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黑夜里唱歌
2018-03-19黄朴
黄朴,陕西丹凤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当代》《钟山》《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江南》等。出版随笔集《向着幸福前进》。
走到房门口就看见他穿着一身绸缎衣服直挺挺地躺着。床前的陶盆里堆满了纸灰,仍有火纸滋滋地吐着青烟。靠窗的火盆边围坐着七八个人。那戴着火车头帽子的人正给诸人安排事项。“猪肉称一百斤吧,不要膘太肥。鱼也买十五条,买那种直接做好的,回来笼上一蒸就行了。萝卜豆腐白菜杂七杂八的,都按十五桌子的用量去买。”
我似乎走了很久才走到了跟前,床上的人第一次穿了一身印满了铜钱图案的绸缎衣服,戴着一顶圆帽子,整个人显得鼓囊囊地,陌生极了。
“哦,小牛回来了,给你大烧纸”。那个戴着火车头帽子的人突然转过身。
已经很少有人叫我小牛了。少数人喊我的大名杨小凡。不管是叫小牛还是杨小凡,我都得一一应着。“快给你大烧纸小牛。”我犹豫的时候,戴火车头帽子的人已把不满的目光砸向我。“你大还一直念叨你呢,你媳妇怀上了吗?”我支支吾吾地,他是谁呢,我跪在地上寻思。“烟就抽五块钱一盒的红猴王,酒就喝十五块钱一瓶的红西凤。”我把点燃的火纸放在陶盆里,火纸哗哗地吐着青烟,那些烙在火纸上的银元印痕转眼间就被火焰吞没了。
“你大死没受罪,还指望今年到你西安过年呢。”戴火车头帽子的人站在我身后说:“前天我还和他下过方,下了十几次,都是他赢。平常都是我赢,他哪里赢得过我啊。你大说你要是能早点回来就好了。他要给你交代事呢。”“下方”是我大着迷的游戏。在地面画上横七竖八的交叉线,便成为五十六个棋眼的棋盘,以吃掉对方棋子数目,堵死对方棋眼分胜负。“你大以前下方臭得很,那天他像是有神仙帮忙,赢了我十八盘。你大那天高兴死了。”我站起来给他发了一支芙蓉王烟。他看着我手上金黄色的烟盒,吐掉了嘴上半截子烟说,你在西安混得好吧,听你大讲,你现在在政府工作,是领导身边的人,啥时候你带着省上领导来咱柳镇视察视察,让省上领导给我们修一座桥,乡亲们都跟着沾沾光。我支支吾吾地,一些烟尘钻进了眼睛里,它们用着猛力往里钻,我揉着眼,火车头帽子抓着我头上飘落的纸灰说,你也不要伤心,你大是个有福人,没受多少罪。不像崔老二,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瘫了好几年,最后身上爬满了蛆,硬是糟蹋死了。
多给你大烧些纸,一路上到处都得花钱。他扫着我身上不断飘落的纸灰说,给你大烧纸要给他说话,不然他收不到,别的鬼也会把他的钱抢走。我又跪下去,往陶盆里加了些火纸。
大,你捡钱啊,捡钱啊。你理直气壮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拦路的野狗绕着走。转弯抹角要注意,三关六隘盘问你。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你说的啥乱七八糟的啊。大哥这时候也往盆里丢了几张纸。没有着的纸沉闷地冒着青烟,幻着形状的烟雾不管不顾地往床上扑,床上人沉默得像是泊在水上岛屿。
“刚才那个人是谁啊?”我问不停划着火柴点火纸的大哥。
“大的结拜兄弟。上马石的崔树君。我们叫他干大。”火柴在大哥手里吐出一条干瘪的火焰。
我咋不知道大还有这么个结拜兄弟呢。“他现在是我们上马石村的村长呢。谁家里的红白喜事都是他安顿的。”大哥看着纸钱发出嘈杂的叫喊。我用棍子挑着盆里没有燃尽的火纸,它们被风吹醒,噗噗地吐着悲伤的火焰。“不要拿棍子扒拉,钱戳烂了,到那边就不好用了。”大哥的目光在我手中的棍子上不停地闪烁。
有人要绳子,大哥就出去了。断断续续来了一些人,他们上香烧纸,我就跪在地上磕头还礼。不知跪了多久,我额头磕得起了几个包,膝盖也生发出隐隐的疼。“有个意思就行了,不要太认真。跪在这上面。”崔书君也就是我那个干大扔给我一个装着麦草的塑料袋。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把一盒芙蓉王烟扔给他。他准确地抓住了,冲我笑笑,烟装进了他鼓囊囊的口袋。“没人就坐着,来了人再跪。不要太认真了。这也是个苦力活呢”。他盯着我大灵前的照片说。中午时分,一个敞着袄的人走到竹林边就哭哭啼啼地。他径直走到了堂屋的灵前,抓了四炷香,对着蜡烛点燃,满脸严肃地将香插入香炉里,然后颇合礼仪地磕头作揖。礼毕,他不起身,跪在地上不停歇地叩首,咚咚的声响如一群牛羊慌乱地奔跑。他一边磕头一边说话。他说,你是个好人,你会升天的,你会成仙的,你到了天堂多好啊,那里没有人欺负人,没有谁会看不起你,没有吃不饱穿不暖,你还会看见玉皇大帝,谁要是做了坏事,你还可以给天上的神仙说,让神仙把他们收走。他磕着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他是谁啊?我的头磕迷糊了,我哭也哭不过他啊,我只好把头伏在地上。“疯子,你咋也来了?”崔书君在门口喝道。地上的人显然受了惊,嘴上说,我来磕头嘛我来送送他老人家嘛。他惶惶地匍匐在地。“往出滚。”崔书君指着他叫道。“又不是你家死了人。你家里死了人请我来我都不来呢。”那个人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摸着嘴。我猜他是要烟抽的意思,就给他发了一支,他朝我伸着大拇指说,你是好人。崔书君踢了他一脚说,不要理他,他是个疯子。那人抽着烟,一股股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冲出来,他看着我大的遗像说,你大是个好人,大好人。他是个坏人,大坏人。疯子冲我伸着大拇指,冲村长伸着小拇指。村长似乎恼了,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说,滚,到灶房弄些饭吃,吃完就滚。疯子被村长那一脚踢趴在地,他爬起来,拾起了地上冒着烟的烟头说,我要吃肉,吃米饭,吃鸡,吃排骨。
瘋子端着一大碗米饭蹲在墙角。米饭上堆着肥白的肉片。那些肉片同时朝他嘴里奔去。他的嘴巴像一个黑洞,豆腐、肉片、萝卜、粉条、白菜被一股力量挟持着,乱糟糟地涌入他口腔。他的腮帮子鼓起来,鼓胀如一个硕大的球,肥腻的油脂从他嘴里流出来,顺着嘴角流到了他脖颈,再从脖颈四处乱走。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军大衣,却并不扣扣子,像张开的门扇,他裹了裹衣服,头几乎钻到了碗里。“这疯子赶场子呢,他跟老鸹一样,能闻到气味呢。别人家的丧事,就是疯子的喜事。往往他就能饱餐好几顿。”村长见我关注,便给我介绍了疯子。“送他到镇上的福利院,他常常趁人不注意就跑出来。他喜欢过流浪汉的日子。”疯子已经吃了两大老碗米饭了。当他吃第三碗的时候,村长阻挡了。村长说,疯子不知道饱足,小心胀死了。给疯子端饭的人就把那碗堆着肥肉烩菜的饭碗端回去了。疯子啃着手上的馒头,拿眼睛瞪着村长。“担水去。”村长说。疯子便担了扁担,钩子上两个铁桶跟着他哐当哐当地下河去了。
“去给你们先人通报吧。”村长望着屋后的群山说。
大哥抱著父亲的遗像,我跟在他的身后,我的身后又跟着父亲的三个孙子。一群人没入了山坳又忽地爬上一座巍巍的山巅。爷爷奶奶大爷二爷的坟茔赫然在目,大哥把父亲的遗像放在墓边,七八个人跪下身子。烧了火纸,响了鞭炮,大哥对着几个山包说,爷啊,我大要来了,你们给他把路带好了,不要叫野鬼欺负了。磕了三个头,大哥又对那几座山包说,爷啊,我大来了,你们又可以一起下方喝酒了。大哥对身畔的我说,咱爷最爱咱大了,爷到哪里都爱带着大,带着大吃酒席玩下方,教大划拳抽烟喝酒。坟边几棵杉树摇晃着身子,似乎听懂了大哥的话。几个树桩像是人的脖子,遗憾的是不见了脑袋。这啥时候砍的啊,我说,原先我记得这些树长得又高又粗的。大哥的手按着树桩说,爷坟上的五棵树都是上好的杉树,是当年爷带着大一起栽的。树成材了,爷死了,爷几个儿子争着砍树,大被大伯打伤了腿,大伯被大打烂了脸。杉树做棺材最好了,埋到地下几十年都不烂。我看着那些像眼睛一样张望的树桩,它们被断后再也没有发芽,更没有生出新的后代。一些纸灰像鸟一样在我们面前扑棱着翅。去年上坟,火纸引着了草,把一面坡烧光了,大哥盯着地上燃烧的纸钱说,镇上罚我两千块,还把我关了十五天。我搓着手,扭头看天空飞扬的像乌鸦一样发黑的纸灰。你们知道吗?大哥似乎对我说,又似乎对地下安睡的人说。光秃秃的山上起落着一群群麻雀,大哥曾给我打电话,叫我找关系了结此事,可我哪里有关系呢?拘留所里很好,我在里面美美睡了十五天。大哥看着我的眼睛说。我真的没有关系,我给大哥说,等我手头宽裕了,我给你汇两千块钱。哈哈,大哥笑着拍拍我的胳膊说,牢都坐了,我要你的钱有啥用,你怕媳妇就跟怕你领导一样,哪里还敢给我钱啊,不怕你媳妇活吞了你啊。不是的不是的,我支支吾吾地辩解着,不要不好意思,城里人怕老婆又不丢人,不像你嫂子我想捶就捶,叫她给我洗脚她不敢给我洗脸。不是的不是的,我抱着一沓子火纸,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到了大伯的坟上,照例是烧了火纸,响了鞭炮。大哥说,大伯,我大要来了,你去的早,人熟,多照顾些,我们多给你烧些纸。生前你们兄弟俩老是打,现在你们到了一起不要再打了。枯草荆棘爬满了大伯的小土包。大伯没有娶过老婆,一辈子一个人,又是个哑巴。谁家的活他都干,最后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大伯怎么死的,大哥没有说。大哥说大伯最后走的时候,拉下的大便如黑炭,整个人瘦得像一个干瘪的核桃。磕完了头,大哥说,大伯,你不要嫉恨我大,他有时候也迫不得已,明年清明,我给你把坟修修,给你立个碑子。叫小牛给你写个碑文。小牛现在给领导写稿子呢。最后我们就去了五里地外的窑沟。气喘吁吁地爬上一面高坡,大哥指着石崖下的坟地说,这就是咱们杨家的祖坟。咱们杨家先祖从安徽逃难至陕西,先是到了竹林关,因为那里闹土匪,便过了莽岭,到了峡河,在峡河深山里住了十几年,才迁移到了窑沟。咱爷又从窑沟把家搬到了上马石,在上马石才正式开始繁衍生息啊。响了鞭炮,在每座坟前烧了火纸,大哥祈祷说,杨家先祖,我大七十有八而亡,生前兢兢业业,没有辱没先祖遗风,养四儿二女,皆长大成人,杨氏一门现如今枝繁叶茂,我大前来报到,祈求先祖保佑。
呱,呱,山崖上的乌鸦突然嚷叫着,我们仰头看去,那一群乌鸦端坐于崖顶,着玄色服装,收了翅,像是在举行盛大集会。大哥抱着父亲的遗像说,乌鸦是通灵的,他们会给咱们老先人报信呢。我们又磕了几个头,那群乌鸦不为所动,闭了嘴,冷眼看着脚下肃穆的人群。你媳妇还没有怀上吗?大哥突然问道,结婚都六七年了,咋一直怀不上呢,是你不行还是她的肚子不行。我看着镜框里父亲灰白的头发说,我们暂时还不想要,才买了房子,每个月要给银行还几千块按揭呢。大哥踢飞了一块石头说,你不要娃,你那么多的家产将来给谁啊?我没钱都四个娃呢。大哥将父亲的遗像塞给我说,老四你也见了,他们都说长得最像你了,你一回来,老四就粘着你,和你最是有缘了。老四和我长得像吗?我在心里暗暗问自己,最后一枚哑着的鞭炮突然炸响了,纸灰被惊起来,如鸟一样地飞上了我们的头顶。
父亲的遗像跟着我们从山上回来又置放于灵前。担完水的疯子跪在地上哭泣。大哥点了四炷香说,大,我们回来了,我们已经给先祖禀报了,你老人家就放心地去吧。父亲严肃得像一杆猎枪,他拿清冷的目光瞄着面前的人。疯子哭得泪水鼻涕糊满了脸。他哭啥啊,这个疯子。大哥瞅了一眼,他竟然在地上咚咚磕着头,我跪下,作为还礼,我给疯子磕头。大哥看不下去了,说,跟一个疯子讲啥礼节呢。我给疯子发了烟,叫他起来。我应该跪在父亲的灵前,我是他的儿子,让疯子跪在这里,人会耻笑的。我说,你起来吧,去看唱戏。疯子说,我跪着吧,老人家对我太好了,我常陪他下方,我从来就没有赢过。我又给他发了一支烟。说,你起来吧,这样人家会耻笑你的。疯子直着腰说,我是疯子我还怕人家笑话啊。我便无语,任他跪着给上香的人磕头还礼。村长过来了,村长这回却不斥他,而是对我说,要跪就让他跪吧,你大生前对这个疯子有恩呢,常给他衣服穿,常给他饭吃,他身上穿的军大衣就是你大给的呢。要合棺了,你还看一眼么?我的目光慌乱地朝棺里奔去,父亲像一个婴儿躺在这个木头盒子里,他的周身拥堵着衣服棉花及一些杂物。父亲生前的衣物要么被烧掉,要么装进棺木,伴他进入黑暗的地下。父亲睁着眼,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似乎在思考的样子。他想抽烟吧。母亲打着喷嚏说,他抽了一辈子的烟,烟叶子,纸烟,带嘴的不带嘴的,一辈子大概抽了几百条,一根一根地连起来,都能连到天上去了。大哥往他身边塞了两条猴王烟。他的眼睛依然瞪得大大地,似乎在寻觅某个东西。“给你把算盘带上,你总爱扒拉个算盘。”大哥从父亲的睡房里取来了一个黑框算盘。“你大算盘打得好,他虽然不识几个字,却是我们镇上算盘打得最好的。他双手能同时打算盘呢。”村长把算盘放在父亲的头边说,“老杨,带着,那边要算账了,也能用得上。”人群中有人插话说,现在都用计算器了,谁还用算盘啊。村长的目光朝说话的方向瞄了瞄说,算盘都用了人老几十辈了,能用不上了吗,老杨的算盘打得比计算机还快呢。人群里竟然溅起了笑声。父亲没有笑,目光似乎有话说。大哥道,大,你还想要啥啊,总不至于给你把年轻时用的猎枪、斧头、砍刀、风箱也带上吧。就是带上,那边估计政策也变了,不让上坡打猎了,也不让开荒修地了。父亲的目光似乎抖了抖。他的眼珠子瞪得更大了。村长扶着棺木说,老杨,你放心吧,悼词小牛给你写得好呢,省上领导的讲话稿都是小牛写,你就跟着沾光吧。我代表村党支部村委会给你致辞,这在咱们柳镇你也是头一份啊。棺木发出嘎嘎的声响。父亲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似乎巡逻着慌乱的人群。疯子在地上磕着头说,大啊,你是大善人,你一定会升上天堂做神仙的,你做了神仙一定要保佑我们啊。疯子扶着棺木站起来,他看父亲仍睁着眼,就伸出手,摩挲着合上了父亲的眼皮。
众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村长问,还有什么要放的么?我们皆不吭聲。
村长拿出一张纸念道:杨老先生为人忠厚、心胸坦荡、谦虚谨慎、平易近人、生活节俭、艰苦朴素、家庭和睦、邻里和谐。杨老先生的一生,是辛勤劳苦的一生,是艰苦朴素的一生,是实实在在的一生,是正直善良的一生,是光荣的一生。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艰苦奋斗,勤劳致富,文明发家,积极参与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为实现中央提出的“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的新型农村目标而努力奋斗。
我习惯性地要鼓掌时,妻子踢了我一脚,我才装作搓弄手上的污垢,让两只手互相抠着。
啊呀,众人惊叫着,棺里的父亲又睁开了眼,脸上浮现着浓厚的忧戚,老杨,你还想咋啊,好词都给你用上了,再不敢往高处拔了,再拔,就犯大忌了啊。村长用那几页纸盖住了父亲的脸。
封棺,村长喝道,棺盖像嘴一样闭上了,几根钉子重重地楔进去。
村长便宣布“哭灵”。
县剧团那个名演员上场了。她穿着一身孝服,哭哀哀地跪在地上。她颤巍巍地往前爬着,脸上的妆容被泪水打出一道道崎岖的沟壑。她从大哥身边爬到了我的身边。她哭着说,二弟啊,我们的爸爸不在了,世界上最疼我们的那个人不在了。二弟啊,以后姐姐回来,谁还会给姐吃一顿热饭,给姐说知心话啊,我们的可怜的爸爸啊。她把话筒举到我嘴边,似乎要采访我呢,我哭着说,爸呀,我的爸爸啊。
她爬到了疯子的身边。黑红的火焰映照着他悲伤的脸,浑浊的泪珠不停歇地奔流。她哭着说,弟啊,我们的爸爸走了,他扔下了我们独自一个人狠心地走了,叫妈妈和我们怎么过啊。爸爸啊。她把话筒举到了疯子嘴前,疯子抓着话筒嚎啕大哭。
半小时候后,哭灵的节目结束了。大哥对我说,三十分钟五百块,这哭价也太贵了。我说,她哭得好,比我们哭得好多了。大哥说,人家是剧团的名演员,原来是唱旦角的。后来剧团垮了,他们就专门在红白喜事上演节目。哭灵是她最拿手的。
你知道爸为啥老不闭眼睛?大哥突然爱提问题了。
见我仍是呆蠢地摇头,大哥神秘地问我,爸落气前你知道他说了啥?
见我仍是一副呆蠢的模样,大哥就自己回答自己提的问题,爸要我把老四给你,他怕我不舍得,还叫我发了毒誓。
老四给我干啥?陌生和困惑撒了我一脸。
你不是没有娃么,你媳妇不是生不下娃么,爸叫我把老四给你做儿子,这样也不会断了你这一支香火。大哥终于揭示了我爸一直不肯闭眼的缘由。
爸真是这么说的?
我还骗你吗?我自己的儿子都八九岁了我舍得给你么,这不是爸的意思么,爸还是心疼你不放心你啊,他本来要当面给你说,可是一直等不到你啊。
大哥像一个醉酒的人没完没了地说着。爸啊,我匍匐在地呜呜地哭起来。
演员在临时搭的台子上演节目。疯子还在哭,他的头在地上咚咚撞击着。似乎他的头已经不是他的了。我跪在那里都不好意思了。我毕竟是亡人的儿子。今天我是孝子啊。疯子的哭声盖过了剧团演员的嗓音。
他们演的节目也太俗了。妻子蹲在我身边指点着说,你看,那几个女演员穿的啥嘛,大冬天穿着超短裙,我都看见她们的红内裤了。
让她们演吧,不然就没有人来。我的身子已经跪得发麻了。
那也不能拿下流吸引人啊。妻子的手掐我的大腿。
你的抵抗力也太差了。那点通俗你都承受不住。你还是已婚人士呢。我摆脱了妻子的手指,扶着墙站起了身子。
那你们还不如给客人放三级片呢,那样来的人不是更多吗?妻子跟在我身后,她的手指头叩击着我的脑壳。
你的毛病又犯了。我的头躲着她的指头说,就是一场表演,你何必那么较真呢?
妻子突然怒了,她质问道,这是小问题吗?你看那个女演员,哭灵的时候,演得像是她亲爸死了,悲痛到了极点。一旦换了角色,那个骚劲啊,我都没法再用肮脏的字眼形容了。你们是祭奠你爸呀,还是糟蹋你爸啊。你爸没见过女人的三点式,烧几个纸的都可以啊,何必公开地表演呢,你还是个知识分子,把你爸的脸丢尽了。
啪。我没有想到我会抽她一个耳光。她的脸像爆炸的气球发出灿烂的巨响。杨小牛你这个犟牛。妻子的脸被我击打后,率先用脏话向我发出了凶恶的攻击。我没有想到一个语文老师转眼间就学会了我们柳镇复杂深奥的脏话。当下我敢于冲她拍出婚后的第一个耳光,也许要追溯我们返回柳镇前夜的那个梦。
我刚梦见我爸了。我对脸上贴着面膜的妻子说,我爸第一次到咱们家里来,他说住这么高,要是地震了,跑都来不及。
脸上只露着眼睛和嘴巴的妻子说,哟,你爸没来过,他咋能找到咱们家?二十五层呢。进门还要刷卡,还要坐电梯,他会吗?他进出门换鞋吗?他每晚洗澡吗?他抽烟吗?他随地吐痰吗?
那张被雪白面膜覆着的脸略显恐怖,我说,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我做梦不行啊。我爸到咱们家一次都没来过呢。他说他就想来看一眼,他说今年要是不来怕以后再也来不了了。
妻子说,你不就是想叫你爸来咱家住么,还装的做啥梦了。七十不留饭八十不留宿,你不懂吗?咱们都上班去了,家里都是现代化的设备,你爸一个人在家出事了,你能担得起么?
不忍看那一张惨白的脸,我继续讲我的梦,爸走到大落地玻璃窗前指着远处的一栋栋楼房说,这有啥好的,这些楼房还不如我们山里头的悬崖,你们住在这里还不如山崖上的动物,有啥好的嘛。
噗嗤一笑,妻子说,你爸的眼光还高的很,这么华丽的悬崖还是悬崖吗?这么高贵的动物还是动物吗?
我对妻说,我爸拉开窗子拿出了一个纸飞机,要是地震了,你们就坐飞机回老家,我爸说着就跃了出去。
你爸跳楼了?嘴在妻子的面膜后发出惊叫。
我说,我爸坐着纸飞机飞走了。
你老是骗我。妻子摘下脸上的面膜踢了我一脚。
而那时,手机突然急躁地叫起来,我接了电话,渐渐说不出话来。
看我的眼泪扑簌簌地,妻子问,怎么了,谁打的电话?
我说,我爸乘着飞机飞走了。
你大哥胡说哩吧,每回都说是不行了,哪次都不是活得好好地。妻子查看着我的手机说。
真的,这回是真的。我爸刚才来是和我们告别的。我打开窗户,涌进来的雾霾在室内东奔西跑,我打了一个喷嚏说,这回是真的了。
那我们赶紧回老家吧。妻子把覆着面膜的脸贴在我脸上。
你爸省吃俭用了一辈子,看有没有啥古董给他将来的孙子。妻子涂着口红说,你大哥那个人也不地道,不早早通知,万一我们回去你爸落气了,我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你突然变善良了。我将那张面膜捏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筐。
我一直很善良啊。妻子的嘴唇红艳艳地,像一朵张开的喇叭花。
你们是祭奠你爸呀,还是糟蹋你爸啊。你爸没见过女人的三点式,烧几个纸的都可以啊,何必公开地表演呢,刚刚还是你爸哭的死去活来的亲女儿,现在又是台上搔首弄姿淫声浪语的下贱货,亏你还是知识分子呢,你爸的脸叫你丢尽了,难怪他一直不闭眼睛。妻子看着台上表演的人,嘴上说着讽刺的话,那个时候,我豁出去了,朝她的脸上拍出了一个沉闷的耳光。
杨小牛你回老家都敢打老婆了。妻子捂着脸说。
我打了吗?我端详着自己的手掌说,我没有打啊,不是我打的啊,我觉着有人拉着我的手,逼我打你呢。
似乎有人敲了敲窗子,妻子抬起头,眼睛痴痴地盯着窗户,她朝窗户看了许久,蓦然低下头,像受了驚骇的孩子扑入我的怀抱。
她颤栗着,颤栗着,身体如被风敲打的枝叶,我抚着她问,怎么了,你看见啥了?
我看见爸了。妻子结结巴巴地说,我看见爸站在窗外朝我招手呢,手上拿了一个纸飞机。
不怪我,要怪就怪你儿子。妻子捂着眼睛说。堂屋的哭声如一条沉闷的河流,又似一群杂乱呜咽的牛羊,听听,那是疯子在哭。
香快燃尽了,我点了四炷香,插在了布满香头的香炉里。妻也学着我的样子,焚了香,噗通跪在地上,咚咚的磕头声在长夜里分外响亮。
我做了一个梦。
见一只大鸟,父亲骑在鸟身上,那鸟长唳着驮父亲飞入了云霄。被人叫醒的时候,我看见了灼亮的火焰,剧团人住的帐篷和戏台起火了,疯子站在台中央,挥舞着衣袖,咿咿呀呀地唱歌。
责任编辑: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