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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记

2018-03-19柴薪

延安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荷花

柴薪,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山东文学》《江南》《星火》《四川文学》《长江文艺》《散文》等。曾获首届“三毛散文奖”。

黄昏雨

“黄昏的雨滴,是谁的心哭泣?”每当听到这句歌词,心里忍不住喟叹:茫茫人海里,知己在哪里?知己就是知音。人可以成为大自然的知音,人和人也能成为知音。比如,俞伯牙与钟子期,管仲与鲍叔牙,陈重与雷义,嵇康与阮籍。人和人之间,隔世也可以成为知音。比如,陶渊明与苏东坡,韩愈与欧阳修,“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晚年漂泊在夔州,咏怀宋玉,杜甫也可以是宋玉的知音。

《诗经》《全唐诗》《宋词》《元曲》中,我一直认为,宋词里的雨水似乎要多些,总是没完没了仿佛下不完似的,尤其是黄昏开始下的雨。每一阙宋词仿佛都被雨淋过,拎起来抖一抖,都能抖下一身雨水。而抖干的宋词,打开后,里面又处处是月亮,溶溶的酽酽的层层叠叠的月亮。

到了南宋,雨下大了,密了,绵了,地上长满了青苔,草木凄凄,人的心头就长满了愁绪“一片春愁待酒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又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而无论细雨沾桃花,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只要不是狂风暴雨,听上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如今在这些之外似乎再笼上一层凄迷了。任你有多少豪情壮志,义薄云天,怕也经不起如此的风吹雨打。雨,尤其是黄昏雨,该是一滴滴湿沥沥的灵魂,在窗外呼唤。

我一直认为,汉语到了宋词已是风流雅致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境界了。

而戴望舒的《雨巷》,让我徒增一丝忧郁和忧伤,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却让我起了漂泊感和沧桑感。我是个喜静又喜动的人,或者说是个“矛盾”的人。静极思动,动极思静,但动也不怎么动,不可能剧烈地运动,只能走路散步,动得静悄悄的,就像“月移花影上栏杆”似的。

看惯了春花秋月,花开花落,雨停雨骤,潮起潮落。人过五十,许多问题自然而然也就不成问题了。对许多人来说,人生没什么大起大落,但逆境和顺境,往往都经历过,但逆也逆不到哪里去,顺也顺不到哪里去,既不可能惊天,也不可能动地,更不可能泣鬼神。那么,乐就乐在其中,苦就苦中作乐。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人总有牵挂,但要懂得放弃,有得,也必有失。人生苦短,一路行来,风吹雨沐,山绕水环,山高水远,往事前尘,不知不觉就老了。

“落花寂寂黄昏雨,深院无人独倚门。”

几番风雨之后,一地落花,残红点点,原本是毁灭,却似乎成了一种繁华。在这种情境之中,想不惹尘缘,似也不能。那就策马前行,直接踏过去就是了。

风雨催花开,风雨又送花去。风雨似有情,风雨又似无情。

如今的黄昏雨下到哪里去了呢?

只有记忆里的那场黄昏雨,却再也无法抹去了。

中年记

早上起来散步,看见几株桃树枝条透红,似乎已经孕蕾了。台阶边的那几丛绿嫩的草芽,也早已按捺不住从台阶的缝隙处钻了出来。春天来了,似乎一夜之间,花朵又一次次第开放,青草和树木又一次苏醒过来。不久后,一切又将生机盎然。回去时,顺手折了一枝长满花蕾的桃花,回到家里插进前段时间购得的一个铜瓶里。忽然觉得,中年就像铜瓶里插花。

中年以后,生活是沉甸甸的,如一个铜瓶。自己的生活,自己承受,酸甜苦辣咸,风霜雨雪雾,还有如今频频出现的雾霾。同样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饭自己吃,自己吃不完,也不能倒掉。人生经不起浪费,也不能分给别人,就像自己的字画,自己的文章,自己以为是好的,到别人那里可能就不好了,甚至会感到厌恶。

于是,知道了不能强人所难;于是,知道了欣然接受;于是,知道了随遇而安,知足常乐。虽时不时仍有艳想、妄想、幻想,但知道那些都是不切实际的虚幻。于是对自己现在拥有的东西懂得珍惜,怕失手打碎了,因为很明白自己已经经不起太大的折腾了。

中年以后,不知为什么,似乎开始偏爱短的东西。短发、短衫、短文、短诗、短剧,朋友之间短暂的相聚和别离,短暂的外出采风或旅行等等。

中年以后,哪些东西不是短的呢!划过天边的大雁,飞过的麻雀,一闪而过的流星,璀璨的烟花和烟火,回故乡去的次数和日子,来去匆匆的春天和秋天。光阴一寸寸在消逝,暮色中,那些幽远、绵长的河流,总会让我莫名地感到无穷无尽的寂寞和短暂。中年是人生的鼎盛时期吗?不,绝对不是。对大多数人而言,上有老,下有小,两头都有牵挂,虽心比天高,却往往命比纸薄,满汉全席是属于那些大人物和幸运儿的。普通人吃普通的饭,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这样才好。比如,今天,我把铜瓶洗干净,插上一枝亲手折的带蕾的桃花。中年,有的时候会刻意寻找热闹。但大多的时候是喜欢寂静的,不想说话,一个人对花无语。

中年是陶罐里煎中药。

陶罐是一种最本色的器皿,陶土經过碾压、打磨,制成土坯,不用上油彩,在阳光下晒干或风干,放进窑里,用柴火焚烧,再经过火与焰的洗礼,涅槃,成为陶罐。而中药大多是草木,大多是苦的。是药三分苦,良药苦口利于病,只有苦才是一种人生的至味。祖母生前经常说:“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受苦的,不是来享福的。”以前一直认为这话是悲观,如今才领悟,原来是生命中的大度和坚忍。

人不能耐甜,甜的东西容易发腻,却能耐苦。苦里有大智慧、大境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苦海无边,苦中作乐,苦尽甘来,梅花香自苦寒来。苦,最耐人寻味,咂吧咂吧,似乎有隐隐的甜,像大漠孤烟,像长河落日,像无限清穆中的一抹殷红。

药喝完,而陶罐犹温,陶罐来自于土,也终必复归于土。而药渣泼在地上,会被尘土覆盖,就像人来自于尘土,也将归于尘土。天高云淡,花瓣无风而白落。没有多少人读过我的文字,也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的名字,没有多少人会牵挂我或者记着我。有些人爱过我,已经将我忘记,有些人恨过我,也已经将我忘记。

中年以后,天高云淡,暮色渐起,褪去满身的荆棘,河流奔流,飞鸟轻啼,孤帆远去。中年以后,这苍茫的人间,多少人孤独一生,永不能相遇,多少人轻言离别,却从此变成陌路人。

可喜记

“莫愁前路无知己。”

这是唐朝诗人高适《别董大》里的一句诗句。高适《别董大》共写了二首,另一首我是多年以后才读到的。董大,即唐玄宗时著名的琴师董庭兰。高适《别董大》诗的第二首说:“六翮飘砜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从诗的内容来看,这两篇作品当是写高适与董大久别重逢,经过短暂的聚会以后,又各奔他方的赠别之作。而且,两个人都处在困顿不达的境遇之中,贫贱相交白有深沉的感慨,诗的第二首可作如是理解。第一首却胸襟开阔,写别离而一扫缠绵忧怨的老调,雄壮豪迈,堪与王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情境相媲美。我读了觉得可喜,不管经历了什么,朋友之间的友情依然风雅可喜。如今,这等风雅似乎已不复存在了。

可喜的东西很多,可喜的东西也不多。微信群里的几个诗人朋友近来喜作旧体诗,作得风生水起。我不懂平仄和韵律,但偶尔也凑热闹即兴乱写,其中有一首是写给慈溪诗人俞强兄的:“兄居浙江东,我住浙江西,共饮一江水,情义无南北。”诗的好坏且不去管它了,但友情应该是真的。好风,好雨,好山,好水,好花,好诗,好酒,好茶,好朋友,好地方,都是可喜的东西,都应该珍惜。

可喜的东西往往不实用,实用的东西往往不可喜。有时会觉得自己不合时宜,其实还是自己不够强大。若强大到绝对自信的地步,不为外物所动,不合时宜其实就是独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样,也很可喜。

三月的一天早晨,去府山公园散步,有薄薄的雾,公园内所有的草木都像披了一件白色的婚纱,朦朦胧胧中似乎有隐隐的风姿与风韵。有雾霾的早晨不可喜,但有雾的早晨却是可喜的。

走到府山九曲池边看了看,记得去年夏天那满池荷叶绿涛汹涌,白色的、红色的荷花开得尽显妖娆蔚为壮观。如今,经过了一个冬天,荷花早谢了,荷叶枯萎了,只剩下几枝残茎,偌大的一个池塘看上去孤零零的一片萧条。郁郁葱葱是一种美,无边落木是一种美,萧杀萧条也是一种美,看上去也很可喜。在池边站了一会儿,只赏残荷,不思荷花,想池水寂寂,池水默默,却终是一泓深潭,不知水中是否有鱼,鱼儿是否寂寞。

据说,诗人杨万里也来过这里,但他没有留下咏荷的诗,他的咏荷的诗给了杭州西湖。“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但六月还是要来的,满池的荷会快速生长的,荷花也会争相开放的。管它是不是西湖的荷花,只要是盛开的荷花,管它是不是杨万里写的,只要是诗人写的,就是可人的,可喜的。

九曲池边有一树梅花,正在孕蕾,我忽然想起陆凯的:“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眼前仿佛出现了陆凯折梅赋诗赠友人范晔的场景。现代人往往势利现实,远远没有或者缺少了古人的思想的浪漫与真性情,这一瞬间的想法,不知为什么,不怕人家笑话,却让我也觉得可喜。

作为和陆游齐名的诗人,杨万里的诗,虽然比陆游的少了点厚重的味道,但还是有很多可喜之处的。杨万里的诗,给我的印象是清癯,偶尔还瘦骨嶙峋,似乎有“上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之韵。

寫到这儿,忽然想到露台上的几盆茶花,养了好多年了,平时除了给它浇水,就没怎么管它,更不要说给它施肥了。它只在第一年开了花,然后就只长叶,不见它开花。而且,经过一个冬天叶子渐渐变黄,没想到今年开春,却如梦方醒般抽出一朵朵花蕾,今天居然盛开了,红艳欲滴。这几盆茶花养了七八年了,我还要继续养下去,从今以后,还要记得给它施肥,培土,修剪,仅仅这点,让我觉得就已经非常可喜了。

冬去春来,繁花盛开。回来时,听了一支马头琴的曲子《鸿雁》,没见到大雁,只见到自己,却能感受到人世间的真情厚谊。人总会有那么一刻,对这个世界,可以不存芥蒂的。琴声一拨,花朵微微动了一下。人的心里,也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

苍茫记

苍茫。很喜欢这个词。可以让人感叹人世茫茫,陡增万丈豪情。李白的《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苍茫,是一种意境。它就在那儿,无处不在的样子,不远也不近,似乎看得见,却又无法触摸。也许正因为无法触及,才如此美好。年轻时,无拘无束,总想着逃离藩篱,现在意识到受制约也是一种美好。坐而论道,或许更能看清事物的本源。

去年六月份,我去南疆,来到乌什。乌什这个小城位于阿克苏地区西部的边陲,北靠天山山脉,与吉尔吉斯斯坦接壤。有着“半城山色半城泉”绝美的自然风光,而在风景之外,回荡在这个小城的历史之音,同样让人感怀和激荡。它是古丝绸之路中道串连起的重镇之一,小城内有着与伊犁惠远钟楼同一形制的钟鼓楼,它也曾经是南疆主要的铸币局所在,小城至今依然留下许多冷兵器时代用作军事防御的烽燧。

在距离吉尔吉斯斯坦边境小城伊什提克大约25公里处的乌什县亚曼苏乡,伫立着一座沧桑却坚韧厚重的烽燧,它的名字叫别迭里烽燧。历经风雨的它就像一位战士,依然伫立在前往别迭里山的路边戈壁滩上。站在别迭里烽燧上,但见天山在远处盘亘,四周一片空旷,一片苍茫。我不由想起陈子昂的“负剑空叹息,苍茫登古城”的诗句,一股沉重与苍凉感油然而生。这里是离李白出生地碎叶城最近的地方,也是我在地理上最接近李白出生地的地方。

李白是有唐一代的天才诗人,站在黄鹤楼上,面对一片苍茫的长江,面对崔颢的题诗,居然废笔无言。还有那些善写苍茫的诗人呢?陈子昂、王昌龄、高适、岑参、王之焕、王瀚、王维等等。王维是唐代最有悟性的诗人之一,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堪称一绝。但也能写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极至的苍茫苍凉之句。而托马斯·艾略特的《荒原》,是那种有着宗教般的渗入到骨子里的人性的恍惚与苍茫。

面对苍茫,青山依旧,几度夕阳,独不见伊人容颜。面对苍茫,绿肥红瘦,佳人倚门,桃花依旧笑春风,只是人面不知何处去。面对苍茫,睡莲冰清,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面对苍茫,烟柳长堤,斜阳古道,大漠雪山,为你筑起千年古刹,还有楼兰亭阁,小桥流水。

夜色阑珊,流年似水。苍茫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划过心间,那一瞬间的记忆,飘然定格成一个永恒的底片。想伸手去揽,才发现已恍惚得无影无踪。忧伤再起,洒落一地的细碎记忆,是泪水的一抹碎影,漂洗了一生的怨恨,留下旧时斑驳的落寞与苍茫。

一弯残月,一盏孤灯,摇曳的烛光,是一抹淡淡的忧愁与忧伤。影影绰绰的恍惚着的一杯浊酒,本以为借酒可消愁,未曾想,酒入愁肠,却化作相思泪,泪涌腮愁;未曾想,酒入心间,似抽刀断水,剑斩情丝,情丝未断,青丝如雪。可谓是千年化情缘,三生不离殇。

或许只有沧桑与苍茫的感觉最现实,也最真实。躬身掬一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坐下抚一琴弦古曲,高山流水,在苍茫间,在红尘阡陌中,在滚滚渡口边,看那白衣飘飘,风度翩翩,遗世独立。把满腹的才华,一腔豪情与痴情化作一缕清风,把浑浊涤荡,把红尘中的记忆捻成一串佛珠,只为清尘如故的夕阳,把缠绵千年的忧伤回眸成殇,只为“视天日兮苍茫,面邑里兮萧散”。

往事悠悠,往事苍茫,一点一滴碾碎在时光的飞轮下,一点一滴模糊在飞梭的时光隧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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