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
2018-03-18丁皎年
■丁皎年
一次,我被甘肃一刊物封面的摄影吸引:林海苍茫,白云缭绕,一条柏油路穿行林间,逐渐上升,隐没于绿色和白云里,好似通向仙界。画面真是简约、洗练。我不禁自问:这是哪里?翻看封三的文字说明,原来是焉支山,被称为“塞上小黄山”者。
此后,脑海里一直萦绕这个画面,直到去游览了一趟,才有了观感。焉支山,从古至今的修建至少上千年了,所以各处皆有神话,景致,设施,故事,历史遗迹保存亦好。
南坡的坡度较缓,芳草、松林与灌木间隔。芳草,即花与草,花多,草密。花,使人耽搁的时间多:不看,不细嗅,山里来何干?负有重大使命的但丁也说:“一看到鲜花,我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停下来了。”何况我们游览者?可是,看的多了,半天走不了多少路。只好随性,有的多看,有的少看,有的不看。草,嫩的,密的,就坐一坐,躺一躺,看一看云行于蓝天。行至一处山腰,视野开阔,山峰连绵,长云低垂,遥远处似乎是青海。侧岭西望,有一条柏油路,向南延伸,隐没于山中,我判断,这就是杂志封面上吸引了我的那条路:与摄影里的一样,通向远山,山皆翠绿,一座比一座高,最高的隐隐约约,被白云虚化了。我很羡慕这条路,它有许多意义,我想象,这条路的四季一定很有新鲜感,带给人踏实而奇异的思考。山顶,修建了一些宾馆和服务设施,如果晚上居住,感受一定别致:或山涧月夜,或唯有星空,或胭脂夜雨。那些山峰很有意思,很有气韵:一座比一座高,越高越远的越缥缈,这与山水画一致。虽然知道山峰是有限的,但看起来无限,引起人无穷的想象力,这是山的魅力,别的事物很难超越,山与别的事物一比较,别的事物便显得简单了。我们几个人走到水泥平台的南边,脚下是峡谷。远眺,几团阴云高峰间汇聚,云下有下垂的蛛丝般的细线:正下着雨。有人说:雨带移动过来就好,我们雨里走一走。另外一个人说:山顶上,可能不太好,雨太大,有闪电,需避于屋内。而后,云散了,天晴了。
晚上,我们在山顶的宾馆里住了一夜。一人笑道:应该在半山腰的草庐里住一夜;另一人说:山居,宜在屋内。熄灯,一抹月光洒进来,清灵柔和,望着窗外,“明月出天山”,想了很多。
焉支山,我倒希望这山名还原为胭脂山,一个原因,“因山中生长红蓝花,其汁液酷似胭脂,山中妇女用来描眉涂唇而得名”,正如敦煌莫高窟附近的山里矿物颜料能增加壁画和彩塑的色彩而使艺术性大大增强,这一句“妇女用来描眉涂唇”难道不也是汉族文学里最经典的描写妇女姿态美的词汇?也大大增强了山的意象美。另一个原因,胭脂山的本意和字面意,更比文言似的不知字面含义的“焉支山”要踏实和温馨。这是焉支山的柔。王维的长诗《焉支行》豪迈刚劲,在王维诗里是不多的,他的风格不是这样,但他毕竟是唐人,有唐人的风骨,应该说,是雄伟的祁连山中美丽的焉支山激起了他的家国情怀,便有《焉支行》。这是焉支山的刚。刚柔相济,虚实相生,这两种华夏初始的元素,汇入到了焉支山文化里,起着脉络和支撑的作用。不然,我们很难上溯真正理解这一个故事:周穆王相约西王母于焉支山。我惊叹这介乎纪实文学与神话传说之间的故事,惊叹他们的神性与人性;不然,这焉支山的灵异和高致,从何而来?
月光似乎更亮,斜照进窗户,照亮了二床之间,我们继续着谈话。
次日,下山的路,多为水泥路、石板路、木板路。这样的路走起来舒服,但过于人工化,没有森林气息。走过一座木板小桥,左有踏痕,渐渐无痕,想进去看一看陌生新奇的环境,果然原始。树林间透进来一块光,嫩嫩的青草一条深绿,一片浅绿,这青草,冬去春来,周而复始的鲜嫩。斜坡上堆积的松球应该越堆积越高越厚,半拥松柏,但似乎一直这样,长期这样,很淡定。更淡定的是一棵倒下的大树,枝叶皆枯,枯枝生苔,滑腻红棕。被它顺势压倒的杨树底下,生出几朵蘑菇,仰望,有明亮的空间,非常羡慕那些亮光!它会给人什么能量?深处看,幽静的一方角落,又希望躺在幽静的青草甸上,会不会什么也不想?或意外想得更澄澈?明亮处,一只看不见的鸟儿鸣叫,只它一个,不知欢愉何来,若是一群,又将如何?静处,想起《猎人笔记》同样的幽静处:“我躺着,看到树枝上的两片叶子丝纹不动,有时却一片微动,另一片仍安静。这让我想起往事。我不想躺的时候,就坐起身。”亮处,我会想起《瓦尔登湖》,因为梭罗爱干活,爱思考,爱下断语:“明亮的火焰,永远不要离我而去,你那可爱的生活的倩影,亲密的感情,难道不是我的希望如此明亮地腾飞向上?难道不是我的命运在夜里如此沉沦?你是所有的人都欢迎、都爱的,为何被放逐出我们的大厅和火炉?”一块巨岩如卧牛,虽无角而鼻眼若在,一侧苔痕布满似绿毛,半入土石,口犹咀嚼,土石间有赭红斑点。石的西北侧,地貌大变,一片齐整的松林,林下黝黯,长草稀疏。林中的气息,真是复杂,有时蘑菇的滋腻味,有时松林的松脂味,有时青草的生猛味,有时野花的药熏味,有时在开阔突兀的山包上,五味陈杂。走下坡路,清风徐徐,飘开衣襟,汗滴顿失。坐于路旁石椅上,头顶一棵松的枝叶,远视对面山峦的青黛,山边儿的线条起伏,若不是别人催我,我想长时间坐看。看满意了,极想有一个“偶然值林叟”,随便说几句陌生而有趣的山话。在城市里,我真的越来越不习惯与人争论现实和历史中的常识,也不急于兜售自己的见解,在这松下的一个悟,胜于被灌输或给别人兜售。行于一处平阔的地方,有大片的松林,树干略红,碗口粗细,枝叶不密,这是红松吗?因为光线明亮,林间嫩草更绿,草间有蒲公英、矢车菊、野鸡冠花、大叶蔷薇等,可能人工培植了,野趣多多,可惜没时间细嗅。踏上木板路,款款行走,两岸疏密有致,隔杂物而不隔目力,很是惬意。上空移动过来一片云,下雨了,惊喜之余,道旁恰好一间木屋,但门锁着,就站于檐下。
森林,是一所自然界的大学,能容万物,又像佛,对一切报以平静和微笑。这不同于世间的许多学说和主张,像飞鱼在争先恐后跃出水面。不过,这与年龄也有关,年轻气盛时,欲威势逼人;年老时,得一个清虚。久望森林,发现二者兼顾,所谓养人。
一处森林瞭望台。台前大片平地,培青草,种芍药,植松柏,中间一路通向台底,皆全木纯木搭建,形似土楼,拾级而上,一大平台。我应该看一下森林腰部被视线切割,或者人成巨人平视森林,便席地而坐,仍觉不够。我想,这里应该设置圆盖、条椅,让人久坐:迎晨曦,望黄昏,月夜静,雨里听,挑来几个意趣的朋友,回忆几件愉悦的往事,做几个可以留念难忘的活动。更应该,晚上睡在这里,听一下森林是什么声音,看一看是什么颜色。
离开栈桥,下陡坡,抓岩石,拨荆棘,踏荨麻,穿灌丛,是峡谷的溪流。找了一块开阔的水面。水岸一侧,一块巨岩露出多半个身子,仿佛为我而卧于溪。我在岩石铺一个塑料袋,再垫旅行包,坐下。山顶高处,可远离喧嚣,溪谷地处,也可觅得清幽。首先是泉水叮咚作响,声音大小适中,像音色好听的一个人谈话,我猜想,高处之水泠泠而来,只一尺便跌入塘中,几个舒缓的叮咚声,连同水滴本身直入潭底,被一个很大的音箱吸收了,相当于我的身与心,这时候被巨大的溪谷吸收了,而溪谷被山吸收了。其次,溪谷里的石头、野花、水形、落差、沟槽、底沙、松柏、杨树、杂木、昆虫等,所有的一切,皆无雕饰,有自然之趣:没有一样东西是齐整摆放的,经过空气、水力、引力、冰雪、植物张力、动物活动等,皆处无序的有序中。再次,在山外的炎热和山顶的喧闹里,这里能呼吸到密度高的氧离子,神清气爽。还有一件乐趣:把鞋脱了,袜子脱了,脚伸入水里,浸着,其中有几个感觉奇妙:有时水波击脚,似小鱼之吻,有时脚已失去了触觉,像在空气中,什么也没有,有时,涌入的光,印印花花,要与溪水的灵异相合,似乎告诉我,让我增加些灵异。这时,一只鹰划过溪谷的上空,就发现自己的低矮了,似乎提醒我要呼朋唤友,向溪谷的上游奋勇攀登,或向下游顺势而去,历险奇趣。
看到了李白的《关山月》诗碑。
李白出生在哪里?众说纷纭,但我相信:祖籍陇西成纪,隋末,迁徙到中亚碎叶城(今苏联托可马克),李白即诞生于此。五岁时,其家迁入绵州。后,出川周游。我也相信李白自己写的诗,自叙身世和志气:“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苦战竟不侯,富年颇惆怅。世传崆峒勇,气激金风壮。英烈遗厥孙,百代神犹王。”他的父母,一定告知了他祖籍,为何迁徙,到了哪里。尤其他的母亲,在月光下一定讲了许多童年的故事,讲故事的地方,也许在那条泊油路的山涧,晚上,明月出山,他的母亲常常讲故事。他的以后,始终有“明月情结”。李白,路过祁连山的许多山脉,逢焉支山,留下了很深的影响,以至于在感叹戍卒和思妇的文人情怀里,夹杂几丝对童年的回忆、对成年后的再感叹,于是吟咏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祁连山若无焉支山,也许会失色许多;焉支山若无李白之诗,也可能会有点岩石化,森林化了。因为这句诗里,什么样的思绪都有,是最广义的一句诗,升到哲学与美学的层次,他在感喟自然和历史。名山有虚实。在《穆天子传》里:周穆王西行,抵达了遥远的西方或新疆,经过甘肃,上焉支山,休息,住行宫,储备粮草;传说中他与西王母的相会,就神化了,证明了中国最古的文学和后来的文学都有瑰丽的一面。我是这样想的,因为不是学术,我乐意如此想。
在一座飞天浮雕明清窗格的亭子,我们休憩。山风微拂,松枝轻摇,烟云从谷里来,又隐入谷里;山体有时有,有时无;登临高处,可以俯瞰,幽静之地,可以思考;感觉可以落在任何一个点上,无论古今。一人脱鞋,倚松,斜卧,俯瞰山谷说:不角角落落地触摸,真的,我们不了解山。一人笑道:今天发现山有一个新特点:山像草木,留存下来的是有用的东西,消失的是无用的东西。另一人说:我也发现了山的一个新特点,也可能是所有事物里的一种隐秘:山除了神话性,还有女性化色彩,她的宁静和容忍真是没法说,从大月氏,到匈奴,到汉唐宋元明清的原住民和移民,难道不是这样吗。可能吧。我说,历史再多,古迹再多,故事再多,山,还是容得下。
用一句诗形容焉支山,没有比“苍茫云海间”更好的表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