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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域外小说”回归“中国叙事”
——巴金短篇小说《将军》文本意义再审视

2018-03-18

关键词:白俄巴金将军

杨 慧

1933年10月,以“世界性”风格著称于中国文坛的青年作家巴金,*参见中国文艺年鉴社编:《一九三二年中国文坛鸟瞰》,《中国文艺年鉴第一回》,上海:现代书局,1932年,第17-18页。完成了又一部以外国人——白俄为主人公的短篇小说《将军》,并在次年元旦发表于他参与创刊的《文学季刊》,*余一(巴金):《将军》,《文学季刊》第1卷第1期,1934年1月1日,第54-60页。稍加修改之后,这篇小说又被收入其1934年8月出版的同名短篇小说集。如果考虑到巴金此前创作的以《俄罗斯十女杰》和短篇小说集《复仇》为代表的一系列外国主人公作品,特别是那些“成为一种完整意义上文学创作”的“域外小说”,*陈思和:《巴金的域外小说》,《文学自由谈》1992年第1期,第40页。《将军》的问世似乎只是这一“外国故事”文学谱系波澜不惊的延续。*1936年初,曾有评论者撰文指出,《将军》是一部“把眼光放过国界”的“同情”之作,而此前“巴金先生有许多用外国故事来写的小说”,其主题亦在于此。参见自珍:《论巴金的短篇小说》,《国闻周报》第13卷第11期,1936年3月23日,第30页。或许正因为一直荫蔽在“域外小说”的丛林之中,《将军》长期以来并未受到巴金研究者的重视。然而,如果将这部小说放置于上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普罗/左翼文学的“白俄叙事”的历史脉络当中,其独特价值与重要意义将会得以彰显。本文即以巴金的《将军》为研究对象,重新审视此一白俄叙事的建构过程,进而探讨巴金的思想形塑与文学转向,以及巴金与左翼文学的深层关系。

一、“域外小说”创作的积淀与瓶颈

检视上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普罗/左翼文学的白俄叙事,其白俄主人公大都是贵族出身,曾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却在流亡的沦落中面临着人生抉择。蒋光慈的《丽莎的哀怨》(1929)、钱杏邨的《那个罗索的女人》(1929)、冯乃超的《断片》(1929)、殷夫的《音乐会的晚上》(1929)、菀尔的《祖国》(1930),以及丁玲的《诗人》(1932)等小说无不如此。而这样的身份设置,固然可以彰显涤荡反动统治的革命伟力,*参见拙文《越界与革命——重读蒋光慈〈丽莎的哀怨〉中的丽莎形象》,《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第94页。但也给文本带来了某种模式化的叙事风险,甚至因为过度强调“制造敌人”的革命话语,使得文本理应具有的复调性受到压制。*参见拙文《真实的幻象——略论中国普罗小说中的白俄叙事》,《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第122页。

在此背景之下,巴金的《将军》可谓独树一帜。因为这篇作品彻底摒弃了此类题材小说中常见的传奇性,跳脱了“制造敌人”或“想象贵族”的叙事窠臼,完成了一个相当扎实的白俄“普通人”的故事讲述。在小说中,主人公费多·诺维科夫虽然自称“将军”,但其高贵的身份却是由“幻想”得来,追溯起来他不过是一个来历清楚、乏善可陈的小人物:他原是除伯次奎将军(亲王)的卫兵,后因勇拦惊马救主有功而被提拔为中尉,他的妻子也不过是“一个小军官的女儿”,两人在彼得堡过着殷实但绝对谈不上富贵的日子,“不过偶尔喝着香槟”而已。由此可见,诺维科夫对于自己往昔“将军”生活的反复讲述不仅来自“怀旧”的情感,更是源于虚假的编造。

巴金能够超越当时白俄叙事的窠臼,离不开其“域外小说”创作的文学积淀。对于巴金而言,他的“域外小说” 绝非旨在猎奇的“异国情调”,而是其介入革命的特殊方式。正如有学者所论,早在1927至1928年留法期间,巴金就在人道主义基础之上接受了“异域的新鲜感受、法国式的浪漫主义、国际化的左翼政治视野以及流行于欧洲的无政府主义思潮”,建构了自己“带有国际主义倾向的文学视野”。*吴晓东:《巴黎情境与巴金的国际主义视景》,《读书》2013年第1期,第118页。据说早年的巴金常以其所敬爱的文学大师罗曼·罗兰的“国家太小,人类才是我们的主旨” 这句名言自勉,*参见O.Brière,S. J.:《巴金:一位现代中国小说家——一个法国人的巴金论》,简正译,《万象》1943年第3卷第5期,第32页。因而,当他带着人道主义关怀和国际主义视野,沿着“域外小说”的文学轨迹进入白俄叙事时,其严肃与自信便展露无遗。

不过,巴金的那些“域外小说”虽然写出了“生活背景的真实”和“作家主观情绪的真实”,*陈思和:《巴金的域外小说》,《文学自由谈》1992年第1期,第41页。却也不自觉地将作家本人疏离于祖国和人民的“域外”。事实上,早在1932年9月,施蛰存就曾针对巴金此类“取材上的cosmopolitanism”(即世界性/世界主义)尖锐地指出,“巴金先生要写人类的痛苦,却放过了自己(自己国人)切身所感到的痛苦,而只搬演了一些和国人痛痒不相关的故事,其动人的力量自然要蒙着一重阻碍”,如此类乎“翻译”的“搬演”正暴露出巴金在取材上“缺乏独到的体验与观察”。*施蛰存:《〈复仇〉》,《现代》第1卷第5期,1932年9月1日,第728-730页。两年之后,另一位评论者也认为,巴金因为“对于国内的现实比较接近的少,而只得用外国地方作为故事发生发展底场所”。*江蓠:《〈文学〉化雪的日子》,《京报·诗剧文》1934年10月27日,第10版。1958年,巴金亦在文章中坦言,自己当年学习屠格涅夫而采用第一人称讲述“外国故事”的初衷,就是“因为自己知道的实在有限”,以此规避与现实生活的隔阂。*巴金:《谈我的短篇小说》,《人民文学》1958年第6期,第18页。

比之于此类“外国故事”的“搬演”,巴金以《灭亡》《新生》和《家》为代表的一系列“中国故事”显然更具原创性,它们为中国现代文学贡献了“具有激烈的‘安那其’色彩的青少年革命知识者的系列群像”。*唐金海:《近百年文学大师论——兼论巴金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上的原创性和杰出贡献》,《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第187页。不过,这些“中国故事”重在对革命事业的鼓吹或个人悲哀的倾诉,*参见巴金:《〈灭亡〉作者底自白》,《开明》第22期,1930年4月1日,第6-9页。缺乏艺术上的节制。因而纵有革命激情,亦难维持《家》那般的情感冲击力,以至于某些作品显得真诚有余而真实不足,甚至让读者产生一种读《圣经》般“可望而不可及的态度”。*自珍:《论巴金的短篇小说》,《国闻周报》第13卷第11期,1936年3月23日,第27页。

回到历史语境,年青的巴金凭借长篇小说《灭亡》和《家》的大获成功,已经成为“五卅以后最主要的作家”之一,不过作为“无政府主义的信徒”,他“对革命的理解与左翼作家不同”。*参见李奎德:《现代中国文坛鸟瞰》,《细流》第3期,1934年7月15日,第6页。作为学习西方革命传统的产物,中国广义的左翼文学阵营包括主张空想社会主义、科学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作家,巴金自然在内。(参见张纯厚:《论西方左翼思想的三次高潮》,《文史哲》2014年第1期,第151-152页)而中国狭义的左翼文学阵营,特指围绕1930年3月成立的“左联”由不同层次作家所组成的文学派别。(参见王富仁:《关于左翼文学的几个问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年第1期,第23-24页)本文在狭义上使用“左翼文学”概念。出于无政府主义“排斥一切专政”的激进立场,*参见芾甘(巴金):《无政府主义的阶级性》,《民钟》第16期,1926年12月15日,第11页。巴金反对“十月革命”后布尔什维克清洗“无政府主义者及其他各派的社会主义者”的行为,*参见芾甘(巴金):《“欠夹”——布尔雪维克的利刀》,《民钟》第10期,1925年1月1日,第14页。并对当时追随苏联革命道路的中国共产党颇有误解。*参见吴定宇:《巴金与无政府主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4年第3期,第135页。因而,普罗/左翼批评家对于这位成绩斐然的新兴作家抱持相当严厉的批判态度。刚果伦就曾将巴金归入“资产阶级文坛”,斥责《灭亡》为“虚无主义的个人主义者的创作”。*刚果伦:《一九二九年中国文坛的回顾》,《现代小说》第3卷第3期,1929年12月15日,第181页。钱杏邨也认为巴金虽然“写作甚多”,但却“并无新意”。*钱杏邨:《一九三一年中国文坛的回顾》,《北斗》第2卷第1期,1932年1月20日,第19页。

在彼时普罗/左翼文学阵营对于巴金的尖锐批评中,胡风的看法无疑最具学理的深度。在他看来,巴金的《罪与罚》和《海底梦》这两部小说最大的缺点就是缺少“现实性”,流于“人道主义安那其主义的观点观念地发挥”。*谷非(胡风):《粉饰、歪曲,铁一般的事实》,吉明学、孙露茜编:《三十年代“文艺自由论辩”资料》,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264页。原载《文学月报》5-6期合刊,1932年12月15日。针对巴金一向坚持的无政府主义思想,胡风在其1932年底发表的《关于现实与现象的问题及其他》一文中特别指出,如果巴金能够“比现在更深地从现实生活出发”,并且“始终保持严肃的创作态度”,那么“总有一天他会改变他底立场”。*谷非(胡风):《关于现实与现象的问题及其他》,吉明学、孙露茜编:《三十年代“文艺自由论辩”资料》,第487-488页。原载《文艺》第1卷第1期,1932年10月15日。而在发表于1933年的一篇回应文章中,巴金虽不认可胡风从“一个政治纲领的模子”出发的评价标准,却也坦言自己常常为“小资产阶级的生活环境所限制”,所以在创作中“常常无意地流露了小资产阶级的意识”,并将“接近”真正革命的“无产阶级”,作为克服自身思想局限的方法。*巴金:《我的自辩》,《现代》第2卷第5期,1933年3月1日,第706-708页。

由上述可知,在创作《将军》之前,年轻的巴金正面临着创作的瓶颈。这位早慧的作家如果要走向艺术成熟,就必须如卡尔维诺所言,斩断以“道听途说”和“自说自话”方式不断“劫掠”自身经验的叙述脐带,并且突破对于个人经验的简单重述,转而完成其揭示“将来未知的一步跳跃”。*伊塔洛·卡尔维诺:《短篇小说集》上,马小漠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序言,第3-6页。借用茨威格对巴西作家的分析,巴金要想成为一位真正的“中国”新文学作家,他就必须摆脱对于“欧洲模式”的模仿,而要像“英国的狄更斯或者法国的都德”那样,“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刻画自己的祖国与人民”。*茨威格:《巴西:未来之国》,樊星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31页。而如果说巴金1933年问世的小说《萌芽》,虽然已经显现出作家“从浪漫主义的作风,渐渐的走上现实主义的道程上去”,但是在彼时左翼批评家心目中还只是一个“难得”的“例外”,*参见王淑明:《萌芽》书评,《文学季刊》第1卷第3期,1934年7月1日,第373、370页。那么《将军》则是一部备受瞩目的“改变”之作。

二、“反帝”意识与“将军”的诞生

早在《将军》发表之初,茅盾就在《读〈文学季刊〉创刊号》一文中称赞道:“单看题目,总以为这一篇不是描写抗日将军,或者就是描写内战将军了。那知大大不然。这原来写的是流落在哈尔滨的冒牌将军的白俄而已。作者一枝笔也是很好的,把这位自封将军的流落者写得可笑也复可怜,甚至写他靠老婆卖淫来过活;自有‘将军’两字以来,从没有这样倒霉过。”*仲方(茅盾):《读〈文学季刊〉创刊号》,《申报·自由谈》1934年2月1日,第5版。不过,茅盾此处对于《将军》故事背景的理解有误,小说中白俄主人公流落的城市并非巴金颇为陌生的哈尔滨,而是其自19岁(1923年)起就生活于此的第二故乡上海。*1939年巴金撰文指出,镶嵌在《将军》中的“黑土的故事”发生在“上海”的某个“咖啡馆”。由此推断,《将军》以上海为故事背景。参见巴金:《黑土——回忆之一》,《宇宙风》第80期,1939年6月16日,第346页。值得注意的是,《读〈文学季刊〉创刊号》一文的未删节版还刊登在1934年4月的《文学》杂志上。茅盾特别强调,“描写这些‘特种人’的小说,我们也见看过几篇,然而往往把主人公怀旧的心情写成了感伤,弄得浅薄无味”,而《将军》则以“圆熟的技巧”写出了 “无聊的幻想”,因而是“一篇成功的作品”。*惕若(茅盾):《〈文学季刊〉创刊号》,《文学》第2卷第2期,1934年2月1日,第361-362页。如其所述,茅盾本人对白俄问题关注已久。早在1931年,他就曾指认“民族主义文学”的代表作《陇海线上》“招供”了“中央军”雇佣“白俄人来残杀中国人的把戏”。*石崩(茅盾):《〈黄人之血〉及其他》,《文学导报》第1卷第5期,1931年9月28日,第13页。而在193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子夜》中,他更是描绘了一处由“几个白俄的亡命客”所创办的丽娃丽妲村,以此将白俄标定为腐朽没落的反革命符码。*茅盾的《子夜》为上海开明书店于1933年2月初版发行。小说中的丽娃丽妲村是李玉亭、杜新箨之流实现“醇酒妇人,莫问明天”人生观的醉生梦死之地,也是“四小姐”在《太上感应篇》之外的另一个逃遁之所。参见茅盾:《子夜》,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226、452、456页。而正因为对于白俄问题有着颇为深入的理解,茅盾才对文坛那些“浅薄无味”的白俄叙事很不满意。相比之下,巴金则超越了庸常的道德评价与简单的阶级审判,别开生面地写出了这位白俄流亡者的“幻想”。

柴油机经过8h的磨合,Rz减少了,理论上其闭口间隙扩大了0.03mm,实际上对第一道环的闭口间隙进行检测,其间隙都在0.4mm以上,达到了(1)式计算所得的最小间隙标准。随着柴油机磨合的继续,平均磨损率会进一步降低,达到稳定期后,闭口间隙最后趋于稳定[6]。

茅盾对《将军》的推重并不止于此。1934年,鲁迅和茅盾——中国左翼文学的精神领袖与领军人物合作选编了一本中国现代作家短篇小说集《草鞋脚》,原计划交由美国人伊罗生(Harold Robert Issacs)在国外出版,以此向世界发出中国进步作家的声音。正因为此,鲁迅和茅盾尽心尽力地展开选编工作,入选篇目亦由两人研究决定。*参见《鲁迅、茅盾编选〈草鞋脚〉的文献·关于编选〈草鞋脚〉的一点说明》,葛正慧、孔海珠、卢调文辑注:《中国现代文艺资料丛刊》第五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208-209页。最终巴金的《将军》与郁达夫的《迟桂花》、冰心的《冬儿姑娘》、魏金枝的《制服》、茅盾的《大泽乡》一起,被列入该书的“其他”组别。*参见《鲁迅、茅盾编选〈草鞋脚〉的文献·〈草鞋脚〉分类选目》,葛正慧、孔海珠、卢调文辑注:《中国现代文艺资料丛刊》第五辑,第194-198页。茅盾在其经与鲁迅商议后执笔的《拟选小说及其作者评介》一文中,共介绍了七位作家,其中对于巴金的评介如下:

《将军》作者巴金是一个安那其主义者,可是近来他的作品渐少安那其主义的色彩,而走向realism了。他是青年学生——尤其是中学生爱读的作家。他的作品有长篇小说《灭亡》,《雨》,短篇小说集《萌芽》等等七八种。《灭亡》是他的处女作。最近他的《灭亡》和《萌芽》都被禁止发卖,因为这两本书里都讽刺国民党。《将军》是他的近作,登在北平出版的《文学季刊》,一个自由主义的刊物,一九三四年一月出世。*鲁迅、茅盾:《拟选小说及作者简介》, 葛正慧、孔海珠、卢调文辑注:《中国现代文艺资料丛刊》第五辑,第198页。《萌芽》应为长篇小说,上海现代书局1933年8月初版。而从这一误记可见,此书在当时并未受到鲁、茅二人的深入关注。

从这段简短的介绍中可见,在鲁迅和茅盾看来,作为反对国民党专制统治的革命作家,巴金终于通过以《将军》为代表的“近作”告别了无政府主义思想,走上了“现实主义”的道路,实现了与中国左翼文学的交会。

那么,巴金此一深为鲁迅和茅盾激赏的转向及其与左翼文学的交会,又是如何实现的呢?回顾小说中“将军”幻想产生的过程,“普通人”诺维科夫将其白俄酒友口中的玩笑升格为“真正”的“将军”,除了酒精的麻醉以及对于旧日生活的追怀,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感觉到了那个中国侍者的“真正相信”,进而激发出其内心潜藏的帝国主义情绪。而归根结底,正是在对中国(包括中国狗、中国天气、中国侍者、中国将军)的极端蔑视中,诺维科夫反证了自己的“将军”身份。小说中,诺维科夫在饱受同为白人的美国水兵凌辱之后,仍然高扬“肤色”这一帝国主义者的身份识别标志物。*参见伊曼努尔·华勒斯坦:《历史资本主义》,路爱国、丁浩金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46页。因而,与其说诺维科夫的“幻想”缘于一个异国流浪者的自欺,倒不如说是发自一个帝国主义者的顽固。而这一“幻想”的建构还有一个重要的助力——中国侍者的“真正相信”。小说中的中国侍者“肥胖”“愚笨”,有着“粗糙的声音”和“难看”的“肥脸”,从这些明显带有负面评价的叙述话语中不难看出,巴金对其充满厌恶,而这种厌恶实际蕴含了深刻的批判,因为正是这位中国侍者,不仅与诺维科夫“分享”了艳羡剥削阶级权力宰制的将军“幻想”,而且为这一幻想添加了“洋奴”的半殖民地特色。

以亲王除伯次奎将军为偶像的前沙俄中尉诺维科夫,曾经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帝国主义者,但如今却流落异国,不得不退出帝国主义者侵略和扩张的权力体系。然而,即便身处被侮辱被损害的弱势地位,因为与欧美帝国主义者同为 “白人”,他却“天然”地分享了一份种族优越感,并且狐假虎威地在某些中国洋奴身上得到了有效验证。诺维科夫的“幻想”本身虽然是虚假的编造,但却深刻揭示出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运行轨迹,以及上海这一半殖民地空间的权力秩序。因而,巴金对这一“幻想”的设置具有巨大的自我消解的力量:一个实际上连普通人生活尚且无法求得的白俄流亡者,一个靠着妻子卖淫为生的醉鬼,竟然在遥远的异国“成为”一个“将军”,进而可以在彼时的白俄叙事中获得高贵出身。而正是通过其白俄主人公诺维科夫的“幻想”,巴金完成了一次棱角分明的反帝叙事,由此切入了普罗/左翼文学白俄题材小说的批判主题,进而获得了左翼文学阵营的高度关注。

如果说《将军》中落魄于上海的诺维科夫是一位冒牌将军,那么流亡法国的彼特留拉(с. в. петлюра)则是历史场景中的一位正牌将军。这位流亡法国的白俄将军是乌克兰“坡格隆”(Pogrom)事件——帝俄时代“专门屠杀犹太人的运动”的元凶之一。*参见巴金:《海底梦·前篇》,《现代》第1卷1期,1932年5月1日,第93页。1927年,彼特留拉在巴黎被俄国犹太革命者席瓦次巴德开枪击毙,而后者在法国进步力量的呼吁之下在当年12月26日被法庭宣判无罪。当时身在法国的巴金热切支持这一革命事件,并在日后将之文本化为《复仇》和《海底梦》的小说情节。*参见巴金:《关于〈海的梦〉》,《巴金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第20卷,第606页。而触发巴金在文学中重述这一革命事件的动机,则是其在1930年代初的上海租界仍然“感到坡格隆时代犹太人所感到过的悲哀”。*巴金:《作者的自剖》,《现代》第1卷第6期, 1932年10月1日,第864页。显然,巴金是在上海这一半殖民地空间中,从一个中国人的切身体验出发,重新“发现”了彼特留拉将军。就此而言,真、假将军都是帝国主义的符码,同样折射出巴金强烈的反帝意识。不过,“假”将军诺维科夫已经深深嵌入了中国社会,有着远超彼特留拉的现实意义。

追溯起来,巴金这种敏感而深刻的反帝意识,当与其“作为中国人不止一次地遭受人们的白眼”的海外经历有关,*巴金:《谈〈新生〉及其它》,《巴金全集》,第20卷,第397页。不过更深层的原因还是民族危机带给他的震撼。经过五卅运动的洗礼,巴金已经认清“无政府主义革命必须把反帝任务放在首位”。*艾晓明:《青年巴金及其文学视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0页。而在1928年底回国之后,巴金先后经历“九一八”和“一二八”的国难,尤其是在后一场灾难中,他不仅险些遭受“日兵的枪刺”,自己心血所系的《新生》书稿更是毁于日军的炮火。*参见巴金:《写作生活的回顾》,《新时代》第4卷第2期,1933年3月1日,第83页。1932年7月,巴金以复仇和挑战的精神重写了《新生》,用这座“帝国主义的炸弹所不能够毁灭”的“纪念碑”“来证明东方侵略者底暴行”。*巴金:《自序(二)》,《新生》,上海:开明书店,1933年,第6页。在这部“重生”的小说中有这样一个场景:挣扎在苦闷心境中的主人公李冷来到上海的某个公园消磨时光,却看见“一个穿蓝制服的西洋人,正抚着他底八字胡在微笑。另外一个穿黄制服的中国人带着愚蠢的微笑在旁边恭敬地侍候着。那个西洋人经过两个穿湖绉长袍青缎鞋的粉脸瘦汉子底旁边,投了一瞥轻蔑的眼光在他们底脸上,接着发出一声粗笑”。*巴金:《新生》,第133页。这位流露着“轻蔑”目光的西洋人及其“带着愚蠢的微笑”的中国仆人,显然与《将军》中的诺维科夫和中国侍者有着深刻的思想关联。而正是通过对此类洋奴人物的深刻批判,巴金建构了自己这一时期“反帝”的文学主题。*据巴金自述,1931年9月发表于《小说月报》第22卷第9期的短篇小说《狗》是“自己比较满意”的一篇“反帝”小说,而其题材则来自他在北四川路上亲眼目睹的一次外国水手酗酒逞凶事件。参见巴金:《谈我的短篇小说》,《巴金全集》,第20卷,第517-519页。

三、“牺牲”精神与“黑土”的故事

基于共同的“反帝”主题,《将军》与普罗/左翼文学的白俄叙事实现了交会。然而,两者在小说主人公归国动机设置上的差异,又深刻揭示出彼此迥然不同的政治立场与价值取向。普罗/左翼文学的白俄主人公强调无产阶级意识的生长,*殷夫的《音乐会的晚上》与菀尔的《“祖国”》可谓此类小说之代表。而诺维科夫的思想转向则与俄罗斯的“黑土”密切相关。

小说中,诺维科夫的“将军”幻想只能存活于其经常买醉的小咖啡店,而一旦“从那咖啡店出来,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身上,就像把将军的官衔被人革掉了似的,他的骄傲便马上飞起了”。对于挣扎在流亡困境中的诺维科夫而言,那位倾听并相信他述说的中国侍者就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为了获得任由“幻想”牵引的快感,诺维科夫甚至不得不忍受这位倾听者的市侩习气,直到这个中国侍者无法理解白俄客人对着一小袋从祖国带来的黑土垂泪,才让诺维科夫从这种廉价的“相信”中惊醒,发现了一直被幻想笼罩着的真实自我,从而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回归祖国。正是“俄罗斯母亲”的召唤在终极意义上实现了小说情节的翻转。*在1934年8月问世的小说集《将军》中,巴金在“他把土都带了出国!这个人真傻!”后面另起一段添加了“那黑土一粒一粒、一堆一堆在他的眼前伸展出去,成了一片无垠的大草原,沉默的,坚强的,连续不断的,孕育着一切的。在那上面动着无数的黑影,沉默的,坚强的,劳苦的……这一切都是他的眼睛所熟习的。他不觉感动地说了”等等文字,显而易见,这段添加更加突出了“黑土”在俄罗斯文化中的重要意义。参见余一(巴金):《将军》,上海:生活书店,1934年,第330页。

在1939年问世的一篇散文中,巴金再次解读了这个嵌入在《将军》当中的“黑土故事”。据巴金回忆,这是他留法期间一个朋友讲述的发生在巴黎一家俄国咖啡馆里的“真实的故事”,而他本人“也在一本法国电影里见到和这类似的场面”。不过这些“前文本”只为巴金提供了素材,照亮素材的则是他对俄国文化的理解。在巴金看来,“对着黑土垂泪,这不仅是普通怀乡病的表现,这里面应该含着深的悒郁和希望”。而所谓“悒郁和希望”的提法,出自丹麦文学批评家佐治·布朗德斯(G.Brandes,今译勃兰兑斯)在《俄罗斯印象记》一书结尾处对俄罗斯黑土原野的深情描述。*参见巴金:《黑土——回忆之一》,《宇宙风》第80期,1939年6月16日,第346页。关于“黑土”故事的出处暂不可考,不过它的确在法国流传久远,并曾引发中国留学生的共鸣。1981年,著名画家吴冠中在巴黎与三十年前的留法老同学熊秉明晤谈,后者有感于两人当年在归国问题上的不同选择,特别讲述了这一“黑土”故事,其中言及“几个白俄每隔一时期便相叙于某咖啡店,坐下后先打开一包俄国的黑土,大家对着黑土默默喝黑色的咖啡”等等。参见吴冠中:《永无坦途:吴冠中自述》,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15年,第175页。

那么,“黑土”与“俄罗斯母亲”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思想渊源呢?晚年巴金在回忆自己文学道路中的俄罗斯因素时,特别将赫尔岑列在对其而言最重要的四位俄国老师之首。*参见巴金:《文学生活五十年》,《巴金全集》,第20卷,第562页。事实上,阅读赫尔岑的《往事与回忆》正是巴金写作《灭亡》之前重要的思想准备。*参见巴金:《谈〈灭亡〉》,《巴金全集》,第20卷,第392页。赫尔岑对于俄罗斯因广袤空间而形塑的独特民族精神有着深刻的自觉,并且他对西欧人在“国土空间的狭小规模”挤压下所产生的精于计算的“小市民习气”非常蔑视。*参见别尔嘉耶夫:《论空间对俄罗斯灵魂的统治》,汪建钊编选:《别尔嘉耶夫集》,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年,第40页。巴金在1931年撰文指出,赫尔岑曾经提出“土地与自由”的革命口号,认为俄国的社会基础在于带有原始共产主义色彩的农民公社——密尔(Mir)制度,若使之与“个人之自由相调和”,那么俄罗斯将“不经资本主义而跳到社会主义”。*一切(巴金):《赫尔岑论》,《时代前》1931年第1卷第3期,第55-56页。正如以赛亚·柏林所论,“赫尔岑深信俄国的农民公社是一种‘避雷针’,因为他相信俄国农民起码尚未感染欧洲无产阶级与欧洲资产阶级那些扭曲人性的都市恶习”。*以赛亚·伯林:《俄国思想家》,彭淮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241页。而在20世纪著名的俄罗斯思想家别尔嘉耶夫看来,俄罗斯广袤的空间“本身就是俄罗斯命运的内在的、精神的事实”,由此构成了“俄罗斯灵魂的地理学”。*参见别尔嘉耶夫:《俄罗斯灵魂》,汪建钊编选:《别尔嘉耶夫集》,第7-26页。尽管别尔嘉耶夫批评旷野对俄罗斯灵魂的统治导致了“俄罗斯的惰性、满不在乎、缺乏首创精神、责任感薄弱”,但他同时也强调,“俄罗斯的灵魂地理学”塑造了一系列的民族美德,比如温顺、牺牲精神以及灵魂的无限敞开。*别尔嘉耶夫:《论空间对俄罗斯灵魂的统治》,汪建钊编选:《别尔嘉耶夫集》,第40页。

对于所谓“俄罗斯灵魂的地理学”,年轻的巴金在写作《将军》时或许未必有着深刻的理性认识,但是通过研读以赫尔岑为代表的俄国思想家著作,巴金对于以“黑土”为表征的俄罗斯文化无疑有着深入的理解,并产生思想共鸣。追溯起来,巴金其实是带着无政府主义的“前理解”走进了俄国文化,而无政府主义最为吸引巴金之处,恰是其强烈的牺牲精神。*参见巴金:《我的几个先生》,《中流》第1卷第2期,1936年9月20日,第100页。

回到小说的叙述逻辑,当诺维科夫为了妻子安娜义无反顾地选择回国,在其重拾牺牲精神之际,他便在思想上回归了以“黑土”为表征的俄罗斯文化母体,并且获得了人道意义上的存在合法性。正因为此,较之于其他普罗/左翼小说白俄主人公强烈的悔罪意识,诺维科夫的回国决定显然理直气壮:“现在我们不是仇敌了,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将军》中的这句话及其所在的段落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的《巴金文集》第8卷中被改为:“我现在明白了。……我们都是一家的人。你们看,我在这里受着怎样的践踏,受着怎样的侮辱啊!”并且删去了1934年《文学季刊》版本中此段之前诺维科夫抱怨布尔什维克的文字:“‘就是你们,你们把我害到这样!’他把脚用力踏在光滑的柏油马路上,像在践踏他的敌人,他就愤愤地骂起来。这话不是对那个中国侍者说的,却是对那些人说的。他想那些人给他的苦痛已经是很多的了。”而替之以如此一抹乡愁:“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里掉下几滴泪水来。”(第190页)删改主人公理直气壮的回国动机以及隐含其中的对于苏联政治体制的异见,而代之以主人公渴望回归祖国的游子情怀,这种做法或许与当时“一边倒”的亲苏政治氛围有关。他确信自己在经历了“也在受着践踏,受着侮辱”的流亡生活之后,有资格作为一个洗尽政治铅华的俄罗斯游子回归祖国。然而,正如小说那开放式的结尾所暗示的,不管流落异国街头的诺维科夫是陷入沉睡抑或死去,他的这个“回家”梦想都是既无处安放又无人理解。诺维科夫的妻子安娜则代表着另一种牺牲精神——为了维持家庭生计而沦为妓女。安娜不仅美丽忠贞,而且对现实有清醒的认识,她与左翼文学中的另两位白俄妻子——钱杏邨《那个罗索的女人》中淫荡无耻的“玛露莎”以及丁玲《诗人》中贪婪自私的“安尼”有着天壤之别。而巴金之所以将这位追随丈夫流徙万里的俄国女人塑造得如此正面,离不开俄罗斯文学中那些堪称“俄罗斯母亲”的女性形象的感召。*在写作于1935年5月的一篇文章中,巴金自述其早在留法期间,就曾“带了感激的眼泪来写”俄国女革命家苏菲亚·柏洛夫斯加亚的传记,由此理解了屠格涅夫笔下的女主人公为何“总是比男主人公强”,并且对赫尔岑笔下“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姊妹们的勇敢的行为”敬佩不已。而考究起来,就连《将军》中那位曾被诺维科夫视为偶像的除伯次奎将军之名,很可能也是缘于巴金通过阅读尼克拉索夫的长诗《俄罗斯女人》而得来的“俄国知识”。据巴金回忆,最晚在1928年以前,他就读过尼氏的这首歌颂并铭记了“跟着丈夫到西伯利亚矿坑去的除伯次奎王妃”的长诗。参见巴金:《在门槛上——回忆录之一》,《水星》第2卷第3期,1935年6月10日,第224页。

巴金的《将军》正是借由“黑土”的故事,不仅为其白俄主人公找到了抛弃幻想和回归祖国的契机,而且使其重拾“牺牲精神”,迸发出人性的光辉。尤为重要的是,借此故事的讲述,巴金进一步扬弃了无政府主义思想,重新发现了积淀在国家和民族意识之中的历史内容与真实情感,从而在文学道路上深度回归“中国”。就此而言,这是一个包含着人物形象和作家自身“双重回归”的精彩故事。

结 语

青少年时代的巴金,深受俄国无政府主义革命家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的影响,而两者首要的革命目标就是推翻沙皇的专制统治。*参见芾甘(巴金):《无政府主义的阶级性》,《民钟》第16期,1926年12月15日,第11页。因而,沿着革命的脉络,我们不难理解《将军》对于堕落与自欺的诺维科夫——这一沙俄历史残留物的严厉批判。不过,这种严厉批判却一直恪守着人道主义的根本原则,用巴金在《新生》中引用过的费尔巴哈名言来讲,就是“人对于人是至高的存在”。*巴金:《新生》,第19页。正因为此,《将军》完成了一个充满牺牲精神和人性光辉的革命叙事。

《将军》因其主题和篇幅等具体因素的限制,我们不必在巴金漫长的文学历程中过分夸大它的地位,但却有理由相信,这个文本与巴金作为一位“中国作家”独特的主体性生成之间有着密切关联。《将军》的诞生,昭示着巴金找到了理解和叙述中国的态度与方法,他在秉持国际主义立场的同时,告别了遥远飘逸的异域背景和缺乏控制的情绪铺陈,*在《将军》集所收录的10篇小说中,只有《在门槛上》和《将军》是“外国故事”,而巴金上一部短篇小说集《复仇》共收录14篇小说,其中有12篇完全是欧洲人物,只有《亚丽安娜》和《初恋》使用了“中国人”叙述视角,但故事背景仍是欧洲。两相比较,可见《将军》集在取材上“回归”中国的态势非常明显。而此后巴金虽仍有少量“外国故事”问世,但已“显示出与早期同类小说相比所殊见的现实人生气息和形象饱满的风采”。参见艾晓明:《青年巴金及其文学视界》,第140页。借用别林斯基的说法,转而致力于触摸本民族“内部生活”之“最隐蔽的深处和脉搏”。*别林斯基:《文学的幻想》,《文学论文选》,满涛、辛未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第9页。也正是在此意义上,巴金经由《将军》实现了与中国左翼文学的交会,而这不仅促进了巴金自身的文学蜕变,也为左翼文学注入了更为深刻的人道主义思想。重新审视并剖析此一将军“幻想”的生产,我们可以发现巴金的思想形塑与文学转向的生动历程,以及中国现代文学革命话语的多重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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