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锃亮的水烟壶

2018-03-19乔夫

延安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老五外孙老头

乔夫,本名黄光炎,福建邵武人。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等。

东文老头的那把水烟壶是很有些年头的,听说已经传了好几代人。那是一把纯黄铜制作的水烟壶,做工非常考究。烟壶的构造由三个部分组成。主体是一个圆柱形的容器,容器上端的一边流线型地缩小成一根上翘的弯管,管头便是烟嘴;容器的另一边则是一个竖起的空心小圆柱,圆柱中插有一根更小的圆柱形铜管,就像一根空心的铜栓,这根空心栓子的端头大小与外管一致,端头的中间是一个空窝,这便是烟锅杆,空窝就是烟锅。容器中装有半深的清水,用于过滤烟焦油和洗降火气。烟壶的另一个组件是储存烟丝的烟罐,也是圆柱形的。烟罐的上面安有一个灵敏的厚铜盖,上下启合,叮当有声。烟壶的底座则是挖有两个圆洞的空铜盒,水烟筒与储烟罐一前一后从两个圆洞插入,组成了完整水烟壶。

饭后是东文老头过烟瘾的时候了。他放下碗筷,移步到墙角边的一张靠椅上坐下。那是一张明朝时期的梨木椅,造型四方,扶手和坐垫板都被磨得油光发亮。椅子的旁边临窗摆放着一张条桌,桌面下平行安有三屉,两侧为橱柜。抽屉与柜门的把手都是青铜的打造件,形状简朴但好看,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张条桌也是年代久远的。东文老头的坐姿很端庄,不像现在的一些年轻人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屁股一沾凳就马上翘起个二郎腿。东文老头端正坐好,右手还在用一根细细的银签剔牙,左手却娴熟地将挂在墙上的水烟壶摘下,低头一看,纸枚短了,他只好将水烟壶放在了旁边的条桌上。

东文老头仍旧坐在靠椅上,他只稍稍侧了侧身,将条桌就近的边屉拉开,拿出一刀粗糙不堪的黄色的纸张来。那是一叠厚厚的草纸,是民间作坊用稻草制浆做成的。这种草纸除了年节祭祀用于给祖先、神灵烧纸钱外,似乎就剩为抽水烟壶的人专供。因得是草纸点燃发出的火光很柔和,不像其它明火那样威猛,那样火气十足。

东文老头取出一张粗糙的草纸,将其一层层揭开,撕揭到不能再揭,再将纸张裁成三、四个指头宽的纸条。他取出一张小纸条,顺着长边慢慢地将它卷成一根细长的卷,又放在桌上搓揉了几下,感觉松紧得当了,才将小纸卷的一头折扭一下,以免纸卷松开。

抽水烟壶的人唤这小纸卷叫纸枚。纸枚搓好了,东文老头可以抽烟了。他擦亮一根火柴,把纸枚的一头点燃,随即又摇灭。但纸枚被摇灭的只是明火,它依旧微微无光地燃着,只要轻微风动,明火就会复现。东文老头将点好的纸枚像夹铅笔那样夹在指间,顺手将桌上水烟壶拎起握住底部,熟練地用右手中指将储烟罐的铜盖揭起,食指随即伸入罐中勾出一小团金黄色的烟丝,在大拇指的配合下捻揉成一个大小合适、松紧得当的小球填进烟锅里,然后顺指一勾,“当”地一声,铜盖落下。随后,他右手接过纸枚,把带有火种的一头微微靠近嘴边,轻吹一口气,“忽”地一声,纸枚一头便燃起一团柔暖的火球。他一边轻吸烟嘴,一边将火球在烟锅上轻轻划动,水烟壶里便响起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随着“咕噜”声的响起,烟锅里烧出的烟气便顺着烟锅杆进入壶中,在壶水中洗了个澡再冒出水面,而后顺从地顺着弯曲的烟道管归集到东文老头的口中。只见他喉结一动,一大口烟气便被吞下,趁烟气尚未出口,他右手食指和中指便捏住烟锅杆向上稍稍提起,口含烟嘴轻轻一吹,烟锅里的烟烬便落入掌中,随即再从指缝滑落在地上。那蓄积腔中的大股烟雾旋即从他口鼻中一齐冲出,形成一股浓重的烟柱,就像火车启动时向外喷汽。

随后,他又将储烟罐的铜盖掀起,再次揉烟装填,如是再三,东文老头连抽七锅,烟瘾算是过足了。他将纸枚有火种的一头插进烟壶上的一个小孔,然后站起身来,伸了个得意的懒腰,把水烟壶仍旧拽在手里,双手在后腰反剪着,踱着方步,慢慢地向家门口走去。

“早点回来,可别又叫‘将军缠到半夜。”

见东文老头要出家门,老伴笑容满面地扔过一句话。他懂得老头子的习性,准又是找西门口的关老五“消饭债”去了。

东文老头微笑地回头瞥了老伴一眼,也不答话,自顾走出了家门。

临街的店铺正准备打烊,那些卖菜蔬的、卖油豆腐的、卖小杂货的、卖家用竹制品的都在收拾着各自门前摆放的篮箕筐笸、钵瓮盆盘。街面上的路灯已经亮起,那些做买卖的人家,有的已关上了门板,只留个小门进出,有的店门还半开半关。门内闪着的各色人影,有的忙着收摊,有的忙着煮饭,也有些手脚快的,已端着大碗,随随便便地就街蹲着吃饭。

东文老头也顾不着个个打招呼,只管沿街走着,依旧双手反剪在后腰,拎在腚后的那把水烟壶,被一个个门洞溢出的亮光照射着,一闪一闪的,锃亮锃亮。

忽然,一群小孩从他身边闪过。随后,有些大人们也挤着赶着地往前走。

“难道前面又出了什么热闹?”东文老头心想。

“把他扔出去!”

“揍死他个乞食佬!”

“撕烂他的臭嘴巴!”

走近中街,远远听到老王头的新院子里传来了吵闹声。那声音越来越大,少妇们的叫骂声,男人们的驱赶声,还有许多小孩嘻嘻哈哈的调笑声汇在一起,嘈嘈杂杂。

走到近前,老王头的院子门前已挤满了人群,那些个看热闹的小孩儿,削尖着脑袋从人们的胯下往里钻,一些还在吃饭的大男大女,也一手把饭碗举得老高,一边尽量贴身向人群,踮起后脚跟,把脖子伸得老长往圈子里头探,那造型就像站在墙外要吃墙内树叶的长颈鹿,又像一群手托炸药包往前冲的雕塑。东文老头被隔在圈子外听了半天,也听不出院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总认为是老王头家的后生又在争吵什么。

“让开点,伢仔们,吵架有什么好看的。”一贯喜欢评判说道的东文老头从最外头一圈一圈地把人拨开,好不容易挤进了圈子,只见圈子中央,一个衣着破烂的乞丐老头坐在地上,两颗圆圆鼓鼓的猩红猩红的眼睛怒怒地睁着,二手一高一矮地悬在身前,好像随时防备着有人对他进行攻击,但他脸上那神态仿佛又告诉众人:“我就不走,你奈我何?”老王头的三个儿子则对着地上的乞丐,气势汹汹,一边咒骂,一边指手划脚,只有老王头站在旁边,板着一副十分懊丧的面孔,一边跺脚,一边“嘚嘚嘚”地气得牙齿咯咯发抖。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和乞食人也好吵起架来?”东文老头分开人群,走到老王头身边:“和讨乞人怎么也有好吵的?讨乞人上门施舍升把米、块把钱打发不就是了。”

“这……这……”一贯老实巴交的老王头铁青着脸并哆嗦著嘴唇,这了好半天才这出一句话:“这个老乞丐,平白无故骂我这房子是庙堂,还要赖在这里过夜。真、真不吉利!”

“有这回事?”院子里仍旧吵吵闹闹、乱哄哄的。

“别吵嚷,让我问问是怎么回事。”东文老头挤进圈子,劝住了王家三后生,和声细气地向老乞丐发问着:“你一个出门在外的人怎么好随便骂人家的新居呢?”

乞食老人抬头看了看他,感到有天大的委曲,说:“老兄长,我乞食人一个,何尝乱骂人呢?”周围又七嘴八舌地响了起来,被东文老头喝住了。

“我命苦,自幼得了小儿麻痹症,留下这瘫痪的腿。”乞食老人抚弄了一下架在脚上的木拐子,拢起裤筒,露出了干瘪的右腿,接着哭诉道:“十岁那年,家乡发大水,父母双亡,偏偏留下我苦命的残疾人。至今,我已讨饭度日几十年了,都是逢庙住庙,遇亭宿亭,从不见有什么人曾赶过我。今乞食到贵坊,时逢天黑,正愁无处安身,顺街上来,抬头望见这一新宇,门口有副门联‘堂高轮焕开新彩,世绍箕裘启后人。这几个字我见得多,也算认得是副庙门联,算我造化,便信步入得院来。”他指了指旁边的老王头父子四人,继续说:“这老哥和这三个后生仔正在院中打扫,我便向他们恳求,容老身在这庙中留宿一夜。不料这三个后生,说我骂他的新居,把我打了一顿,要赶我出门,岂不是明明白白地欺辱我这残疾的乞食佬么?”

东文老头听着听着,不禁紧锁起眉头。他快步挤出人群,走到门口,急忙从衣袋里掏出老花镜架上鼻梁,一看,门口对联果然如乞食人所说。

原来,老王头这院子刚完工,父子四人整理了一天,准备明天搬进新居。按老风俗,进新居都要热闹热闹,亲朋好友们都会来庆贺,老王头就嘱咐读过大学的三儿子写了几副对联,把院子给打扮了一番。谁知那小子从哪里看得这对门联,觉得古俗幽雅,也不懂得它的着落,就摘来用上了,故此闹出了这番笑话。

“咳,真是……”东文老头使劲地摇了摇头。他这辈子劝过多少架,从来没有遇到过像这样使他啼笑皆非的事。此时,他真不知该怎样平息这场风波才好。他转身挤进了院子向乞丐老人解释了误会,但乞丐老人死死地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他又好好歹歹地劝说了乞丐老头一番,叫王家三兄弟向乞丐老人赔了许多不是,折了一斗白米、三百块钱,才算把这乞丐给打发走了。

堂堂一个大学生让一个叫化子钻空子,真是丢尽脸了。咳,读什么书?

东文老头心中难受,再也没有心思去下棋了,像丢了魂似的,头低垂着,不时地摇晃几下,眉头皱得像座艺术家雕刀下的小山,双手仍反剪在腰间,慢慢地踱着步子,走了好一些时间,才踱回到自己的家门口。

他刚抬脚要跨过门槛,却又停住了。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天空像是被洗过一样,几颗稀落的星星在闪着冷光,一绺云絮遮盖在月亮大半个脸上,把月光映衬得更加惨白。

“咳,失传了。”东文老汉重重地叹了口气,头又沉沉地摇了两摇,才有气无力地推开家门,走进里屋。

“老头子,今天什么炮这么厉害,这么早就把你这‘将军给轰回来了!”老伴正收拾完家中的盘盘盏盏,坐在床头剥青豆。

东文老头没有回答。他掩上房门,屁股沉乏地落在躺椅上,发出沉闷的吱吱声。他端正了烟壶,抽出纸枚点上,黄褐色的烟丝被揉成一个团团填在烟锅里。纸枚一“忽”,点燃烟锅,烟锅里的烟丝球立马抖擞着身子发出滋滋的响声。不一会儿,地板上就冒出了十几个蓬松的黑点,有些个已成灰烬,有些个却还有气无力地挣扎着冒着微烟。他很不满足地把烟壶挂到了左边壁板的一个钉子上。老伴深知道他又是遇上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也就没有多问。

东文老头静坐了片刻,身上感到不舒服,觉得心底隐隐约约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那感觉就像传说中的魑魅压在他的胸口,使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他郁闷地躺上了床铺,目光直直地落在蚊帐顶篷上,许久,他想眯起他那四周布满痕纹的双眼,但脑子里却翻滚着,使他无法宁静下来。

东文老头可是村坊上有名望的书香后裔。这个村坊虽然只有百来户人家,但对于一个边远山区来说也不算太小。更重要的是,村坊虽然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但村坊的名声却令人称羡,因的就是村坊上历代崇尚读书,出过不少的读书人。

“咳!”东文老头重重地在床上欠了个身。他刚眯上双眼,但自家庭院那厚重的门楣又矗立在他眼前。

庭院的大门是非常厚重的。整个门面青砖砌就,各种砖雕饰案镶嵌其中,两个硕大的青石门当端坐大门两边,门当上两块青石板依墙直竖到顶,稳稳地托住青97砖雕刻的“大夫第”门楣。祖上可出过士大夫啊,东文老头想!借着射进帐幔的灯光,他看了看自己布满皱纹和黑斑的双手,“咳!”他又欠了欠身子。

他已经走上自己人生的第88个春秋了,往后看,时间是那么地迅速,朝前看,有生之年又剩几何!此时此刻,88个春秋就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出身于20年代末期,虽然从祖父起已经几代务农,但从他孩提时起,家父就管教严谨,6岁时,家父与人合伙为他请了私塾家教,8岁那年,就把他送到了镇上小学,小学5年后,又上了镇上的中学。在学堂里,他时常扑簌着双眸,呆呆地望着老师出神,思想着自己的将来,也企望自己长大后能成为一个教书先生,做一个中华文化的传播者。

十五岁那年,他初中毕业了,获得了“优秀毕业生证书”。紧接着,他的夙愿也得以应偿,在本坊义学当上了小老师。

“人之初,性本善……”

望着孩子们念书的情景,他愉快极了,心底里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高兴劲,他痴痴地想自己将来要有一门贤惠的妻室,有聪明的孩子,孩子也像自己一样,当教书先生。

想到这里,东文老头翻了翻身,情不自禁地侧目望了望床头还在剥豆的老伴。目光透过帐幔,望着老伴那霜银掩映却还嫣存有几分姿色的脸庞,东文老头觉得,她还是那么漂亮,而且那么贤惠、端庄。

她年轻时候的确很漂亮。长著一副稍圆见方的脸蛋,各边镶有一只深深的小笑涡,一笑起来,仿佛一对熟透的苹果。一双迷人的丹凤眼,忽闪忽闪地就像会说话。一双灵巧的纤手,能裁会绣。与其他同龄女子相比,唯独缺少的是一对三寸金莲,而是长着一双与众不同的大板脚。也就是这双大板脚,才把他俩拴到了一起。

那是东文教书第二年的一个礼拜天的早晨,天气很爽朗,正步入青年的东文,手捧书卷在村坊西水口的枫林中饱赏仲春的晨曦,远远望见西门口的廖老汉夫妇,边叫骂边追赶着哭哭啼啼的女儿淑贞向水口而来。东文迎上去一问,才知是老汉择了今天黄道吉日为女儿缠足,淑贞不愿活受那针线穿脚趾的皮肉之苦,竭力反抗,所以被追赶了出来。

“小先生,你说一下看,闺女十多岁了还不缠足,再大一点怎么缠?”廖老汉喘着粗气说。

“贱丫头,你去死,不想缠足就别进家门。”廖老汉妻子气更足,“咚咚咚”地顿着她那双“三寸金莲”,双手比来划去,指着相隔几丈远的女儿又骂开了。

“大叔、大婶,世事如棋,时局变幻,镇上前二年起就已经不兴妇女缠足了。淑贞不愿意缠足,你两老也就别太勉强了。”东文虽从小受过“三从四德”教育,但在镇上上了几年学,没少受社会形势的熏陶。他想,一双好端端的脚,硬要缠得像端午节的畸形羊角粽一样,那也并不是雅事,于是就对廖老汉夫妇劝说了一番。廖老汉夫妇听了东文的话,虽然不感到满意,但在他们的心目中,读书人的见识肯定比自己种田佬强,而自己追一尺,女儿跑一丈,无法强服淑贞,就愤愤地回家去了。淑贞远远地向东文投来感激的目光,等到她父母走远了,才勾着头走过来。“小先生,外面真的不兴缠足吗?打我死也不缠,谁像她们小脚婆一样,走起路来都东歪西扭。”

过了些年后,他们竟然悄悄地相爱上了。后来东文父亲得知这件事,就请人出面保媒,廖老汉夫妇恨不得早点把这逆丫头嫁出去,而且女婿又是受人尊敬的教书先生,那简直就是巴不得的大好事。过了两年,他们就成了婚。

东文老汉决定到城里去住几天。他生有两男一女,女儿在自己所在的县城工作,是县里的文化局长,两个儿子却在更远的城市,大儿子是个刚退休的干部,二儿子却还在当什么公司的总经理。倒不是自己的儿女不孝顺,儿女都几次三番动员他们俩老去城里过,随便跟谁都行,但他们觉得在城里更不自在,虽然在儿女那吃得比乡下更匀称,但儿女一上班,家中还是只剩下两个看门佬,连多个说话闲聊的人都没有,何况儿女们工作都很忙,又都有更小的孙子孙女要照顾,自己倒不如像走亲戚一样,来来去去,更有新鲜感。

主意一打定,东文老头便一边给女儿春梅打电话,一边吩咐老伴收拾东西。老伴一听说要去城里看女儿和曾外孙,满脸笑得像灿烂的菊花。虽然她也八十多岁高龄,但做起家务来仍然娴熟利落,不一会儿,便把换洗衣物和一些该带不该带的都收拾停当。

“哦,城里没好青菜,老头,我们下菜地去采些带去。”

东文老头自知拗不过,便顺从地拎了筐与老伴一起下到菜地。

东文老头是1961年才开始务农的。那一年,他的女儿刚出生,连父母在内,一家七口靠他那每月二十几元的薪水根本养不活,于是他辞了职。

当他们正把茄子、青椒什么的一大堆菜蔬采摘好,女儿和外孙已追到了菜地。他们把汽车停在村坊口的马路上,走到家中不见人影,知道老两口肯定又是跑菜地了。

“叫你们不要这么辛苦,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种什么菜,又不是缺钱。”女儿一边抱怨,一边心里却甜滋滋的,城里可真没有这么可以让人放心的菜蔬。

“自己种的放心哩,像你们城里买的,看上去很漂亮,连青菜都煮不烂。”

他们一边说,一边将各种菜蔬往筐里装,装不下的便抱在怀里,女儿更不客气,索性又扭了一大把葱蒜拽着,这才高高兴兴地走到汽车旁边。

“上车吧!”女儿说。

“换洗衣物还在家里呢!”

“我拿来了,门也锁好了。”女儿又说。她让儿子打开车门,让东文老头坐在前排,自己则拉着老母坐到后排。

汽车轻快地奔驰着。后排的母女仿佛长久未见,这长那短地唠来唠去,却把个东文老头扔在了前排不顾。

外孙是个机灵鬼,生怕外公受了冷落,“外公,又好久没进城了。”

“不久啊,不久啊,好像不久前还坐过你的车子呀!”

“很久了,都半年多了。”

“你净会逗我高兴,我觉得都没那么久,上次去你大舅那,还是你开车送我们去的哩!”

“是的,就是那次,都半年多了。”

进到城里,外孙故意放慢车速,好让东文老头看看城里有没有什么新变化。他知道,外公可是老文化人了,解放前的初中生,可比现在的大学生都强。外孙有意将汽车拐进一条新开张的商业街。这时正好华灯初上,琳琅满目的霓虹灯广告闪闪烁烁。

“灯峰造极 家装灯具的最佳选择”

“洗出望外 嫦娥牌滚筒洗衣机”

“一明惊人 望天牌有机玻璃眼镜”

“艾尚你了 香辣迷踪蟹”

“嘿,你这个文化局长怎么当的,满街的错别字!”东文老头突然转向身后,大声向女儿喝道。

“那是广告,用谐音字。”女儿说。

“广告也不行啊,会误导人呀!”外孙头一缩,伸了伸舌头。

“回去,别带他逛!”女儿对儿子说,他知道父亲的老古董脾气又上来了。到了女儿家,女婿带着他自己的小外孙到楼下迎接。“快,问太公、太婆好!”女婿说。

“不,我要奶奶,奶奶有一箭钟情,我要奶奶的一箭钟情。”东文老汉虽已有些耳背,但这话顺风,让他听得真切。女婿在旁,他又不好发问,只是皱起了眉头,满脸不高兴地跟着进了电梯。

女儿家的门已开着,小曾孙冲在了前头。“有没有叫太公、太婆好?”站在门口迎接的外孙媳妇一边伸手要搀扶东文老头,一边揪住自己儿子的衣领。

“不叫,我要外婆,外婆有一箭钟情!”小曾外孙正上幼儿园小班,已显得不知是调皮还是霸气。

“到底怎么回事啊?”东文老头再也忍不住了,眼光直逼女儿,他认为女儿真出了什么不对劲的事,让小曾外孙给知道了。

“他要这个,是口香糖!”女儿看懂老父亲的心思,立马从手拎包里摸出两片绿箭牌口香糖,一片给了外孙,一片给了东文老头。

东文老头抖抖索索地从口袋掏出老花镜架上,仔细地打量着女儿塞给的那块绿纸裹着的薄片片,就像古代衙门的判官审视什么物证一般。果然,耀入他眼帘的是一排斜印的“一箭钟情”四字。

“误导,误导吧,连我这么老的人都误导了,还当什么文化局长!”“啪”地一声,东文老头气呼呼地把口香糖摔在地上。

“是商家为了促销这样用谐音的,也是国家《广告法》规定允许的。”女儿无可奈何地辩解说。

“什么法,这是什么法,你们不都是大学生吗,法也允许这样!”东文老头越说声音越大。

“会误导,会误导,你們这代人会理解,下代呢?再下一代呢?用不了几代人,中国的汉字意思就被你们搞乱了,中国文化就被你们葬送了,怪不得,现在的大学生,连庙门对联和家门对联都搞不懂!”

在女儿家住了一周,东文老头总也找不到以往来的感觉。他觉得,曾外孙对他不靠近、不尊重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毕竟才4岁,太小,还不懂事。让他一直高兴不起来的,就是那满街错别字的广告。他很想就回到乡下去,但又觉得出来没几天就回乡下,这不是他的惯例,怕村坊邻居会有猜测和议论。他决定到市里大儿子家去住几天。反正大儿子也退休了,应该有空陪他。

市里离县里180多公里,现在有高速,小车一坐,也就是一个多小时的事儿。

到了星期天,东文老汉便对女儿说:“叫你儿子送我到你大哥那去住几天行不行啊?”

“行是行,怎么会不行呢?但你最好别去,去了你更生气。”

“气什么,你兄妹三个,就你大哥和我最划得来。”

“听说大哥和他儿媳吵架了,大哥还动手打了她。”

“那为什么呀?”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

“那我更要去,我一个人去,你妈不去,她和你划得来,我和你大哥划得来,谁对谁错,我还要做个评判呢!”

坐在外孙的小汽车上,东文老头倒是一下子觉得轻松了起来。他心想,自己从小立志当教书先生也当了,要不是那一阵子砸锅炼钢把集体搞垮了,要不是他那二十几元薪水养不活一家人,他现在也是一个坐在家里拿薪水的老教师,也是一个退了休还吃国家俸禄的人。但是还好,他家教有方,把三个孩子都培养成了国家的人才,他脸上有光,没有给祖宗丢脸。“祖上出了士大夫,我的儿女也大小都是官呢!”他暗暗地想,想着想着,东文老头脸上不禁漾起了笑容。

汽车在高速路上飞驰着,道路两旁一忽儿青山,一忽儿田野,一忽儿村庄。公路中间的隔离带上,也是一会儿绿篱青翠,一会儿花带红艳,一会儿黄叶连片。坐在车上望着窗玻璃外的前方,就像是在看一部永远也看不完的风景电影。

更让东文老汉心情愉快的是,自己现在虽然是老农一个,却也能出门就坐上小车,他感觉自己还是一个很有福气的人,儿女们也赶上了好时代。他不禁暗暗地将自己和村坊邻居相比起来,觉得许多村坊邻居的子女没自己的儿女出息。几个儿女都当官,这在村坊上他是头家。东文老头觉得自己风光无限。

“外公,到站了。”外孙的话打断了东文老头甜美的遐想。

“把车停好,一起上楼,吃了午饭再走。”

“饭就不吃了,我先送你上楼,中午我在县城还有一场喜酒呢,车子快,我回去还来得及。”外孙说。

“那就不用送了,我没带什么行李,就几件换洗的衣服,拿得动,楼层也不高。”外孙不留,东文老头就不想让外孙耽搁时间。

“那不行,我还得看一下大舅和舅妈。”外孙边说边扶着东文老头上了楼梯,在四楼按响了门铃。

“到了怎不打个电话,我好下楼接你。”大儿子春生一开门就说。

“又不高,我还走得动哩,嫌我老啊!”东文老头笑笑地答道。

“哪能呢,我的老爸道骨仙风。”儿子毕竟也是处级位置退下来的人,懂得说话。

“先坐下喝口水吧,老爸。”儿媳闻声,端着水杯,也从厨房迎了出来。

见到了大舅和舅妈,外孙寒暄几句就告辞了。东文老汉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接过水杯呷了几口便放在了茶几上。在车上憋了一个多小时了,他迫不及待地从包袱里搜出一个用塑料袋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包裹,拿出水烟壶便往厨房的水龙头下走。为了便于携带,上车前他把烟壶里的脏水倒了,现在要续水。

“吃我的香烟哩,软中华的!”儿子说。

“什么烟也没用,那东西火气大,我就喜欢我的水烟。”说着,东文老头已把纸枚点燃,瞬即就把储烟罐的盖子揭起,勾出一小撮烟丝愉快地揉捻着。成团了,他把它放入烟锅,纸枚往嘴边轻轻一“忽”,柔暖的火球亮起,随着火球在烟锅上的轻轻划动,烟壶里立马响起声音,那声音,就像村坊上用竹枧引来的山泉细流注入大青石的水缸中一般,“咕咚咕咚”,煞是好听。

“你的烟屎儿可别烧坏了我的地板,不然,我要你赔的。”儿子在跟他打趣。

“赔你个屁,连你都是你老子身上掉下来的肉,还赔啥?”东文老头边搭话,那吸入腔中的烟气也边从他的齿缝唇沿跑冒了出来。他将手中的烟屎儿抖落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烟屎儿便在烟缸里微微冒着轻烟,柔柔的火星一闪一闪地,仿佛向东文老头扮着调皮的鬼脸。

“听说你打你儿媳妇了,怎么回事,说来听听。”东文老头说。

“不要说,说了气死你。”儿子答道。

“你都打人了还不说,说说看,让我评评理。”

儿子见老爹坚持,知道是躲不过,只好一五一十地把整个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是在两个多月前,春生给自己的儿子发了个手机短信。意思是孙子很快就要上小学了,叫他们做父母的,应该尽自己对孩子的教育引导责任,而不是生而不育。因为孙子从断奶起,就一直丢给了他奶奶,他们做父母的却只顾自己逍遥,倒是每到周末,却把儿子带走去逛公园、买玩具、吃麦当劳,其它时间则一概不管,也不闻不问。

“反做世界,做小的应该是每到周末带上更小的来看老的才对呀,简直是反做世界!”听到这里,东文老头禁不住插了一句。

“就是呀,你是知道的,我去年还在上班,又当个狗屁局长,忙得死哩。她又只读了三年小学,没什么文化,帮他们接送接送,煮煮饭什么的可以,但小孙孙一直丢给她带,能带出什么好结果吗,我这也是望孙成龙呀!”春生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自己的婆娘。

“在理,在理,那你儿子怎么说的?”东文老头又问。

“儿子倒没说什么,结果是他老婆给我回了个短信。”

“怎么回的?”

“怎么回?她回短信说,没见你当个爷爷的人,总想找借口把你孙子赶走,我知道我儿子在你家吃了幾年,吃得你心疼了。我儿子再不乖,再不听话,也是你们家的种!”

“混账话!”东文老头听了忍不住生气起来。

“是哩,我是说,小孩子的学习习惯很重要,待人接物的礼数很重要,这一切都要从小引导好,等再长大点就来不及了。”

“那你儿子是什么态度?”

“儿子不懂得,说我发短信的时候,他在洗澡,是他老婆听到手机响,看了我发给他的短信就给我那样回。”

“那你也不该打人呀!”停了许久,东文老头说道。

“那是后来的事了,是前不久孙子过生日,他俩拎个蛋糕过来吃饭了,吃着吃着又扯起了这件事,可那不懂事的东西又跟我顶嘴,我一生气,顺口骂了一声x你妈,结果她更大声x我妈,我妈是她能x的吗?你说我能忍得了吗?”

东文老头听完感到无语,只是摇了摇头说:“骂一骂就好,不要动手。”

“也没真打,就是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拍一下也不行,毕竟是别人家生的,不像自己儿女,自己的儿女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跑。”

“那也只是我现在才敢打哩,要是还在上班,那么不懂事的如果给我胡闹起来,那我怎么办?”

说到这里,老父子俩不禁同时“扑哧”一声地笑了起来。

东文老头这一站住得很开心,一住住了一个多月,原本认为大儿子有什么不对,结果大出意料,大儿子所有的表现和表达都是自己的真传。本来还想与大儿子一起乘飞机去北方城市的二儿子那也住一阵子,待到快过年了才一齐回老家,不料村坊上来电话,说关老五老两口死了,而且是自杀的。关老五是他媒人的小儿子,与他岳父家同住西门口,虽然比他小了快二十岁,但东文老头和他却是一对很投缘的忘年交,更要紧的是,关老五虽没什么文化,但在对子女的教育培养上受了他的熏陶,所以这么些年来,茶余饭后他俩总在一块下棋。

在接到电话的第二天,东文老头便要大儿子春生陪着他回到了村坊。

到了关老五家,他以一个读书人的礼节为关老五上了香。之后,便把哭得跟泪人似的关家小儿子拖到一边,像对自己的侄儿一样进行了审问。

关老五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高中毕业就考上了财会中专,成了国家干部。没想到这小子心里还真有股韧劲,参加工作后坚持自学,没几年功夫,居然被海外一个国家的大学录取为计算机留学研究生。家中出能人了,关老五心里自然高兴,倾尽所有,把大儿子送出了国门。谁知道这小子一去就不回来,只是每隔二、三年才回来看一次父母。小儿子也在县城工作,起先是县里的商业局副局长,后来县政府组建国有企业,他便当上了企业的老总。

在家住得长久了,又看到与他一起“消饭债”的棋友已去城里的儿女那住,便也想到城里去换换生活的口味。所以待东文老头夫妇离开村坊不久,关老五夫妇也一同进了城。

见到父母进城,关老五的小儿子夫妇自然也是高兴,但他们夫妇高兴的意义各有不同。

“爸、妈,你们能来住一阵我很高兴,我呢,最近生意比较忙,你孙女上幼儿园的接送,你就帮忙顶一阵,妈就在家帮忙看看家做做饭什么的,也别太累着,反正你们也知道,她可能是从小被惯坏了,饭也不会做,每天除了接接小孩,洗洗衣服,一日三餐就知道上馆店,买快餐。”当夜的饭桌上,小儿子关月山就做了分工。

一天,关月山正与一个客商生意上谈得火冒三丈,手机却一遍又一遍地响个不停,一接听,对方传来一阵抱怨的声音:“你总算接电话了,打你老婆不接,打你也不接,我都打半个多小时了,女儿你们要不要呀?难道你们要下班,我就不要?”

父亲怎么没去帮他接女儿,关月山想。看着时间不早,生意也就不欢而散。

待关月山赶到幼儿园门口时,街上的路灯已经亮起,也怪不得人家老师生气。关月山心里本来还在冒火,但这种情况也不能对老师发作,忍气吞声地赔了个不是,便怒气冲冲地抱起女儿上了出租车。但进家门一看,老爸不在,老婆也不在,只有老母一边偷偷抹眼泪,一边擦地板。

“那死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我没伺候好哩!”老母往阳台努了努嘴,就不敢再吱声。

关月山冲上阳台,却见老婆正躺在阳台的摇摇椅上专心致志地煲手机。

“老师打你电话干嘛不接啊?”

“那问你老父去呀!”

“我娘干嘛流眼泪啊?”

“叫她帮我倒杯水不行啊,那么烫的水,想烫死我呀!”

听这一说,关月山这才发现地上的瓷杯碎片。

原来,自从老父老母进了城,关月山的婆娘就什么家务也不干了,下班回来除了吃饭睡觉,就要么躺在床上,要么躺在客厅沙发上煲手机玩微信,时而哈哈大笑,时而哼哈扭腰,而老妈子不仅要听她吆五喝六,还要为她送水递茶。今天水送得有点烫了,她却不顾死活地把杯子摔在了地上。

关月山没有再问,一下子明白了原委,心中的火气再也压抑不住,“啪”地一声,就给了自己老婆一个耳光。

千不该万不该,正在这时关老五进了门,他还没听清家中的争吵,脸上就挨了儿媳狠狠的一记。

其实,关老五不是没去接孙女,而是他在家中看不惯儿媳的作派,早早地就去幼儿园的附近溜达了。正溜着溜着,却碰上了多年未见的老战友。老战友的突然见面,那种感情可想而知,看看时间也还早,就被老战友连拖带拉地到了旁边一个小菜馆干上了。二人边叙边干,却让关老五把要接孙女的重任忘了个干净,待他突然想起,赶到幼儿园门口,早已大门紧闭,这才心急火燎地往儿子家里赶,没想到一进门,就没脑没头地挨了儿媳一记耳光。

这一打不要紧,要紧的是儿子看不得老父被自己老婆打。关月山几股怒气一齐上涌,冲上前去,“啪啪啪”回了老婆三记耳刮子。

这一下可闹翻了,关月山老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耍起了泼,手指着二老:“你这两个老不死的,怎么不到国外老大那去享福啊,我们好吃好喝地供着,接个孙女也接不好,烧个茶水也烧不好,还真是来享福啊!呜呜…你们不死来还好,死来了,还害我挨打,呜呜……”

关老五虽然厚道,但毕竟是当过几年兵的,哪忍得下这口气,“咣当”把门一甩,拉上老太婆,连夜打出租回了乡下。

“生儿子有什么用呢?”本来,两个儿子各有出息,这让关老五在村坊上跟东文老头一样,是很有脸面的事,可老大在国外,除了寄点钱,什么也靠不上,小的呢,虽然对父母也还好,却摊上这么个老婆。“奇耻大辱啊,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被晚辈打,这叫我怎么面对左邻右舍呢,这叫我怎么还在村坊上做人呢?”关老五越想越不通。

第二天,关老五起得很迟,但起来后就吩咐老婆去磨点米浆,说是这么多天在城里吃得还是很好,想换换口味,做点乡下人的艾粿吃。“我去采艾草了。”说完,便出了家门。待他把一大团捣烂的绿绿汁汁的东西带回家,老婆子早已把米浆磨好了。

“你也去换洗换洗吧,这粿我来做,也让我伺候伺候你,我们像过年一样好好吃一顿。”关老五有意把老太婆支开。

待老太婆洗过澡换好衣服,关老五把米粿也做好了,还煮上了几个荤菜,并温了一壶水酒。老两口真像过年一样吃了起来。

“吃吧,吃吧,吃完也不要收拾了,磨了这么半天的米浆也辛苦,吃完就早点休息,我也想早点休息。”席间,关老五对老伴说。

见到老头今天奇异的举动,相伴几十年的老太婆其实心知肚明,生了两个儿子,却又靠子养老无望,加上挨了儿媳妇那一记耳光,这是他心里是永远也承受不下的。“老头的自尊心强啊!”她想。她知道,那米粿里放的根本不是艾草,而是剧毒的砒霜叶,他要用砒霜叶了断今生,又不忍心把自己落下。于是两人都默默地把最后的晚餐吃下,然后把院子的门虚掩着,双双和衣躺下,待那毒性慢慢地通过肠胃的吸收再发作……

白天,东文老头与众人共同把关老五老两口送上了山,夜晚,也早早地躺在了床上。今天晚上,他只吸一锅烟就再也吸不下去,他突然觉得这锅烟是那么地苦涩。

他躺在床上静静地想,但万万没想到前不久刚听大儿子春生讲过的故事,现在竟发生在自己的身边。

在市里头住的那段子时间,春生给他讲了很多很多,讲到一个寡母含辛茹苦,把独子送到国外去读书,结果儿子回国后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干脆把母亲给杀了;又讲到同城的一个家庭,从小对儿子娇生惯养百依百顺,虽然花钱给儿子买了一个大学上,结果儿子动不动就狮子大开口回家要钱,被父母一骂就跳楼自杀;讲到他的隔壁邻居一老头经不起孙子的纠缠,时常趴在地板上让孙子当马骑,为的是博孙子一笑;还讲过越来越多的父母宁愿砸锅卖铁也要把自己的独生子女送到国外,结果临了临了,子女连回来送个葬都没有。总之,那么多天,在大儿子那听了很多很多。

这世道怎么变得这样了呢?东文老头想。

院子外的街道上正在热闹。孩子们在满街追逐,嘻嘻哈哈,一些青年男女则聚在沿街的铺子上兴高采烈划拳喝酒,城里下來的几个小摊贩还在扬着个喇叭吆五喝六地推销什么圣诞礼物,有一些更烧包的,还当街放起了烟花焰火。

这简直是胡闹,自己的传统节日可有可无,洋人的节日却搬到这里来瞎疯狂。

想不通,东文老头怎么也想不通。依稀之间,他觉得自己置身于朗朗月光之下,信步走进了村坊水口的那一片枫树林中。那本是一片郁郁葱葱、大小参差的枫树林,可去年冬天的那场冰冻雨雪,把那些落果生长的小树打得七零八落,唯有那些参天古树依旧傲立苍穹。他站在一棵古枫树下仰头上观,感到有些头晕目眩。突然,旁边的一切都消失了,只见一把黄铜水烟壶化龙一般升在空中,在月光的映照下,锃亮锃亮。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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