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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年(中篇小说)

2018-03-19老长

小说林 2018年2期
关键词:大龙

上午九点钟左右,他上了一辆公交车。那趟车是通往太平路的。他当天的目的仍是去那里。不过,车才驶出几站地,距太平路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时候,他却从车上下来了,被自己的身影牵引着朝北山广场走去。

几只风筝点缀在广场上方云影稀疏的天空中,形同一只只盘旋的飞鸟。当初清除的雪都堆积在广场四周,现在大部分已经化开,水迹漫延到广场剁斧石道板上,一片湿漉。

出门之前,窗外明晃晃的阳光令人感觉异常温暖。事实上,竟然是掩人耳目的假象。尤其是一步入北山广场,冷风便生硬地袭来,吹得他周身透凉,瑟瑟地缩起脖子。他小心避开地上波纹四起的积水,寻向广场中心那些放风筝的人。一个穿得厚实、扣着一副墨镜稳坐在马扎子里的老头正盯着空中的目标。他过来时,老头就扭脸将折射着天光的两只黑镜片对向他问:“咋好长时间都不过来放风筝啦?”

老头声调并不低,却被风掠走了一部分,他基本是结合口型领略的内容,咧嘴笑一下回道:“不行喽,没你那么大的精神头了。”

老头没再作声,仰头继续看天上的风筝。他也抬眼随老头的视线一起升上天空,仿佛自己的年龄比老头高出那么一大段距离似的。

他随后又到另外放风筝的人中转了一遭,看到其中还有几张熟悉的面孔。虽然熟悉,却彼此不知姓甚名谁。不过,也不妨碍相互打声招呼。

广场上料峭的风很快就让他感觉难挨,便不想多逗留,返回站点继续等车,其间,两眼一直在空中和广场之间上下游移,试图将天上的风筝与放飞者对应起来。毕竟距离较远,根本看不见牵引风筝的线绳——没有了轨迹,目标就变得难以判断……

时隔一段日子,他就会到太平路逛一回街。由于并无目的,所以几乎什么都看,而且一逛就是几个钟头。累了,就寻到步行街连廊的长椅里歇一会儿,稍带着抽上半颗烟。现在,他烟抽得已比从前减了量。按理早该戒了。每次住院,医生都告诫他别再抽了,女儿姜悦也经常劝他。可他做不到,毕竟抽了一辈子了。不过,也不像从前那么无所顾忌,姜悦在身边时尤其如此。犯了烟瘾,尽量忍着。实在忍不住,就像知道错了而又明知故犯的孩子般一副满面含羞的样子。后来,就连独自在家,每当寻向放在客厅餐桌上的一包烟时,也仿佛被屋里暗藏着的探头监视下一样地缩手缩脚。燃起一颗后,医生和姜悦的劝告声就及时赶来敲打他,以至于每每抽到一半,就强行熄灭放到烟缸上……

腿力基本耗尽时,时间已到了中午。从家里出来之前,他只就着咸鸭蛋喝了碗粥,其间已化成两泡尿撒出去了。他从不像其他一些逛街的人那样,尋到商场的快餐厅里去喂一下肚子。尽管他偶尔也会转到那里,却从不坐下来吃东西,觉得过于吵闹,更不愿接受那些吃食的价格。

返回的公交车上的人总比来时多,多半座无虚席。但也不要紧,凭借脸上的沟壑和瘢痕,只要一上车,会有人抬起屁股将座位让出来。

公交车行进的途中,他会随着车身的晃动短暂地打盹儿。他并不缺觉,每晚都是一觉到天亮,并且下午还要睡上个把小时。他清楚自己的日子已越来越少,可残剩的时间对他来说又似乎有些长,长得经常让他感觉无所适从,感觉没着没落似的……

他的家住在一个叫军马场的地方,只是那个军马场四十年前就迁走了,现在仅剩下一个名字。剩下名字已算是幸运了,这座城市的很多地方早被时间铲除得一干二净,甚至连记忆里都没留下一丝痕迹。

他下了车,横穿马路朝对面一排楼房过去。那是一排多层楼房,是军马场迁走后建的,与当年繁衍出的众多面目粗糙的楼房比起来,还算精致,起码多了一层水刷石饰面。可毕竟已然年久,在四周近年落成的几幢高层的映衬下显得尤为黯然。

他没有径直回家,先去了旁边一幢楼里开的一家包子铺,买了两荤两素四个包子。店主人知道他的规矩,没将包子端上桌,直接装进塑料袋递给他。

来到自家门前,他摸索着将钥匙插进锁孔,打开房门后,伸手按亮了小门厅的灯,弯腰换上拖鞋,直起身时长出一口气——现在,他连进门换鞋的动作都不像从前那么流畅了,以至经常想象自己在这个动作中一头栽倒,并就此一命呜呼的情景……

小门厅里还有一扇上方镶着玻璃的二道门,连接着通往厨房和其他几间屋子的客厅。由于夹在整套房子的中心部位,自然距离光源较远,甚显昏暗。

他将装包子的塑料袋放到客厅的饭桌上,折回门厅进了卫生间。这一次,他没再开灯,只敞开卫生间的门,借助微弱的光亮撒了泡尿,又仔细地洗过了手,然后掩门来到厨房。炉具上坐着一个小闷罐,里边是早上喝剩下的二米粥。他点火将粥热上,热沸后盛出一碗端到桌上,再拿来筷子和一只空盘子,夹出两个包子放在里面。

小门厅的二道门旁边是一间卧室,靠窗户的一侧顺着摆放了一张大床,床头背向窗口,虽铺置得整洁,还是在昏暗中透着老气的灰颓之色。紧挨床边是一只旧沙发,上头蒙着的花浴巾随变形的沙发面塌陷下去。

他一口包子一口热粥地吃着,眼睛恍惚地落在那间卧室里。一会儿吃完饭,他就要上床睡午觉了。这个已过了中午的午觉大概能睡个把小时。醒来后,他会返回客厅里先用早晨烧的开水沏一壶茶。然后,坐下来抽烟。待半颗烟抽完,茶已沏开了,倒进一只挂满茶渍的杯子里,对着杯口升腾的热气 “噗噗”使劲吹两下,将嘴凑上去“吱喽喽”地嘬上一阵……那个期间,他还要开亮客厅的灯,拿过老花镜戴上,展开上午出门时顺手买的晚报,挑拣一些感兴趣的内容填补此后的一部分时间——下午就算混过去了。喝茶看报的时段里,他没有抽烟。倒不是过于沉浸报纸的字迹里,也对烟缸上剩下的半颗烟瞥过几眼,曾几次试图拿起来点火续上,只是手总在中途转向了那只茶杯,直到终于读完了报纸,才放弃了对它的抵抗。抽完烟,他又进了卧室,仰在床旁边的沙发上看起电视。电视总是开很大声,小的话,他根本听不清。他还时常将自己的声音与电视的声音里相互混淆,多半是骂声,骂那些拿腔作调的演员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演戏……

那间卧室旁边是一条狭窄的过道,相向的两扇门隐没在过道的暗影里。

刚搬过来的时候,他和士蓉住在和眼下这间卧室一墙之隔的屋子里,这间卧室只摆了一个长条沙发和一只斗柜以及一台电视机。隔壁那间屋子的对面是间稍小的屋子,其中也安置了一张床,留作女儿姜悦回来探亲时住。

他时常在无意间滑落到从前的日子里去。刚搬进来一阵,宽敞的空间里几乎四处都潜藏着斜坡,他总是不由得沿着那些斜坡滑回当初住的一套平房里。在那套平房里,属于他和士蓉以及女儿姜悦三人的空间只有六平方米左右,大家必须像家里的其他物件一样,只有压缩到极限状态才能安放进去。倒不是整套房子只有六平方米那么大,另外还有近二十米,只是那部分面积在儿子姜洋结婚时统统让出去了。

平房的小屋原本有窗户,后来被加盖的一个偏厦子挡死了。偏厦子是在士蓉指使下盖的,因为她非要开一个小卖店不可。士蓉一向说一不二,他已经听凭摆布了一辈子。于是,一家三口便就此坠入了狭小而又暗无天日的境地。

早在将平房大部分空间让给儿子姜洋以后,他就向话剧团提出申请。他和团长摆了一番功,强调自己是建国前(1949年之前)参加的工作,眼下居住条件这么差团里不能不管。

团长一口一句前辈地叫,对他的处境深表同情,说一定想办法帮他解决。此后,每当到团里领他和士蓉的退休金时,他都要到团长办公室坐一下,询问房子的情况。团长总是劝他别着急,一来二去,三年就过去了。那三年中,他没少挨士蓉的骂,后来士蓉还觉得他办不明白,亲自出马找了几回团长。她可不是省油灯,急了会扯开嗓门连骂带撅的,就像当年在一出出戏里扮演的破马张飞的角色一样。她勒令团长必须尽快解决,不然就天天过来找他。还果真奏效,没出半年,他们就搬进了这套房子里。只有他们夫妇两个,姜悦前一年已远嫁到哈尔滨去了。

现在,另外两个房间他已很少进入,甚至连门都不轻易敞开。若是敞开的话,自然会给客厅添加几分光亮,可同时也会将其中的空荡泄露出来。其实,这种刻意的回避方式几乎等于自欺欺人。因为,他的视线时常在不经意间破门而入,将屋内的一切尽收眼底,就像他总能透过脚下前些年铺装的复合地板,看到原有灰绿色的水磨石地面一样。

恍惚间,他听见了一串门铃声,随后便看见比现在年轻二十几岁的儿子姜洋出现在半开的门缝间。儿子那时的样子眼下已经模糊了,可脸上的神情倒是记忆犹新,是一种喜忧参半而又略显卑微的模样。

那是他们搬过来两年之后秋季里的一天。当时,这套房子已不像最初那般宽敞了。在士蓉的指使下,他刚将眼下那间卧室的门从里边钉死,在外面的窗口处另凿了一道门变成一个门市。士蓉说反正那间屋子闲着也没用,不如租出去让它有点效益……

当进户门缝隙间的姜洋带着一脸复杂的神情叫他一声爸的时候,他愣愣地应了一声,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如何反应才是,直到士蓉闻声过来使劲扒拉他一下,他才闪身将儿子让进屋里。

落座之后,姜洋近乎宣布胜利消息一般地告诉他们自己离婚了。他和士蓉都怔了一下。不过片刻后,士蓉抹搭了一下眼睛说:“离了也好,省得你总挨欺负。”

士蓉始终看不上儿媳妇李秋华,原因是自己在家人面前已经跋扈惯了,可她的说一不二非但没被李秋华奉为圣旨,反倒成了离间他们母子关系的借口。儿子姜洋既遗传了士蓉骄躁的习性,同时也继承了他的窝囊。经常在李秋华面前沾火就着,却又无力熊熊燃烧到底,最终总是用早已变成老爷们儿的嗓音哇哇大哭一通,听得隔墙的士蓉怒火中烧,曾几次闯到姜洋那边,企图用一排狂潮将儿媳妇湮灭。李秋华从不与她正面交锋,只是事后将她的恶言恶语当成更充分的离间理由。久而久之,他们和儿子之间就成了不相往来的邻里关系。士蓉常常为此哭天抹泪。每每那时,他就像犯了错一般的不知所措。他从不用安慰的话劝士蓉。劝了,不但没有任何收效,反而会引火上身,士蓉一定骂咧咧地说就因为他是个窝囊废,才生出姜洋这么个熊包来。而不劝,他也未必会逃过一劫。士蓉骂够了儿子,仍会将火苗燎到他的身上,说自己憋屈成这样,他连个屁都不放……

士蓉好饭好菜地款待了儿子,还指着那间小屋说:“家里有地方,你愿意在这住,就搬过来!”

姜洋还果真就此安营扎寨下来。他当时隐瞒了自己把平房卖了的事实,撒谎说只是租出去了,房费给了李秋华当作儿子的抚养费……

就像他经常恍惚地看见辞世已久的士蓉和搬走多年的儿子一样,他还能看见曾经出现在这套房子里的一些物件,比如那只葫芦形的搪瓷便罐。

士蓉几乎每晚都要起夜,当初住平房时,总在屋里放置一个便罐。按理,搬进这套房子后,有了卫生间,那东西应当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可士蓉将其丢弃后,又买回一只新的,仍延续了先前的习惯。

他在少有的起夜中从不习惯使用便罐,总是摸黑到卫生间去解决。士蓉觉很轻,一旦开灯惊醒了她,势必会用恼羞成怒的骂声将暗夜撕碎。原来住平房小黑屋时,他在少有的起夜中从没出现过任何闪失。因为,便罐的位置早已印在心里了。而最初搬进这套房子的某一天里,他竟在摸黑去卫生间时不慎将便罐踢翻了,尿流濺洒了一地,挨了士蓉一通臭骂。

数年后,安稳了很久的便罐又在一天夜里横翻在地。那一次他没有挨骂,因为招惹那只便罐的不是他,而是士蓉。还不是不慎踢翻的,是起身下床时栽倒在地上砸翻的。

他惊慌地开了灯,连忙弯腰扶她,却无论如何没能扶起来,只好扯嗓子将姜洋唤过来,说:“赶紧送你妈去医院吧,她恐怕是摔坏了!”

士蓉当晚确实摔坏了,可那并不是她就此再没下过床的原因,真正原因是突发了脑血栓,半个身子瘫痪了,送到医院时已不能说话,只是不住地哭,哭得无助而又无力。

姜洋只在士蓉刚住院的期间守护了几天,等姜悦从哈尔滨赶回来以后,他每天象征性地过来探望一下,就再也抓不到人影了。

他本来一直看不上自己的儿子,此前,从不拿正眼瞧他。若不是事发当晚惊慌失措中唤他过来帮忙,他已近乎两年没跟儿子开过口了。姜洋也不愿看他的脸子,始终回避照面的机会。士蓉每天喊姜洋到客厅吃饭,他不出来就是如此。士蓉倒是理解儿子的心情,姜洋不愿出来吃,她就索性把饭端到床头去。对士蓉的举动,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直想恶狠狠地骂上几句,却又不敢,只能将骂声转换成一声响亮的叹息——都说养儿防老,自己养儿反倒像老太爷一样伺候着。他觉得这都怪士蓉,若不是她从小对姜洋过分娇惯,他绝不至于落到眼下这步田地,整天游手好闲,最终妻离子散不说,好端端的工作也弄丢了。

起初,他还不至于一句话不跟儿子说,经常找机会开导他一番,说他老在家里待着不是个事,毕竟身强体壮,干点啥都能活。姜洋总是满口答应,说自己都这么大了,啥都明白。并且,还常用一些“马歇尔计划”展现他的未来:诸如和这个战友正在筹备注册一个经贸公司;又和那个战友准备去绥芬河开饭店一类的。他也并未统统信以为真,不过,还是希望这些计划有朝一日能变成事实。直到获悉原来的平房区域要整片拆迁,所有住户都将得到相应面积的住房和拆迁补偿向姜洋过问时,才知道那套房子早已被这个不孝之子给折腾没了。

他顿感五脏六腑统统炸裂开了,将姜洋骂个狗血喷头,还勒令他从这个家里滚出去。姜洋自知理亏,憋屈地哭起来,还一边哭,一边穿鞋做着滚蛋的样子。士蓉本来开始也站在他这边一起骂姜洋,后来见儿子哭得可怜巴巴的样子,竟也忍不住痛哭失声,上去拉住了姜洋,调转枪口冲向他咆哮道:“你让他滚到哪儿去,他现在连房子都没了,还能眼看着他睡到大街上去吗!”

那一次他没有示弱,斜愣着士蓉,声音比她更高:“爱他妈去哪儿去哪儿,死了都跟我没关系!”

竟吓得士蓉惊栗地哆嗦了一下。不过,最终还是没被他强硬的势头压倒,冲上前来连哭带骂地抡拳头使劲捶他。

他只轻轻一拨,就把士蓉挡到一边去了。士蓉并没就此作罢,更显疯狂地扑向他。结果,第二次冲锋又被强大的对手轻易抵挡了回去。

原本作为两人共同敌方的姜洋反被撇在了一边,呆呆地旁观了一阵,终于将士蓉拉进了自己屋里,与她一起痛哭起来。还一边哭,一边地对士蓉说:“妈,放心吧,你老了——我一定养你——绝对不养他……”

他用火光四溅的两眼穿透紧紧关闭的屋门放声道:“谁他妈稀得用你养,赶紧养好你自己得了!”

……

他不愿意想起自己的儿子,只要想起他,胸中就会怨气丛生,就会忍不住愤愤骂上几句。越是骂,儿子一副可恶的嘴脸越是挥之不去。

士蓉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都是他和姜悦照顾的。姜洋倒是表示过自己和妹妹轮班,让他回去,说他的心脏有毛病,别再累犯了。可是,士蓉只让他和姜悦守在自己身边。这也不是心疼儿子,而是她一切都不能自理了,让儿子喂饭喂水没什么,若让他接屎接尿,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等于给了姜洋一个斜坡,趁机溜之大吉了。

对此,姜悦未免觉得不公,曾对士蓉说:“自己儿子有啥不好意思的,难道就非得折腾我爸吗,他都那么大的年纪了,心脏又不好。要是他也累犯了病,我能照顾了你们两个吗?”

姜悦话还没说完,士蓉又哭了起来。她只好悬崖勒马:“行行行,快别哭了,我不说了。”

士蓉出院以后,姜悦就回了哈尔滨。她女儿小可当时还小,毕竟也需要照顾。因此,被牢牢拴在了士蓉床头的,只剩下了他。

姜洋除了每天早晚帮助做两顿饭,和睡觉之前在士蓉床头守上一阵,其他时间基本不着家。他当时正和一个叫丽云的女人打得火热。丽云也是个离了婚的,个头虽然不比姜洋短缺多少,眼睛却还不如他的一半大,仿佛当初根本就没有,是用刀愣剌开的两条缝隙。

丽云曾随姜洋一起来家里看过士蓉几次。每次来,都要帮助照顾士蓉,表现得一点儿不比姜悦差。有一次,士蓉由于大便干燥,憋得呻吟不止,她竟连胶皮手套都不带,直接用手指往外抠。对此,他未免生出几分感动,觉得姜洋甘愿和这个毫无姿色可言的女人搅合在一起,目的或许为了士蓉。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算士蓉当初没白疼他。

后来,丽云有两次因为照顾士蓉到很晚,就留下住在姜洋的屋里。防范的绳索不禁在他的心里提了起来,觉得丽云另有所图,无非是想乘虚而入,以至将来理所应当地占有这套房子。于是,当丽云再次打算留下来住的时候,他就毫不犹豫地下了逐客令,说她忙得够累了,早点回家歇歇吧。

丽云尴尬地看他,他却面无表情地扭身回屋去了。而且,此后丽云再来时,总以冷漠的态度待她。丽云自然不愿拿自己的热脸贴他的冷屁股,后来连门都不登了。姜洋就又开始不着家,即便回来,也只是草草看看士蓉就钻回自己屋里……

士蓉只是偏瘫。医生说,如果多做康复训练的话,虽不能像原来那样行走自如,但绝不至于卧床不起。可争强好胜了一辈子的她却彻底垮坍了。她的脾气本来就差,患病以后更是坏得一塌糊涂。一旦让她下地训练,总是抗拒不说,还会骂声不绝。当然,她的气力已变得微弱,但眼神里的决然却不可撼动。于是,他只能在唉声叹气中任一切努力付之东流。

最初两年,姜悦时常会回来照顾士蓉一段时间。对于女儿,士蓉还算依顺,尽量抑制自己的狂躁。可是,当姜悦劝她下地进行康复训练时,便也发作起来,竟然用微弱、笨拙、恶狠狠的腔调骂她说:“赶——紧滚回——家去吧!”

姜悦的面相并未汇集他和士蓉两人的優点并发扬光大,但毕竟也没辱没良好的基因,加之女人又擅长用涂抹勾描进行渲染,所以仍不失几分动人。不过,因为士蓉,她已经没了对自己行使修饰的兴致,颜面间的土色暴露得一览无余。

在他看来,女儿如此的一副容颜似乎有些陌生。而且,当他面对病床上的士蓉手足无措的时候,总是女儿挺身上前抵挡一切,所有动作都自如得仿佛与生俱来。于是,长辈的尊严一再向下跌落。可也并未对他构成挫伤,反而令他日渐对女儿充满了依赖。

他当时正坐在客厅里抽烟。士蓉的骂声,猛然燎着了他的屁股,火势还腾地燃到他光秃的脑门上,冲进屋里瞪着士蓉喝道:“你这是想干啥呀?!”

“滚,你也滚!”士蓉现出魔鬼般的神情骂他。

他无奈地狠狠哼了一声说:“我们都滚了,你还能活吗?”

士蓉只是一个劲地嚷嚷着:“都滚,滚,滚……”气力一声比一声弱,而他心里的怨恨和绝望却一再攀升……

那一次,姜悦痛哭流涕过后并没就此离开,她知道士蓉的异常反应完全是心里憋屈和烦躁激发的,待她的狂潮平息下去依然像先前那么悉心照料她,只是再没敢提及下地锻炼的事情。而士蓉的情绪仍时好时坏,坏的时候,还比之前更加糟糕。后来一天,她竟然面目狰狞地骂女儿是个狐狸精,说她赖着不走,就是为了和自己的父亲勾搭成奸。

姜悦终于忍无可忍,一张土色的脸已在盛怒之下扭曲了,“没人稀得管你!”她冷冷撇下一句,满眼含泪地奔出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他没再冲进屋里与士蓉理论,哽咽着对姜悦说:“走吧,别再管她了,死了你都不用管她!”

待进户门“咣当”一声将女儿掩在外头后,他朝屋里咆哮道:“死吧,你赶快死了吧!”随后,跌在椅子里放声痛哭起来……

有姜悦照顾士蓉的时候,他还能腾出手来收拾一下房间。虽不至于像原先那样一尘不染,可大面上看起来依旧一副整洁的样子。后来,由于既没时间又没心情,只能任由整套房子日渐凌乱不堪起来。士蓉患病的前一年,曾接受了一条别人不愿养的京巴串儿。士蓉总唤它“宝宝”。小狗已经养成了到外边拉屎撒尿的习惯,眼下由于没人照看,就将连接门厅的那扇门下头当成了厕所。士蓉也大小便失禁,骚臭的气味与小狗相互混杂,始终挥之不去。

除了做饭和洗尿褯子,他几乎时刻都被士蓉拴在床边,已经被她折腾得焦头烂额心力交瘁。对于士蓉而言,早没了白昼和夜晚之分,随时可能睡去,也随时可能醒来。他只能随她一起乱。尽管时刻都会坠入梦境,可他的梦境总是映照醒着时的一切。

为了士蓉能睡得稍长些,以使自己做到更好的休整,他曾给士蓉喂过安眠药。喂药的期间,一个幻象还一再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看到自己将手里的一把药片填进士蓉嘴里一部分——喂下那么多药,士蓉自然很快睡着了,并就此长眠不醒。随后,他再将手里余下的药统统吞进自己口中……

士蓉终于死了,跟安眠药毫无关系,是后来拒绝进食,生生把自己饿死的。她躺在殡仪馆的水晶棺材里,面皮干枯得如同抽巴的纸,已到了连嘴都合不上的程度。她两手攥着空拳,左手塞着一块干粮;右手插着一根细小的木棍——两样东西都是赶往阴间的路上用来对付恶狗用的。她身上穿的不是通常的寿衣,而是一件白色的礼服。早在患病的多年之前,她就为自己买回了这件礼服装进箱子里,说等自己死的时候穿,还说寿衣店卖的那种实在太难看了,她决不能穿那样的衣服……

发送完士蓉,姜悦没马上回哈尔滨。一周后还得给士蓉烧头七;再者,家里已乱得不成样子,她想帮助彻底收拾一下。也幸亏她没走,因为第二天他也住进了医院。

前些年,他已因心绞痛住过几次院。而士蓉瘫痪的期间,这个毛病一直都没发作。虽然偶尔也会有点感觉,最后竟都挺过去了。其实,他那时倒是常常希望自己发病,并就此呜呼哀哉。只要他两眼一闭,这个世间的一切便统统与他无关了,可始终没能如愿。他不禁又想到自己上辈子肯定欠士蓉的债太多了,不还清,他不仅死不了,甚至连发病的机会都不给他。

姜洋带丽云到医院来了。丽云又拿出了当初照看士蓉的劲头来,体贴备至。

待他们离开后,姜悦对他说:“干脆让我哥回来住算了。”

他瞥女儿冷冷说道:“让他回来干啥,我一看他气就不打一处来。你妈活着的时候,他给她花过一分钱吗?”

姜悦说:“那不是因为他没钱嘛。”

“没钱?”他提高几分声调,“没钱出点力行吧,可他回来过几次?再者说,他当初已经说过了,绝对不养我……”

“那不都是气话嘛,能真的看你老了不管吗?”

“管我?他自己都活成这么个熊样,还有能力管我!”

“起码也能照顾你点吧?”

“算了吧,这辈子,我已经让你妈折腾得够意思了,还想消停地活几年呢。要是让他回来,肯定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得让他气死。”

他安生地在医院睡了几天好觉,身体就恢复了。所以,给士蓉烧完了头七,姜悦便回哈尔滨了。临走前,她把“宝宝”洗了个干净,对它说:“以后,只有你每天陪老头做伴了。”说的时候,竟流了眼泪。

姜悦回去之后,时隔一段时间就要打电话过来询问一下他的身体情况,并问他一个人待在家里是否覺得闷,说如果觉得闷的话,就到她那边住几天。

士蓉身体健康的时候,感觉备受欺辱的他曾多次盼望过自己能尽早挣脱出来,获得一方清净的天地。士蓉瘫痪以后,那样的想法变得更为迫切了。可是,当这样的日子终于到来之后,他竟又感觉空落起来。整套房子里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如果不打开电视,或者不自言自语叨咕几句的话,再就没任何声音了。从前,“宝宝”时常会发出稚嫩而又响亮的叫声。自打士蓉卧床不起后,由于没人搭理,小狗一天天变得哑然起来。渐渐的,他开始害怕起屋子里的安静,以至看电视的时候,总将音量开得很大,大到其他一切动静统统被淹没了……

一日,他喂过了“宝宝”,带它出了门,寻进楼头那家小仓买的屋门,对柜台里一个胖娘儿们说:“我把它带过来了。”

胖娘儿们喜形于色地从柜台里出来,蹲下身摩挲着“宝宝”说:“你今后得待在我这了,老爷子要到哈尔滨看姑娘去了……”接着,起身到货架子上找来一条狗绳拴上了它。

从小仓买出来时,“宝宝”企图要跟上他,被狗绳扥住了。它已经很长时间没叫过了,眼下竟汪汪叫个不停,叫得他心里一阵阵酸软。

起初,他并没想将“宝宝”送人,本来想给姜洋打电话让他将其带过去照顾一段时间。可这样的想法刚一冒头,就被强行按了下去。他实在不愿意跟姜洋有所交集,生怕他借着这个台阶生出和丽云一起搬回来的念头。

从前,他和士蓉偶尔会去趟哈尔滨。当时姜悦还没有自己的房子,栖息在公婆家里。公婆家房子也不大,只有两间屋子。所以,他和士蓉也不便住到那里去,总是就近找一家旅店。后来,当姜悦的老公魏明的单位分给他们一套新房子时,士蓉已经卧床不起了。

姜悦家当时的房子只有一室半,稍大的一间屋子做客厅;小的做卧室。姜悦和魏明将卧室的床让给他,夫妻二人在客厅打地铺。小可觉得睡在地上新鲜,过来跟爸妈一块挤。他于心不忍,坚持要自己睡地上。姜悦和魏明自然不答应,他只好顺从了。

姜悦一家不光把床让给他,而且始终好饭好菜伺候着。只是每当他抽烟的时候,姜悦就会用约束的口吻说:“心脏有毛病就少抽点嘛!”再有,就是每晚看电视,他总觉得声音太小。而开大了,其他人都忍受不了。姜悦和魏明倒从不说什么,最多逃出客厅去干别的,只有小可捂起耳朵嚷嚷说自己都快震聋了。他未免感到有些不自在,没过几日就对姜悦说自己该回去了。

姜悦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多住几天呗!”

“你们都挺忙的,还得麻烦你们照顾我。”他说。

“有啥麻烦的?”

“够麻烦的了,你们每天还得睡地上。”

姜悦不再执意挽留,对他说:“你回去要是觉得闷了,就随时来。”还说等他下次来,如果不愿意看到他们一家打地铺的话,就买张折叠床回来让他睡客厅。

当天返回的火车上,他对面坐着一个比他年轻十几岁的女人。可相对邻座的另外几位而言,无疑已是个老太太了。

老太太姓汪。不过,她当时和他搭话时,并没自报家门。而且,也没从一上车就开始跟他搭话,而是火车驶到中间路段后才开口的,应该是憋闷了半程,终于忍不住了。她先是问他去哪儿,而后又对他的面相品头论足了一番,说他一脸福相。

他虽面皮黝黑,却很光洁——当然已是那种老年的光洁。从三十岁出头,他就开始拔顶,五十过后,天庭已彻底成了光秃的荒岛。就凭这副相貌,当初在剧团时,一些官位显赫和富贵荣华的角色总会派到他的头上。

他用褶皱堆砌出的几分笑意算是认可了老太太的话,心里却长长叹了一声……

下了火车,他搭乘公交车回到军马场,没直接回家,先去了楼头的那家小仓买,竟没寻到“宝宝”的身影,便问它到哪儿去了。

“快别提了,”胖娘儿们哭丧起脸回答说,“本来开始时一直拴着它。后来觉得没事也应该让它出去溜达溜达,就松开了。谁知这一松开它就跑没影了。”

“丢啦?”他不禁瞪大了眼睛。

“第一次总算找到了,”胖娘儿们说,“是在你家门口找到的,可怜巴巴地趴在那里不动,我就把它抱了回来,觉得反正它也跑不远,也就没再拴它。结果,接连跑回去好几次。可最后一次,却没在你家门口找到它……”

他对着当初拴过“宝宝”的位置默然良久才告别胖娘儿们。踏进楼道的一刻,他恍惚地看见“宝宝”趴在自家门前的身影,眨眼之间又看见它浪迹在车流飞快的大街上。他不禁想,恐怕不是被人捉去,就是命丧车轮之下了。随之,他再想到了已化作青烟的士蓉,想到她生前待“宝宝”比自己都强。如果小狗不幸身亡的话,那就等于被士蓉带走了……

现在,他的晚饭近乎顿顿都是混汤面。面是挂面,所谓的混汤,无非是用葱花和酱油炝锅后添加的水,外加一捏虾皮。待面煮好后,趁热“秃噜秃噜”地吃,直吃得汗珠从天庭的荒岛上渗出,沿着光亮的前额和耳边稀疏的蒿草向下流淌……

他用手背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眼前浮动出多年前儿媳妇李秋华将孙子大龙送到他这里来的情景。那是李秋华第一次登门,跟在大龙的身后,将一丝稍显尴尬的笑容越过儿子的头顶呈现给他。

和姜洋还没离婚的期间,李秋华虽然与公婆间形同陌路,但并不反对大龙和他们的往来。他和士蓉也从没因为对李秋华的恩怨削弱了对孙子的疼爱,而且他们的付出,也远远超过了姜洋和李秋华这对父母,吃穿和玩的,几乎都是他们供的。那时,他们还在开小卖店。大龙想吃零食,可以到店里随便拿。

李秋华带大龙过来,是想将他寄养在这里。她说自己要出国,暂时还不能带大龙走,说等自己在那边稳定了再把他接过去。

听他说姜洋早已不在这里住了,李秋华不禁面露难色。毕竟之前她和公婆的关系很僵,甚至连士蓉死的时候,都没赶来探望一下。

他其实对眼前这个早已不是自己儿媳妇的女人并未怀有多少嫉恨,始终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是士蓉造成的。并且,他也不觉得李秋华和姜洋离婚是她的过错。像姜洋那样不着调的男人,谁愿意始终将就呢。

“你该走走,”他揽过孙子对李秋华说,“我是他爷爷,照顾他也是应该的。”

“那我就謝谢你了,”李秋华不仅说了谢谢,还在后边加上了一声爸……

和孙子相依为命的几年里,应该算是他此生相对舒心的一段时光。那时大龙还没上初中,每天上学放学都是他骑自行车接送。路上,大龙总让他讲故事。他肚子里又没攒下什么故事,只能用演过的一些戏来应对。可路途终究太短,多半都是没讲多长就到达了目的地。于是,只能回到家里再续接上。在家里与路上不同,路上单单只是口头叙述,而在家里,他尽可以动用自己那荒废已久的表演功力。有了肢体动作的衬托,加之神情间的喜怒哀乐,他的故事就变得声情并茂起来。孙子听得投入,他也在动情的讲述中重温自己当初塑造过的角色。以至那段时间,他经常会让自己朗朗的笑声与正处在变声期的孙子的笑声混合在一起,在整套房子里四下回荡……

士蓉健全的时候,他向来都是吃现成的。当初,他就是因为士蓉灶台上的功夫甘愿自投罗网的。直到士蓉瘫痪后,他才不得已跌落进厨房,好在手艺好赖士蓉也只能屈尊将就了。

士蓉故去后,他更是懒得为了一个人的肚子费工夫,一向浮皮潦草地对付一下了事。可孙子住过来了,他只能将大部分时间花在灶台上,变着花样给他做。毕竟当初在士蓉那里耳濡目染,加之又在电视饮食节目里得以强化,口味也就基本得到孙子的认可,经常夸赞说比他妈做得好吃多了。

他在生活上对孙子百般呵护,在其他方面,基本采取放任的态度。首先,是可怜大龙,觉得他摊上一个没出息的爹,又被当娘的撇下;再有,就是他管教孩子的习惯早在姜洋和姜悦小的时候已经被士蓉扼杀了。士蓉从不允许他跟孩子指手画脚,否则定会当着孩子们的面让他威风扫地。久而久之,他连在子女跟前都难以得到应有的敬畏了,跟他说话时,与士蓉腔调近乎一致,甚至长大了以后,还时而会将那样的腔调带出来。

他清楚孙子这只幼鸟迟早会离开自己的窝,可他除了给他喂食之外,并没督促过他做任何的飞行练习。以至于他的个头已经长到像姜洋一般高了,仍然还是一只雏鸟。直到他再一次住进医院,大龙才感到自己应该依靠不了他多长时间了,终于在他出院后,毅然离开了他独自到外面去闯荡。先是去了枣庄,而后又去了青岛,接着,再是上海——他去的地方倒是和年龄一样逐步增高,可也仅此而已。他终究学无所长,又吃不了苦,就是空间再大,也没有几分属于他的位置。

树木的叶子日渐失去了旺盛期的滋润,虽还绿着,却已变得灰颓干涩起来。天很蓝,只有稀疏的几丝云影淡淡地浸润在其中。

他在公交车上逛荡了一阵,便在北山广场下来了,手里握着一个塑料的单杆线轴,腋下夹了一只蝴蝶型的风筝……

孙子大龙刚离开的一段时间,他重新跌回到士蓉死去后的空落中,在姜悦打电话问询近况时,甚为低迷地唉声叹气了一番。姜悦便又说了他要是觉得闷了,就到自己家这边来散散心的那番话。

姜悦家已更换了住房,面积比原来大了很多,连小可都有了自己的房间,而且还多出一间书房。那间书房里也安置了一张单人床。姜悦特意解释说,那是专门为他预备的。

女儿家的日子分明在蒸蒸日上,这都要归功于女婿魏明。他所在的学校是重点高中的龙头,学校里的主科老师业余时间都到外面补习班上课,价码极高。至于到底有多高,魏明和姜悦两人似乎并不愿意跟他提。

女儿一家人始终将他待为上宾,好吃好喝地供着,闲暇时,陪他逛中央大街,还带他到欧罗巴去吃西餐。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享用异国风味的牛扒、罐虾、罐羊、红菜汤……尽管他对那些东西的味道并不怎么受用,却十分受用坐在西餐厅里吃东西的感觉。那种感觉跟他从前的想象完全一样,透着一种尊贵之感,一时间,周围富丽堂皇的装饰以及眼前闪动着晶莹光亮的杯盘,都宛若衬托眼下戏份的布景和道具,而他则是那幕虚构的戏中一个重要的角色……

女儿家里已有了单独的房间供他住,每天晚饭后还把宽敞的客厅整个让给他。反正姜悦和魏明的卧室里也安了电视,不必非跟他凑热闹,他也就算不上抢占了别人领地了。他还尽可以将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大——姜悦事先已给他准备了一对耳麦,就是声音再大,也不会对其他人构成任何侵扰。

当初,他到团里开工资的时候,经常听说一些离退休的同事都被飞到大城市的儿女接去安享晚年了。那么,现在的姜悦各方面的条件应该说已足以保证自己与他们一家共享天伦之乐。于是,他私下里始终盼望着女儿能对自己发出邀请,可姜悦始终都没有开过口。

他当然还要抽烟。姜悦又不愿他抽烟太多,因此,他只能尽量拉长每半颗烟的间距,每次都是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才缩手缩脚地到阳台上去过一番甚显压抑的烟瘾。

女婿魏明也抽烟,虽抽得不多,烟的品质却比岳父高很多。他总将自己的烟放在阳台上,用近乎施舍的口吻对岳父说:“就抽这个吧!”

也只有当女婿捏出一颗递给过来时,他才略显卑微地接过来。否则,绝对不会动。

对于岳父每次只抽半颗烟的习惯,魏明时常现出不屑的神情说:“少抽点就行了,别老是一颗烟抽两次,那样更不好。”

魏明不习惯在家里大声说话,或许是在学校及校外的补习班里说得太多,累了。所以,他那稍显微弱的嘴边风,根本吹不进岳父的耳朵。而他也不愿多费口舌,就算没听清也不想再重复一遍。

“待差不多了,”他对姜悦说,“我明天就回去了。”

“着啥急呀,回去又没事。”姜悦仍像从前一样地说。

他苦笑了一下,说:“没事也不能老住这,也该回去了。”

“行,”姜悦说,“你觉得待够了就回去,啥时候想来了就再来。还有,回去后别总圈在家里,经常出去找点乐子……”至于什么乐子对他比较合适,姜悦着实琢磨了好半天,最终,总算想到了一个,说:“可以放风筝,既能呼吸户外的新鲜空气,又能锻炼身体。”

……

他立在北山广场边上,对着散落其中一些放风筝的人呆呆望了一阵,才迟疑地迈过去,仿佛进入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领地。他没有凑到其他人的近处,远远地避开他们。在家里摆弄那只刚买来的风筝时,他已在意识里轻易地放飞了它。而真正来到北山广场,竟生手一般迟迟进入不了状态。后来,还是一个遛弯的老头帮了一把,他的风筝才忐忑地飞起来。

他甚感兴奋地释放着线轴中的线绳,风筝便带着他的兴奋越飞越高。可是,直到线轴中的线绳统统放出去,他的风筝还与其他人相差好长一段距离。购置风筝设备时,他选的都最便宜的货色。他花钱一向谨慎,基本能省则省。他的工资开得不算少,而那些钱一进入他的存折,便等于是落入监狱的高墙,再想出来可就难了。应付吃喝,根本用不了几个钱,穿戴又多半都是女婿更新换代后甩给他的。因此,就算刨除资助孙子大龙的一笔开销,也不会超出工资总额的一半。余下的,一律束之存折的高墙中。

对于自己和其他人的风筝的落差,他心里竟生出不甘,当天就跑了趟太平路,买回一只比先前粗实一倍多的线轴来。再放起来,自然飞得高了。可第二个问题却又接踵而至——那只原本瘦小的风筝飞高了以后,只要稍不留神,就会在视线中消失了踪迹。于是,他只好再跑了趟太平路,花了比原来高一倍的价格买回了一只振翅的飞鹰。到此,他才算可以和别人试比高下了。他也不像最初时那样单打独斗,而是掺和到大家中间……

他夹着卷起的风筝,手拎着线轴朝自家楼前走着。中午的阳光将影子藏匿在脚下,只有脚步抬起的一瞬才能觅见它的存在。他的步子略显沉重,仿佛那影子十分黏稠,将他的鞋底粘住,很难拉开似的。

从楼头那个开仓买门前经过时,胖娘儿们吆喝他一声跨出门来,没话找话地唠了两句闲嗑后,随之提起了要给他介绍一个老伴儿的事情。

“都多大岁数了,哪还有心扯这个。” 他连连摇头说。

胖娘儿们说:“岁数大了咋的,岁数大才更应该找个伴儿嘛,起码孤单时总有个人陪你呀。”

“已经习惯了。”他随口敷衍了一句,就扭身离开了。谁知没过几天,当他再次放风筝回来时,竟又被胖娘儿们叫住,说给他介绍的人已经来了。

“啥?”他不禁一脸愕然,随后一边摇头,一边朝自家方向逃遁。

胖娘儿们伸手拉住他,回头冲仓买里的人唤了一声。被叫的人应声出来,视线与他撞到了一起,兩人都猛然一愣。

“是你呀,大哥!”片刻之后,立在近前的一个比他年轻十几岁的老太太惊讶地说。

“你是?”他也觉得老太太眼熟,却一时没想起她是谁。

“哎呀大哥,你忘性真大,”老太太满脸含笑地说,“那次,你从哈尔滨回来的时候,咱俩不是坐的一趟火车嘛。”

“啊,对对对,”他连忙点头说,“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你记性可真好。”

一旁的胖娘儿们瞪大两眼交替地看着他们说:“哎呀,你们俩也太有缘了吧!”

这话,竟让他和老太太一齐现出几分害羞的神情。

“那就请人家到家里坐坐吧!”胖娘儿们趁热打铁地对他说。

他迟疑地看看胖娘儿们,才扭头对老太太说:“那——就过去待一会儿吧!”

老太太随他进了屋,在客厅里环视了一圈,感叹地说:“大哥你看,我那时说得没错吧,你家房子这么大,可真够享福的。”

他仍像当年一样笑笑,算做回答。

老太太随后叹一口气,说自己可没有他这样的福气,摊上一个除了喝酒其他能耐什么都没有的男人,他们多年前就离了婚,一直跟儿子过。自家的房子小,只有一间住屋。她把住屋让给儿子一家人,自己只能在狭窄的门厅里将就。她曾想过出去租房子住,可自己的那点退休金多半贴补给了儿子一家。再租房子的话,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他透过吐出的烟雾看着老太太,暗想,这人够实在的,没聊几句就泄出了自己的底。她之所以想找一个伴儿,更主要的还是为了寻一个住处和赖以生存的人。从这方面来说,自己当然是不错的选择。可自己都这般年纪了,更想依靠别人,凭什么让别人来依靠他呢。所以,送走老太太此事便告一段落,并没想过两人还会有所牵连。直到再次因为心脏不舒服住进医院,才又偶遇了老太太。那次住院,情况与前几次一样,并无生命危险,他也就没告诉姜洋和姜悦。不告诉姜洋,是不想和儿子有任何瓜葛;不告诉姜悦,则是不想她大老远的折腾回来。偏偏在办理入院手续的期间,与老太太打了照面。她说自己的前夫也因为肾病住了院,已没几天活头了。由于没人照顾,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闻听他说没有通知家人,老太太先是每天都過来探望一番,随后,便在他和自己前夫的病房之间来回跑,轮流陪护两人。当然,他并非动不了,老太太的陪护也只是一种姿态。而这种姿态,足以排遣他内心里的孤苦无依之感——出院后,他就给姜悦打了个电话,支吾地将老太太的事情告诉了她。

此后的日子里,他就将老太太称作老汪。按理,应该称小汪更合适,老太太终究比他小不少,但是他觉得叫老汪似乎可以缩短两人年龄的差距。他雇人将整套房子粉刷一新,还铺装上了复合地板。随后,又买回一张双人床安放在眼下那间卧室里。之所以更换房间,主要是躲避士蓉那不散的阴魂。

屈指算来,自己的头顶是从三十岁左右开始日渐荒芜了。而和士蓉夫妻之间的床上的事情,应该是与他的头顶一起坠入秋天的。他当时自然心有不甘,曾在随后的一些夜晚蠢蠢欲动,试图再次返回到春意盎然之中获得温暖的滋润。可士蓉的防线始终固若金汤,无论如何都攻克不了。他就一天天丧失了信心,任由他们成为井水河水各不相犯的夫妻关系。

将老汪迎进家门之前,他也没想过自己可能会与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女人焕发第二个春天,只是觉得有了她,就会像胖娘儿们说的那样,总算身边陪着个人,不至于像从前那般孤苦伶仃罢了。

最初和老汪同床而眠时,他还有些不适应,还隐隐感到身体的一丝骚动,很难再像先前一样安然入睡。后来,不禁颤颤地伸手探进老汪的被窝,在她的身体上摸索起来。老汪没有害羞地拒绝,任他的粗手划过自己干瘪的前胸,而后再沿着松懈的肚皮向下方游动。他感到一股热潮澎湃地流遍周身,在那股热潮的怂恿下,他猛然掀开老汪的被子,附身骑了上去。

房间的窗帘并不遮光,月光轻易便透了进来,落在身下的脸和躯体上。昏暗的光亮隐去了皮肤间的懈怠,只留下虚幻的光洁。那一瞬间里,他竟恍惚间倏地一下跌回到几十年前。于是,老汪的脸便被另外一张脸替换了。那是当年团里一个比他小几岁的女同事的脸。那张脸算不上漂亮,可却不乏几分媚气。他忘不了那张脸上的一对眼睛经常对他闪动的粼粼的波光,也忘不了纠缠在他心里的一些非分之想。

两人后来之所以有过一次身体的接触,是源于一次下乡演出。那部戏里没有士蓉,因为她要在家照看年幼的姜悦。当时,他们是被一辆“解放”卡车载着,颠簸地行进在乡间坑洼的土路上。汽车一直左摇右晃,所有人的身体始终拥在一起,并相互碰撞。撞到他最多的就是那个女人,部位还是她那柔软温热的前胸。从女人的眼神里,他看出她的碰撞完全是故意挑衅。起初,他还佯装镇定。但渐渐地,他不仅放弃了自己虚弱的坚守,还在她再次涌过来的期间来者不拒地就势狠抱了她一下。也就是那晚演出回来,趁大家都忙着卸妆的间隙,两人急不可耐地寻了个角落相拥到了一起。他十分确定自己的冲动已在狂吻中到达了顶峰,可那冲动并没在他的下身汇集起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结果,在无尽的渴望中,他身体里汹涌的狂潮竟软绵绵地泻在了女人的手上……

在那个情景像拆开的拼图,化作零散的碎片之后,他就无力地从老汪的身上退下来钻回自己的被窝,用年龄给自己找了个台阶长叹一声说:“不行了,老了。”

……

有了老汪,他再不用为了自己已没了胃口的食欲花费工夫了。除了一日三餐,两人还会去一起逛街。起初,老汪也陪他放过风筝,只是陪过两次就再不去了,她对此不感兴趣。他觉得不便把她撇在家里,自己后来也不去了。

两人在一起时,更多的是看电视,无非是一些毫无节制地被抻长的电视剧。老汪在意的是甚显琐碎的剧情,而他除剧情之外,时常会对演员的表演以及情节中露出的破绽品头论足一番。

“你看看,这情感演得多假……哎呀,你再看这个女主角,刚才白衬衫的领子还在里头,一转身就翻到外边来了,你说这场记是干啥吃的!”他总是在过程中扯起嗓门叨咕。因为,不那么大声的话,声音就会被电视湮灭掉。

当初和士蓉一起看电视时,他总是闷声不响,只有士蓉会像他那般叨咕刚才的一番话。如果他先说出来,士蓉定会抛过蔑视的神情说:“咋的,显摆只有你看出来了咋的!”

在老汪面前,他自然不再有所顾忌,而且,也想对这个外行卖弄一下自己的老本行。可老汪却总是不买他的账,瞥着他说:“你说你,看就看呗,咋老是挑三拣四的哪?”

他回敬给老汪同样的眼神说:“看戏看戏,看的就是细。”

“哎呀,”老汪不禁叹了一声,“看个电视,那么累干啥!”

……

老汪不愿再跟他一起去逛街,对那种单纯溜达,最终啥都不买的行为渐渐失去了兴致。她也不再总守在家里陪他看电视了,经常聚到胖娘儿们的仓买凑手打麻将。她的退休金都贴补给了儿子,赌资都是他给的零花钱。即便如此,她还经常跟胖娘儿们一行人埋怨他,说虽然他钱开得不少,人却抠搜得要命,啥都没给自己买过。

老汪经常不着家,他只能又去北山广场放风筝了。有时候,中午回来,既不见老汪的人影,也不见她为自己准备的饭菜。他自然满肚子怨气,又不好意思找到胖娘儿们那儿去发泄,只能自己随便弄点吃的对付一下。

晚上一起看电视的期间,两人只是默默地盯着屏幕,相互没有任何话,似乎所有的话都在最初一段时间说完了。

两年后的一个下午,蓄谋已久的他终于对老汪说自己不想在这套房子里住下去了。他说这些年里,自己每天都感觉害怕。

“怕啥呀?”老汪将眼神从电视里拔出来莫名地盯着他问。

他木然地对着阴暗的屋子看了半天,说:“这房子不好,阴气太重了。”

老汪问他:“你是说大嫂当初死在这里了吗?”

“嗯,”他说,“夜里上厕所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她飘忽忽的影子。”

老汪顿时现出惊恐的神情,说:“我的妈呀,真的假的,你以前也没提过呀?”

“没提是怕你不敢住。”他说,“现在看来,我如果再住下去,恐怕用不了多长时间,也得死在这里了。”

“不住这里,那你去哪?”老汪瑟瑟地问他。

“只能住到哈尔滨的姑娘家里去了。”他回答道。

轉日,他便收拾一番准备启程。并非虚晃一枪,为了达到目的,昨晚他已给姜悦打了电话,说自己当日过去。

老汪也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先于他撤出了这套房子,讪讪地回到儿子那里,像从前一样继续过自己苟延的日子去了……

孙子大龙在外头闯荡了一遭,最后又回到了他这里,离开时那张还很稚嫩的脸上已染上了淡淡的沧桑。他把自己的卧室让出来,自己住到小屋里。并且,仍像从前一样,变换花样地做各种孙子爱吃的饭菜,大龙也一如既往地享受他的伺候。姜洋来看过儿子一次,尽管并没尽过多少当爹的义务,但儿子终究是他生的。就像姜洋和他彼此间都从骨子里充满怨恨,却无论如何更改不了他们的父子关系。

他只在姜洋进门时瞥了已经多年没登过家门的儿子一眼,看到他的头顶也已然荒芜了,黑黑的面皮间还聚集起一些褶皱。那一刻,凄凉的感觉不禁从他的心里一闪而过。

他从冰箱里取出肉化上,又到就近的市场买回两样青菜以及几瓶啤酒和饮料。

“我做吧。”姜洋边说边起身到厨房开始忙活。

他没吭声,坐在客厅里抽烟。他故意不朝厨房方向看,可儿子忙碌的身影总是映进他的余光里来,时而熟悉又时而陌生,时而拉近又时而推远……他感觉眼睛湿了,连忙用手抹去,其间发觉自己忘了将烟在抽到一半时掐灭,已经剩下烟头了。

“爸!”姜洋放声叫他。应该叫了不止一声,之前已经叫过,他根本没听见,所以,才提高了嗓门。

他扭过脸,见姜洋探着身子对他说:“你进屋歇着去吧,我做好了叫你!”

他嗯了一声,起身回到小屋里掩门躺到床上,眼泪终于滂沱而下。他抬起袖子遮住了眼睛,喉咙里竟又接连涌出一串抽泣……

直到坐到桌前时,大龙才想起丽云来,问姜洋一句说她怎么没一起来。姜洋解释说丽云现在给一个亲属打工,帮助人家在一个新进户的小区里卖建材,每天都忙到很晚才能回家。随后还说在新进户的小区开建材商店很赚钱,自己要是有本钱也一定这么干。

若是从前,他定会在儿子的一番话后狠狠白他一眼。他最不愿听他说这样的话了,觉得他就是因为只会动嘴,才落得眼下一番境地的。可现在,他不想将一家人少有的,不管是真还是假的融洽感破坏掉,始终闷头吃喝他的。

……

大龙在家闲了近半年,后来跟人合伙在太平路开了一家小商品超市。小超市的投资是李秋华给的。其实,在外闯荡的几年里,除了他的救济之外,李秋华也定期地给儿子寄些钱。多年来,他始终没听到过李秋华的音信。直到大龙回来,才告诉他说,李秋华是以旅游的名义去的意大利。因为那边有人接应,所以就中途脱了团,经接应人的安排,隐没在了西西里岛,给身居在那里的一家中国人当保姆。她基本不敢出门,生怕被移民局发现遣返回来。只等在隐没中凑够了年限,获得合法身份。后来,她终于如愿以偿,曾回来一趟。不过,并没过来看他,只给大龙捎来专门给他带的一双休闲鞋和一条外国烟。而且,走的时候也没像之前说的那样将儿子接走,留下一句话给大龙,说自己再挣几年钱就回来落叶归根了。

大龙的小商品超市开业后,他逛街时总要过去转转,觉得真的不错,生活用品十分齐全。大龙说他看好啥随便拿,态度就像他和士蓉开食杂店时对待孙子一样。这等礼遇不禁让一丝优越感浮到他的脸上,与大龙当年在小伙伴们的神情如出一辙。

大龙干起那个小商品超市不久,就从他这里搬出去,和一个哥们儿一起在太平路附近合租了一套房子。

姜悦有一次回来看他的时候又对他说:“现在,这个家又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要不,你就让我哥回来住得了。虽然他没说,可我感觉他好像跟丽云已经分开了。不然,怎么咱家里有啥事她都不和我哥一起来呢。”

“她不来更好。”他阴沉着脸说。

“我不是说她来不来怎么样,”姜悦说,“我是说,要是我哥和她已经分开了,那他现在住在哪里。”

他默然了半天说:“他上次来的时候,说自己眼下正在第一医院当保安,还说他经常值夜班。”

姜悦说:“是不是他根本没地方住,才总值夜班呢?要是他真的和丽云分开了,又没地方住,那你还能眼看着他无家可归吗?”

“无家可归也是他自己找的。”他冷冷叨咕一句。

姜悦说:“是他自己找的,可他毕竟是你的亲儿子呀。你现在都这岁数了,要是身边总也没个人,一旦发生点啥事,那……”

虽然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但他已经明白了女儿的意思,姜悦所言的一旦发生的那种事情,在他的意识里已出现过多少次了。尤其当早晨醒来时,他总是想,自己兴许哪天就没能睁开眼睛,其他人谁都不知道。于是,他只能任由自己腐烂发臭……

“说话呀!”见他半天不吭气,姜悦放声说,“你倒是让不让他回来呀?”

“再说吧。”他瞥着一旁答道。

“你要是不愿意跟他住一块,干脆住到养老院算了。” 姜悦。

他扭头看看姜悦,随后,眼睛重新返回刚才瞥过的位置上去了。

“到养老院去,起码有人照顾你,”姜悦只管继续发表自己的意见,“你退休金开那么多,可以找最好的养老院住。那么多钱留着不花干啥?”

“大龙不是还没结婚嘛,”他总算开口说,“你哥又啥都指不上,我不得攒点钱吗?”

“咳呀,”姜悦斜了他一眼说,“还老惦记孙子呢,人家惦记你吗?你现在这样,他连在家陪你都不愿意,你還管他干啥,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得了。”

“哎——”他长叹了一声。

“别光叹气,到底是让我哥回来陪你,还是住到养老院去?”

“再说吧。”他眼皮不抬地应了一声。

……

他夜里很少会做梦。或许是做了梦,一觉醒来却忘得一干二净。倒是白天里乱七八糟的啥都想,只是所想的一切不会跟他一起上床。每晚上床时,他总是开着电视。其实,电视一直开着,他不过是将身体从旁边的沙发挪到床上罢了。再就是躺到床上之前,他会用遥控器设定好关机的时间。还设定得恰到好处,总是当他鼾声响起不长时间便知趣地终止了响亮的絮叨。

每天的日出对他而言早已没了多少意义,无非是对前一日的重复而已。如果说日落是为了让人在宁静中休养生息的话,那么现在的他,修养完毕之后已经没有了全新的内容需要去面对了。所以,当日出的光亮透过窗帘映进屋子里来,并强行将他眼睛扒开的时候,他总是感觉茫然,会对天棚上预制板衔接处裂出的缝隙长长发一阵呆……

连续几日的秋雨洗去了天上的云朵,空中落得一身干净,仿佛一池行将封冻的湖水。街旁树木的叶子早已枯黄,大部分都横遭遗弃地落在街面上,凄哀地承受人们的践踏和车轮的碾压。

这种天气里,其他上了年纪的人多半披挂起厚实的棉服——终究身子骨已不像从前那么耐寒,必须小心地呵护了。他却没有随大流,尽管里边也添加了衣服,但和其他老年人比起来仍然过显单薄。他这辈子,就连寒冷的冬天,都从没穿过棉裤,宁可穿两条毛裤也绝不让自己的腿插进厚实得让人感觉窝囊的棉裤里。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在迈向步行街之前,他不自觉地朝当初大龙经营过的那家小商品超市瞄了一眼,看见名头已随着易主更换了——大龙的生意终因入不敷出被迫扫地出门。

他本以为孙子失去了买卖,就会像当初一样回到自己的窝里来享受他的喂养,可事实并未像他想的那样。他又开始为孙子担忧,给大龙打过几次电话嘘寒问暖一番。而对于他的过问,大龙总显得十分不耐烦,没好气地说:“哎呀,饿不死呀,你别老是管没用的行吗!”

“要不是我孙子,谁他妈稀得管你!”挂断电话后,他不禁气哼哼地叨咕着骂上几句,并在心里发誓不再打电话。可过不了多久,便又因心生挂念而再次将电话拨过去。只是拨打之前,会犹豫好半天。而且不等电话接通,尴尬之色已经提前描绘在他的一张老脸上……

现如今,他的逛街已不会将所有商场统统转遍,把它们进行了拆解划分,今天先去这两家;隔几日再去另外两家。眼下,他已经踏进了当天的第二个目标——家乐福超市。

他经常在四处转的期间,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在这样的环境里被人认出来,好奇地盯着他的脸问他是否是话剧团的演员,甚至有人还能历数出他演过的一些角色。每每那时,一种惬意之感便从他的心底油然而生。而现在,那样的感觉早已远离了他。他只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没人在意的老头,一个孤苦无依,已然濒临垂暮的老头……

其实,当天他乘滚梯下行的期间,前边先行落地者已有人扭头对后边的人提醒了一句“小心。”应该是声音不是太高,所以他根本没听见。直到临近滚梯出口时,才冷不防感觉脚下狠狠顿了一下,他的身体就像遭遇急刹车般地朝前方栽了过去。那一瞬,他在感觉青灰色的花岗岩石板急速与自己拉近的同时,眼前还闪过自己重重摔在上面的情景。随后,又闪过儿子姜洋和女儿姜悦以及孙子大龙守在静静躺在水晶棺材里的自己的情景。他们一身重孝,哭哭啼啼,对前来吊唁的人复述着他所遭遇的不测,却没人提及他比这次意外更为不幸的生前的苦衷……

跌坐在地上的他看到周围的人都满眼惊恐地看自己,多数人都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只有那个刚才被他不慎撞到的中年女人立在旁边,正收起嗔怒的神情急急地问他:“咋样呀老爷子?”

他觉得自己跌在地上很丢人,想一骨碌爬起来。

“别那么急,”中年女人制止他道,“先缓一缓再起来!”

可他还是手撑地面想爬起来。中年女人只好搭一把手将他搀起来,其间,还盯着他的老脸说:“老爷子我看你有点儿眼熟呀,你原来是话剧团的演员吧?”

这么多年,他终于遇到了一个还残留着他舞台记忆的人,冲她嘿嘿笑一下,近乎害羞地点了点头。

女人帮他拍打了几下身上说:“看看哪里摔坏没有?”

他没在身上寻到疼痛的感觉,摇摇头说:“没事。”

“这超市也太不像话了,”女人愤愤地嚷嚷着说,“电梯有毛病也不修,把人摔坏了咋办。”说着,放眼踅摸一番,然后朝远处溜达的一个超市女管理员寻过去,将其引到他的跟前。

女管理员对他连声赔罪,问他哪摔坏了没有,用不用送他去医院检查一下。

“好像没摔坏。”他说。

中年女人说:“你别好像是没摔坏呀,不如让他们送你去医院查一下。要不,等回家后再发现问题,人家可就不认账了。”

他又用手感受了一番刚才磕碰的部位,仍没察觉任何的异样,再次摇头说没事。

“不行,”中年女人看样子非要拔刀相助不可,对管理员说,“你们的电梯把老爷子给摔了,不能这么就完了,总得给个说法吧!”

“我说上医院检查他不是说不去吗。”管理员为难地解释说。

“不能就这么完了。”中年女人依然不依不饶。

“要不这样吧,”管理员扭头对他说,“我们店里有搞活动用的赠品,我带您去选一件,算作我们对您表示的歉意。”

他还在犹豫,中年女人已经替他做了决定:“行,老爷子,你跟她去领吧,不能白摔一回。”

……

阳光透过车窗晃动照在他脸上。他两眼始终落在捧在手里的一只纸壳箱子上,并透过箱子的表皮,仔细端详着里面的电饭锅,喜滋滋的神情随阳光一起描进满脸的褶皱里。他暗想,这个跟头摔得还算值,要是经常能摔这样的跟头,真不知道还将得到什么。当然,摔跟头可以,不能摔伤,更不能摔死。摔伤了,就是人家出医药费,自己总得遭罪;摔死了更不用说了,人家赔给再好的东西也看不到了。他还想,自己并不需要这只电饭锅,到家后就给孙子大龙打电话,让他过来拿去用吧……

由于始终沉浸在那只电饭锅里,他竟坐过了站,直到驶出两站地之外才发现,“哎呀”大叫一声从座位里弹起来,捧着电饭锅下了车,再转乘另一辆车赶回家里……

作者简介:老长,本名仉立国, 1963年生人。1987年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艺术学院美术教育系,现就职于哈尔滨市第三中学校。上世纪末开始从事小说创作,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芙蓉》《山花》《清明》《北方文学》《小说林》等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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