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运动的双重意义与双重评价标准
——以周瘦鹃的作品为例并兼及其他文坛现象
2018-03-18范伯群
五四运动有着“双肩挑”的意义。首先,它是一个青年爱国运动,但参加这一爱国运动行列的当然不止是青年,工商各界都热烈响应。上海约十一万工人政治大罢工,宣告了中国工人阶级登上了政治历史舞台。约七万店员的罢工、商人罢市达七天之久,再加上早先学生罢课的“三罢”运动,使一国际大都市整体瘫痪,直到政府被迫将卖国贼免职才复工、复课、开市。其次,五四运动的另一层意义在于倡导了一个新文化运动。这一层意义主要是就知识分子而言的,工商界等就与其关系不太大了。对这一层意义的响应程度即便在知识阶层中,与爱国运动的参与程度相比,也有较大差距。它在知识分子中间也没有像投入爱国运动那样一致;另外,即便在热烈响应者中,他们响应的向度是否把握了分寸,这也应有一个评价的标准。应该说发动这一新文化运动的大方向无疑是正确的,但是一个简单化的“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就值得我们去分析与反省了,否则我们在世界各地也就不会办那么多“孔子学院”了。因此,在讨论五四运动双重意义的同时,也不得不提出对五四的一个双重评价的问题,这是一个很复杂也很值得研究的课题。本文先以周瘦鹃的作品为中心来试作这一双重评价,当然也会旁及其他值得讨论的文坛现象。但是要谈周瘦鹃在五四时期的表现,就得从他1919年5月进入《申报》馆时谈起。
一、五四运动与周瘦鹃的“爱国基因”发生了强烈共鸣
周瘦鹃正式受聘于《申报》成为副刊《自由谈》主编是1920年4月1日。但他在1919年5月就已跨进了《申报》的门槛,那时他的身份是“《申报》特约撰述”,但如果说得更确切一些,他是《申报》副刊《自由谈》的“见习主编”,实际上就掌控了《自由谈》这个既是老牌又是名牌的副刊。一个25岁的青年作者,能挑起这副重担吗?因此,他既是“主编”,却又是个“见习”,他得经过一个考察期。《自由谈》副刊创刊于1911年8月24日,时值清末,历经王钝根、吴觉迷、姚鹓雏几任主编后,由天虚我生(陈蝶仙、栩园)接手,但天虚我生既是作家,又是一位提倡国货的实业家,后因他主持的家庭手工业社工作繁忙,不得不辞去《自由谈》主编之职。当时也无人接棒,就由《申报》总主笔陈冷(冷血、景韩)兼任。但总编辑的工作担子是很重的,陈冷再兼顾《自由谈》常有力不从心之感。他当然要物色一位能担当这一职务的人接班。经他反复考量,觉得年轻的周瘦鹃是能胜任这一角色的。于是,他向《申报》的老板史量才建议任用周瘦鹃来接编《自由谈》。这并非是陈冷一时的心血来潮,他对周瘦鹃是经过了长期考察的。当他与包天笑轮流主编《小说时报》时,周瘦鹃是该刊的主要作者之一。该刊共出版33期,周瘦鹃除其中3期未发表著译之外,其他各期都有他的著译,有时甚至一期中有2~3篇。周瘦鹃还是1914年创刊的《礼拜六》的台柱,又曾分别担任《新申报》和《新闻报·快活林》的特约撰述,在这两个报纸上各发表了一百多篇文章。他又于1916—1918年受聘于中华书局任编译,专给《中华小说界》和《中华妇女界》编撰译著。他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就是于1917年由中华书局印行的。从这篇履历看来,周瘦鹃著、译、编三者皆能拿得出手。当然为慎重起见,给予一个“实习期”也是必要的,以便史量才在此期间权衡一番后再正式“量才”录用也不迟。因此,周瘦鹃在1919年5月就进《申报》办公了。在数十年后,周瘦鹃还能回想起当年一位青年才俊春风得意的况味:“记得那时是1919年,我得意洋洋地走马上任,跨进了汉口路申报馆的大门,居然独当一面的开始做起编辑工作来,……这在我笔墨生涯五十年中,实在是大可纪念的一回事。”[1]
可见周瘦鹃是踏着五四运动的鼓点,跨进《申报》大门的。他在熟悉新环境时,正值五四运动的大潮于“六三”在上海掀起巨浪。工人罢工、商界罢市和学生罢课的“三罢”运动和周瘦鹃的“爱国基因”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闻风而动,在上海“六三运动”的次日——6 月4日起就以“五九生”为笔名,陆续写了以《见闻琐记》为题的一组14篇文章,大多是报导上海爱国运动的实况并痛斥军阀政府镇压爱国学生的暴行。周瘦鹃在6月4日的第一篇《见闻琐记》中写道:“自从五月九日以后,大家闹着国耻纪念。说我们该永远把‘五月九日’四字刻在心上,不可忘却。我说很好,就起了个别号,叫做五九生,借着做个国耻的纪念。况且我恰又是五月八日辰时生的,只差几个钟,说他五九生,也说过得去。……前天上海二万多个学生在公共体育场上为北京大学殉难的烈士郭钦光开追悼会,十分悲伤。我说一样一个人,郭钦光死了,就有这二万多双眼睛中为他落泪,要是章宗祥一死,恐怕要有四万八千多个脸儿上显出笑容来咧。”*周瘦鹃:《见闻琐记》,载《申报·自由谈》,1919年6月4日出版。这里他专门提到章宗祥,显然是因为章宗祥是1915年代表袁世凯政府签订卖国条约的人。我们说周瘦鹃有着“爱国基因”是有充足根据的。周瘦鹃在六岁时,他父亲就去世了。当父亲病危时,正值八国联军肆虐中国,北京被攻陷时,关心国事的父亲在病榻上听到了这个噩耗,激忿填膺,在昏迷时还呓语着:“兄弟三个,英雄好汉,出兵打仗!”这是父亲在生命尽头迸发出的爱国情怀,周瘦鹃一生中视之为父亲的遗嘱。而在1915年5月9日袁世凯政府和日本签了卖国条约,周瘦鹃就写了其自认最主要的代表作之一的《亡国奴日记》。他后来说:“在那国将不国的年代里,我老是心惊肉跳,以亡国为忧,因此经常写作一些鼓吹爱国的小说和散文,例如《亡国奴日记》、《卖国奴日记》……皆在唤醒醉生梦死的国人,共起救国。此外还写过假想中日战争的《祖国之徽》和《南京之围》,后来‘八一三事变’发作竟不幸而言中……”[2]可见周瘦鹃对国家的危亡有一种超前的危机感。他于1915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64开袖珍本《亡国奴日记》是一篇假想之作,但他是认真研究了朝鲜、印度、越南、埃及、波兰、缅甸六国一度的亡国史,又受到英国小说家威廉·勒苟的《入寇》的启发而后作的。他在《亡国奴日记·跋语》中写道:“吾岂好为不祥之言哉,将以警吾醉生梦死之国人,勿应吾不祥之言陷入奴籍耳。尝忆十年前英国名小说家威廉·勒苟氏草《入寇》一书,言德意志之攻陷英国。夫以英国之强,苟氏尚为危词警其国人,今吾祖国之不振如是,则此《亡国奴日记》乌可以不作哉?”[3]威廉·勒苟当年的《入寇》也是一篇假想之作。《亡国奴日记》在当年大获成功,声讨了袁世凯的卖国罪行。在五四运动中,他请中华书局重印此书,一天即售出四千余册,后一版再版,在五四运动中销量又达四五万册。在这本书中,他不仅对“矮子兵”种种暴行进行揭露与控诉,还写了中国人民的反抗与斗争。1919年6月,他目睹中国“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的民气之高涨,当然会引起内心的强烈共鸣。
在1919年6月8日和9日两天的《见闻琐记》中,周瘦鹃主要报导上海罢市和北京军阀政府镇压学生的情况。6月8日:“上海竟罢市了。华界租界中大大小小的商店,都一起关上了门,停止营业。……医学家说,病人临死的当儿,神经昏乱了,往往要发一种死物狂。……我说眼前北京政府的举动不是很像死物狂么?上一日间平白地拿了一千多个热心爱国的好学生,似乎要坑死他们才罢。”*周瘦鹃:《见闻琐记》,载《申报·自由谈》,1919年6月8日出版。6月9日:“罢市已一连三天了。昨天我见许多商店的门上都在贴着‘不去国贼不开门’,‘不殊国贼不开市’的纸条儿。……我听说几天来北京学生因为拿得太多了,没有这大监狱容纳他们,就把个大学法科做一临时监狱。先把北京学生和附和学生的小百姓一齐拘禁了起来。第二步就把通国罢课的学生、罢市的商人一网打尽,都去关在这大监狱中,四面用二十万兵马团团围住,绝他们的饮食,瞧他们生生饿死,岂不爽快?只可惜没有这个魄力罢了。”*周瘦鹃:《见闻琐记》,载《申报·自由谈》,1919年6月9日出版。这些报导,一方面是表达了民气之激愤,另一方面也揭露军阀政府的狰狞与残忍。在6月11日,周瘦鹃又在《申报》上发表题为《晨钟——为北京幽囚之学子作》的小说,声援被捕的学生。在开端的小序中非常郑重而恳切地以“同学”的身份,向他们致敬:“夜深寂坐,悲愤煎心。起草斯篇,聊以自慰。北望燕君,祝诸君无恙,并遥致最诚挚之敬礼于诸君之前。七年前之上海民立中学学生周国贤敬识。”*周瘦鹃:《晨钟——为北京幽囚之学子作》,载《申报·自由谈》,1919年6月11日出版。从这篇小序中我们看到周瘦鹃的一颗爱国之心,与站在斗争最前列的“燕君”们的心是跳在同一节拍上的。严格说来,这不是一篇小说,而是热情如火呼号的散文。一方面他要想把悲情之心充分地表达出来,否则他无以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去;另一方面他以仰视的姿态向在军阀政府所设的监狱中仍在斗争的同学献上自己的敬意。这篇作品没有情节,没有人物,没有对话,唯一的存在就只是一个伟大的爱国学生群体。他将北京的爱国学子比作“晨钟”,这“晨钟”是“少年中国的福音,唤大家牺牲一切,救这可怜的中国,……我们少年精神不死,中国的精神永永不死”。他看到这伟大的运动的价值所在,中国的未来的希望就在这群爱国青年身上。“晨钟”是唤起大家醒来,奋身作新的一天的战斗。他在这些热血青年的行动中听到了这洪亮而传之辽远的钟声。
周瘦鹃在五四时不仅重印了《亡国奴日记》,而且又新写了一篇《卖国奴日记》。这是一篇很有特色的文章。因为如果是一个真的卖国奴写的日记,他必定要为自己百般开脱,尽力使出狡辩的伎俩来。如果是这样写,或许会在读者中引起歧义。因此,周瘦鹃用的是卖国贼在汪洋大海般的群众声讨怒潮中,甚至在家属亲友也众叛亲离的巨大压力之下的“自我招认法”。这样既不容他们自己开脱与狡辩,又让他们原形毕露。
卖国奴所怕的是广大民众的“三罢”运动。他们几个人在窃窃私语时说:“我最怕的是上海一罢市,像传染病般牵到旁的地方,也一起闹起罢市来。事情越闹越大,政府中定要害怕,临了没有办法想,便把我们垫刀头。”他们已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压力:“全中国的男女老幼,却都不当我是中国人。一见了我,便戟手大骂道:你不是我们中国人,你是外国人的走狗,没志气没良心,没一丝中国人的气味的。这中国一片干净土上,可容不得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恶贼奴。我有几个好友……如今一见我,却好似遇了鬼,忙着避开去,连正眼儿都不向我瞧一瞧。……唉,我好好一个须眉男子,为甚么给人家奚落到这般田地?”卖国奴家中的佣工也跑光了。小妾也把过去他买给她的衣饰全毁坏之后出走了,还在床上铺着一张大纸,上面写道:“我虽是一个女子,却也知道一些大义。自问清白之躯,从前落在烟花队中,已辱没的爷娘,现在更做你卖国奴的小老婆,岂不是第二重辱没爷娘,昨夜我便立下决心,走出这污秽耻辱的屋子,任是饿死冻死,也一百二十个情愿。”他那发妻也留下了一封信,那信中说:“嫁你二十年,暗中受了无限痛苦,如今带着孩子们回母家去。他们也不愿再见你,说有了个卖国的父亲,一辈子蒙着耻辱咧。”当家中失火时,他忙去唤父亲,父亲依旧不理。“我连嚷火起,把门打得震天价响,他只冷冷说道:‘我不幸做了卖国奴的父亲,今夜烧死了,也算替你向全国同胞谢罪。’说完,自管念佛。”[4]
以上这些情节,当然是出于周瘦鹃的假想,无非是“煎愤之心”的一种宣泄,同时说明卖国奴皆为全国同胞乃至家人亲友所不齿。《卖国奴日记》因语多激烈,当时没有出版社敢印,由周瘦鹃自费出版。类似的小说还有《亡国奴家的燕子》等等。
以上说明,在五四青年爱国运动中,周瘦鹃的表现是可以打高分的。关于这一评价,大概也不至于会有分歧。
二、如何把握革新与承传二者的分寸感
但是在五四后,有关周瘦鹃对待新文化运动的评价恐怕比上述他在爱国运动中的评价要复杂得多。
自1917年文化革命掀起后,周作人在1918年4月19日,在北京大学演讲时说:“现代的中国小说,还是多用旧形式者,就是对于文学和人生,还是旧思想,同旧形式不相抵触的缘故。”他在举例时,提到了“《玉梨魂》派的鸳鸯蝴蝶体”[5]。 1919年1月9日,钱玄同在《“黑幕”书》一文中指出:“其实与‘黑幕’同类的书籍正复不少,如《艳情尺牍》、《香艳韵语》及‘鸳鸯蝴蝶派的小说’等等。”[6]接着1919年2月2日,周作人在《中国小说中的男女问题》一文中说:“近时流行的《玉梨魂》虽文章很是肉麻,为鸳鸯蝴蝶派小说的祖师,所记的事,却可算是一个问题。”*周作人:《中国小说中的男女问题》,载《每周评论》第7号第2页,1919年2月2日出版。以上的过程就是鸳鸯蝴蝶派在现代文学史上最初的被定名;后来有人觉得鸳鸯蝴蝶派应该是指言情小说而言,他们的社会小说、武侠小说、侦探小说等也归入“鸳鸯蝴蝶”名下似乎不大妥当,因此,又冠之以“《礼拜六》派”的头衔,即以这派小说的代表刊物《礼拜六》杂志为他们取名,将他们统统划在“休闲派”名下。但不论是“鸳鸯蝴蝶派”还是“《礼拜六》派”,总之他们是“旧派”,与新文学作家不是同一类人。这样,中国现代文坛就分成了新旧两派,而且新文学作家将过去活跃在文坛上的作家大多都划为“旧派”——即所谓旧思想、旧形式的一派中去。他们当然也将周瘦鹃划入“旧派”一类,因为他写了不少鸳鸯蝴蝶的言情小说,认为他是哀情名家。但周瘦鹃却认为自己是一位新派,至少是既能新、又能旧——是新旧通吃的作家。他的根据是1920年当《小说月报》在进行“半革新”时,茅盾负责主持《小说新潮》一栏,周瘦鹃的名字在这一年12期的《小说新潮》专栏中出现了15次——他翻译了外国作家的7个短篇,还连载了易卜生的1个多幕剧《社会柱石》,分8期登完。于是他自认能跻身于新派。他发表在这一专栏中的作品虽全是译作,但当时在《小说新潮》专栏中创作作品的来稿是极少的。可是在1921年《小说月报》全面革新时就没有刊登周瘦鹃作品的位置了。周瘦鹃是有点失落感的。他想再次证明自己。于是,1921年1月9日,周瘦鹃在其主持的副刊《申报·自由谈》上开辟了《小说特刊》专栏。截至8月7日,这一周刊共出版了30期。每期的头条皆约请张舍我谈短篇小说的创作问题,又几乎是每期都推介一位外国小说名家,并附作家小像,计有巴尔扎克、莫泊桑、大仲马、雨果、狄更斯、萧伯纳、柯南·道尔、皮琴生(挪威作家,现译作比昂松)、华盛顿·欧文、史蒂文生、安徒生、马克·吐温等等。在《小说特刊》第7、8号上有凤兮的《我国现在之创作小说(上、下)》,赞扬“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一篇,描写中国礼教好行其吃人之德,发千载之覆……置之世界小说诸大家中,当无异议,在我国则唯一无二矣”。当时文坛对鲁迅的《狂人日记》有如此高度评价的文章还不多见,发这样的文章也表示周瘦鹃对鲁迅这篇杰作的认同。《小说特刊》对胡适、周作人、刘半农、冰心均有所赞扬。另外周瘦鹃还在4月3日所出的《礼拜六》周刊103期的《编辑室启事》里写道:“本刊小说,颇注重社会问题、家庭问题,以极诚恳之笔出之。有以此类小说见惠者,甚为欢迎。”他在1921年3月26日出版的《礼拜六》第102期上发表了短篇小说《血》,又在1921年6月18日出版的《礼拜六》第114期上发表了《脚》等小说,都反映了劳工的悲惨生活。他一再表示自己能“新旧兼备”,而且是有“趋新的表现”的人。
1921年5月,茅盾、郑振铎因觉得在商务印书馆主办的刊物《小说月报》上要对旧派进行批判是无法畅所欲言的,所以另办《文学旬刊》(附在《时事新报》中发行)。他们创办《文学旬刊》的主要目的就是批判旧派作家及其作品,而周瘦鹃则是被批判的主要对象。因为他既是《礼拜六》前一百期的台柱,又是《礼拜六》后一百期的主编之一。对周瘦鹃《礼拜六》刊物“颇注重社会问题、家庭问题,以极诚恳之笔出之”等语,在《文学旬刊》的反映是:“什么‘家庭问题’咧,‘离婚问题’咧,‘社会问题’咧,等等名词,也居然冠之于他们那些灰色‘小说匠’的制品上了。他们以为只要篇中讲到几个工人,就是劳动问题小说了!这真不成话。”*玄(茅盾):《评〈小说汇刊〉》,载《文学旬刊》第43期,1922年7月11日出版。这其实是一种“不准革命”的翻版——不准进步!而且那些并不以理服人的批判屡屡出现在《文学旬刊》上,他们对部分通俗作家有“趋新”和“靠拢”的表现不予理会,相反采取的是“严拒”的态度,该刊的“记者”在回答读者来信时则说:
《礼拜六》那一类东西诚然是极幼稚——亦唯幼稚的人喜欢罢了——但我们所不殚劳的再三去指斥,实是因为他们这东西,根本要不得。中国近年来的小说,一言以蔽之只有这一派,这就是“黑幕派”,而《礼拜六》就是黑幕派的结晶体,黑幕派小说只以淫俗不堪的文字刺激起读者的色欲,没有结构,没有理想,在文学上没有立足点,不比古典派旧派浪漫派等等尚有其历史上的价值,他的路子是差得莫明其妙的,对于这一类东西,惟有痛骂一法。*记者:《通讯》,载《文学旬刊》第13 期,1921 年9 月10 日出版。
将近年来新文学作品之外的小说,一股脑儿都归入黑幕派本来就并不实事求是了,说旧派的小说全是以“淫俗不堪的文字刺激起读者的色欲”,就更加过分。旧派大多是崇仰儒学的,在他们所写的言情小说中,是不会涉及色欲的。例如周瘦鹃,他自认所写哀情小说的总的主题是“反对封建家庭与婚姻专制”[7]。至于“惟有痛骂一法”,就只剩下“扣帽子”而缺乏理性的、富有说服力的分析了。因此在文章中经常出现“文丐”“文娼”“狗只会狗吠”等诬蔑性的谩骂。在痛骂旧派作家之余,还迁怒于读者。“说一句老实话罢,中国的读者社会,还够不上改造的资格呢!”它是个“懒疲的‘读者社会’”*西谛(郑振铎):《新文学观的建设》,载《文学旬刊》第37期,1922年5月11日出版。。“现在最糟的,就是一般读者,都没有嗅出面包与米饭的香气,而视粪尿为‘天下的至味’。”*西谛(郑振铎):《本栏的旨趣与态度》,载《文学旬刊》第37期,1922年5月11日出版。在这种“惟有痛骂一法”中,周瘦鹃从此觉得成见已无法挽回,新派与他们这批清末民初的老作者之间的鸿沟也太深了。可是周瘦鹃仍然按自己原有的路子继续前行。他既不以自己的著作中有“新”的因素而以“新派”自居,也不以自己著译中有被指认为“旧”的成分而为非。他自己曾说过,他从小在学校里就是个穷学生,常受某些同学的歧视,而他只能用默默的苦干精神来回答这些歧视。因此,他不会回敬对他的痛骂。但这并非意味着周瘦鹃不表达自己的文学观点。“小说之作,现有新旧两体,或崇新,或尚旧,果以何者为正宗,迄犹未能定论。鄙意不如新崇其新,旧尚其旧,各阿所好,一听读者取舍。”[8]中国的读者本来就是多样的存在,作品也自然是会“多元共存”的。新文学的读者大多是受新式教育的青年和知识精英群体,但广大中下层市民群众还是受民族传统阅读习惯的影响。他们面对革新后的《小说月报》还一时难于理解,他们还是喜欢通俗的作品。限于他们的文化水平,他们无法在报刊上发表自己的阅读心得,但就通俗文学当时的读者群体和数量而言,与新文学读者相比,实在是处于“默默的强势”与“悄悄的流行”的状态之中。我们认为总得有这么一批正派而爱国的“旧派”作家,为中国广大的中下层读者服务。
初期的新文学作者尚分不清民族传统中哪些是应该批判的,哪些是应该承传的。从“打倒孔家店”的总口号中,他们有否定一切传统的倾向,虽然是一种阶段性的存在,但它实实在在是存在过的。我们不能否定《文学旬刊》在整体上的成就,更不能否定茅盾与郑振铎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与重大贡献,但他们初期对所谓“旧派”的批判,是有失分寸感的,再加上当时年轻气盛,这种失态也是阶段性的。因此,在崇尚革新中他们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对所谓“旧派”而言,他们却重视承传。他们所遵循的“旧道德”中,既有封建的残余,但也有必须发扬的民族美德的瑰宝。对他们说来是既理直气壮地弘扬民族美德,但也有一个逐步克服封建残余影响的过程。这也同样存在于周瘦鹃的身上。例如他写过许多宣扬“孝道”的小说,“孝”当然是一种民族美德,不过他的小说中也有“愚孝”的成分。在新文学作品中,我们很少看到对民族美德“孝道”的颂扬,尽管许多新文学的作家都是生活实践中的孝子,如鲁迅与胡适;或者他们会用一种“孝道”的变奏——父爱与母爱去诱导读者报答父母的爱心,如朱自清的《背影》和冰心作品中一再宣扬的无私与忘我的母爱。至于茅盾与郑振铎对通俗文学的看法,也有态度上的转变。张恨水在《一段旅途回忆》中曾谈及他与郑振铎在旅途中的一席对话。在张恨水的《啼笑因缘》出版后,受到某些新文学作家的否定,可是郑振铎提及:“茅盾对于这书,另有一种看法。他对大家相同的批评,完全两样”,“对于技巧方面,茅盾认为你有你的长处”。张恨水立即问:“那么,意识方面呢?”郑振铎答道:“自然,《啼笑因缘》里也有暴露。”下面这段话只是张恨水回忆中所记得的大意:“大概茅盾对章回小说的改良写法,并不反对。在通俗教育方面,也还不失为一个利用工具。”*张恨水:《一段旅途回忆》,载重庆《新华日报》,1945年6月24日。而郑振铎在1949年谈及另一位通俗文学言情大家刘云若时,也曾给予很高的评价[9]。因此,新文学作家也不是坚持自己过去那些有失分寸的表现,在以后的评价中,他们也逐渐对所谓“旧派”作家有了一分为二的看法。
对于周瘦鹃而言,他理直气壮地传颂民族美德“孝道”当然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也有一些“愚孝”的残余在他的作品中隐约地表现出来。在《礼拜六》第101期中他发表了一篇题为《父子》的小说,他的目的是要“使人知道非孝声中还有一个孝子在着”。西谛对其提出批评:“在《父子》中,他描写一个理想的儿子,功课又好,运动又好,又是一个新派的学生;他父亲的打骂,他都能顺受不忤。后来他父亲给汽车碰伤了,医生说,流血过多,一定要人血灌入,方能救治。这个孝子听了,情愿杀身救父,叫医生把他的总血管割开,取出血来灌入他父亲的身里。他父亲活了,他却因总血管破裂死了。……《礼拜六》的诸位作者的思想本来是纯粹中国旧式的……同时却又大提倡‘节’、‘孝’。……想不到翻译《红笑》、《社会柱石》的周瘦鹃先生,脑筋里竟还盘据着这种思想。”*西谛(郑振铎):《思想的反流》,载《文学旬刊》第4期,1921年6月10日出版。郭沫若又从医学常识方面批评了周瘦鹃:“周瘦鹃对于输血法也好像没有充分的知识,……我敬告周先生,不要那么惹人笑话了吧!”*郭沫若:《致郑西谛先生信》,载《文学旬刊》第6期,1921年6月30日出版。其实周瘦鹃这篇小说在艺术上并无多少可取之处,周瘦鹃缺乏医学上输血的常识也是事实,但我们讨论的是关于“孝道”的问题,看来西谛当年至少有并不重视“孝道”的嫌疑。而我们也认为《父子》小说中有“愚孝”的残余:作为一个新派青年,在专制顽固的父亲打骂时,总应该用一种说理与说服的态度,而不能一味“顺受不忤”,尽管这种说理与说服并没有什么效果,但至少有一种心灵的反拨,我们认为是可以这样要求一个新派青年的。正因为他没有做到这一点,以致直到自己以生命为代价尽孝之后,才使父亲有所觉醒与忏悔,这代价似乎花得太大了。至于郭沫若的批评,当然是对的,因为郭沫若是学过医学科学的。关于“孝行孝思”,的确是中国传统美德。孙中山也曾说过:“一般醉心新文化的人,便排斥旧道德,以为有了新文化,便可以不要旧道德,不知道我们固有的东西,如果是好的当然应该要保存,不好的东西才可以放弃”,“讲到孝字,我们中国尤为特长,尤其比各国进步得多,……所以孝字更是不能不要的”[10]。至于西谛对周瘦鹃关于“节”——“从一而终”的批评,是有道理的。在《礼拜六》的第110期上,他在为陈小蝶的笔记小说《赤城环节》所加的按语中说:“叔季之世,伦常失坠,坚烈为黄节妇,百世不易觏也……于戏节妇,可以风矣。”他认为黄节妇是可以作为节妇的榜样的。但他在有的作品中也往往显示出自己的思想矛盾,在《礼拜六》第112期上他写了一篇《十年守寡》的小说,却又为失节辩护。文中写王夫人苦守十年,到底战胜不了情欲终于向欲海竖起了降旗。周瘦鹃为她辩护道:“世界是用情造成的,胸窝中有这一颗心在着,可能逃情字么?”他由此还在小说中发挥了长篇大论。“中国千年的老例,是男子死了一个妻不妨再娶十个八个妻的;女子死了夫,却绝对不许再嫁,再嫁时就不免被人议论,受人嘲笑。以后就好似在额上烙了再醮妇三个大字,再也不能出去见人。这是社会中一种无形的潜势力,直是打成了一张钢罗铁网……王夫人的失节,可是王夫人的罪么?我说不是。王夫人的罪,是旧社会喜欢管闲事的罪,是旧格言‘一女不嫁二夫’的罪。”周瘦鹃的矛盾心态也是在社会转型期常会出现的现象。另外我们也应看到,这同周瘦鹃所受的民立中学新式教育和其特殊家庭结构的影响有关。“从一而终”的思想在他脑中是存在着的,但他又受到过新式教育的熏陶,知道世间的男女应该是平等的。他六岁丧父,他对母亲守节抚孤的感恩也会连锁地遍施于对于其他节妇的尊敬,因此他初期的小说创作与发稿中时时对节妇表示好感。转型期的新旧思想在他脑中畸重畸轻地轮番出现,造成了这种思想上的矛盾。在他年幼时也有旁人劝他母亲改嫁,他觉得他母亲如果改嫁了,他以后的生活道路就不堪设想了。事实上,他母亲用自己的十指做女红,含辛茹苦地将他培养成人,而周瘦鹃亦对伟大母爱回报以“孝思孝行”。这些都构成了他理直气壮地反复宣扬“孝道”的动力,也会不时表达对节妇的尊敬。这就显示了他当时的局限性。
我们不能不承认他在五四时,脑中还存在封建思想的残余。但是像他这批所谓“旧派”作家中的许多人都在以后的时代的影响下,逐渐清除自己的这种残余的封建思想,成为捍卫民族美德的正能量。就周瘦鹃而言,他对这种封建残余的清除,在他的作品中都留下了清晰的文字记载。在《说伦理影片》一文中针对于“愚孝”的问题,他说道:“平心而论我们做儿子的人不必如二十四孝所谓王祥卧冰、孟宗哭竹那种愚孝,只要使父母衣食无缺,老怀常开,足以娱他们桑榆晚景,便不失其为孝子。”*周瘦鹃:《说伦理影片》,载《〈儿孙福〉特刊》第2页,大东书局1926年出版。对于“从一而终”的问题,他在《娶寡妇为妻的大人物》一文中写道:“娶寡妇为妻在我们中国是一件忌讳的事,而在欧美各国,却稀松平常,不足为奇。”他举出美国的国父华盛顿、法国怪杰拿破仑、英国海军中第一伟人奈尔逊、前美国总统威尔逊等多人都是娶寡妇为妻,这“既无损于本人的名誉,也无碍于本人的事业。我国只为人人脑筋中有了不可娶寡妇的成见,而寡妇也抱了不可再醮的宗旨,才使许多‘可以再嫁’的寡妇都成了废物,……与其如此,那何妨正大光明的再醮呢?然而要寡妇再醮,那么无非提倡男子娶寡妇为妻不可”*周瘦鹃:《娶寡妇为妻的大人物》,载《上海画报》第109期第2版,1926年5月16日出版。。但是对周瘦鹃在五四时期的总的评价而言,在爱国运动中,对他的评价应该是非常高的,但在新文化运动中的评价就得打折扣了。因他既能坚守中国的民族美德,同时他的脑中也有封建旧道德的残余。就旧道德而言,其中既有封建道德却又有民族美德在。在近现代转型期中,人们往往不清楚如何剔除旧道德之中的封建部分,而保留我国的民族美德。新文学作家有时采取了激进的态度,彻底否定了“旧道德”,虽然在自己的行动中还能遵守其中的民族美德,但在文字上是抱着一种决裂的态度。而像周瘦鹃这些所谓“旧派”作家,却能坚守并颂扬民族美德,但是他们又残存着其中的封建性。甚至有的作家对这些残存的东西表现得很顽固,有些作家却能随着时代的前进而逐渐清除这些残余的糟粕。在这里并非对新旧两派作家各打五十大板,我们应该看到在大时代的转型中,革新与承传等等问题的复杂性。历史的教训在于有分寸、把握得十分准确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有的部分甚至要等到后代去完成这种认识,去把握这些问题的适度的分寸。这在今天说来也是极有现实意义的问题,我们应该时时引以为戒。
三、对五四运动的评价应在新的高度中得到统一
在五四运动的当年,要全面认识五四运动的价值,以及它对时代的伟大推动作用与深远的划时代意义,对人们来说是会存在某些局限的。这要运动过后经过当代人反复推敲、甚至是后代人的反思,才能逐渐得到较为清晰的认识,才能给予恰如其分的评价。
在历史学家的笔下五四运动有四大精神领袖:蔡元培举着民主主义大旗,李大钊高擎社会主义旗帜,陈独秀是代表了激进主义,而胡适则是自由主义的掌门人[11]。可是历史学界却没有提到鲁迅,其实鲁迅的《狂人日记》和他1918—1919年5月前所写的《随感录》肯定对学生运动起到了激励作用。 那“从来如此,便对么?”[12]的斥责式的问号的确使先进青年要清算那几千年的旧账。在《随感录·第三十九》中说:“那时候,只要从来如此,便是宝贝。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着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13]那时的顽固派甚至将无名肿毒作为自己自豪的本钱。而《随感录·三十六》则为我们作为弱国而感到恐惧:“现在许多人有大恐惧,我也有大恐惧。许多人所怕的,是‘中国人’这名目要消灭;我所怕的,是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出。”[14]五四时,日本帝国主义就是首先要将我们从青岛、从山东挤出,作为将全中国纳为其殖民地的第一步。因此,无论对新文学运动,还是对青年爱国运动,鲁迅与青年学生乃至全国人民的心是相通的。可是值得再探讨的是鲁迅当时对五四运动却又评价不高,这在1920年5月4日给宋崇义的书信中就有所表现,那天正好是五四运动一周年纪念之日:
比年以来,国内不靖,影响及于学界,纷扰已经一年。世之守旧者,以为此事实为乱源,而维新者则又赞扬甚至。全国学生,或被称为祸萌,或被誉为志士,然由仆观之,则于中国实无何种影响,仅是一时之现象而已,谓之志士固过誉,谓之祸萌是甚冤也。……
近来所谓新思潮者,在外国已是普遍之理,一入中国,便大吓人;提倡者思想不彻底,言行不一致,故每每发生流弊,而新思潮之本身,固不任其咎也。
要之,中国一切旧物,无论如何,定必崩溃;倘能采取新说,助其变迁,则改革较有秩序,其祸必不如天然崩溃之烈。而社会守旧,新党又行不顾言,一盘散沙,无法粘连,将来除无可收拾外,殆无他道也。
今之论者,又惧俄国思潮传染中国,足以肇乱,此亦似是而非之谈,乱则有之,传染思潮则未必。中国人无感染性,他国思潮,甚难移殖;将来之乱,亦仍是中国式之乱,非俄国式之乱也。而中国式之乱,能否较善于他式,则非浅见之所能测矣。
要而言之,旧状无以维持,殆无可疑;而其转变也,即非官吏所希望之现状,亦非新学家所鼓吹之新式;但有一塌胡涂而已。……
仆以为一无根柢学问,爱国之类,俱是空谈;现在要图,实只在熬苦求学,惜此又非今之学者所乐闻也。[15]
收信的宋崇义是鲁迅刚从日本回国时,于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执教时的学生。那时鲁迅教的是博物课,大致是现在的生物学。至于宋崇义此人我们却没有多少可掌握的背景资料,根据《鲁迅全集》的注释,我们只知道他是一位中学和专科学校的教师。但他却出版了多种中学教科书,其中有《生理卫生学》《动物学》《植物学》等。大概以《生理卫生学》卖得最火,可查到的是再版肯定在10次以上。光凭这一点我们可以推断,宋崇义是当年鲁迅教生理学时的好学生,而且他也视鲁迅为他的启蒙老师。现在要出版教科书了,也许他觉得应该向老师汇报。但是他究竟与鲁迅通信所谈的是什么,有没有向远在北京的鲁迅请教对五四运动的看法等等,对我们来说或许将永远是一个“谜”了。鲁迅并不认为学生运动是“祸萌”,但他当时是主张思想革命的,重在改造中国国民性,对学生的打人放火等拳头、暴力行为是有自己的看法的。因此,鲁迅认为将这些学生誉为“志士”也觉得还够不上。由此可见,鲁迅看到了其中存在的乱象。
根据以上这封信,我们可作出几点推断。其一,鲁迅当年对五四的评价有其局限性,他对其主流的积极面还缺乏充分的肯定。其二,他认为提倡者思想不彻底,言行不一致,比如其针对运动中过激行为的论断,这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其三,他认为改革应较有秩序。他并非赞成“改良”方式 ,而是认为在这次抗议行动中,应该有该遵循的基本秩序,而不应出格。其四,由于当时鲁迅研究国民的劣根性还缺乏辩证观点,因此,就贸然肯定中国人无感染性。其五,他从进化论观点出发,坚信旧的必然会崩溃,但新的是什么,则非“浅见之所能测”,他正在“吾将上下而求索”。其六,从他过去的阅历看来,他知道在旧的崩溃的过程中必然会生乱,但这是“中国式之乱”,非“俄国式之乱”。总之按当时鲁迅的见解,还无法理解中国人以后会受俄国思潮的影响,走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的道路。而通信的最后则指出应该“熬苦求学”,做有“根柢学问”的人。关于这一点也许是对宋崇义刻苦做学问的一种肯定与鼓励。
我们论述并引申上面这一大篇话,是想说明,即使是鲁迅这样一位伟人,他对五四运动也有一个认识和发展的过程。尽管《鲁迅全集》中提及五四运动的言论并不多,但在他写《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时,还是对五四运动作了更新自己过去观点的评价:“‘五四’事件一起,这运动的大营的北京大学负了盛名,但同时也遭了艰险。”[16]241这是一个相当正面的评价,指的是盛名之后遭到了旧势力的迫害与中伤。“在北京这地方,——北京虽然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但自从支持着《新青年》的《新潮》的人们,风流云散以来,1920至1922年这三年间,倒显着寂寞荒凉的古战场的情景。”[16]245在这里鲁迅肯定了五四运动是一场新旧势力的大搏战的战场,而在其中起着骨干作用的是《新青年》和《新潮》中的一群人,而他的小说与杂感的确是在五四运动中起了推动作用。以后鲁迅也不像1920年那样,认为俄国思潮不会感染中国人,而是在《答国际文学社问》中说:
先前,旧社会的腐败,我是觉到了的,我希望着新的社会的起来,但不知道这“新的”该是什么;而且也不知道“新的”起来以后,是否一定就好。待到十月革命后,我才知道这“新的”社会的创造者是无产阶级,但因为资本主义各国的反宣传,对于十月革命还有些冷淡,并且怀疑。[17]
这说明他正在认真地回顾1920年的那一段思想历程。现在不仅得到了释疑,而且说在现实的教育下还增加了许多勇气。而他也在《三闲集》的序言中写道:“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可是在广东的现实证实他的思想是有偏颇的,“我的思路因此轰毁”[18]。而到了写《二心集》的序言时,他更明确地指认:“后来又由于事实的教训,以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却是的确的。”[19]这是鲁迅告别过去的思想认识的一次飞跃。
世界上不存在未卜先知,人们对五四运动之于未来中国的影响是可能会有一个过程的。据胡适考证,最先提出“五四运动”这个名词的是当年参加运动的《新潮》社的罗家伦,他用“毅”的笔名在1919年5月26日出版的第23期《每周评论》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五四运动的精神》的文章。该文提出五四精神一是学生的牺牲精神,二是社会制裁精神,三是民族自决精神。其实他所提出的三点,只有第一点是在运动中表现了的;第二点,只制裁了三个卖国贼下了台,并没有对旧政府发生其他的影响;至于第三点,弱国是无法自决的,还是受各帝国主义的宰割。而真正认识五四精神则是到20世纪40年代,毛泽东在发表《新民主主义论》时才充分挖掘了五四运动的伟大的划时代意义。他指出,五四运动以后,中国无产阶级由于自己的长成和俄国革命的影响,中国反帝反封建的革命责任,软弱的中国资产阶级是不能尽此责任的,这个责任就义不容辞地落在无产阶级的肩上。因此他为五四运动定性:五四运动是反帝反封建的运动,五四运动在其开始,只限于知识分子,但发展到六三运动,就有广大的无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联盟,成了全国范围的革命运动。从1919年5月4日北京学生的爱国运动发展到1919年6月3日的上海工人总罢工,无产阶级就登上了政治历史的舞台。中国的革命进入了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时代。五四运动波及当时中国工人阶级的大本营上海时,就开始了一个划时代的革命新阶段。这才是将五四精神提高到了一个全新境界。这对我们是一个极大的新的启示,也使我们的思想认识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产生了新的飞跃。周瘦鹃在1919年虽然在六三运动中表现得很积极,但他只是热情地报导了学生与商界的爱国运动。他对五四精神的认识、对无产阶级领导革命的划时代意义的认识,应该要直到解放后,他们苏州民进的几位老人如周瘦鹃、谢孝思、程小青、范烟桥等人成立了学习毛主席著作小组,确立了以周家花园为小组会议地点开展讨论后,才有了新的认知的可能。因此,对五四青年爱国运动和新文化运动的评价,最终都应在毛泽东的认识高度中统一起来。如此看来,人们在当年各自的局限性,要在历史长河的发展中,在新的高度中才能得到统一。
[1]周瘦鹃.笔墨生涯五十年[M]//周瘦鹃.周瘦鹃文集:第4卷.上海:上海文汇出版社,2011:302.
[2]周瘦鹃.笔墨生涯鳞爪[M]//周瘦鹃.姑苏书简.北京:新华出版社,1995:87.
[3]周瘦鹃.亡国奴日记·跋语[M].上海:中华书局,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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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周瘦鹃.一生低首紫罗兰[M]//周瘦鹃.拈花集.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83:304.
[8]周瘦鹃.自由谈之自由谈[N].申报.1921-03-27(14).
[9]徐铸成.张恨水与刘云若[M]//旧闻杂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99-101.
[10] 孙中山.民族讲义:第6册[M]//孙中山.孙中山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681.
[11] 吕明灼.五四“四大领袖”:感召体现在精神方面[N].北京日报.2010-06-28(19).
[12] 鲁迅.狂人日记[M]//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28.
[13] 鲁迅.随感录·三十九[M]//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18.
[14] 鲁迅.随感录·三十六[M]//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07.
[15] 鲁迅.致宋崇义[M]//鲁迅.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69-370.
[16] 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M]//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7] 鲁迅.答国际文学社问[M]//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8.
[18] 鲁迅.三闲集·序言[M]//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
[19] 鲁迅.二心集·序言[M]//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