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物二题
2018-03-19王茂林
王茂林,陕西富平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延安文学》《山东文学》《小说月报》《青海湖》等。
蓑衣
我被雷声炸醒之前,那件破旧的蓑衣在风雨中剧烈地摆动;一顶草帽下的烟火明明灭灭;风将蓑衣如絮的下摆翻卷上去,遮住了一张沧桑褶皱的脸。风雨如骤,披着蓑衣的身影坐在地边的柿子树下,一动不动。
雨停歇了,雷声也平静下来。我拧过头去,墙壁上并无挂着的蓑衣。
我不知道父亲身披的那件蓑衣是什么时候买的。我见到它的时候已经残破,只剩下上半部分。搭在半腰的蓑衣下摆,像一条弯曲的黄土斜坡逶迤在他的背上。父亲披着的时候,它像一片风中摇曳的旧土布门帘,随着迈动的步伐,一下一下扇打着他的脊背。——蓑衣先于我进入这个贫穷的家庭,并且将它青春蓬勃的年华都在风雨里磨砥殆尽,只剩下半截黄中泛黑的残体,依然在每一场风雨中上山下坡。它不会说话,但它的经历父亲知道,我家的那头老黄牛也知道。
那是一场瓢泼大雨。由山雨欲来云漫天的前兆,父亲知道哪一片地能浇上山水了。山坡上散落着羊群遗落的粪蛋蛋,父亲嘱我用镢头从地边挖下一道长长的浅沟,雨降落下来,高处山坡上的水——会夹带着羊屎蛋儿流进地里——那水是很肥的。大雨中,我高绾裤腿,赤脚,披着一片塑料布,父亲披着蓑衣。羊屎蛋蹦跳着挤在一股浑浊的黄水里被冲进田地,父亲和我站在地边的柿子树下,他的眼睛盯着那些在水中跳动漂浮的粪蛋蛋,眼里布满温和和期待,一片茁壮密集的麦子似乎已在他面前的地里冉冉站立起来,向他挥手致意。
水很快漫平了整块土地。这是一片周边高中间低的田地,是父亲和我们弟兄三个用了三年时间,通过手中的铁锨翻出来的坡度。每次翻地的时候,都从地边开始起第一锨,经年之后,就成为能储存雨水的形状。父亲那半截的蓑衣上,水流已经成线状流淌,而我的耳旁,雨滴之声随即响成一片。水面的边缘已经和地边持平。我说,好了,可以了。父亲不置可否。随后,他将烟锅重重地掸在粗壮的柿子树上:地里干,还要渗些哩。但在此刻,平静的水面中间,忽然起了漩涡,那漩涡很快越来越大,水面漂浮的柴草杂物在急速地转着圈儿。父亲脸色大变。他飞奔进去,站在了漩涡中间,水很快漫到他的腰际,蓑衣的下摆在水里漂浮起来,像一把张开的芭蕉扇子。他将那件蓑衣脱下来塞进漩涡。我抱着提前背来的麦草,散落包围在他身体周围,他用脚一点一点踩进漩涡。水面重新平静,他慢慢抽出了蓑衣。父亲高举蓑衣,蓑衣变成了一片泥浆。他变成了一个泥人。
父亲斩断了坡上的水渠。水哗哗地向坡下的河里流去。他站在雨地里,手里提着蓑衣。蓑衣滴下的水渐渐变清,已经不再浑浊。他的光头,在雨水里闪闪发亮。
父亲抖落了蓑衣上残留的水珠,蓑衣高挂在院落的墙上。蓑草因为水的滋润,变得整洁光滑。一阵风吹来,蓑草发出欢快的声音。
秋天的一场细雨里,我赶着瘦骨嶙峋的老牛上山。我第一次披上那件蓑衣。翻开蓑衣,内里如渔网般布满环形的孔眼,光滑精致,透气保温,比塑料布舒服多了。我没有青箬笠。仅有的蓑衣亦破烂不堪,更无绿色,只好系紧脖子上的草绳,手里攥一根鞭杆,将一顶发黄破旧的草帽扣在头上。幽静无人的山坡上,老黄牛的身体被雨水冲洗成一面黄褐色的绸缎。牛抬起头来,喷出一个响鼻,尾巴甩出的雨水打出一圈弧线,与空中的微雨交织在一起。和风细雨,我亦无须归去,只在这片山坡上,静静地看牛吃草。
生活远没有“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悠闲和滋润。艰难困苦,于我刚刚开始。
那个先前披着蓑衣的身体入土为安。母亲在地里竖起一根木棍。一个草人戴着帽子,披着那件破旧短小的蓑衣,在阳光和风雨中挥舞着并不存在的手臂。喳喳乱叫的雀儿在草人的头顶跳跃叫唤。它们啄走糜子和谷子尚未饱满的颗粒,也将蓑衣啄得面目全非,千疮百孔。望去犹如几缕破旧的布絮在风中摇曳。
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几天不思进食的老牛突然挣脱了缰绳,将挂在墙上的蓑衣吞进身体。之后,它闭着眼睛,不紧不慢地反刍,神情庄严肃穆,嘴角流下粘白的汁液和泡沫。
砍刀
老屋院里木格子窗的台沿上,是砍刀栖息的地方。
那时候,它像一个壮汉躺在那里。黝黑的身背向外,骨架宽厚,气质深沉。尽管刃口向里,将那道寒光收敛了起来,但它健碩的体形,硬朗的线条,依然传递出一股凛然的气质。
砍刀诞生在冬日午后,一个火光四溅的时刻。
父亲走进了那面窑洞——铁匠铺。窑洞外的地上,横着一口石槽,石槽里放着形状不一的铁块。老铁匠背着手,围着石槽转悠。他从石槽里取出一块铁,看了又看。之后,一把长长的铁钳紧紧地夹了铁块。铁块躺在火炉里,风箱啪啦啪啦地响。老铁匠不说话。一撮山羊胡子,有如铁丝,枝枝直立。红色的火——起先是一股焰,如蓝绸,从炉子里蹿出来,随后化作一股青烟飘向窑项。铁块冒着嗤嗤的火星,被老铁匠的铁钳从炉膛里夹出来。站在一旁的徒弟,身体像一把张开的弓,辐射出跃跃欲试的气势。大锤从他的背后抡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砧子上响起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臃肿的铁块逐渐拉长,颜色也渐渐暗淡下去。徒弟的胸部呼呼起伏,像有一只兔子在胸膛里奔跑。重新进入炉膛的铁条,又一次红亮起来,它再次躺在砧子上接受锤炼。飞溅的火星掉在地上,变成青色的细小的碎片。老铁匠将铁板顺着长边捶打折叠过来,夹进一块钢条。他从窑壁上扣下一撮黄土,用力捏碎,撒进夹着钢条的一端。弓再一次张开——徒弟的大锤如雨点落下来,钢条与铁板融为一体,天衣无缝。夹着钢条的一端渐渐变薄,砍刀的雏形呼之欲出。老铁匠将铁钳夹着的砍刀浸入水盆,“呲啦”一声,一股热气瞬间从盆里喷涌出来,氤氲了整个窑洞,周围的空气也变得热烈饱满。潮热的水雾笼罩了老铁匠和父亲,看不清他们的脸。老铁匠提起铁钳,将砍刀高举在空中,仔细端详。砍刀淌下的水珠滴在水盆里,清脆有声。老铁匠松开铁钳,砍刀“噗”的一声掉在一边的土地上。“好了!”老铁匠说。他坐在凳子上,缓缓取出烟叶,在腿上慢慢卷起。父亲的脸上洋溢着兴奋和期待,他似乎看到了砍刀驰骋山野的矫健身姿。
父亲腰里紧着牛皮绳,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提在手里。他行走在山路上。脚下磕绊的石子被踢出很远。
砍刀的声音是清脆的。它正值青年,有着过人的膂力。盘根错节的灌木完全不能抵挡它的勇气。伴随着咔咔的砍剁的声音,那些粗细不一的股枝在空中纷乱地跳跃,最后都落在地上,架在草丛。空中的老鹰,被激越的声音所激励,将一双羽翼大大地撕展开来,平铺在苍蓝的天域,像一片轻盈的树叶,飘荡,滑翔。远处一只野兔,探出头颅,小心地张望。它看到了砍刀矫捷的身姿在空中划过的亮光。它撒开两腿,一路狂奔,消失在一片乱草之中,看不见任何踪影,只留下干枯颤动的草叶。微弱的鸟鸣之声,在峡谷的悬崖间被霍霍的砍刀镇压吞噬,之后,那些鸣声像风中的灯焰,齐齐熄灭。孤寂的山野里,只留下砍刀咔咔的声音和父亲吁吁的喘气声。
一夜风雪,山岭俱白。当老屋门口的两棵桐树之间架起高高的一堆柴禾时,父亲披着棉袄,站在门前,手中的烟锅在冷风中冒出一股热气。我家门口的柴堆高过巷子里任何一家的柴堆。父亲眯了眼睛,以一种沉静却又张扬的神情凝望着高高的柴堆。几只麻雀在柴堆上啾啾地叫着,它们寻找枝条上那些干枯了的野果的籽粒。在它们活泼的弹跳中,股枝上的雪片纷纷进落,在阳光下闪耀着晶瑩的光芒。
大年三十的鞭炮声,在远近的村巷里噼啪响起。父亲拿起扫帚,将门口的牛屎鸡粪扫拢,门口的雪地上延伸出一条弯曲的小路。砍刀的使命刚刚开始,它在木墩上上下飞舞,股枝将地上的白雪弹起。短小的柴禾一节节进出老远。砍刀的刃口有了豁牙。顽强的股枝与砍刀激烈交锋,最后都有了伤情。柴禾带着满身的伤痕在灶膛和炕洞里化作青雾,从屋顶的烟囱里袅袅飘出,融化在蓝天里。
砍刀困乏了,它回到木格子的窗台上休憩。
父亲坐在院子的木凳上吸着旱烟,他的嗓子发出咔咔的咳嗽声。父亲在青石上掸过烟锅,取下砍刀。磨石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父亲将水撩在磨石上。水冲走了铁屑,砍刀恢复了光亮,那些小小的豁牙不见了。父亲用一块粗布揩净砍刀上的水珠,将它工整地放在窗台上。
空中再次飘起雪花的时候,父亲取出先人的牌位,仔细擦净上面的浮灰,放在大方桌的正中。两柱檀香在桌上的香炉里燃起。屋内的泥炉,也飘出一团热烈的红火。八字铁壶里一片沸腾。湿的柴禾沤出的烟雾里,夹杂着砖茶的清香。父亲弯下腰,鼓起两腮,将一口冷气吹进炉膛,潮湿的柴禾腾起一股青烟,随即变作一股红火,从炉眼里蹿出。火苗拥抱了八字壶。茶水溢出来,浇在火上,噗噗地冒出热气。父亲端起茶杯,咽下一口热茶,眼睛盯着天井上空的雪花,喃喃自语地说:“明年能收一料好麦了!”
砍刀咔咔的声音,驱散了那个寒冷的冬天。
凌厉的砍刀风光不再,父亲也在炕上躺过了第八个年头。他的人生进入迟暮,如石火风灯,命在须臾。砍刀沉默在和他一窗之隔的台沿上,形影相照,默然无语。砍刀生满了铁锈,木把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脱落,留下一个空空的黑洞。它的宽厚的身体,经过多年的砍剁和磨砥,只剩下窄窄的一道瘦骨嶙峋的背影。它落寞静寂,整日沉睡在木格子的窗台上。当阳光从窗子旁边的树叶里穿透过来的时候,它的身上落下花斑的碎影,却再也没有闪闪的寒光映照出来。
父亲去世多年。我问遍家人,竟没有一个人知道砍刀哪里去了。
即将走出老屋的时候,院子的阳光昏黄稀薄。墙头上的草叶随风摆动。清凉的空气里,依稀传来砍刀咔咔的砍剁之声。
惊惧中,我回过头去,破旧的窗台上,却只有厚厚的一层尘土。
院子里一片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