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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简里的秦朝风月(外一篇)

2018-03-19凌鹰

延安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城头秦简遗址

凌鹰,湖南祁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散文》《北京文学》《天津文学》等。有作品被选刊选载。著有散文集《放牧流水》《巨轮的远影》等五部。

去西安临潼看过兵马俑的人,几乎都会为那个虽然只活了15年的短命帝国的强大与霸气叹为观止。然而,楚地湘西龙山里耶秦简的横空再现,却又更让我们看到了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王朝的每一个精密细微的步态和表情。

我们都知道,秦朝是中国最早的封建中央集权制国家。然而,一场声势浩大的“焚书坑儒”,却将秦朝时期大部分历史文献和典籍化作了尘埃,导致有关这个朝代的行政制度的史料记载几乎成为一片荒漠,社会生活的相关记载也不足千字。幸好,36000余枚里耶秦简石破天惊的再现,让这个沉睡了2200多年的古国梦魇般苏醒过来,那些散落在每一片竹简上的秦朝风月,似乎让我们能隐约窥见这个帝国每一个活生生真切切的场景和细节。

这就要追溯一段早就被时光遮蔽的历史真相了,而这种追溯和回望,还得依赖那些从里耶古井里挖掘出来的秦简。

透过出土的36000多枚秦简文字记载,我们才得知,其实,楚国和后来的秦王朝,都曾在这里设立过县衙,当时的里耶被称为迁陵。然而,战国末年,秦王朝终于对当时唯一可以与秦国抗衡的楚国发起了一场带有毁灭性的大战。其时,数十万秦军翻越秦岭,悄然潜入四川地段的长江边上,也就是现在的涪陵,再由涪陵进入巫江口,然后溯巫江而上,翻過里耶西北的八面山,进入迁陵地界,也就是现在的里耶镇属地。

要知道,当时的古迁陵县城,可是当年楚国的西大门、战略要冲。强悍的秦军只要攻破了楚军的防线,就可以洪涛一样顺酉水而下,冲入沅水,直逼楚国腹地。我们现在看到的八面山上的崎岖山道,曾经就是秦军攻入楚国的栈道。可以想象到,当数十万秦军铁骑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站在那座山顶上,眺望着不远处的迁陵古城,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楚国的末日,他们又是怎样一种志得意满、胸有成竹呢?

这是秦国要灭掉的最后一个敢于跟大秦帝国叫板的国家,楚国固然无法抵御这股来势汹汹的洪涛浊浪,灭国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然而,在如愿以偿统一了六国之后,秦国自身马上也面临了一大堆困惑。

大秦帝国虽然强大,可在统一六国的频繁战役中,其人力、物力和财力早就消耗得有点难以为继了。尤其是秦国灭掉六国后,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六国残余势力的公敌。亡国之恨,使六国的贵族们由过去的相互排斥变成了一种一心想复国自救的联合体。这种因丧国带来的遗恨,于是就成了秦朝潜在的最大威胁,我们从后来陈胜发动起义,天下群起响应,六国贵族纷纷称王的历史事实,就可以感知到,秦王朝的昙花一现,注定是一种必然。

在里耶秦简未被发现之前,史书中有关秦朝行政制度的记载仅有寥寥数语,直到里耶秦简的出土,我们才透过那些古老的文字,见证了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帝国的全部真相。

36000余枚里耶秦简,简直就是秦王朝洞庭郡迁陵县的一个政府档案库。那些记录的文字,内容包罗万象,涉及到户口登记、土地开垦、田租赋税、劳役徭役、仓储钱粮、兵甲物资、道路津渡、邮驿管理、奴隶买卖、司法文书、刑徒管理、祭祀先农和相关政令文书,年代为秦王赢政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至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从中让我们看到了已然远去的秦朝帝国推行的集权制度与各项统一政策,以及迁陵县的行政治理与高效运转的每一个真实环节。且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大到跨省区的人员物资调配,小到祭祀活动结束后祭品的分配和人们一天的粮食用量,还详细记有处理事务的官吏和经办人员的名字以及事情发生的具体时刻,其中很多记载是历史文献中都不曾见过的。

据《史记》和《汉书》记载,楚亡国于赢政二十四年(前223年)。次年,秦将王翦率兵收拾其残余势力,平定了江南。当时湘西属楚黔中郡,可能从那一刻起,它便归入了秦人版图。里耶秦简所记载的全部内容,就是从这一年开始的,它们简直就是秦楚更替的见证。

通过这些秦简,很多有关秦王朝鲜为人知的事物便一下子跳到了我们眼前。

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八月,南郡竟陵县荡阴乡一个名叫狼的人来到洞庭郡迁陵县,以寻找楚国时人们留下的瓦为由,向县府的主管人员借了一艘船。可狼不守信用,未将船归还,给迁陵县的经办人员惹了一堆麻烦。狼借船的原因,简文中只简单地提到“求故荆积瓦”。

据文献记载,秦朝祭祀时,参与祭祀的人都可以无偿分享祭品。但里耶秦简告诉我们,祭品也是要买的,其中就有这样的记录:一个叫“赫”的刑徒和一个叫“最”的刑徒就在祭祀之后出钱买了祭品。

关于祭祀,秦简上还出现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在一枚厚简的两面,同时记有年月日、管理者、经手人、记录者、接受钱粮物品人名及数量,而在简的一侧,还刻着表示钱粮数量的刻齿,其刻齿与数量严格对应。其意就是,当事人可以根据抄录的数量对照刻齿,也可根据刻齿读出数量。如果数量与刻齿不相符合,则表明当事人从中舞弊,进而可以据此追究有关人员的责任。对于这样的记录,我们是否可以理解为今天记账用的三联单的最早形态呢?

邮政专递似乎是现代人才应用的。然而在秦代,人们就已经开始尝试着用“邮政专递”的方式来传递官方文书以及朝廷政令。在出土的秦简中,其中就有一枚写着“迁陵已邮行洞庭”“酉阳丞印”文字的竹简,这枚竹简就相当于我们今天的邮签与邮戳。

另一枚竹简上的简文告诉我们,迁陵有个叫“色”的守丞告诉另外一名官员,遵照您的命令,您要的钱和布匹已经开始启运了。这就是说,当时的邮差不仅要肩负传递信件的任务,还要承担送邮包的工作。这样的职业,与我们现在的投递员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古老的湘西,酉水河曾经就是当年信件、物资往来的主要通道。从酉水顺流而下,到达沅水,要走一天的时间。酉水沿岸的山路,至今还是那么崎岖险峻。可2200年前,这条小路却是从迁陵通往四川的必由之路。走在这样一条古驿道上,我们似乎还依稀能看见当年的邮差跋涉的背影和满脸的尘埃。

可是,透过历史的迷雾,我们看到的,却是当时的秦朝帝国更多的风云过往。

在一张当时迁陵县武器库的库存单据上,详细记载了迁陵县武器库里弩的存量和发往益阳、沅陵的箭弩的数量以及库存的余量记载。在当时的战争中,箭弩已经是最先进的武器了,射程可以达到300米左右。在那样一个面对面血腥博弈的战场上,如此具有杀伤力的武器,足可让敌方闻风丧胆了吧?

秦王朝在中国的历史中虽然只存在了短短的15年,可在里耶秦简出土之前,能够触摸那段历史,对于史学家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奢望。现在,36000多枚秦简,20多万字的文献资料,却让那段尘封了两千多年的历史触手可及。

一部秦简,终于让一个古国复活,让秦朝帝国的政治、军事、风俗、民情、文化、教育等等每一根神经开始渐渐律动。其中,有一枚“九九乘法口诀表”,它是儿童启蒙必背的数字运算基本工具。这枚在中国发现最早、最完整的乘法口诀表实物,让我们不难想到,早在秦朝,中国人就已经熟练掌握乘法交换律,并把它用于社会生活所需的各种计算中。现在,当那些坐在里耶镇小学教室里的孩子们在高声朗读乘法口诀表的时候,他们又是否想到过这些口诀表的来历呢?

城头山惊艳

澧阳平原的城头山,一个消亡的古国,一座尘封的城池,一段湮没的历史,一曲史前的绝唱,却在一个偶然时刻重新苏醒。

我说偶然,是因为澧县城头山遗址的再现,确实纯属意外。

那是1979年7月28日的下午,这样一个日子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可能都早就被遗忘了。然而,对于当时的澧县文物管理所所长曹传松来说,却是一个令他终身铭刻在心的时日。就在这样一个炎热的黄昏,他在田野调查中发现了洒满落霞余晖的澧阳平原上那一座突兀隆起的土岗,并凭着职业的敏感,断定那里很可能就是一处文物遗址。正是曹传松这个看似有点武断轻率和固执的判断,开启了一道世界奇迹的厚重门扉。

虽然由于种种原因,澧水河畔的城头山遗址的正式发掘,已是曹传松苦苦等待了12年之后的1991年,但考古界却没有任何理由忽略曹传松这个中国古城池——城头山遗址的最早发现者的名字。

常德澧县车溪乡南岳村,这个凭借那一马平川的地理优势盛产粮食作物的湘南中部平地,在城头山遗址尚未发现之前,这里的人居然从没有谁对那个高出四周平原二至四米的矮岗产生过任何质疑,即使在劳作中踩到了泥田中的瓦砾,也只是抱怨几句,并没有别的念想。他们只懂得实实在在地耕作,只在意每年从那个低矮的岗地上打下的粮食收成。他们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的脚下踩着的,竟然是一座远古时期的城池。

它不僅是一座古城,而且还是一个震惊全球的古国。

在城头山,我试着去怀想一种情景,我尽量去想象这座始建于6300年前,定格于5000年前,终结于4500年前的城池当时那种最真实的样子。但是,我所有近乎荒唐的想象,都无法覆盖眼前真实存在的城头山遗址还原在我面前的细枝末节,它让我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这座古城池的真相,排斥任何多余的想象,此刻呈现在我眼里的,就是它最真的容颜。

当然,我看到的城头山古城,已然不再是六千年前的样子,它已历经了四次大规模的城墙修筑与扩张。这里的四次,可不是一个简单的时段计量,而是一种光阴与岁月的起承转合,一种时空的绵长交织与对接。就像一只狐仙的修炼一样,每一次仙道的凝成和提升,都要经历痛彻骨髓分拆蜕变与融合,才可达到它最终预期的法力和魔力。于是,六千多年的时光隧道里,城头山古国也像一只仙魔一样在不断的蜕变中完成了它最后的内功和容貌——每一次的扩张,城墙不断外延,壕沟不断拓宽。鼎盛时期,它的城池城墙高达5米,护城河宽度达到30至40米,城内面积扩大到8万平方米。就这样,我们现在看到的城垣、城门设施、道路、排水沟、环城壕、护城河,无疑都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扩张。我们虽然无法知晓这个古国每一次蜕变的具体细节,但我们能想到它成长过程中的每一次阵痛和欢笑。

在已被发掘的现场,那大片台基式的房屋建筑群地基,设施齐全的制陶作坊,奇异的献祭祭坛,密集的公共墓葬以及城垣之下压着距今约6500年的水稻田遗址,无不激发我去穿越我贫乏的想象。

在城头山遗址尚未发现之前,我们从历史教科书上得知,黄河流域是中华文明的源头。然而,城头山古城遗址石破天惊的文化史实,却对我们发出了另一种声音:长江流域的古代文明,不仅并不逊色于黄河文明,且其年代更加久远。听起来,这似乎很像一个童话,但它却又是一个真实的童话。

难以想象,早在六千多年前,我们的原始先民就懂得了筑垣为城,防御外扰。城头山西南城墙,从形成相应的四期城墙特征,考古人员告诉我,城墙是从下到上累次加高的,每期城墙都有内外坡的堆积层。其中第一期城墙年代最久,距今6000年左右,直接筑造在原生土面上,所以我们才看不到明显的夯筑痕迹。

环绕古城遗址穿行,我看到整个古城共有东西南北四道门,但南门才是这座古城早期的陆地通道,也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城市的城门。从这道城门边缘发现的壕沟和护城河,以及护城河中发现的一件制作非常精致且保存完整的木浆、艄及壕沟上架设的已经垮塌的木桥可以想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古人就开始懂得了行舟划桨到外界采集所需食物和用品。

既然是一座古城,就不可能是一座空城,就必定有人居住。

城头山遗址发掘的民居,让我惊讶地看到了几千年前古人的背影。早在6000多年前,就有一支先民在这里聚族居住过。虽然没有看到他们的房子,但集中分布在城址中心的三处平面形状为方形或长方形的房址,却能直接再现出当时的民居格局景象。从出土的均筑有四面黄土台基的房址,我们不难想到,已步入新石器时期的先民是先在台基面上挖基槽,修整居住面,然后再起建的。从房址结构看,一座是小型排房,中间为走廊,两边对称分布着小房间,每个小房间居室面积仅三五平方米。这么小的房子,充其量也只能住一个人,这就表明,那时候,先民们就已经分室而居了。这样的房子,让我想起我参加工作以后在单位住过的那些单身宿舍。六千多年的时光已经够遥远了,但这种格局的房子的再现,却似乎一下子就拉近了我与历史的距离,淡化了我面对这种古人居所的时空隔膜。在这附近,我还看到一座大型殿堂式建筑残基,室内面积有63平方米。据专家推测,这个大房子也许就是祖庙,因为在这座古城址里,还发掘出不少的祭祀遗迹,这就让我们不难想到,那个时候,宗教已经在这座古城池里萌芽开花了。

事实也如此。

在城头山遗址东门豁口,你会看到一个用黄色纯净土筑造的呈椭圆形的黄土臺,中间高,然后向边沿倾斜,面积约250平方米,这显然是在平地堆筑夯打而成的。在这个黄土台较高部位,分布着五个圆坑,坑中置放大块卵石,四周有大片的红烧土和厚达数十厘米的草木灰。在土台至高点,还有一个口径近1米,深不足一尺,底部平整、圆边极规则的坑,坑中也平放着一块椭圆形的大卵石。

那些卵石在这里又意味着什么呢?

看着这些诡秘的圆坑,我正纳闷,但接着出现的墓葬,帮我揭开了其中的谜底。在墓坑四角外,各有一座没有随葬品的屈肢葬墓,其中一座墓的骨架就葬在一个大圆坑里,坑内随葬有牛的下颚骨和鹿牙,但没有陶器、石器,据专家考证,这里葬的很可能是一个巫师。

最大的宗教气场更体现在那几十座瓮棺葬。从每一座墓葬都正对着太阳的方向就可以推断,城头山的先民们对太阳神的膜拜是何等地虔诚。

在城头山遗址,还发掘出10座陶窑,其中7座位于城址中部。在邻近陶窑处,还有几个柱洞,但没有基槽。从现场可以感知到,这种与陶窑相邻的类似于简易工棚的建筑遗迹,已经很明显地向我昭示,这里就是一个完整的制陶区。尤其是斟酒器陶鬻和贮酒器陶瓮、陶鬻、陶觚及陶温锅的发现,让我看到了当时的原始先民在制陶业上已明显强化了实用功能。一股陈年的酒香似乎突然随风飘来,我抬起头,看到了六千年左右的城头山及周边地区的先民们饮酒成风的幻影,而且还看到了一家家酒肆和酿酒作坊。

面迎着这一缕绵长的酒香,继续寻觅一座古国的惊艳。

作为一切文化的肇始,农耕文化的萌芽破土,从本质上改变了新石器时期人类先祖的生活秩序。也就是说,在这座古城池南面的壕沟淤泥中,伴随着出土的稻、瓜等170多种人工种植和野生植物籽及猪、羊、狗、鹿等20多种家养和野生动物骨骸,遗址还发掘出三丘古稻田。在稻田西边的原生土上,还有人工开凿的水塘、水沟等配套的灌溉设施痕迹,这就是令世界考古界关注的距今6000-6600年的古稻田遗址,其时间之早已超过了1974年在浙江发现的河姆渡遗址,是现存灌溉设施完备的世界最早的水稻田。

这更是一股飓风。

这片古稻田遗址的横空再现,眨眼间就撼动了中国农业史的根基和底座。

站在澧县城头山遗址古稻田的边缘,我似乎闻到了6000多年前原始先民们生活的城池里飘来的悠远的稻谷和瓜果的馨香。

栏目责编:魏建国 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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