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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域文化视野中汉魏之际士人的身份裂变
——以王粲、仲长统的地域流动为例

2018-03-18

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山阳

杨 霞

东汉士人流动异常活跃:光武、明、章之时,士人纷纷“抱负坟策,云会京师”[1]2545;和、安之后,“世务游宦”[1]1630,汉末皇权衰微、军阀混战,士人流动更为频繁,且因所经地域之不同呈现出迥异的文化风貌。其间,王粲、仲长统这两位士人颇值得深究:二者籍贯相同,皆为兖州山阳郡高平县人;年龄相仿,生卒年前后相继,分别是177—217年、180—220年;有异才,也被时人异之;能识人,在其时也获得了相应的声名;两人于乱世奔走,最终都跻身中央权力核心层。二者有如此多的相同之处,后世却给予他们迥异的认定与评价:一为文学家,擅写诗赋,写就《七哀诗》《登楼赋》等篇章,乃“七子之冠冕”;一为思想家,长于政论,著有《昌言》《乐志文》《乐志诗》,被誉为汉末最深刻的思想家。两位大人物的人生开局相似,为什么会留给世人两种截然不同的历史背影?余英时先生曾从中国古代士大夫文化性格发展史的角度提出了汉晋之际士人萌生了“新自觉与新思潮”的大判断。至于这种“新自觉与新思潮”的形成过程还需要我们做进一步的思考和阐释。本文即以王粲、仲长统为研究对象,将之放在地域文化视野中进行观照,即以他们的地域流动为线索,重点考察汉魏之际士人在时代变革与地域变迁中的文化活动、文章写作与身份变化,或许亦可成为余先生关于汉晋士人思想特征判断之一佐证。

一、地域流转:王粲、仲长统的游历

历史文献对王粲与仲长统籍贯的记载都是“山阳高平人也”。

王粲出身官宦世家。史书记载其曾祖父王龚乃“山阳高平人也”[1]1819,“曾祖父龚、祖父畅,皆为汉三公。父谦,为大将军何进长史”[2]597。王龚“以老病乞骸骨,卒于家”[1]1821。王畅“建宁元年,迁司空,数月,以水灾策免。明年,卒于家”[1]1826。王谦“以疾免,卒于家”[2]597。这三代“卒于家”的记载说明:山阳高平一直是王氏故里,代有人居。

在汉代,唯有地方长官与俸禄在二千石以上的京师长官方有馆舍或公府供家属居住,其他京师与地方小吏在任职期间都不能携带家属*可参考日本学者大庭休:《秦汉法制史研究》,林剑鸣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472页;蔡万进:《尹湾汉简〈元延二年日记〉所反映的汉代吏休制度》,《中国史研究》,2003年第2期,第71-77页。。粲父王谦位为长史,乃千石之官,其家人自然不能随其左右;粲祖父王畅虽官至万石之司空,有资格携家属入京,然而王粲出生于177年,而王畅已于建宁二年即169年卒于家中。

据上,山阳高平乃王氏故里;同时,王粲又没有资格因父辈的关系在洛阳出生、成长;此外,王粲在当时即有盛名(以致蔡邕对其格外褒赏),如其在其他地域做长久停留,应该会有相关记载,而目前所见文献并没有这些记录。如此,少年时的王粲应该在山阳高平长大。

对山阳仲长统的分析可从这几个方面进行。首先,史籍中关于仲长统生平的记载简单而明确:“少好学,博涉书记,赡于文辞。年二十余,游学青徐并冀之间。”[1]1643其次,以仲长统在其时的声名(“与交友者多异之”[1]1644,“尚书令荀彧闻统名,奇之,举为尚书郎”[1]1646,东海缪袭为其撰《上统〈昌言〉表》介绍其生平),若父辈有高名或伟业,当不致于湮没无闻,这对“赡于文辞”的仲长统本人来说不太现实,对注重以孝治国的东汉社会而言更无可能。史书中未有对仲长统父辈的记录,可见仲长统并没有官高可使其长期居住异地的父辈人物。再次,《旧唐书·经籍志》记载:“《兖州山阳先贤传》一卷,仲长统撰”,《新唐书·艺文志》中也有“仲长统《山阳先贤传》一卷”的记录,可从侧面说明仲长统的故乡情结*关于《山阳先贤传》是否为仲长统所撰,后世还存有异议。目前学界较认可的说法是:“按郡国传记之书,大抵多后人以次注续,不止一家。”参见姚振宗:《后汉艺文志》卷2,《二十五史补编》:第2册,中华书局,1956年,第2307页。所以这部传赞很可能出自多人之手。也就是说,仲长统应是系列作者之一。。

据以上分析,仲长统在弱冠游学之前大部分时间居住在山阳高平,或有短期外出,其影响也可忽略不计。

综上所述,山阳高平不仅是王粲、仲长统的出生地,也应是两人少年时代的居住地。一言以蔽之,山阳高平是王粲、仲长统人生游历的共同起点。

东汉游学、游宦风气盛行。王粲、仲长统稍稍长成,也开始了游历生涯。王粲的游历之旅可划分为洛阳、长安、襄阳与邺城这几个阶段。

188至190年,王粲至洛阳,获名望。史书记载:“献帝西迁,粲徙长安。”[2]597汉献帝于190年被董卓挟持迁都长安,据此可知,王粲在190年之前已经来到当时的都城洛阳。至于王粲来到洛阳的原因,尚未有明确记载。这里也不妨推测一二:除探望父亲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是进入太学学习。汉质帝本初元年(146年),朝廷颁令“自大将军至六百石,皆遣子受业”[1]281。王谦身为千石长史,其子自然要进入太学。从后来蔡邕慷慨赠书和司徒王允辟为僚属两件事来看,王粲在当时已有非常名声。

190至192年,王粲至长安,受邕书。190年,董卓裹挟献帝西迁,同时“尽徙洛阳人数百万口于长安”[1]2327,王粲在此之列,并且还是举家迁徙,因此才会出现后期王粲离开长安、委身荆州时“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3]365的分别场景。王粲居留长安期间,“左中郎将蔡邕见而奇之”,并将其毕生所藏“载数车与粲”[2]796。192年,董卓部将李傕、郭汜攻打长安,王粲遂与王凯(族兄)、蔡睦、士孙萌等一起逃离。

192至208年,王粲至荆州,广交游。192年,王粲来到“万里肃清,大小咸悦而服之。关西、兖、豫学士归者盖有千数”[1]2421的荆州。关于王粲在荆州的具体工作,文献未有明确记载。缪钺先生推测王粲“仅以工文章,管书记”[4]。王粲在荆州襄阳生活了一十六载*襄阳,时为荆州治所,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79:“刘表为荆州刺史,徙州治襄阳。”参见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中华书局,2005年,第3697页。又,《太平御览》卷180引《襄沔记》曰“繁钦宅、王粲宅并在襄阳,井台犹存。”参见李昉:《太平御览》,中华书局,1960年,第878页。,结交宋衷、裴潜、司马芝、繁钦等名士。208年9月,曹操军到达新野,刘琮举州投降。王粲客寓荆州的日子宣告结束。

王粲投身曹魏集团,可以213年11月曹操进魏公、建魏国为时间节点。208年9月,刘琮举州降曹。王粲因劝说有功,被授为丞相掾,受爵关内侯;211年迁丞相军谋祭酒。在这几年中,王粲大多时候追随曹操出征各地,亦有游宴之事:209年2月,随军由赤壁还至襄阳;3月,随军由襄阳至谯;7月,随军自涡入淮。211年,随曹丕游南皮,随曹操西征马超;212年,随行东征孙权;213年,随军由谯还邺。

213年,王粲以军谋祭酒、关内侯领衔劝曹操进魏公。同年,汉献帝册封曹操为魏公,加九锡、建魏国,定国都于邺城。魏国既建,王粲为侍中,“强识博闻,故太祖游观出入,多得骖乘”[2]666。216年冬,王粲随曹操征讨孙吴。217年春,王粲在返回邺城途中病逝。

关于仲长统的游历,后世相关文献记载不多。这里略作分析:学界多认为仲长统的游历开始于199年*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刘跃进《秦汉文学编年史》、宋清秀等《中国学术编年》(两汉卷)都以199年为是。参见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刘跃进:《秦汉文学编年史》,商务印书馆,2006年。宋清秀等:《中国学术编年》(两汉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青、徐、并、冀四州一直都是汉代经学重地,如平原高诩、琅琊伏恭、北海郎顗、乐安牟融等都是一代经学大师。特别是在皇权旁落的汉末,都城几度变迁,太学名存实亡,而各地私学犹盛。很多大儒避守一方讲学著述。如188年,朝廷征荀爽、郑玄、陈纪、韩融、李楷等为博士,皆不至。这些散落民间的大师吸引着众多学子负笈随行。而身处乱世,即便大儒也易流徙四方。仲长统本出身于经学昌明的兖州地域,弱冠后再游学四方,当有广开见闻、裨补阙漏之初衷。奈何大师或迁居异地,或干脆隐没不闻,因而仲长统的游学路径与目的地并不清晰,更似后世的漫游。

史书明确记载了仲长统在并州上党的停留。缪袭《上统〈昌言〉表》记载:“大司农常林与(仲长)统共在上党,为臣道统性倜傥、敢直言、不矜小节。每列郡命召,辄称疾不就。”[2]620其时并州刺史高干治绩卓越,四方游士多归附于他。仲长统拜访高干,高干善待之,并就世事进行咨询。仲长统指出高干“有雄志而无雄才,好士而不能择人”,高干不以为然,“统遂去之”。后高干果败,“并、冀之士皆以是异统”[1]1644。后尚书令荀彧举为尚书郎,仲长统应命,游历生涯告一段落。

206年,仲长统开始了仕途生涯。其时,献帝在许,仲长统作为尚书令的属官也随荀彧同在皇帝身边*关于204年曹操入邺后尚书台在许还是在邺这一问题,学界有不同看法。万绳楠先生认为自建安元年曹操为录尚书事起,便把尚书台拿到自己的手上。尚书台只对曹操负责。而以荀彧为首的尚书台阁也移到邺城,不在许都。参见万绳楠:《魏晋南北朝文化史》,东方出版中心,2007年。根据《后汉书·荀悦传》记载:“(荀彧)常居中持重,太祖虽征伐在外,军国事皆与彧筹焉”,“献帝颇好文学,悦与彧及少府孔融侍讲禁中,旦夕谈论”,可见荀彧位高权重,且与献帝关系亲密。又,根据杨鸿年先生《汉魏制度丛考》中对尚书台地理位置的分析可知,尚书台设在宫(皇帝办公处)内省(皇帝居住区)外,但都在皇帝身边。此外,从荀彧反对曹操进爵魏公一事来看,他不太可能将尚书台完全脱离汉室。因此,本文认为荀彧作为尚书令时的尚书台一直在许都。参见杨鸿年:《汉魏制度丛考》,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年。。文献中有仲长统“参丞相军事”[1]1646的记载。仲长统本受荀彧之举荐,同时又在荀彧领导的尚书台工作,因此,可从荀彧的进退来观照仲长统之去留:荀彧是曹操最为倚重的谋士,作为尚书令这一对君主负责、总揽一切政令的官员,其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许都,仲长统作为其属官自然也留在许地。212年,曹操东征孙权,其间请荀彧至谯县劳军。荀彧到谯县后便被曹操留在军中,封其为侍中、光禄大夫、持节,参丞相军事。因此,当荀彧参丞相军事时,仲长统很有可能与之随行,亦参曹操军事。213年,荀彧病逝,仲长统则“复还为郎”[2]620。220年,仲长统卒。

王粲、仲长统都是山阳高平人,且年龄相仿,在人生的最后几年时光中都进入了当时的权力核心层。王粲直接伴随曹操左右,转战南北;仲长统受荀彧器重,而荀彧又是曹操最倚重的谋士,仲长统也一度得以参曹操军事。那么,王粲、仲长统是否相识,他们的人生是否有交集之可能呢?

根据现有资料,这两位山阳名人有可能相识的时间集中在两个时段。一是两人同在山阳高平之时,当时二人年龄尚小,门第有差,史书未载。另一时段是两人都为权力核心工作,重合时段从208年至217年。此间,王粲伴随曹操左右,仲长统在尚书台工作。且根据有限的资料做一推测:212年,王粲撰《为荀彧与孙权檄》。其时,曹操东征孙权,王粲随行。荀彧亦参谋军事。正如上文所分析,如果此时仲长统正随同荀彧“参丞相军事”,那么两位同里是极有可能相见、相识的。

二、身份裂变:文学家王粲与思想家仲长统

王粲、仲长统起自山阳高平,都存于乱世,目睹军阀混战,见证思潮变迁,裹挟着共同的本籍文化,然而,却在不断的流动过程中,完成了各自身份的裂变:一个成为著名文人,有诗、赋、论、议近六十篇,以《七哀诗》《登楼赋》《从军诗》为代表,独步汉南,享誉文学史;一个成为卓越的社会批判者,著有《昌言》《乐志文》《乐志诗》,“才章足继西京董、贾、刘、扬”[1]1646,“骇小儒之耳目”*出自吴伟楼为章太炎所作挽联:“著书以仲长统自期,炎炎菿言,骇小儒之耳目;革命继顾宁人而起,烈烈正气,振大汉之天声。”章太炎著有《菿汉昌言》,以仲长统自比。这一挽联将章太炎与仲长统并论,反映了时人对章太炎的推崇,也反映了仲长统在后人心目中留有的刚烈气质和大儒形象。。统治者的好恶与驱动、社会风俗与民众心理的熏染、文学自身的发展、两人性情的差异、个体气质的有别乃至时人与后人对二者的接受与评价等,都是造成王粲、仲长统身份迥然有别的重要因素,而地域文化的影响同样不可忽视。

(一)起点:山阳文化中的少年儒生

山阳高平隶属兖州刺史部,地理位置重要。王晓毅先生经过研究得出结论:高平在汉魏时期处于洛阳至齐鲁地区的交通干线上,其中相距不远的古亢父城,是这条交通线上的著名关口[5]。同时山阳高平亦因处于齐鲁文化圈*关于秦汉文化分区,学界有不同划分方法。本文依据刘跃进先生《秦汉文学地理与文人分布》一书,将秦汉文化区域划分为三辅、河西、巴蜀、幽并、江南、荆楚、河洛、齐鲁八个文化区。参见刘跃进:《秦汉文学地理与文人分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而积聚了浓厚的学术气息。有学者[6]对该地区的学术文化进行仔细分析,指出山阳地区的学术文化主要有“正统经学及与其相关的礼律、阴阳天文算历之学”,并描绘出《书》《诗》《易》《春秋》在该地区的传承脉络。其中,“《易》学在山阳地区流传尤盛”;与经学相关的礼律之学“在山阳地区也颇有渊源”,王粲祖父王畅为官即有“严明”“威猛”之称;同时,“山阳地区经学之盛,为该地算历之学的流行创造了重要的条件”。这些地域学术特色在王粲、仲长统的著作中都有体现。

王粲“性善算,作算术,略尽其理。善作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2]599,著有《尚书问》《新撰杂阴阳书》《算术》《去伐论集》《儒吏论》《难钟荀太平论》等篇章。从书名来看,《尚书问》《新撰杂阴阳书》《算术》与《尚书》、阴阳、算历之学有关;《去伐论集》,今已不存,但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将其与魏晋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夏侯玄的《本无论》、王弼的《易略例》等玄学著作并称*《文心雕龙》之《论说第十八》记载有“何晏之徒,始盛玄论。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涂矣。详观兰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叔夜之辨声,太初之本无,辅嗣之两例,平叔之二论,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伦之英也”,指出傅嘏的《才性论》、王粲的《去伐论》、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夏侯玄的《本无论》、王弼的《易略例》上下篇、何晏的《道德论》等都是可与儒家学说争夺地位的玄学著作。参见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00页。,可据此推测王粲的《去伐论集》与易学有关;《儒吏论》称“吏服训雅,儒通文法,故能宽猛相济,刚柔自克”[7]920,是对吏治的见解;《难钟荀太平论》中“罪而弗刑,是失所也。犯而刑之,刑不可错矣”[7]919是议论刑政之言。

山阳地区的学术特色在仲长统的《昌言》中也得到鲜明体现。“德教者,人君之常任也”[7]888,古代帝王所以能“亲百姓,训五品,和万邦,蕃黎民,召天地之嘉应,降鬼神之吉灵者,实德是为,而非刑之攸致也”[7]888——这些正是正统儒家的德治主张。“《周礼》六典,冢宰贰王而理天下”[7]894,以此批评上层权力的过于集中,所谓“任一人则政专,任数人则相倚”[7]891-892;《周礼》提倡符合均平原则的井田制度也被仲长统采纳,他认为因为井田制的废除导致了“豪人货殖”,并致使“弱力少智之子,被穿帷败,寄死不敛,冤枉穷困,不敢自理。虽亦由网禁疏阔,盖分田无限使之然也”[7]892。

山阳士人有深厚的儒学背景,同时也有着“以天下为己任”的治世理念与参政热情。在桓、灵之际的两次党锢事件中,山阳士人更是危言深论、不隐豪强。169年,时为山阳郡东部督邮的张俭(高平人)上书控诉中常侍侯览所为不轨,引起侯览记恨,并指使乡人朱并上书告发张俭“与同乡二十四人别相署号,共为部党,图危社稷”[1]2188,引发了第二次党锢之祸。“海内忠烈张元节”张俭、“天下英秀王叔茂”王畅、“海内所称刘景升”刘表更因高尚气节而成为东汉后期“清流”运动的杰出代表[3]222-223。后来者王粲身陷乱世撰《汉末英雄记》、仲长统愤激世俗著《昌言》,虽是感于时事而作,也依稀可见山阳士人关心政治的传统。

王粲、仲长统生长于这种儒学氛围浓厚、政治气息亦浓厚的处所,他们在成长后也就是带着这样的本土文化游历四方。这一文化可概括为:积极入世、治世的精神,总意在有为政治;关注百姓苍生的情怀,王粲诗文中的悲天悯人、仲长统政论中的发愤叹息,莫不出自于此。

(二)中途:荆楚“流寓客”与幽并“狂异生”

王粲、仲长统长成后分至南北,进入到不同文化圈。

1.转向荆楚文化的王粲

荆楚之地巫风浓郁,其人好巫,擅长占星术,崇拜天体。对天人之际的关注,使得楚人不仅在阴阳学、算术等领域成果突出(如战国时楚人甘公作《天文星占》,西汉时江陵有《脉书》《引书》),在文章著述上也表现出强烈的宇宙意识和时空意识(如伟大诗人屈原的创作与楚辞体的生成)。西汉时期,这一地区人才稀少,文化上更是少有建树。东汉时期,受不远处帝乡南阳文化繁荣的影响,该地域也出现了不少文章之士:襄阳所在的南郡有文章“天下第一”的胡广,有以《楚辞章句》《鲁灵光殿赋》名世的王逸、王延寿父子;同样距离不远的江夏郡有“天下无双”之称的黄香及其子黄琼;南阳郡更有贯通五经六艺、诗文清灵简畅的大学者张衡。

到了汉末,荆州地区在刘表的治下更是成为东汉后期的文化重镇。刘表本人的思想是较为纯正的儒家思想,其著作《周易章句》《新定礼》可为证。198年,刘表“起立学校,博求儒术”,以致“五载之间,道化大行……童幼猛进,武人革面,总角佩觽,委介免胄……遂训六经,讲礼物,谐八音,协律吕,修纪历,理刑法,六路咸秩,百氏备矣”[7]921。来此避乱的名士宋忠、隗禧、祢衡、繁钦、邯郸淳、诸葛亮、傅巽、颍容、赵岐、裴潜、司马芝、孙嵩、和洽、刘廙、杜夔、刘巴等,“皆海内之俊杰也”[2]598。王粲与裴潜、司马芝关系密切。裴潜曾私下对王粲、司马芝评价刘表“非霸王之才,乃欲西伯自处,其败无日矣”[2]671,这种预判对王粲日后力劝刘琮降曹或有影响。宋忠,荆州官学的重要领军人物,“从一些迹象来看,王粲在荆州十五年,曾和经学大师宋忠有所交往”[8]。杜夔,擅为音律,有学者对王粲与杜夔的学术交游师承之谊进行了考证*具体参见胡小林:《荆州学派王粲与杜夔交游师承考论》,《中国文化研究》,2013年第4期,第80-86页。。这些名士对政局的判断与自身的经学、音乐素养都对王粲产生了重要影响:王粲在曹操攻打荆州之时力劝刘琮投降,在入魏后为曹魏集团制定礼仪、撰写《安世歌》等朝廷祭祀神灵之乐都应受益于此。

王粲正是处于这样一个有良好文化底蕴、可乱中偷安的所在。他因“貌寝而体弱通侻”[2]598不为刘表所重,政治上未展其能,但“振冠南岳,濯缨清川。潜处蓬室,不干势权”[9]186的生活使他有了抚平伤痛、梳理情绪的时间与空间。这一时期他除公文之外(包括探讨时事和奉命之作如《三辅论》《荆州文学记官志》《与袁谭书》《与袁尚书》等)的诗赋作品表现为直抵人心的“愀怆之词”[10]。一同避乱荆州的好友士孙萌、蔡睦相继离开,王粲分别作《赠士孙文始诗》《赠蔡子笃诗》,表达“中心孔悼,涕泪涟洏”[3]357的不舍;好友文颖奉命出使益州,王粲作《赠文叔良诗》送行,勉其“探情以华,睹著知微”[3]359;友潘文则母亲病逝,王粲为其写下哀婉动人的《为潘文则思亲诗》。208年,王粲归附曹操,随曹军前往江陵,途经当阳时登麦城城楼作《登楼赋》,后又作《七哀诗》*关于《登楼赋》《七哀诗》作于何时,学界有不同认定。本文依据俞绍初先生的考证结果,即208年,王粲归降曹操后,途经当阳所作。具体考证过程见《建安七子集》之《建安七子年谱》。参见俞绍初:《建安七子集》,中华书局,1989年,第425页。。“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3]366“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7]910,道尽了滞留荆州十余年的压抑之感与未卜前途的忐忑之心。同时,“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7]910“羁旅无终极,忧思壮难任”[3]366几句更是承继楚风遗韵,感叹时间易逝,而人在旅途忧思无尽,蕴含了深沉的生命意识。后世谢灵运从王粲的流徙观其诗文,谓其“家本秦川,贵公子孙,遭乱流寓,自伤情多”[3]1182,可谓得其实矣。

2.置身齐鲁、幽并文化中的仲长统

仲长统游历的青、徐、并、冀四州与其故里兖州相邻,同属于中国北方这一大文化圈。具体而言,青、徐二州大部分地区属于齐文化范畴,而并、冀二州位于黄河以北,处于幽并文化圈内。

自秦汉一统,齐、鲁文化因地域关系走向日益融合,同时也保存着固有的风俗习惯。简言之,鲁人更为保守,齐人相对开放包容,所谓“邹鲁守经学”而“齐楚多辩知”[11]。仲长统《昌言》之“闿陈善道,指斥时弊,剀切之忱,踔厉震荡之气”[7]890或受齐地此风影响?鲁人更重群体性,齐人则讲究个体独立,仲长统之“狂”或为天生,然在齐地或许得到强化?自汉初曹参治齐用胶西盖公之黄老术后,齐地便成为黄老之术的发源地,而仲长统认为理乱更迭,乃“天道常然之大数”[7]890,正是老、庄的天然自然观;他反对士人“徒自苦于茨棘之间”[7]897,对儒家提倡的安贫乐道不以为然;他笃信道家的“和神气,惩思虑,避风湿,节饮食,适嗜欲,此寿考之方也”[7]897,还描述了“生六翮于臂,长毛羽于腹,飞无阶之苍天,度无穷之世俗”[7]902的得道者升天的场景;《乐志文》中“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7]904展现的是清静无为的道家风度。这一切言论与思想或与他在齐地的游历有关。

从汉末政局来看,桓、灵时期,青徐地域郡国长官大都不畏权贵。如李膺为青州刺史时,“守令畏威明,多望风弃官”[1]2191,山阳太守翟超“没入中常侍侯览财产”,东海相黄浮“诛杀下邳令徐宣”[1]2164。灵帝党锢时期,青、徐二州不少郡国长官和名士深受其害,“青州六郡,其五有党”[1]2110。建安时期,此二州更是存有一支重要的军事力量,即后来为曹操所收、曹操死则发生兵变的青徐豪霸。这一力量“在曹操营垒中自成系统,原来为守相时不离青徐,后来迁官后仍多带青徐州郡”[12]。可以说,青、徐二州一直有以霸力抗衡中央、自成一体的政治与军事传统。仲长统游历其间,耳濡目染,自有感知,其《昌言》之《理乱篇》便对汉末政局乱象做了深刻的剖析。

相对青、徐二州而言,仲长统在并、冀一带更有声名,其过高干、交常林都发生在并州,且常林对仲长统狂生形象的评价也不应是一时所得。并、冀所在的幽并文化圈,战国时属于燕赵等诸侯国势力范围,以农耕为主的汉族与以游牧为主的少数民族错杂其间,形成彪悍强壮的个性,多以武功相尚。如上党陈龟“家世边将,便习弓马,雄于北州”[1]1692,渔阳盖延“边俗尚勇力,而延以气闻”[1]686。同时,这样一个“人民矜懻忮,好气,任侠为奸,不事农商”[13]的偏远难治地区,在西汉出现了大儒韩婴与董仲舒,在东汉出现了安平崔氏和范阳卢氏两大文化家族。“崔氏世有美才,兼以沉沦典籍,遂为儒家文林”[1]1732,以崔瑗、崔寔最为世人所知。安阳卢氏以卢植最为有名,曾师事马融,“通古今学,好研精而不守章句”[1]2113。仲长统在这样一个尚武任侠的地区游历数载,其赞为“凡为人主宜写一通,置之坐侧”[1]1725的崔寔之《政论》或是他撰述《昌言》的基本范式;其“三代不足摩,圣人未可师”[7]893的不流于俗、不守章句的学术理念也在大师卢植这里得到了有力的支撑;而其文“笔致骏发腾踔”[14],气势“踔厉震荡”的形成也可在此得以溯源。

与仲长统同在并州避乱者还有一众名士。这些名士可大致分为两派。一派是以河内常林为代表的先隐后仕者,尚有河内杨俊、王象、荀纬及太原王凌等士人。这些名士后为曹操征召入仕,后皆有政绩。另一派是以巨鹿张臶为代表的坚守不仕者。这些名士的仕、隐殊途为士人们展示了前进的两种方向。因此,游历上党的仲长统的思想也日趋两端:一方面受本土文化中的“修齐治平”理念的驱使,当曹操先后平定徐、青、冀、并四州,北方归于一统,荀彧举荐其为尚书郎时,仲长统便一改以往“每列郡命召,辄称疾不就”的姿态,欣然应命;另一方面,新地域(包括前文提到的黄老之术的发源地齐地)、士人的新动向带来的新思想使仲长统对“消摇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岂羡夫入帝王之门”[7]904的无为逍遥的生活又充满想象。

王粲由两都至襄阳,可谓由北入南;仲长统由山阳而至上党,周游在北方文化圈内。二者南北殊途,接触到不同的地域文化:王粲偏安一隅,熏染荆楚之风,情感细腻丰富,文人气质遂日渐养成;而仲长统游走青、徐、并、冀四州之间,延续甚至扩张了传统士人治国平天下的豪迈之风。

(三)终点:邺城文士与许县论者

王粲在荆州、仲长统在并冀游历时年龄小而时间长。两个文化圈的历史文化、风土人情对王粲、仲长统思想的变化与塑造当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而两人在邺、许时,年岁已长,且处于权力核心,应该说,邺、许两地客观的学术地理环境对二者影响已远不及先前荆州对王粲、并冀对仲长统的影响了。此时的人文环境更加重要。两人最终在邺、许完成了身份的裂变。这里的身份,不仅是王粲、仲长统在其时的政治身份,更多的是他们留于后世的历史背影,也是后人给予他们的最具代表意义的历史标签。

1.政治身份:邺城魏侍中与许都尚书郎

建安时期的权力中心有虚、实两地:一为汉献帝所在的许县,一为曹操所在的邺城。许县地处豫州颍川郡,距离故都洛阳、帝乡南阳不远,地理位置优越。邺城属冀州魏郡,为冀州治所。曹操在204年消灭袁绍残余势力攻克邺城,此后直至曹丕代汉都洛阳,邺城一直作为曹魏政权中心存在。

王粲在邺,始为曹操丞相掾,后迁军谋祭酒,魏建,则为侍中——长期置身曹魏集团。具体而言,其职责主要表现在顾问应对、草创朝仪与撰写诗文三个方面。

顾问应对。侍中一职常选“旧儒高德,博学渊懿”[1]3593之士以充之,而王粲以“博物多识,问无不对”入选。挚虞《决疑要注》记载有“汉末丧乱,绝无玉珮。魏侍中王粲识旧珮,始复作之”[2]598-599一事。因此,曹操每游观出入,王粲“多得骖乘”以顾问应对。

草创朝仪。“自汉末剥乱,旧章乖驰,魏初则王粲、卫觊典定众仪。”[15]王粲参与的典定礼仪制度包括“封爵制度、服珮制度与宫廷雅乐诸项”[6]。他的这些才能得益于山阳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与深厚的家学渊源,同时,滞留荆州时与名士宋忠、杜夔的交往也应大有裨益。

撰写诗文。王粲在魏,其文章获得了雅爱诗章的曹氏父子的青睐。征伐途中创作有《神女赋》《初征赋》《浮淮赋》《吊夷齐文》《征思赋》《从军诗》等;居邺创作有《太庙颂》《安世歌》《难钟荀太平论》《爵论》《七释》《阮元瑜诔》《羽猎赋》以及描摹各种植物、器物以及节气的小文如《槐赋》《柳赋》《蕤宾钟铭》《射钟铭》《刀铭》《大暑赋》等。

除去有关时局的公文类文章(如《太庙颂》《安世歌》《爵论》等),这一时期王粲诗文写作背景颇值得关注。一是奉命而作。邺城铜雀台新成之时曹操“悉将诸子登台,使各为赋”[2]557,开启邺下命题作文的先河。此后,喜好文学的曹氏兄弟更时常要求士人撰写文章。王粲的《浮淮赋》《寡妇赋》《羽猎赋》等奉曹丕之命所作,“七体”文(《七释》)则是曹植的题目。二是多与诸子如徐干、陈琳、应玚、阮瑀、杨修等同题并作,曹氏兄弟更是亲自撰述。如《神女赋》,陈琳、应玚、杨修亦作;《浮淮赋》,曹丕亦作;与王粲《初征赋》并作的有曹丕之《述征赋》、阮瑀之《纪征赋》、徐干之《序征赋》;《柳赋》有陈琳、应玚并作。如此这般,不一而足。

仲长统在许都,于尚书台处理政务,“主作文书起草”[1]3597,一度参曹操军事,后复归尚书郎。翻检史料,可发现,仲长统在尚书台时经常探讨时局、参加辩难,例如恢复肉刑的讨论。东汉中后期已有崔寔、郑玄、陈纪等人提议恢复西汉文帝所废除的肉刑,到汉末荀彧为尚书令时,“时论者多欲复肉刑”[1]2266,仲长统也持相同主张。他认为在死刑和髡、笞刑之间增设肉刑,有利于惩罚“中罪”。又有关于散斋的讨论。尚书令荀彧与台郎董遇就斋日(致斋、散斋*关于致斋、散斋,《礼记·祭义第二十四》:“致斋于内,散斋于外”;又《礼记·祭统第二十五》:“散斋七日以定之,致斋三日以斋之”。参见杨天宇:《礼记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分别在第799、830页。)逢“嘉庆之事”可否宴乐这一主题进行讨论或辩论,今存荀彧《散斋得宴乐议》一文。唐代杜佑《通典》记载:“后汉仲长统《论散斋可宴乐》。”[16]此论今已失传,但从标题可见仲长统与荀彧观点一致。此外史书还记载了关于“社所祭者何神”的辩难。汉末诸儒就句龙是社祭主神还是配神争论不休。“荀彧问仲长统以社所祭者何神也?统答所祭者土神也。侍中邓义以为不然而难之,彧令统答焉。”[7]885-886

《后汉书》记载:“统每论说古今及时俗行事,恒发愤叹息,因著论,名曰《昌言》。”[1]1646这不仅说明了仲长统发愤著书的初衷,同时也展示了当时仲长统所在的许县的“论说”风气。史书记载:“献帝颇好文学,(荀)悦与(荀)彧及少府孔融侍讲禁中,旦夕谈论。”[1]2058其中,荀悦有政论集《申鉴》,荀彧曾撰《迎驾都许议》《散斋得宴乐议》《田畴让官议》等议论之文,孔融文章体气高妙,也多以议论为主。由此可见仲长统所在的许都有不少善于谈论之人。遭逢混乱政局,为重振汉室而展开的各项讨论就更易应时而生。

与许都献帝喜与臣子旦夕谈论相类,邺城曹氏父子也好集结文人,然多以诗文唱和为主题。曹操“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2]54。曹丕、曹植兄弟更是时常召集文人聚会。众人往往“赋诗连篇章,极夜不知归。君侯多壮思,文雅纵横飞”[3]370。虽然曹丕也曾将“所著《典论》、诗赋,盖百余篇,集诸儒于肃城门内,讲论大义,侃侃无倦”[2]88,而这一切,相对于许都诸儒所论,已由严肃、迫切的政治性辩难转为轻松、明快的诗赋品评了。

2.历史标签:文学家王粲与思想家仲长统

王粲在魏,时时奉命撰文,并且多与诸子同题并作。这种组织起来的文学活动极大地促进了其时邺下文学的繁荣。可以说,此时的曹魏集团,既是随曹操四处征伐的政治、军事集团,又是可随时诗文唱和的文学团体。特别是当游宴之时,诸子“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9]66,更是利于文章写作者才情的迸发。同时,邺下文人群体同题唱和,有争奇斗艳之感,但同时也易见高下之分。曹丕就对其时诸子进行了细致分析。他认为邺下诸子“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而王粲以辞赋见长,其《登楼》《初征》《征思》等赋,“虽张(衡)、蔡(邕)不过也”[9]82-83;曹植在王粲早逝后,为其撰写诔文,盛赞其“文若春华,思若泉涌。发言可咏,下笔成篇”[9]186的天赋才华。南朝刘勰则直接将王粲位列建安七子之首,认为:“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17]自此奠定王粲在建安文人中的崇高地位。

与王粲以诗赋冠于邺城诸子不同的是,仲长统以政论获得时人赞誉。东海缪袭撰《上统〈昌言〉表》,称其“才章足继西京董、贾、刘、扬”,将其与董仲舒、贾谊、刘向、扬雄这几位文笔纵横、思想深刻的大学者并称。后世对仲长统的评价也多集中在其政治思想与哲学思想。尤在明清之际,其代表作《昌言》之《理乱篇》《损益篇》受到当时士人的高度赞誉,谓《理乱篇》“治乱安危循环反复之常理,一览较然。笔力风裁俱称”,“彻首彻尾俱是格言,而文脉更矫健”;而《损益篇》“定封建,限分田,复肉刑,中间辨析,整然有条,关系世道之文”*参见归有光:《诸子汇函》,明天启六年(1626年)序刊本。——仲长统思想家的身份不断得到强化。

至此,可做一归总:王粲写过政论,却以辞赋见长,并以文学家身份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一席之地;仲长统也写过诗文,却以一部《昌言》传世,并在思想史、哲学史上留名。两人本身气质有别:王粲,体弱,貌寝,通脱,有贵族气质,乃情多之士;仲长统,性俶傥,敢直言,不矜小节,默语无常,是狂异之生。这些气质、性格的差异是造成他们身份趋异的主观因素。从士人流动轨迹来看,王粲、仲长统原本都有建功立业的治世理想,却在进入到不同的文化圈后,心态、思想乃至身份都发生了变化。

其一,王粲的身份裂变:文学家。王粲在荆州之时,荆州牧刘表多依靠当地大族蒯良、蒯越、蔡瑁等人之谋划,王粲不得重用,仅掌管书记、奉命撰文而已;身处曹魏,与和洽、杜袭、卫觊同为侍中,虽“多得骖乘,至其见敬不及洽、袭”[2]666。曹丕谋臣吴质对这些能文之士的定位或能很恰当地概括王粲等诸子在邺下的地位,即“凡此数子,于雍容侍从,实其人也”,而一旦国家有难、边境有虞,这些文士则“非其任也”[9]308。可见,无论在荆州还是在曹魏,王粲都游离在决策圈之外。而同时,王粲又以其文字功力获得刘表、曹操的信赖。这种文章风流而政治落寞的仕途生涯,也使得王粲日益向真正的文人身份迈进。

其二,仲长统的身份裂变:思想家。仲长统,自上党至许都皆为时人异之,撰写文章以指摘时弊,且提出不少损益主张,然而又有“翱翔太清、纵意容野”之志,遂在仕途上也未有过人表现,终以《昌言》三十四篇成就其汉末最杰出的批判者地位。他延续了贾谊、晁错、王充、王符、崔寔等人的著述传统,以儒家积极入世的精神对时政展开了全面的批判,这正是儒家以道治世理念的体现。同时,他又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其《乐志文》体现了“俯仰人间、放浪形骸的逍遥意境”。“晚期仲长统则进入了玄学的殿堂”[18]。儒、道、玄思想的交杂使得仲长统成为汉末最深刻的思想家。

三、余论:汉魏之际士人流迁与身份裂变

以上只是针对王粲与仲长统的地域流动与身份变化所做的个案考察。就汉魏之际士人群体而言,他们继承传统士人游学、游宦之风,却因乱世而加速流转,是极为寻常之事,与王粲同居邺下的其他诸子在依附曹魏集团前也莫不是辗转流徙:徐干曾因世乱避地海表;陈琳一度投于冀州袁绍门下;阮瑀曾于长安师从蔡邕;邯郸淳因三辅乱而避至荆州;与仲长统同有狂生之名的祢衡“兴平中,避乱荆州。建安初,来游许下”[1]2652-2653,因狂狷性格,祢衡先被曹操遣至荆州刘表处,再被刘表送至江夏太守黄祖处,最终被黄祖绞杀,年仅二十六岁;赠书王粲的大学者蔡邕,本陈留郡圉人,在经历了为太傅胡广弟子、为司徒桥玄掾属、在东观撰《汉纪》的洛阳学宦生涯之后一度“亡命江海,远迹吴会,往来依太山羊氏,积十二年”[1]2003,最终被董卓强征至长安;亦死于长安;蔡邕之女蔡琰命运更为多舛,先嫁河东卫仲道,夫死返回故里,不久被匈奴所掳,滞留异域十余年,后被曹操重金救赎,方才返回故土;即令汉献帝本人,先继位于洛阳,后受董卓所迫迁都长安,数年后东归洛阳,月余则迁都于许,后逊位于曹丕,徙至山阳浊鹿城,终其一生。

乱世中士人的流动染上了更多的悲情色彩。同时,不断的地域流迁、不同地域的传统文化与现实政治(特别是所在地区或集团领袖人物的喜好)加速了士人身份变化的进程。学界关于汉魏之际士人思想与身份的研究多集中于士人个体意识的独立与其文学意识的自觉:周明、胡旭两位学者认为“中国古代文学的自觉时期始于东汉中后期,形成于建安时期”[19];詹福瑞先生指出“两汉文士的兴起和经生的文士化倾向,有力地推动了文学的自觉”[20];李春青先生则从“身份论”出发,指出汉魏之际知识阶层正处于“士大夫”与“文人”两种身份的激烈冲突之中[21]。从此“身份冲突论”言之,仲长统为传统儒学“士大夫”身份注入了道、玄的思想因子,由此跻身思想家行列;而王粲已然完成了由“士大夫”向“文人”身份的转变,成为这一时期文章之士的代表人物。

回到本文的开始,汉代士人一直处于流动不居的状态,他们受通经致用、学优则仕思想的影响,游走在京师、郡国、乡里之间。在太平时代,此种流动是有序的、缓慢的,然而在乱世中,士人流徙各地,面临更多压力,感受不同文化的夹击。他们在周流四方之时不断地建构观念,刷新思想,书写篇章,并完成了各自身份的最后塑造,留给后人的是一个个痛苦、低徊而又清醒、深刻的全面自觉者形象。

[1]范晔.后汉书[M].李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5.

[2]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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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缪钺.读史存稿[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3:118.

[5]王晓毅.儒释道与魏晋玄学形成[M].北京:中华书局,2003:83-84.

[6]景蜀慧.王粲典定朝仪与其家世学术背景考述[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4):92-101.

[7]严可均.全后汉文[M].许振生,审订.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8]沈玉成.王粲评传[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3:228.

[9]严可均.全三国文[M].马志伟,审订.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10]钟嵘.诗品集注[M].曹旭,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117.

[11]班固.汉书[M].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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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3:32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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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329.

[16]杜佑.通典[M].北京:中华书局,1988:3756.

[17]刘勰.文心雕龙注释[M].周振甫,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04.

[18]杨霞.论仲长统儒、道、玄思想的交杂与转化[J].南京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8,8(1):18-20.

[19]周明,胡旭.关于“文学自觉时代”的再认识[J].江苏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19(5):77-82.

[20]詹福瑞.文士、经生的文士化与文学的自觉[J].河北学刊,1998(4):84-89.

[21]李春青.在“文人”与“士大夫”之间——略论中国古代知识阶层的身份冲突[J].船山学刊,2013(3):74-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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