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南宋史家对先秦史书编撰的讨论

2018-03-18施建雄马珂

关键词:古史太史公世家

施建雄,马珂

(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陕西西安 710119)

黄震是中国南宋时期著名的史学家。宋度宗时,曾为史馆检阅,参与修订宁宗、理宗两朝《国史》《实录》。著有《黄氏日抄》一百卷,此书是黄震的读书随笔札记,内容系统丰富,而且在诸多领域发前人之所未发。就历史编撰的内容而言,黄震不仅撰有《古今纪要》,而且其《黄氏日抄》列有专章探讨包括《史记》在内的各部史书的成就。就先秦史而论,《黄氏日抄》中除了探讨《史记》先秦部分编纂的内容较为集中之外,考订《春秋经》的篇章更多,之中也涉及到历史编撰的认识,因此他对《春秋》褒贬思想和“凡例说”的批判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除此之外还有对《汲冢周书》及《左传》《国语》《大事记》等书编撰得失的评价。更加引人注目的是,黄震在《黄氏日抄》第五十一卷中将《古史》与《史记》专门进行比较,通过二书编撰的优劣得失来总结宋代先秦史编纂的经验和教训,为后来研究相关问题提供了重要价值。

一、褒扬《史记》先秦史部分的采撰与体例设置

黄震于《黄氏日抄》卷四十六“读史”部分就《史记》的编纂成就作了系统评价,一定程度上肯定司马迁在史学上的贡献以及在史学史上不可逾越的历史地位。鉴于对历史记载考实的基本态度,黄震对《史记》先秦史部分的采撰较为关注。以《五帝本纪》采撰的分析为例,黄震将其分成几个层次,“黄帝杀蚩尤,与以云纪官,才一二事。若封禅,事已不经。至颛顼、帝喾纪,皆称颂语,非有行事可考。唐、虞事虽颇详,皆不过二《典》所已载。然则孔子定《书》断自唐、虞,至矣,何求加为?”[1]总体而言,因上古久远,史料匮乏,传闻居多,使得《五帝本纪》要么内容单薄,要么与《尚书》记载雷同,因此他认为《史记》以五帝为始大可不必,这里涉及到史书的断限和资料采辑的问题。至于《夏本纪》,黄震指其多隐括《大禹谟》《禹贡》之类著述,少康中兴部分,《尚书》所缺的内容,《夏本纪》也缺,“意者少康之事,迁时已无所考欤?”[1]由此可见,黄震对《夏本纪》本身的价值也持怀疑态度。这里涉及到如何处理传说时代与信史时代历史记载的问题,疑古意味颇浓,这与宋代疑古思想的萌发也有直接的关系。针对《殷本纪》的采撰,黄震指其“亦依彷《书》为之,具载兴衰相乘者数四,未尝不本于贤者之用舍,而载纣取亡之事尤详,真可为万世戒。”[1]对司马迁秉承《尚书》注重承载殷商盛衰兴亡之迹,尤其关注商代末代君主纣败亡的历史教训,从而表现出以史为鉴的治史态度,并对后世治史产生深远的影响,对此黄震给予了高度评价。 对《周本纪》的采撰,黄震也予以充分肯定,评其“载武王伐纣事,其迹颇缪胶,视所谓汤既胜夏,诸侯必服,乃践天子位,难易轻重不侔矣”,阐发将周代巩固政权之艰辛备载于史的意义。虽然祭公谋父谏穆王征犬戎,《尚书》记载较为完备,《国语》等书载芮良夫谏厉王好利、召穆公谏监谤等也很丰富,但《史记》“皆尽言无隐,三代之直,犹有存者欤!”表彰《史记》记载先秦直言进谏之典范的价值。至于“宣王为太子时,流彘之难,穆公匿之家,以子代其死,忠劳难于丙吉之护宣帝矣!”则是对忠臣志士之义举记载的褒奖。对《周本纪》编纂之侧重也联系历史实际作了发挥,所谓“幽王溺褒氏,周之存亡遂决。东迁以后,无复足云”[1]。这是黄震对《史记》先秦史篇章在采撰方面所作总体性的概括与评价。

与此同时,黄震对《史记》先秦史部分的体例设置也作了重点剖析。尤其是针对太史公列孔子于《世家》称其为“至圣”之举,黄震指出,《史记·世家》为有社稷有人民者作。孔子作为一介平民,太史公将其附于诸侯王之后,且赞之曰,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殁则已焉。孔子布衣,至今学者宗之,“其意尤抑彼而扬此。呜呼!吾夫子天而人者也。能模写其盛者,惟子思《中庸》数语及本朝伊、洛、考亭诸儒,若史迁之赞,盖世俗之见,犹唐人尊以王爵尔,岂知夫子者哉!”[1]也就是说他虽然认为太史公将孔子升为《世家》视为王爵之尊,不免世俗之见,但“太史公作《孔子世家》,以次三代诸侯之列,若曰古昔圣王之后,以位显者如彼,以德显者如此,故本所自来而表异之也。孔子虽不待此而尊,而太史公之知尊孔氏为可知”[1]。此外,太史公之于孔子,自少年到晚年,详细记载其生平事迹;乃至其去世后,还详述其埋葬之地,描绘其弟子哀痛之情,鲁国人在其埋葬之处聚族而居,祠祭代代相传;又叙述汉高帝经过鲁国时专门祭祀孔子,以至于当地官员上任之前必须到孔庙先行拜谒,“若曰夫子生而关世道之盛衰,没而为万世之典刑,故其反复恻怛若此。孔子虽不待此而尊,而太史公之知尊孔子为可知”[1]。最后,黄震总结到,尧、舜、三代之事,可为万世法者,孔子于定《书》备矣。东迁而后之事,可为万世戒者久,约之而作《春秋》矣。太史公取孔子已弃而不载者,复为《史记》,殆不过博闻,于义理似无责,“然太史公生长于黄、老荒唐谩语中,乃能推尊孔子,黜黄帝乘龙上天之事不载,而极老、庄流弊,使与申、韩同传,可不谓豪杰之士哉?”[1]他尤其颂扬太史公所作赞语,所谓《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夫子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低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衷于夫子,可谓至圣矣!”[2]“若曰自开辟以来,惟孔子一人,故其尊慕称诵如此。孔子虽不待此而尊,而太史公之知尊孔子为可知。”[1]值得关注的是黄震认识到,太史公与同时代人呈现出最大的不同点即由重道家转向重儒家的思想已卓然显现,太史公将老子传之管、晏之后,而穷其弊于申、韩,“岂不以申、韩刑名之学又在管、晏功利之下,而老子则申、韩之发源欤!”并由此批评班固谓司马迁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未之深察也”[1]。“汉世重道家学而轻儒,迁之家庭授受,本亦知有道家耳,而犹知尊慕之若此,此孔子之所以为大欤!”[1]黄震所阐发司马迁编次之缘由及其与思想认识转变的关联,对后代史家有重要的启发,清代史家王鸣盛等就在此基础上专门立有篇章分析探讨司马迁父子思想异趣有别的地方[3]。

与此相联系,黄震针对《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编次与采撰技巧之高超,精深意旨,意蕴无穷也予以充分表彰。称太史公之传孟子,首先是感叹孟子不言利之对,然后再叙其事迹;对其传授源流只是交待传自子思之外,不多赘言;相反地,却详述其富国强兵之论以及驺衍迂怪不可究诘以取重当世之说;最后描绘孟子守道不变,与孔子菜色陈、蔡者同科。黄震不由得赞赏:“奇哉,迁之文!卓哉,迁之识欤!”又叙荀卿嫉世之浊而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著书数万言,以其亦能守道不变者。故太史公进其与孟子等,“盖传申、韩于老、庄之后者,所以讥老、庄。而传淳于髡诸子于孟、荀之间者,所以长孟、荀也”[1],“其布置之高,旨意之深,文辞之洁,卓乎不可尚矣!”[1]

然而黄震历史编撰的认识也体现出辩证的一面,对于《史记》存在的阙失,他也能如实地加以指出。例如《晋世家》载晋文侯当周东迁之际,因有功于平王,受到赏赐,故有《文侯之命》,黄震指其为一时之事;后来,晋文公觐见周襄王,并献楚俘,周天子使王子虎命晋侯为伯,赐大路、弓矢、秬鬯,此又为另一时之事。结果司马迁取文侯之命置于晋文公之下,实际上“義和”者,是文侯字,注者又云,“能以義和我诸侯”[1],更是错上加错。又如他评司马迁作《封禅书》,“反覆纤悉,皆以著求神仙之妄,善矣!”但对他“犹牵合郊祀、巡狩古帝王行事之常以证封禅”提出了批评,这又体现出黄震历史认识的可贵之处。

二、《史记》与《古史》编次与采撰高下的判别

北宋时期司马光撰写《资治通鉴》《稽古录》等著作以后,一时间引起了士大夫、学者们对古史研究的兴趣,也产生了诸多受《通鉴》影响的模仿之作,其中就有苏辙撰写的先秦史著述《古史》六十卷。苏辙认为太史公《史记》多不得圣人之意,乃因迁之旧,上自伏羲、神农,下迄秦始皇,撰本纪七篇,世家十六篇,列传三十七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指出,平心而论,史至于司马迁,犹诗至於李、杜,书至于钟、王,画至于顾、陆,非可以一支一节比拟其长短者也。辙乃欲点定其书,殆不免于轻妄。至其纠正补缀,如《史记》载尧典妻舜之后,瞽瞍尚欲杀舜,辙则本《尚书》谓妻舜在瞽瞍允若之后。《史记》载伊尹以负鼎说汤,造父御周穆王见西王母事,辙则删之。《史记》不载祷雨桑林事,辙则增之。例如,《宋世家》,《史记》赞宋襄公泓之战为礼让,辙则贬之。辨《管子》之书为战国诸子所附益。于《晏子传》增入晏子处崔杼之变,知陈氏之篡与讽谏数事。于宰我则辨其无从叛之事。于子贡则辨其无乱齐之事。又据《左氏传》为《柳下惠》《曹子臧》《吴季札》《范文子》《叔向》《子产》等传,以补《史记》所未及。《鲁连传》附以《虞卿》,《刺客传》不载《曹沫》。其去取之间,亦颇为不苟。存与迁书相参考,固亦无不可矣[4]。其实,四库馆臣关注的是一些具体史事记载上《古史》对《史记》的补充完善。相较于此,黄震的比较分析就显得系统而更加全面,是史学比较研究的一篇佳作。

历史编撰采用何种材料又是如何将材料加以吸收消化进而形成一般性历史表述的采撰环节成为黄震比较《史记》先秦史部分与苏辙所撰《古史》的切入点,因为它关系到历史撰述是否能够成为信史的基本前提。例如反映周代大事的《周本纪》中有关先公、先王的记载就可以看出二者的区别所在:第一就是《史记》载尧命弃为农师,舜封弃于邰,号曰“后稷”。《古史》却改为尧举弃以为“后稷”,封之于邰,佐禹治水[5]。这里涉及到相关史事的先后顺序是否合理,这是历史考证中最重要的一点。时间先后的错乱就意味着所描述的史事是否能够成立。以往儒家经典所承载的古代传说,虽然带有夸张成分,但毕竟是建立在一定事实基础之上的,而不是无中生有的杜撰。基于此,黄震在征引相关文献之后强调指出,禹言“暨稷播奏”,乃治水后种谷,也未闻后稷佐禹治水之事;封邰亦在播奏艰食有功之后,非封邰而后播奏[1]。可见,《古史》采撰与上古经典之叙述有较大的冲突,其说较司马迁之撰述也没有更可靠的依据。第二就是《史记》载公刘复修后稷之业,自漆、沮度渭取材,行者有资,居者有畜积。《古史》改云,用兵征伐,斥大豳土,始有朝廷邑里之制。然犹处于复穴,无宫室之美[5]。黄震认为《古史》采撰与经典记载不合,一则《诗》咏公刘迁豳,初无征伐之事;二来“陶复陶穴”,乃太王事,非公刘事;三则,公刘既卒,子孙中微,故诗人形容太王复兴之初艰难如此,“安有公刘迁豳,止基乃理,国家方兴,而身处复穴之间者?未详《古史》何见而改。然于经不合。”[1]从周先公所处的不同社会发展阶段以及与此相适应的生产与生活方式的角度入手加以比较分析,指出《古史》之记载既与以往经典叙述不同,也与周先公发展的具体时代条件不合。

《世家》中的有关叙述也可以看出两部著作对先秦史资料的处理有明显的差异,从而反映出二者历史见解的不同。例如《吴太伯世家》,《史记》载太伯、仲雍知太王欲立王季,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古史》则据《左传》称,太伯端委而治,至仲雍而后文身断发。黄震认为此有违常理,因为太伯兄弟远入吴,如果一定要入乡随俗的话,则太伯就有可能断发文身了;并且太伯既然已经改变装束以便治理,其弟仲雍也必然跟随其兄改变穿着等相关习俗,不应当在建立国家、确立君臣关系之后,才断发文身以符合当地人的习俗[1]。另外,他从文献学的角度加以分析,认为《古史》之驳《史记》多以《左传》为据,“然去古既远,安知《左传》者必为是,而《史记》者必为非耶?”而且《古史》中的诸多内容,实沿袭《索隐》,“《索隐》不敢轻议史迁,而特以异同者随事疏其下,俟来者择。使苏子亦如之,则尽善矣。”表达出他对苏辙采择不够严谨的批评态度。再如《齐太公世家》,黄震认为《史记》载太公以渔钓干西伯,《古史》删去,而载“闻西伯善养老者,往归之”[5],善矣,“然下文即缀以‘隐于渔者,……西伯猎得太公于渭之阳’,乃与上文‘往归之’说正相反。何自背驰之速耶?”[1]揭示其撰述上存在相互背离的地方。至于《晋世家》载平王命晋文侯为诸侯伯,黄震认为《史记》不载,《古史》据《尚书》增入,值得肯定。但他又实事求是地指出,“余多以《左传》之文而黜《史记》之文,则是非相半焉。”譬如《史记》载晋献公私谓骊姬,欲废太子,立奚齐。骊姬泣曰,太子之立,诸侯皆已知之,而数将兵,百姓附之。奈何以贱妾之故,废适立庶?君必行之,妾自杀也,“骊姬佯誉太子,而阴令人谮恶太子,此事正足以见骊姬之奸。”[1]而《古史》则据《左传》将其删去,显而易见是采撰上的一种阙失。

对司马迁的编次技巧,黄震从其编撰宗旨加以阐发并由此肯定其编次的高超。他认为《史记·夏本纪》载太康失国,太康崩,弟仲康立,其宗旨乃“伤宗国之坠祀,而兄弟在外者,自以次续之。于义为顺,于经亦合”[1]。至于《古史》载羿逐太康而立其弟仲康。黄震指出,如若逐太康而立仲康,则不必待太康崩之后而立仲康。又评《史记·齐太公世家》记太公归周之后,“复兼述或者数说以存疑。规模宏衍,非《古史》可望矣”。对于齐桓公事迹编次之高下,黄震认为《史记》载桓公之入,先表以桓公元年,而后追叙其事。《古史》则连叙桓公之立于公子无知见杀之下,“桓公遂无元年,法殆未然,文也不及”[1]。同样是叙述屈原的事迹,太史公于《屈原传》中先叙屈原以谗见疏于怀王,故作《离骚》,而发明其所以作《离骚》之意;复叙屈原劝怀王杀张仪不从,谏怀王毋入秦又不从,而又发明其惓惓宗国,以及人君知人之难;然后叙其见放,作《渔父问》与《怀沙赋》,而终之以自投汨罗,“此必有得于屈原行事次第之实,而文亦宛转有余味矣。”相反地,《古史》谓屈原作《离骚》当在怀王末年,将其见谗、劝杀张仪、谏勿入秦三事连叙,然后才叙述其作《离骚》之意,至于司马迁形容屈原惓惓宗国与人君知人之难等论述则一概删之,“太史公文章之妙,破碎不全矣”[1]。二者编次技巧高下立分。

如前所述,黄震肯定太史公将孔子编次于《世家》之举,相应地对苏辙将孔子降之为《列传》,以居叔向、子产之后,称其与太史公之见识大不相同。《史记·孔子世家》所载内容极其丰富和细致,苏辙则大加删削,止断以欲居夷、浮海,非其诚言,“亦异乎太史公之心”。再则,太史公之赞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其尊慕称诵如此。孔子虽不待此而尊,而太史公之尊孔子可知。”苏氏则相反,独以其求用于世而不已为孔子之所独,“又异乎太史公之心”。黄震因此感叹:“呜呼,夫子,天地也,若之何形容?夫子,日月也,若之何绘画?若叙其出处以传后世,则太史公为庶几。……盖苏子虽假夫子之说以发身,而实则老子之学,故其失若此。”最后他总结指出,班固讥太史公先黄、老而后《六经》。太史公本未有此失也。苏辙《古史》则不惟有此失,而又甚焉![1]

针对《史记·老子韩非子列传》的编次安排,黄震认为一般人认为老、庄主张无为,申不害、韩非主张刑名法治,二者之间似无关联,“无为自化、去刑名,固霄壤也。然圣人所以纳天下于善者,政教也。世非太古矣,无为安能自化?政教不施,则其弊不得不出于刑名。此太史公自源徂流,详著之为后世戒也。”[1]也就是说在社会发展的特定阶段,无为自化是无法实现的,如果不采纳儒家教化之手段,其必然结果就需要采取刑名法治才能达到国家治理的目标,因此二者是因和果的关系。在将其与《古史·老子申韩传》之中苏辙的观点进行比较后,黄震更是赞赏司马迁的历史见识:“太史公作《老庄传》,辞简意足,曲尽老庄之本旨,而又即以申、韩附之,若曰清净无为,其势必不足以治;及其不治,其势必不得不以法绳之。而老子之无为,常欲自利;其藏于心者,已有阴术。庄子之寓言,破坏寻常,其矢于口者,已无忌惮,以阴术之心,行肆无忌惮之说,而处不得不以法绳之势,惨刻不道,尚复何疑!此申韩之出于老、庄,而惟太史公能穷极源委而言之。呜呼,可谓卓识已!”[1]由此肯定太史公将二者编次于同传有其合理性,对二者思想上的内在关联,黄震的分析也是极其到位的。由此也可以反映出苏辙所作《古史》的思想倾向,恰与太史公相对立。黄震评苏子悲《史记》不得圣人之意,将其改作《古史》,“意其果有得于圣人者?”若作仔细研究,只不过于《帝纪》中增入道家者说,谓黄帝以无为为宗,其书与《老子》书相出入耳;于《老子传》中附以佛家者说,谓释氏视老子体道愈远,而立于世之表耳。太史公言申不害学本黄、老,苏子则讳而改之曰缘饰以黄、老;太史公言韩非其归本于黄、老,苏子则讳而改之曰借老子为说,“凡其论赞之间,又往往显斥孟子,而阴诋正学。呜呼!以是为得圣人之意,《古史》不若不作之愈也。此儒者之学,必先于致知欤?”[1]

三、 《史记》与《古史》叙事的比较分析

黄震对《史记》叙事成就予以高度赞赏,指出《史记》中诸多篇章可以反映出太史公笔法的高超,相应地《古史》的文字处理就存在诸多瑕疵,具体包括以下几种情况。

第一,省字不明或增字无据。《史记·五帝本纪》载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古史》则称,诸侯咸尊轩辕,代神农氏,为黄帝,“以文法言之,‘为天子’三字,与‘是为’之‘是’字,恐皆不可去”;另 《史记》言,官名皆以云命,为云师;《古史》称,为云师而云名,“文虽本《左传》,反不若《史记》尤明白,其他类此甚众。以是知文不可以省字为工,文而可省,太史公省之久矣。”[1]具体指明后者叙事、烦省处理与《史记》相去甚远。顾炎武《日知录》“文章繁简”条中就采纳了黄震的观点[6]。 另外《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正月生于邯郸,及生,名为政;《古史》则作正月旦生于邯郸,因名政,“语简而意益明,特未知增‘旦’之一字何所据,岂因其名而意之欤?”[1]一字增减关涉记载的可信度问题。

第二,文省失实。例如《晋世家》,《史记》载骊姬谓太子祭齐姜,归釐于君,献公时出猎,骊姬使人置毒药胙中。居三日,公还,欲飨之。骊姬从旁止之曰,胙所从来远,宜试之。然后及祭地地坟等语,方有理脉;而《古史》直接说,公至,毒而献之,公祭之地,地坟,“文虽省,而失事情矣”。晋悼公之立,“《史记》载誓众之语,极有理而文。《古史》所易,亦浅薄少味。他多类此”[1]。黄震还以《樗里子甘茂传》为例,对文省失实的情况加以说明,认为此传《古史》较《史记》多省文。《史记》载,母,韩女也。樗里子滑稽多智;《古史》则言,母,韩女也。滑稽多智。“似其母为滑稽。然则‘樗里子’之文其可省乎?”《史记》言,甘茂者,下蔡人也。事下蔡史举,学百家之说;《古史》则称,下蔡史举,学百家之说,“似史举自学百家矣。然则‘事’之一字,其可省乎?”[1]又如《范睢蔡泽传》,《史记》载睢之亡入秦,谓秦谒者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古史》则删减后言,魏有贤人,可与俱游者乎。“去一‘西’字,失其本意矣。”[1]

第三,删削失意。例如《宋世家》,《史记》先载微子数谏,纣不听,欲死之,未决。谋及太师、少师,而后叙太师箕子以及少师比干,又然后再合其事于微子。“舒徐明尽,万世如见”。《古史》加以裁剪后,首先便说,微子,纣之庶兄也,其父师曰箕子,少师曰比干,“文意不白,几若以箕子为微子之父师。余亦文窒而意不全。其不迨《史记》远矣!”之后又发表议论,称《史记》所载,徒见三人各以其意行,而未见其所处之义,黄震指出:“不知所行即其义之所在也,事具而义见,尚何事他求哉?”[1]再如《郑世家》,《史记》载郑桓公友者,周宣王庶弟。宣王立二十二年,而友封郑。封三十三年,百姓爱之,而幽王以为司徒,周民说之。为司徒一岁,幽王以褒氏故,诸侯畔之。而桓公谋于太史伯,始言于王,迁民雒东。而《古史》大肆删削,只称,宣王二十三年封郑,幽王八年为周司徒,“几没桓公之贤”。又《史记》载郑人欲立灵公弟去疾,去疾让曰,必以贤则去疾不肖,必以顺则公子坚长。坚者,灵公庶弟,去疾之兄也。于是乃立子坚,是为襄公。《古史》亦加删削,只言,诸大夫欲立公子去疾,去疾辞曰,公子坚长。乃立坚为襄公。“又几没公子去疾之贤矣。其他类此甚众,不可枚举。”[1]

第四,改写不实或嫁接失误。《吴太伯世家》载夫差与晋会黄池,越乘虚伐之也。《史记》叙曰,夫差恶其闻也,或泄其语。吴王怒斩七人于幕下。《古史》却改成,王恶其闻也,自刭七人于幕下。“虽本《左传》,不若元文明白,此类极众”[1]。再如《韩世家》,《史记》载聂政刺侠累在烈王三年,韩严弑哀侯又后二十六年,本是不同时期的两件事。《古史》则据《战国策》严遂使聂政刺侠累并中哀侯一语而尽仿之而言“严遂弑哀侯及相韩傀”。黄震指出,聂政刺侠累于相府,非刺于君所,何缘并中哀侯?刺哀侯者为韩严,何以知即诱使聂政之严遂?因而质疑“《史记》载事之书,而《战国策》乃游士之夸辞,类多架虚,非载事书也。何所考而可主彼以废此?”[1]可贵的是,他也如实指出《史记·韩世家》载烈侯三年聂政杀侠累,但《刺客传》却载严仲子事哀侯,与侠累有隙,使聂政刺之,相互矛盾,此则吕祖谦《大事记》曾考之,以《刺客传》为误。

除了文字处理上,在文章撰写的起承转合以及舒展胸怀乃至论赞的高远及气势恢宏上,黄震认为《古史》都无法与《史记》一较高下。如就《廉颇蔺相如传》,黄震赞叹太史公作此传而附之赵奢、李牧,“赵之兴亡著焉。一时烈丈夫英风伟概,令人千载兴起。而史笔之妙,开合变化,又足以曲尽形容,真奇事哉!《古史》因之,不敢易一字,亦宜矣。”[1]综此,他认为大抵《史记》《古史》二书,单看《古史》自成一家,参看《史记》,“即古史如草茅自用之士立乎风流蕴借贵公子之侧矣。太史公何可当也?苏子轻以疏略目之哉!”[1]黄震又论《伯夷列传》太史公疑许由非夫子所称,不述,而首述伯夷。且悲其饿死,为举颜子、盗跖,反覆嗟叹,卒归之各从其志。“幸伯夷得夫子而名益彰,其趣远,其文逸,意在言外,咏味无穷。然岂知其心之无怨耶?”[1]由此阐发历史撰述者之心理及情感因素在其中所发挥的作用。又如他注意联系现实探讨史家的情怀和见识,如《越世家》,《史记》赞句践、范蠡主臣之盛,而《古史》反以立国东南是不可有为,苏辙言:“盖东南之常势于是可见矣。自东晋以来至于陈皆国于吴越之墟,成败之迹无不然者。虽桓温、刘裕善用兵,或能一胜而民以罢弊讫于无成。至殷浩、庾亮盖不足数也,如谢安之贤犹勉强北征失策而死,亦眩于其名而未安其实故耶?嗟乎!谋国如蔡谟,吾有取焉。”[5]黄震却认为“夫事变无常,成败在人,乌可以六朝为监,而概谓东南不可立国,且以远证事哉?”[1]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苏辙论事自然会受到北宋消灭割据政权完成一统天下的情势之下看问题角度的影响,黄震因身处南宋偏隅一方特定时代环境下,其分析问题的立场自然也会发生相应的不同。最后,黄震对司马迁和苏辙的论赞作了比较分析,指出《晋世家》以文论,则“史迁之赞,山峭水洁,不可尚也矣”[1]。例如《伍员传》,《史记》赞伍员弃小义,雪大耻,而《古史》罪之,史迁不及苏子;《古史》传商君皆本《史记》,惟赞文易其旧,“然视《史记》费辞矣”[1]。《苏秦传》,亦本《史记》,“而赞不及其高古”;《张仪传》,文皆因《史记》,“然以二史之赞参之,文章之高下了然矣”[1]。最终落到对太史公文章的肯定之上。

四、评《古史》之长及对《春秋》“褒贬”和“凡例”说的批判

作为一名重视历史考证的名家,黄震对《古史》改正《史记》之错误以及在编撰上相较《史记》而言的某些长处也给予肯定,表现出客观如实的治史态度。以《楚世家》为例,《古史》比《史记》多加入《左传》《国语》的资料。又《史记》以楚之先为重黎,《古史》谓重、黎为二人,重,少昊之后,为南正,司天以属神;黎,高阳之后,为火正,司地以属民。楚之先实黎,而非重。至帝喾之世,始以黎兼重。黄震认为《古史》辨释之则明矣[1]。后世学者言《太史公自序》中将二者分开说,似乎司马迁并没有坚执重黎为一人的说法,不过因从前连称过久,逐错误因袭,成为连名[7]。《史记》载周简王八年,周以韩、赵、魏为诸侯。《古史》根据《世家》《年表》所载,而改之为周声王五年。《史记》以怀王十一年六国攻秦为苏秦之举,而《古史》将其删去,因为此时苏秦已被齐人所杀。又《史记》载楚怀王二十年,合齐,《古史》则依据《年表》将其改为二十二年,“此《史记》一书而自为抵牾,合从考异之例”[1]。又《史记》以考烈王六年为遣景阳救赵,而《古史》将其改为春申君,因春申、平原《列传》以及《六国年表》都说是遣春申君,此可改之而无疑。又如《赵世家》,《史记》载造父御穆王见西王母,而《古史》将其删去,“此列子寓言也,删之为是”[1]。《史记》又载程婴、杵臼脱赵孤,而《古史》删之,“按屠岸贾,何人,敢搜及公宫之姬?殆俗传也,删之亦是。”[1]清代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二三晋景公三年条认为此事“妄诞不可信,而所谓屠岸贾、程婴、杵臼,恐亦无此人也”;今人杨伯峻也认为,“《赵世家》记载赵氏被灭与赵武复立,全采战国传说,与《左传》《国语》不相同,不足为信史。”[8]《史记》又于《赵世家》载赵简子梦游帝所未寤,而扁鹊能预知,而《古史》仅将其载于《扁鹊传》中,“此妄诞无理,殆好事者为之。《古史》姑以备伎术之异闻,亦庶几乎是”[1]。黄震又指出《史记·管仲传》先叙管、鲍之交,“语精意婉,读之令人三叹”,但所述尚有未尽,苏辙取《列子》之文予以补充不无益处。《史记》叙管仲之行事,归之因祸为福,转败为功,也就是说认为管仲以权术成霸业,而苏辙“辟管仲之书,为战国诸子之所增益,多申、韩之言,非管子之正,足为管子辨诬,真公论也!”至于《晏子传》,增入晏子处崔杼之变,知陈氏之奸,谏烦刑,谏诛祝史,与言梁邱据同而非和数事,“亦足补遗”。至于柳下惠、曹子臧、吴季札、范文子、叔向、子产诸传,《史记》都缺,苏辙据《左传》加以增立,“始末备具,不以年隔,殆《左氏》类书之要者,可观也”[1]。黄震的上述分析评价相对客观。

在《黄氏日抄》中,对亦经亦史的先秦史著述《春秋》之考辨是其篇幅最大的一部分,其中也不乏涉及历史编撰方面的内容,主要关乎褒贬和“凡例”说。在黄震以前,南宋学者对《春秋》褒贬之意已有所批评,如郑樵在《春秋考·自述》中就认为以《春秋》为褒贬者,乱《春秋》者也。朱熹称《春秋》大旨,其可见者:诛乱臣,讨贼子,内中国,外夷狄,贵王贱伯而已。以为,圣人光明正大,不应以一二字加褒贬于人。孔子但据直书而善恶自著。又曾说,今只眼前朝报差除,尚未知朝廷意思如何,况生于千百载之下,欲逆推乎千百载上圣人之心![9]相较于此, 黄震的批评更加全面和犀利。他说,孔子曰:吾志在《春秋》。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方是时,王纲解纽,篡夺相寻,孔子不得其位以行其权,于是约史记而修《春秋》,随事直书,乱臣贼子无所逃其罪,而一王之法以明。所谓拨乱世而反之正,此其为志,此其为天子之事,故《春秋》无出于夫子之所自道。自褒贬凡例之说兴,读《春秋》者往往穿凿圣经,以求合其所谓凡例,又变移凡例以迁就其所谓褒贬。”他列举众多实例加以证明,如国各有称号,书之所以别也,今必曰以某事也,故国以罪之,及有不合,则遁其辞;人必有姓氏,书之所以别也,今必曰以某事也,故名以诛之,及有不合,则又遁其辞;事必有月日,至必有地所,此记事之常,否则阙文也,今必曰以某事也,故致以危之,故不月以外之,故不日以略之,及有不合,则又为之遁其辞,是则非以义理求圣经,反以圣经释凡例也。“圣人岂先有凡例而后作经乎?何乃一一以经而求合凡例邪?《春秋》正次王,王次春,以天子上承天而下统诸侯。弑君、弑父者书,杀世子、杀大夫者书,以其邑叛、以其邑来奔者书,明白洞达,一一皆天子之事,而天之为也”,“今必谓其阴寓褒贬,使人测度而自知,如优戏之所谓隐者,已大不可,况又于褒贬生凡例邪?理无定形,随万变而不齐,后世法吏深刻,始于敕律之外立所谓例,士君子尚羞用之。”[1]分析造成此种现象的原因,在于“圣人能与世推移,世变无穷,圣人之救其变者亦无穷。春秋之世,王室微,诸侯强,其始故抑诸侯以尊王室;及诸侯又微而夷狄强,则又抑夷狄而扶诸侯。尊王室,固所以尊王也。扶诸侯,亦所以为尊王地也。圣人随时救世之心如此,而世儒乃动以五帝三王之事律之,此议论所以繁多。圣人书法甚简,随字可以生说,此议论所以愈见其繁多,宜褒贬、凡例之说得以肆行其间也。”[1]也就是说后世学者不顾现实状况以上古圣王传闻之事以例现实,由此造成议论纷纷,又因为古代文字简洁,后世学者为伸张其说,借机发挥,褒贬凡例之说因而大行其道。黄震的分析直入核心,抓住了关键,对后世尤其是清代学者如钱大昕、王鸣盛等史家对春秋褒贬说、凡例说的批判有直接的启发,如钱大昕就《唐书直笔新例》批评道:“史家纪事唯在不虚美,不隐恶,据事直书,是非自见,各若出新意,掉弄一两字以为褒贬,是治理丝而棼之也。”[10]

黄震学术思想的进步性还表现在他针对一些先秦史著述中所记载的神怪、灾祥之说的批判上。如其论《史记·赵世家》所载,简子梦至帝所,襄子得霍太山朱书,将兴之祯祥也;孝成王梦乘龙上而坠,将亡之妖孽也[2]。“恐邻于怪耳”[1]。又评《吴越春秋》纪越王出师次第,令人兴起于千载之下,“然多诬诞,全类野史”,如谓湛卢之剑,水行入楚;如谓公孙圣既死,三呼三应;如谓天美禹德,使百鸟还为民田;如谓越绝无祀,有人生而言语,自称无余君之苗裔;如谓越之怪山,自琅琊一夕自来;如谓天生神木,一夜而大二十围;如谓越女教剑,见袁公飞上树,化为白猿;如谓子胥之灵,能拒越兵,以须发射人[11]。“诬诞至此,岂作史垂世之义乎?”[1]等等。

五、结语

从比较的视角来探讨宋代历史编撰的思想与实践以及时人对这方面的认识和评价,以及具有一定代表性的对《春秋》褒贬思想和“凡例说”的批判,有助于我们了解不同时期史家对古史的认识,以及宋人关于先秦历史编撰的史学思想,对后人的古史编纂也不无启发意义。

[1] 黄震.黄氏日抄[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

[2]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3] 施建雄.王鸣盛学术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4] 永瑢,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9.

[5] 苏辙.古史[M].北京:语文出版社,2001.

[6] 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M].长沙:岳麓书社,1994.

[7] 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8]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

[9] 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0] 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11] 赵晔.吴越春秋[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猜你喜欢

古史太史公世家
“太史公牛马走”
SAGA世家表:跨界演绎,链“饰”潮流
太史公“恤”
太史公“恤”
近年出土戰國文獻給古史傳説研究帶來的若干新知與反思
木玩世家第三代的接班故事
“视角转换与史实重建——第二届古史新锐南开论坛”会议综述
“首届古史新锐南开论坛”会议综述
萧相国世家1
皮影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