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梦
2018-03-17周德东
周德东
我做过两个可怕的梦,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一个封闭的房间。没有窗子,天棚上挂着灯,雪亮的光射下来。房子正中央,有一张高高的床,床上铺着黑色的单子。除此,再没有什么了。
我看不出这房间的功能。有一个微胖的人站在床边,他穿着大褂,戴着口罩。那大褂和口罩都是黑色的,他笑吟吟地瞅着我。我能看出来,他营养不错,而且受过很好的教育。我的家很穷,我长到18岁,从来没有吃过早饭。而且,我没有读过大学,甚至连初二都没有读完,没有人瞧得起我。因此,我一见到他,就觉得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虽然,他笑得平易近人,但我还是觉得这房间似乎有点危险。我伸长鼻子嗅了嗅,闻到一股来苏尔消毒液的味道。我觉得,这应该是医院的一个什么治疗室。可是,我接着又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我抖了一下。洒来苏尔的地方,肯定有血的气味。我放下心来,一步步走进去。穿大褂的人还在笑吟吟地瞅着我,我的头发突然竖了起来—我发现,这个人身后没有影子!
我回头看了看,后面竟然是一面墙,原来那门是一个圈套。我回过头,像绵羊一样看着他。
“你跑什么?”他的嘴在口罩后面说。
“你怎么……没有影子?”
“这是手术室。”他指了指头上,笑笑地说,“这是无影灯。”
我似乎有点相信他了,低下头,我看了看自己的脚下,内心又一次充满了恐惧—他在说谎!我有影子啊!
这时候,他也看见了我的影子,突然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尖叫起来:“你有影子!”
灯突然一下全灭了—我从明亮的梦中跌落,摔在了现实的黑暗中,这时是午夜。
我奶奶死的时候,我还小,系着鲜艳的红领巾,在绝伦帝小镇读小学。
我只见过我奶奶三面,她改嫁跟一个老头儿过日子,那老头儿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她住在一个叫20号的无名村子里,离绝伦帝小镇大约30里路。
最早,她跟我妈两个人闹别扭,后来,芥蒂越来越大,她对我爸也有了仇怨。奶奶给我的印象就是缄默地坐在炕上,抽烟袋,长长的烟袋,一股烟油子味呛鼻子。
她快70岁了,头发依然很黑,没有一根白发。她穿着黑色的棉袄、棉裤,还有黑色的鞋子。只有一张脸和两只手是苍白的……对于我来说,我的生活是彩色的,她的生活是黑白的—就像她那唯一的一张相片。
那是一张黑白遗像,10寸见方,挂在我家堂屋的中央。奶奶穿着黑袄裤,定定地看着我。每次我放学回家,看到她的眼神都感到不舒服。
听说,她临死的时候,还在生我妈的气,只为了一件衣服。一件紫色的对襟袄,是我爸进城办事,回来时给我妈买的,39块钱。当时,我奶奶正巧在我家,她就生气了,对我爸说:“自打你参加工作,就没有给我买过一件衣服!”
人老了,有时候就像小孩一样不讲理。我爸有点不耐烦地说:“等我下次进城一定给你挑一件。”
我奶奶把头一扭,眼睛恨恨地盯着雪白的墙,不说一句话,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袋。没等我爸再进城,她就死了,死在了那个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的老头儿怀里。她是半夜咽的气。
有一天早上,我妈突然叫起来,她说那件紫色的对襟袄不见了。她东翻西找,也没找到,她急着去上班,赌气地走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5岁的孩子,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偶尔一回头,看见了阴森森的堂屋里我奶奶的那张遗像。我打了个冷战,那张遗像突然变成彩色的了!
准确地说,她的脸还是黑白的,只是,照片中的她竟然换上了那件紫色的对襟袄!她定定地看着我,我傻傻地看着她。我想跑,可是院門锁着。我把堂屋的门关上,走到院子里的榆树下,坐下来,静静地想,我奶奶怎么穿上了我妈的衣服。
以上不是梦。因为后来我在暖暖的太阳底下睡过去了。我梦见那个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的老头儿,他像猴子一样灵巧地蹬着遗像底下的八仙桌,把那件紫色的衣服从遗像上脱下来。
醒来后,遗像上的我奶奶果然又恢复了黑袄黑裤。傍晚,我爸妈回来后,我对他们说了这件事。他们骂我:“编瞎话!”
我没有编瞎话。
选自《微型小说选刊》2016.9
(段明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