,充满着一种刻意制造的喜气。花花绿绿的年画,都是香艳的故事,即使是悲剧,也是香艳的,有着激动人心的地方,有着神秘的气息。
正月初一起来,穿了新衣戴了新帽,人走在墙壁前的神仙画前,仿佛也沾了神仙的喜气,可是夜里回家来,看到墙上仙人仍然笑口开着,只觉得日子怎么爱,都过得草草,像古诗词里写着:“芙蓉城阙知何处,说到神仙事可哀。”然而隔天里又是新年新气,又热热闹闹,这可哀的心绪,也就冲淡了。
我陕北的年画,倒不全是各路神仙,也有世俗生活,这类年画多在村干部家庭,他们有来自政府的一些“福利”,墙上挂巨幅的主席画。当然,一些人家,也挂主席夫人,或者其他国家要人。主席穿着正统的西装,打着领带,而主席夫人,一脸端庄相,这让我总想到“关雎”的说教——“王者之风,后妃之德”,同时也为他们总是不得不端庄地活在画像上为难。娃娃与美人,也多是那些有年轻夫妇人家喜欢挂的。早生贵子夫妻和睦,是我乡下人家对美好生活的期盼。一些人家也挂《三国演义》《西游记》《白蛇传》《牛郎织女》等这样的画像,一为体现文化风味,二为图样式多。
家家会贴门神,神荼郁垒,秦叔宝尉迟恭等,手拿刀枪剑戟、鞭铜锤爪、斧钺钩叉、铛棍槊棒,一脸鬼神勿近的样子,立在门两边。过年夜,院落也要拦起来,用木头杆子、铡草刀、斧头,而在门上,则搁置菜刀。这些武器都是门神的,和图画上不同,民间的武器是逢着干戈才是武器,平日里就是生活日用器具,和烟火饮食相伴,是人体的一部分亲密的器官,与人手人脚配合使用。年夜这一天,其它器具都休息了,如箩筐犁耙簸箕扫帚,都平放于粮仓,睡觉,但可以用作武器的,就来当门神的道具了。“门神门神骑红马,贴在门上守着家。门神门神扛大刀,大鬼小鬼忙逃跑。”上院的二妈家,她家家具齐全,甚至可以说富足。新年初一去她家拜年,看见二妈依次把大刀小刀抱起,锄头斧头拿起,很觉得慎重,对于这些日常家什,也觉得多了神奇。
年画除了表现时代风貌国家要人的,重在写实,涉及神话,人物和动物都是写意的,不像实物那样缺乏个性,只强调神态而不强调表情。对于天官赐福、年年有余、富贵满堂、老鼠嫁女、杨家将类,也多是写意而不写实。杨家将的故事,在我陕北乡下无人不知,府谷县文物馆,这几十年还挖掘出很多石碑,上面记载着他们的“丰功伟绩”。石头一直可以“彪炳千秋”,陕北文化就有很多佐证。在我陕北,从古至今都很流行以石记事,当然,也不能说是光我陕北,中国人旅游,好书“到此一游某某某”几个大字。前些日我与家乡来的外甥逛西安大唐芙蓉园,看到上面“要人们”的落款,读高中的小外甥戏日:“州官放火,百姓学着点灯,所以千百年来总有人要写到此一游。”我听了有茅塞顿开感,因为到名胜古迹处游玩,往往被那些今人写的字骇住脚步,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名垂千古还是想字“垂”千古,有些字实在写得难看,未免给人心上添堵。
佘赛花据说是我府谷乡下的女子,现在还有我府谷乡下孤山的七星庙,诉说着她和杨继业的爱情,说他们在庙里如何怡红偎翠,许诺生七星,所以她的七个儿子是星宿下凡。关于杨家将的故事,陕北人个个耳熟能详,小孩子也记得清。不过我只感兴趣四郎探母和穆桂英挂帅,无论是戏剧里,还是年画上,这两个人总让我难过。年画上,四郎是面目清晰的世间人,穆桂英是铿锵好女子,我喜欢这样明晰的角色,有人味,有英气,而不是英雄附体缺了人情。陕北女子对穆桂英和花木兰很崇拜,认为她们都是出自我们黄土坡的女子。我们少年时分,削木头为刀带兵打仗,也多扮演穆桂英和花木兰,没有人喜欢佘太君,毕竟没有人死得起那么多儿子,大家都是寻常儿女血肉身,在想象里,也不愿自己的儿女遭受血腥杀戮。所以,有老人的人家,喜欢挂四郎探母图,为的是给子女做榜样,让他们行孝;有年轻女子和媳妇的人家,则贴穆桂英挂帅,威风凛凛,自有一种喜气。这种女子的喜气为我陕北人欣赏。另外,家中有需要考试的孩子,也会张贴“状元及第”字样的年画;要是有大姑娘,则贴“老鼠嫁女”,为的是亲戚朋友往来间看到,媒婆上门,说上一户好人家。
年画都是赶集买的,每个乡都有自己的集市,可以买到日常生活的一切,也可以卖掉一些经济作物,药物用的虫子和草,如蝎子和做板蓝根的草木,亦可以卖掉。乡村儿童最快乐的日子,是逛集市,走着路或坐着车去,总也不远。集市几天开一次,有规定的日子,三六九或二五八,是农村人口最集中的地方。过年的集市比平日热闹,物品也丰盛。也只有过年,才卖对子年画。对子的内容大体差不多,五谷丰登,风调雨顺,招财进宝,家庭和睦,歲岁平安。近些年,一些信耶稣的人家也贴起了对子,不过是对主的祈愿,内容还是差不多,天下万善同心,九九归一。我母亲住在旧村,她习惯于过年贴她的耶稣对联,年画亦如此,多是圣母圣子图,不过这权力也是多年斗争的结果;我们家新农村的房子,遵循的是哥哥的信仰,也就是祖传的信仰,以祭祖祭天为主。不过他们母子一年吵到头,妈妈要供养她的上帝,哥哥要供奉他的神仙。我和哥哥都是祖母养大的,自然同心,然而我妈妈的战斗力也非常强,所以他们一到过年就准备各自的神的对联,谁吵架胜利,谁挂谁的神。我和姐姐夹在中间既做评判也看热闹,风日洒然,也哭也笑,世间日子居然可以如此过。风景人物花鸟神仙的年画,是家家喜乐的。尤其是大白胖憨娃娃,一脸微笑,在集市的地上爬来爬去,人们最喜欢。即使没有小孩子的人家,也会买两张。年画中也常常可以看到牛郎织女的题材,祥云缭绕,衣衫飘飘,服饰和发髻,都是世间女子羡慕的,那些丫鬟亦是可羡的,手捧寿桃或持荷花,有时也捧官帽和酒杯,握蒲扇。对院大爹是村干部,大妈喜欢年画买梅兰竹菊喜鹊鹦鹉等花鸟图,而大爹就如他背了那几十年的“为人民服务”的军绿色解放包一样,喜欢贴各类政要图。于是,他们家的年画,半壁带有文革气息,农业学大寨,或农民伯伯秋收忙,要不就是国家领导在举目瞻望,王者风范与后妃之德并举;半壁则是花木虫鱼鸟兽,一意空落的飞白,是年岁清供,而锅灶壁这面,则是财神灶神图,长胡子老爷爷手握聚宝盆。因此,他们家过节,既有神仙鬼怪,又有现世风景,很有戏剧特色。
我最喜欢的年画是风景建筑类题材的画,尤其八大山风景图,还有苏州杭州地貌图片,小桥流水,仕女衣衫飘飘,人物缩影一般在大背景里走,一派艳阳天,仿佛是盛世。书上看到的景观被搬到了墙上,那样地让人欣羡,杭州扬州不远,嵩山黄山不近,但都在我们的墙上,都可以用手去指,用眼睛过去爬,尤其那松树,长在视野里郁郁葱葱,一派天然自由自在的架势。廿年后我由黄土高坡去往黄山脚下读大学,和小时候看到的年画不无关系,也许,心智就是那样开的,对南方的喜欢,始于风景,心意就是那时候定下的。
我印象里最深的年画是父亲买来的,他喜欢戏剧人物,我关于戏曲的知识,也得自他的启蒙。那些珠玉满头水袖轻飘的女子,那些手执扇子气宇轩昂的男子,尤为他欣赏。于是,我们家的墙上,就有了那八幅年画,名字我已经忘记,但题材仍然记得,画像上人物也记得,诉说的是一个主题,现在记起,无非就是公子落难,小姐相救,后花园私定终身,中间一行人阻拦,最后得状元,有情人终成眷属,简直乏善可陈。可是当时真是新鲜,我喜欢那戏文,一行行都是对仗的句子,我读来似懂非懂,还背了好一阵子。那故事在后来总让我想到知青下乡,“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也就是那后花园的女子,“长得美丽又善良,辫子粗又长”,但也只是落难书生的一段慰藉,最终花落水流红,各自保平安。不过看到漂亮女子手执罗衫,扭动腰身,隐于花枝边,与俊逸书生相依偎,我也不是没有幻想过以后的爱情的。这些红男绿女的故事,虽然无非就是如此,但比财神爷手捧金闪闪的元宝盆笑嘻嘻站在壁上更吸引我,毕竟,人需要爱来成全,而不是钱财。然而这样的领悟,必须是在多年后,准确说,在此时,在三十岁独自过年想起这些的时候,才知道当时看到这幅年画的怅然,为那爱的辗转,洒过一些眼泪。以后,以后呀,我也爱了,我也恋了,悲伤有时,坎坷有时,欢爱有时,最终作鸟兽散,王孙公子无缘。
我不喜欢当今时代感很深的年画,总觉得歌唱大过写意,让人厌倦,可是有几幅表现时代说日常景象的年画却印象深刻。一幅是关于双子猫的,两只可爱的小猫,让人都想伸手到墙上抱出来。还有一幅是丰收图,浓郁的生活气息挡都挡不住。当然,也许这只是我的想象,是我对幸福的一厢情愿,我在这里描摹并写下它:北方风景的样子,远处青山與晚霞相伴,高高的麦秸垛,石碾在院落屋前。有个男人在打谷场上扬糜子,仍然能感觉到空气中有微风,木锨翩跹;有一个老妇人坐在麦秸垛前,正在用一个大筛子糠皮,大约是要做枕头;老妇旁边有个小女孩,许是她孙儿;女孩旁有只大黄狗,毛长肉多;狗尾巴后面有只猫,卧在筛过的糠皮上。几只公鸡和母鸡正在远处的碾道旁啄食散落的粮食,有麻雀和野鸽子在头顶盘旋,也在寻找吃食;似乎远远都可以听到打场的人在唱,他大张着口在对着天空高歌,我想那应该是信天游。爷爷打场时就会唱信天游或山曲子,往往,我们睡下了,半夜里他还在扬场,图的是夜里月好风好,赶在秋深下雨前,将糜子谷子黑豆从苗子上脱落,收入粮仓。年画对现代生活总是惯于歌唱,劳动人民肤色太过健康,白云蓝天太过美好,难免与饥寒交迫的现实形成对比,让人绝望,然而那样的期盼毕竟能让人对美好生活产生向往,毕竟,挂在墙壁上的年画应该是祝福,而不应该是流民图,人人都恐惧颠沛流离的生活。这样想,对我少年时代家家户户一团和气商量好了一样挂一些“盛世祥和”图,也多了一些理解的同情。对我自己这样的理解,我也是同情的。生于斯世堪惆怅,雾霾一起心彷徨,我在西安的雾霾天里,在2016年的腊月里,想起少年时代的年画,写下这些,怎么能不感慨。那时候贫于物质却富于自然,抬头见喜,尚有美满的云天可呼吸,可展览。现在,对面高楼隐于一片雾霾之中,我住处,天好的日子,视野尽头秦岭山岚脉脉情深,但冬天,哪有这样的脉脉。为躲避雾霾,我已经连着三天没有出门。
小时候,看到“抬头见喜”“出门通顺”这些年画,感到庸俗,尤其是大红牡丹大白仙鹤恶俗地映在一面墙上,总觉得难以忍受。那时候不知道蓝天白云就是喜意,出门牛车处处,骡马处处,人活在一种自然的祥和里,就是通就是顺。而今,一个人在外十年,在异乡的小村子小镇上遇到卖年画的摊子,总会停留一会儿。一直以为早就厌倦早就想放弃的生活方式,在不知不觉被远离之后,忽然有一天却成了我的念想。我现在买东西,也会买一些鲜艳色彩的东西,为的是图那抑制不住的喜意,暗示着自己要快乐,要欢欢喜喜,大约也是受了年画的影响。对于有棱有角的东西我会多一份警惕,欣赏建筑或者衣着,甚至是被单,要圆而不是尖,毕竟,生活也是圆比尖稳妥些。日子总是要过的,祥和的,祥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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