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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岸:永远的诗爱者

2018-03-19侯建魁

传记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感受力客体诗人

侯建魁

湖北大学文学院

屠岸(1923年11月23日-2017年12月16日),本名蒋璧厚,笔名叔牟,江苏常州人。中国著名诗人、作家、文艺评论家、翻译家、编辑家、出版家。曾先后任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文艺处干部,华东地区文化部副科长,《戏剧报》编辑部主任,中国戏剧家协会研究室副主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等。主要著作有《萱荫阁诗抄》《屠岸十四行诗》《哑歌人的自白》《诗爱者的自白——屠岸的散文和散文诗》《深秋有如初春 屠岸诗选》《倾听人类灵魂的声音》《诗论·文论·剧论——屠岸文艺评论集》《夜灯红处课儿诗》等。译著有惠特曼诗集《鼓声》《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英美著名儿童诗一百首》《济慈诗选》《英国诗选》等。

屠岸曾就读于上海交通大学铁道管理系。大学后期加入秘密的读书会,与朋友们合办油印诗刊《野火》,参加进步学生运动。1946年肄业。同年开始写作并翻译外国诗歌。1949年上海解放后,在上海市文艺处从事戏曲改革工作,后任华东《戏曲报》编辑,翻译出版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诗歌工作者在苏联》。1956年至1962年任《戏剧报》常务编委兼编辑部主任,翻译出版了南斯拉夫剧作家努西奇的名剧《大臣夫人》。2001年其《济慈诗选》中译本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翻译奖。2010年获得中国翻译协会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名格与人格

屠岸的父亲蒋骥曾留学日本,是一位建筑师和土木工程师。母亲叫屠时,1912年毕业于武进女子师范学校,是该校第一期毕业生,后在江苏、湖南、辽宁、北京等地的中学执教,吟诗、写诗、写文、作曲、绘画、弹琴、棋艺等样样上手,是一位才女。屠岸的原名蒋璧厚是其父所取,至于此名的意思,屠岸说:“大概是希望我成为一块很好的玉吧。至于用‘屠岸’作为笔名,我是学鲁迅,用母亲的姓,‘岸’字有对当时反动政府傲岸的意思,我很喜欢。”

从“屠岸”之名,我们自然可以看到老先生高洁傲岸的风骨;同时,他又有着非常谦虚的品格。一生中,屠岸有过诸如翻译家、作家、文艺评论家、出版家等多个头衔,可他最为看重的,大约还是“诗人”。但是,他却从未自称为“诗人”。对此,屠岸曾说:“冯雪峰有一个说法,诗和人结合起来才能称为诗人,而这个人应该是一个大写的人。诗人的称号是非常尊贵的,我就不敢称自己是诗人了。”退休后,屠岸重新印制了名片,他只称自己为诗爱者、诗作者、诗译者而不称“诗人”,就是因为他打心底里认为“诗人”的称号很神圣,而自己的资历和境界还达不到。不得不说,屠岸先生的谦逊令人感动。

“诗爱者”屠岸虽然当了很长时间领导,但平时却并不威严。屠岸的老部下、三联书店原总编辑李昕对此感触很深。在他的印象中,屠岸先生永远面带和善的微笑,目光炯炯神情专注,眼神里言语中时时流露出对人的关切,“当时对我们这些刚出校门的年轻人来说,遇到这样‘君子式的老板’,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和福气,因此不需交往,就先有了几分亲近的感觉”。不仅如此,屠岸先生的亲近与和善从其对无论何人“有信必复”的原则亦可看出,他说:“我觉得人家很尊重你,给你来信,你不理睬,这不礼貌,好像你架子那么大,是个大作家,不应该如此的。”

“面对个人利益,屠岸先生一直是不争不抢。”李昕回忆,当年评职称时,几位副总编都在第一时间评上编审,可作为总编辑的屠岸却放弃参评,还说这样便于对那些牢骚满腹的群众做思想工作。住房方面也是如此,作为领导,屠岸从未到出版社争过房子,而是一直住在破旧的小楼房里。屠岸还曾模仿刘禹锡的《陋室铭》给自己的家写了一首《斗室铭》:“室不在大,有书则香。人不在名,唯德可仰……”“儒雅谦和,正直善良,淡泊名利,执着奉献,这种君子品格是我们在当今喧嚣浮躁的商品社会中特别值得珍视的。”李昕如此看待屠岸先生对当今时代的启迪。

屠岸于2010年出版了自述《生正逢时》。对此,屠岸接受采访时曾说自己生逢乱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又遭遇历次政治运动。“三年饥荒的时候,我呢,因为饥饿,全身浮肿,肺病复发,最后到医院里面切掉一叶肺。现在我这少了一叶肺……再往后就是文化大革命,那时候我几乎要上吊,倒没有人打我,但精神虐杀比肉体损害更大,最后也都挺过来了。一个人经历过这么多苦难,我想我的经历连古人也是比不了的,所以我说自己生正逢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当时整个受访过程中,屠岸表情平和、语气温润,很难看到苦难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他说如今内心已经平静,不再害怕什么,能有惊无险地活到这个年龄,已然很值得庆幸,“病很多,不过到了这个年龄也无所谓了。医生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这叫做身不由己,心要由己”。屠岸还着重强调了面对苦难时的内心波动和最终选择,老先生语重心长地说道:“那时候你若自杀,不会有人同情你,只会给你最大的责难,因为你自杀是自绝于人民。虽然我也怕死,但那时我遭受的精神侮辱太厉害了,人格全部扫地。所以那时,死亡对于我来说是亲切的、甜蜜的,我想要去追求它。可是看到女儿的时候,我想我不能去追逐甜蜜,我还要继续忍受苦难。”由此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这个特别的书名恰恰代表了屠岸先生与众不同、韧性十足、积极昂扬、永远热情的人生态度。众所周知,屠岸先生那一代人,国家命运多舛,个人跌宕起伏。然而,屠岸先生到了晚年,却能云淡风轻地将一生的磨难痛苦化成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进而发出“生正逢时”的感叹,不仅如此,还借这四个字概括书写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代知识分子的可歌可泣、可悲可叹的厚重心灵史。因此可以说,屠岸先生这样的人格与风骨,正是留给后世最珍贵的人生启示和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屠岸先生一生极为虔诚地爱诗写诗译诗,不论面对怎样沉痛的苦难和怎样沉重的打击都能永远葆有一颗谦逊而真挚的不老诗心,这的确令人感佩。

写诗与译诗

“我没有加入任何宗教,但诗是我的宗教。”屠岸晚年如是说。他写诗、译诗,终生与诗相伴;他诗心纯良、诗艺高妙、创作期长、德高望重,因此被誉为诗坛“世纪之树”。

屠岸还在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母亲就开始教他读《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唐诗评注读本》等。生前接受采访时,屠岸曾不止一次地提及这些:“当时,母亲总是先解释诗文的内容,再自己朗诵几遍,然后叫我跟着她吟诵。母亲教我的是‘常州吟诵’,2008年这种吟诵调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我是这个‘非遗’的三位代表性传人之一……那时我像唱山歌一样跟着吟诵,对内容不求甚解,只是觉得能从吟诵中得到乐趣。那个时候我就深深喜欢上诗歌了。”虽然最初“不求甚解”,但长大后再细细“反刍”这些诗文,便能越来越深入地了解其中的含义。如此,在母亲的教诲下,屠岸从小就掌握了古诗词的遣词造句方法和平仄格律等基础常识和基本技巧,这无疑为其以后从事旧体诗和新诗以及十四行诗的创作与翻译都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也正是在母亲长期的影响和培养下,屠岸开始作起旧体诗来。“那是一种极为艰苦而又有乐趣的劳作或游戏。要把胸中激发出来的思想或情绪用诗句表达出来,要把一个字一个字连缀成句,要照顾到平仄、韵脚、句式、对仗等,这对于当时一个孩子来说是很难的。但是我苦中作乐,乐此不疲。母亲没有责备我‘不务正业’,相反还拿起笔来认真地批改,这对我是极大的鼓励。”

高中时,就读于大学英文系的表兄奚祖权推荐的《牛津英国诗选》和《英诗金库》等书激发了屠岸对英文诗的浓厚兴趣。自此,屠岸迷上了英文诗,甚至把功课放在一边,开始醉心于创作“半通不通”的英文诗,并常常为此如痴如醉,甚至有时边走路边作诗。之后在上海交通大学学习期间,他坚持以课余时间研习英语语音学,与外国教师对话练习英语,看原版英文影片等种种方式来努力提高英语水平,为日后能更好地翻译英文诗和创作更好的英文诗打下了厚实的基础。

少年屠岸

屠岸先生第一首公开发表的诗是在1941年12月1日上海“孤岛”时期的《中美日报》副刊《集纳》上刊登的《孩子的死》。“(发表了的)处女作是篇散文诗,写的是一个农村孩子在日寇入侵时为保卫祖国而投身抗日阵营,最后战死在沙场上。那时是在抗战时期,皖南事变之后,是有感而发。但我生长在城市,诗中的人物是凭想象描写的,诗很幼稚,但感情真实。”屠岸说,“开始写诗时是由于读了不少诗,自己感情高涨,觉得需要宣泄,就用了诗的形式。”那时,屠岸受冯至、艾青和卞之琳等人影响较大,比较注重诗的语言提炼和表现张力,能比较自觉地把个人感受与思想意蕴结合起来。诗人的命运往往是与祖国的命运紧密相连的。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军队攻占了上海租界,“孤岛”已不存在。此时的屠岸正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对日本侵略者的野蛮行径满腔仇恨,作为一名学生他虽然没有直接拿起枪去战斗,但是民族尊严和民族气节使他下定决心,绝不给任何敌伪报刊写稿。自此之后,屠岸写下了大量爱国诗篇、战斗诗篇和宣扬中华民族抗战力量的诗篇,不仅感人至深,而且极大地唤起了大众踊跃抗战的斗志。

屠岸在写诗的同时也尝试译诗。他的第一部诗歌译作惠特曼的《鼓声》,出版于1948年。惠特曼是自由诗的创始人,选择他还有象征意义,当时美国的南北战争惠特曼支持北方的林肯,南北战争以北方胜利告终,屠岸以此来象征代表中国北方的延安、西柏坡必将战胜代表南方蒋介石的南京。后来的战事走势和结果也确如屠岸所企盼的那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屠岸饱蘸浓墨,写下一首热情洋溢的诗《光辉的一页》并发表在1949年9月25日上海的《解放日报》上,强烈抒发了迎接崭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即将成立的激动心情。

1950年,屠岸翻译出版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和他最好的戏剧在文学史上是并列的,屠岸非常喜欢它们深刻的内含与优美的韵律,但担心它们与当时的革命气氛不协调,此时胡风先生的话解除了他的顾虑:“莎士比亚的诗是影响人类灵魂的,对今天和明天的读者都有用。”令屠岸感到欣慰的是“文革”中《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的手抄本还在边疆的知识青年中流传。

从20世纪40年代起屠岸就对济慈的诗情有独钟,不仅因为他和济慈一样在22岁时得了肺结核,这在当时是非常可怕的病,更是因为济慈用美来抗衡社会丑恶的理念与他的价值观相吻合,于是屠岸把济慈当作超越时空的冥中知己。几十年来济慈的诗与他的灵魂相互交融,困难时读莎士比亚和济慈的诗成为支持他活下去的力量。1945年上海实行“灯火管制”时,他和表兄在黑暗中一起背诗,度过漫漫长夜。“文革”时在“五七”干校,他和妻子一起背诵济慈的《夜莺颂》《秋颂》等名诗来驱逐心中的苦闷;那时虽然所有的书被抄走了,但镌刻于心中的诗文是抄不走的。正所谓厚积而薄发,1997年出版的屠岸译《济慈诗选》成为他译诗生涯的高峰之作,并获得了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翻译奖。

谈到译诗的理念和心得,屠岸曾说:“拥抱原诗是精神上的共振、融合,要把原作者的东西化为自己的,体会诗人的创作情绪。有时翻译不成功,非常困惑,千方百计地找到表述方式,特别是用于押韵的字词,最后就像追求爱人一样,终于追到了,是一种精神狂欢。”屠岸认为译诗与翻译其他门类相比对译者的要求更高,“不仅要将原作的形式传达过来,更重要的是要传达原作的神韵。译诗应该是两个灵魂的拥抱,实现译者与原作者的合一,实现两种语言的撞击与交融。要深入到原作的精神感觉中去,有人说只有诗人才能译诗,因为只有写诗的人才能理解原作者的创作情绪,感受其中细微的变化,只有理解创作情绪才能真正理解原作的精神。翻译作为一种文学实践也绝不是被动的,对一个既是译者也是作者的人来说,翻译可以促进创作。由于译者必须抓住原作的灵魂,所以翻译时的独特感受也会令其创作时的眼界更加开阔。”在屠岸看来翻译“功莫大焉”,因为翻译是“整个人类进步的动力,没有翻译,中国不可能知道世界,世界也不可能知道中国;没有翻译这世界就停滞不前,不可能进步和发展”。

“文革”期间屠岸与家人

译诗凭悟性,写诗要灵感。屠岸写诗与译诗齐头并进,从未有过丝毫懈怠,他始终习惯性地在床头放着纸笔,只要有灵感,就会随手记下来,“说不定,第二天兴致来了,就能写出一首好的作品”。在与首师大师生谈话的过程中,屠岸曾谈及自己的几次创作高潮。他说:“我的第一个创作高潮期是在1941年到1943年。1943年住在江苏吕城时,面对鲜活的自然界,我的创作才思被激发出来,写下了大量诗歌。我的第二个创作高潮期是从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期。其时正值我思想的解放期,大量吟咏景物诗和政治隐喻诗都在这个时期喷薄而出。我的第三个创作高潮期则是从90年代中期开始直至21世纪初,我找到了在吕城时的那种感觉,再次进入写作的痴迷状态,只是更增添了几分理性。”其实自始至终,屠岸先生不只是重视理性对诗歌的影响,同样也非常看重技巧于写诗的作用。这位永远赤诚的、始终对诗有着朴素的发自内心喜爱的“诗爱者”在谈到技巧之于创作的重要性时如是说:“没有生活就没有诗,没有思想就没有诗,没有技巧也就没有诗。诗最好不要有刀斧之痕,但这绝不等于诗可以不要技巧。浑然天成,天衣无缝,不是没有技巧,而是最高的技巧,达到了化境: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个‘矩’,就是技巧规范。那么应该怎样学习技巧?……(我认为)不仅可以从文学作品,也可以从其他艺术作品去学习技艺,比如从优秀的音乐和美术作品中去学习。学习技巧,要靠领悟。”

屠岸年至耄耋却依然有着丰沛的诗情,诗篇激情洋溢内蕴深邃,正如他晚年出版的诗集题目所道:深秋有如初春。相较于其他文章体裁,屠岸一直偏爱写诗,古体诗、现代诗、中文诗、英文诗统统包揽。在他看来,无论是中国的李白、杜甫、白居易,还是西方的莎士比亚、华兹华斯、济慈,他们的诗作都是对自己生命的慰藉与激励,都让他备感珍贵与美好。“就像我的友人打趣说的那样,每天我都不用服安眠药,我服的是‘诗药’。”屠岸曾说,“诗歌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本。”

除此之外,屠岸对当代诗歌的发展也一直有着密切关注并提出了很多实际又独到的看法。比如,他认为中国诗歌在20世纪90年代前后有些走过了头走偏了路,“(那时)他们提出一些口号,要颠覆传统,颠覆英雄,颠覆理性甚至颠覆语言,口水诗、梨花体什么的都出来了,但那根本不是诗啊”。进入21世纪以后,屠岸认为中国诗歌在慢慢恢复,“一些老诗人还在坚持写作,像郑敏、牛汉等人,还有最近中青年诗人也有好的作品出来,比如西川、王家新,他们的诗歌有他们的力度,有他们的内涵,年轻的诗人也在崭露头角,新生的力量不可忽视。”

诗境与诗艺

品读屠岸的诗,我们可以领悟到屠岸一贯的创作主张:追求客体感受力。提倡对客体感受力的追求,是屠岸从他众多创作活动中提炼出来的一项艺术经验。他说:“济慈提出过一个著名的诗歌概念叫做negative capability,对此我参考各种翻译,揣摩济慈的原意,最后把它译为‘客体感受力’,意思就是指诗人把自己原有的一切抛开,全身心地投入到客体即吟咏的对象,投入到诗歌创作中去,形成物我的合一……我写诗也是完全投入,把生命撒播到吟咏对象中去,把自己变为客观事物的化身,激活对客观事物充分的新鲜感。这样就会对事物有新的发现,构成一种灵魂的颤动,使自己的思维和观察都是新鲜的鲜活的。”之后,屠岸又更为清晰细致地阐释了客体感受力的具体内涵:“客体感受力就是强调我们要保持一种新鲜的感觉……一个诗人要保持旺盛的创作力,他就要带着新鲜的目光看待、审视、观察这个熟悉的世界,就要抛弃旧有物而全身心地拥抱新鲜事物,达到真正的物我合一。只有不断从客体中发现新鲜并用诗的语言表达出来,诗情才永远不会枯竭。”从中我们看到,他再次强调了“物我合一”和自我意识,我们可以将这两者的重要性和共存性概括如下:“客体感受力”是一种物我合一的“力”,这种“力”既强调“物”和“我”的共存性,又要求自我意识的重要性。

中年屠岸

不仅如此,屠岸在追求“客体感受力”的同时,还提倡“古典的抑制”。这一点屠岸曾深受梁实秋等人的影响。梁实秋认为:“节制的力量,就是以理性驾驭情感。”具体到屠岸对此的理解、阐释与运用中,“古典的抑制”同“客体感受力”存在着双向交流的关系,即“古典的抑制”来自于“客体感受力”,而“客体感受力”又须受“古典的抑制”。“古典的抑制”对屠岸追求“客体感受力”影响十分重大。因此,由于理性对情感节制的程度不尽相同,“客体感受力”在发挥作用时,就会影响到文本的构成并因此出现不同的类型。

具体说来,屠岸诗作的文本构成和表现形式有以下几种类型。我们知道,屠岸自童年时代起就在母亲的熏陶下深受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屠岸对旧体诗歌创作的追求,究其渊源,应是来自于对古典诗歌传统特别是绝句、小令传统的接受。屠岸第一次创作高潮中的几十首表现旧中国乡镇生活的诗,是把自我融入客体,在物我合一的感受境界中写成的。由此完成的文本,则显示出受“中国古诗的影响”。这类诗的文本是主体在物我合一的精神状态中获得强烈的感受力,又让此力发散在客体身上激活独特的生态环境联想,并借此展开新颖的意象摄取与组合作为基础所构成的。

当然屠岸的创作不仅受到“中国古诗的影响”,同样也有现实境遇的重大影响。屠岸身处民族危亡、国家危难、全民抗战的乱世,民族独立意识、国家解放意识、全民自由意识必然化为屠岸内心的主体意识。屠岸曾说:“诗要忠实于时代与生活,首先是指诗不能脱离时代的精神,不能背离生活的真谛,要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这是屠岸数十年来所坚持的诗歌创作原则。

关于这一点,可以追溯到诗人的少年时期,尽管少不更事的他还没有完全自觉意识到。例如,1936年,诗人年仅13岁,就写下了他的第一首诗《北风》,其中前四句为:“北风呼呼,如狼似虎;寒月惨淡,野有饿殍。”这些四言诗用的是白描手法,寥寥几笔就把当时凄凉的氛围、悲惨的情景渲染得如此生动。诗人后来回忆起这首诗的创作经过时曾说:“当时我刚从家乡常州考入上海中学,住在萨坡赛路,出门就看见寒夜中冻死的人,从心底里产生一种同情。这首诗没有发表,却是我走向诗歌的开始。”屠岸就是这样以一首关注现实生活的诗歌走上诗歌创作道路的。后来的1946年到1949年,正是中国光明与黑暗两种命运和前途的“大决战”时期,屠岸没有置身于时代潮流之外,而是用他坚定有力的诗歌唱出了时代的最强音。长诗《进出石库门的少年》,从上海沦为“孤岛”写起,到“孤岛”沦陷,直到战后国民党接收大员的“劫收”,写尽了“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畸形繁华的泡沫假相,描绘了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丑陋众生,以及饥寒交迫、求告无门的可怜贫民。不单如此,更为重要的是此诗还巧妙地写出了在一片污浊黑暗中出现的那抹亮色,写到“警备司令部制造恐怖的毒氛/掐不灭民众心头思想的火花”,诗人掷地有声地说道:“一个腐朽的王朝的基座已经在/进击的铁拳的攻势下摇摇欲坠”,于是,这位“进出石库门的少年”“看见了红星帽徽上炫目的光芒/射向城市乡村和无垠的大地”,看见了整座城市乃至全中国无比光明璀璨的前途。叙事诗《王小龙》,诗人重点写了主人公王小龙经过激烈而艰难的思想斗争,最终下定决心瞒着妈妈,参加革命,参加南下服务团的故事。这首诗生动真切地描摹了王小龙内心的变化,从最初的疑虑、担心到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再到最终下定决心跟着党走,为革命事业和解放事业而奋斗,写得曲折婉转、真挚感人。

如此,正是大量诸如此类的现实斗争教育了这位追求“客体感受力”的诗人,于是在“物我合一”的创作理念中他已加强了爱国家爱民族爱真理的主体意识。因为客体刺激主体而唤醒了主体固有的某种意绪和与这意绪相联系着的习惯性联想,而这即是诗的整体“格局”。“格局”原本是存在于主体心中的,但如果刺激主体的某个客体能与“格局”相适应,进而使二者得以“同化”,那么主体在“物我的合一”中也就会对客体产生新颖的感受。所以,他在把握诗歌世界、积聚和发散客体感受力的过程中,知觉成分便大大加重。屠岸又是一位心灵向世界开放的诗人。这种心灵开放性使他的诗歌创作不以沉迷于感兴为满足,而总让这一代人所共有的认识世界的理性因素渗透进“客体感受力”的发挥中。于是,他在很长的一段创作时期中都全心致力于现实感知型文本的构成;同时,屠岸并不满足于让内心澎湃的激情只附着于客观实体的意象的感受和发挥,也绝不一味地受制于诗体的逻辑规范尤其是格律的种种拘束。他所追求的“客体感受力”还具有超越习惯性客观实体的意象和陈旧的模板化意境的倾向并始终葆有不断创新不断求变的创作追求。虽然20世纪40年代中期以后的几个不同阶段,这种追求偶有一些侧重面的略微不同,但让理性渗透客体感受并借此观照现实的创作原则,始终是其诗歌文本构成的主要特征。

与此同时,屠岸的创作中又生出了灵觉型诗歌。这里所说的灵觉,不同于直觉,因为后者仅是客体刺激主体感官所产生的绝无理性掺入因而模糊混沌,且局限于个别形象而不具备广泛联想能力的单纯的情绪性感受。灵觉是客体刺激主体心灵所产生的、有一定的宇宙觉识的(可以理解为最高大宇宙观理性因素的掺入),因而打乱现存秩序之后出现的活跃的幻想和广泛的联想,好比某些强大的人能够感受到在其身后有着更为强大的宇宙能量的存在或者其目前显示的强大力量正是由于他们身后无穷无尽的宇宙能量的全力支撑。这样的觉识能够直接深入到事物的最深层。所以说,灵觉可被看作为一种超时空的有着神秘奥义的智悟性感受。当然,诗性审美的灵觉活动也可以说是心灵综合现象,它能导致客体感受的幻境化,诗人欲抒之情则是靠幻境的象征功能来隐隐呈现。屠岸的这类诗,大致说来有如下几类特色:第一,这类诗有很强的精神性,是生命内省式的抒唱,并且诗中表达的情感相当激越;第二,这类诗有变形艺术的明显特征或内在特质,主要是指意象构造的如实表现与艺术组接的变形统一和意象构造与组合的一起变形;第三,这类诗是高度幻境化的,具有一定的意识流特征;第四,这类诗多表现为其创作原则的综合化。当然,这类诗的创作对于一般诗人来说是较为困难的;但是屠岸却始终未曾丢弃过对灵觉型诗歌创作的追求与实践,这充分表明他心灵感悟的境界和禀赋、诗歌艺术技巧的综合与运用能力甚为高妙。

编辑与出版

开篇提到,屠岸另有身份是编辑家、出版家。从1973年起直到1987年离休,屠岸都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并曾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对自己肩上的重任,屠岸曾说:“一个国家如果只有物质文明而没有精神文明,这个国家是要亡国的。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真理。人文社对祖国的贡献就是把精神文明贡献给中国人民,贡献给广大的读者。”

屠岸对人文社的热爱无比真挚,他曾在人文社建社65周年茶话会时发自肺腑地说道:“人文社是我的家。当年我在中国戏剧家协会,很希望能调到人文社来。到了1973年,我们从干校回到北京,天上掉下馅饼……分配组让我到人文社来做现代文学编辑部的主任,从此改变了我后半生的生活轨迹。”也正是从那时起,屠岸就一心扑在人文社的工作上,对待本社所有文学作品的编辑、校对、出版等事宜,都十分认真细致。

人文社直到现在都还流传着屠岸对工作对翻译对学术很爱“较真儿”的故事。20世纪50年代,郭沫若翻译了波斯古代著名诗人奥马尔·哈亚姆的《鲁拜集》,出版后,屠岸发现其中某些地方有硬伤,属于误译,便给郭去信商榷,之后一次与郭偶然相遇,又当面提出质疑,最后郭给编辑部写信说:“我承认屠岸同志的英文程度比我高……”还有一件事也很能表现出屠岸爱“较真儿”的特点。李昕曾写过一篇叫《君子屠岸》的文章,写完后送给屠岸本人确认,屠岸花了一两个星期认真看完了,并回复给李昕一封很长的信,不仅订正了其中不甚准确的地方,而且连错别字也都改了过来。“他那本《生正逢时》也出得特别慢,因为屠岸先生花了大概半年的时间一遍一遍地看、订正。”李昕深切地说道,“他就是特别认真。”

李昕还将屠岸与另外几位老编辑,称为自己走上编辑道路的“启蒙开悟之师”:“屠岸先生对我们讲,编辑也要学者化。他强调,如果编辑只做一个‘二传手’,把作者的稿子直接送到排版厂,那么出版社就该关门大吉了……他还说,编辑既要自信,又要不自信。要自信是为了积极地和原作者商榷,助其改稿;不自信是为了避免自以为是。”人文社的付如初也谈到了屠岸对年轻编辑的影响:“人文社有屠岸,有牛汉,有一大批在文坛有影响力的专家学者诗人作家翻译家,是我最开始进出版社的荣誉感所在。记得刘玉山社长在任上去世,全社同仁都沉浸在无尽的哀伤和沮丧之中,屠岸先生的挽联‘大义凛然一身胆,鞠躬尽瘁两本书’,仿佛忽然给了大家无尽的力量和希望。从那时起,我开始深刻体会一个出版社,真正的历史和传统是什么。他们的阅历、经验是我们的根。”

结语:诗歌是不朽的真爱

回顾自己一生与诗为伴的经历,屠岸先生曾动情地说道:“如果说我的诗有一种基本主题,那就是真爱。我爱母亲、爱亲友、爱同胞、爱祖国、爱人类、爱真理。”品读屠岸先生的诗,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明确地感到:这样发自内心、这样深沉厚重、这样有血有肉、这样纯洁真挚的真爱确实无处不在,满篇尽然。

“诗歌是人类灵魂的声音。”的确,诗歌虽不像政治、经济、军事那样直接干预和改变人的现实命运,但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丰富着人类的精神世界。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诗歌的声音,就是没有灵魂的声音,就会缺乏精神上的丰富和优雅,就不会百花盛开,生气勃勃。“这个民族的灵魂将会是喑哑的。”

“诗是人类的精神家园,只要人类不灭,诗歌就不亡。”这同样是屠岸先生生前说过的话,如今他虽然离开了我们,但必定没有离开诗歌,而将永远地自由徜徉在诗歌浩瀚壮阔的海洋中。今天我们这些后辈学人将继续对屠岸先生的诗歌品读、传颂与研究,并祈愿屠岸先生“在不朽的诗中与时间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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