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人父与诗人
——安史之乱初杜甫行迹考论
2018-03-17查屏球
查屏球
安史之乱初起,杜甫经历了人生第一次大劫难,也进入了诗歌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期。这一时期诗人的活动轨迹与创作内容都是围绕着家与国两个因素展开的。因此,了解战乱之初杜甫与家人的分合过程,对于认识杜甫这一时期的情感世界作用甚大。但是,对于这一内容,杜诗“语焉不详”,《新唐书·杜甫传》与《旧唐书》所记也有所不同,多出了一些内容,对照杜诗与相关史料疑点颇多,本文拟对此稍加考析,希望能对一些历史细节做一点更具体的还原与推断。
一、潼关被破前后心迹之变化
安史之乱对于唐朝是一场空灾难,而这场灾场真正降临到杜甫身上却是在半年之后。安禄山十一月九日反叛,次日消息即传到长安,但玄宗至十五日才确认此事。杜甫《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一诗可能就作于这一时间,其赴奉先探亲可能是休冬至假,唐制冬至假七天*参见杨联陞《中国制度史研究》之《中华帝国的作息时间表》,南京:江苏人民出版,2004年,第21页。,长安到奉先二百四十里,往返路途约需四天,其在奉先家中仅可待三天。本年冬至日在十一月九日前后,设想杜甫八日夜由长安出发,十四日返回。恰在十五日叛军确切消息传到长安之前,故有理由认为他在诗中未明确提及安禄山叛乱事。杜甫回家即遇到幼子夭折之事,很难想象这首长诗是当时在家中写成的,应是在由奉先返回长安之后所作。其时,官方虽未公布安禄山叛乱之事,但民间传言应有很多了*《通鉴》卷217“天宝十三载”:“自是有言禄山反者,上皆缚送,由是人皆知其将反,无敢言者。”。故其诗中也流露出对此事的忧惧,“疑是崆洞来,恐触天柱断”应是此意。本诗抨击矛头直指杨国忠兄妹,与他在这一年春季所作《丽人行》政治倾向是一致的。这也是当时人普遍的情绪,《旧唐书·肃宗纪》曰:“时禄山以诛杨国忠为名,由是军民切齿于杨氏。”安禄山利用了仇恨杨国忠的社会情绪,但在其反叛行为已经定性之后,其反杨已成公开的骗局,朝中舆论也应随之转向。据此可断《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应作于十一月十五日前,若在安禄山叛乱已得到确认之后,杜甫似不应再表达与叛军相同的反杨情绪。
从天宝十四载十二月到十五载六月,唐军与叛军在潼关对峙,战火未至关中,世人盛世心态也未马上改变。安禄山于当年十二月丁亥(二日)过黄河,丁酉(十二日)占东京。《通鉴》卷217记:“是时,朝廷征兵诸道,皆未至,关中恟惧。会禄山方谋称帝,留东京不进,故朝廷得为之备,兵亦稍集。”其时,封常清草遗表曰:“望陛下不轻此贼。”“时朝议皆以为禄山狂悖,不日授首,故常清云然。”杜甫诗中也反映了这一心理。如天宝十五载春作《晦日寻崔戢李封》《送率府程录还乡》,于“春气渐和柔”,“东风吹春冰”时,看到“草牙既青出,蜂声亦暖游”新春气象,想到的是“思见农器陈,何当甲兵休”。虽然他也知道“长鲸吞九州”“百川皆乱流”,但仍有厌兵情绪。这两诗都是杜甫在右卫率府时为赠同事而作,全然看不出一名军府仓曹的临战心态。诗中对名士豪气的称赞与忧时叹乱之调明显脱节,反映了盛世之人对乱世之痛尚未有真切体会。本年夏,杜甫又有探家之事,作有《白水县崔少府十九翁高斋三十韵》等,诗言“旅食白日长,况当朱炎赫。”诗当作于五月盛夏时。奉先令杨宰,是其妻家舅亲,白水令崔氏是其自家舅氏,两县相距还不过二十公里。杜甫能把家安在这一带,当缘于他们的帮助,故诗中有言“白水见舅氏,诸翁乃仙伯”。这次白水探亲距上次奉先之行已有半年,诗人这次探亲可能是休夏至节假,本年夏至是在五月己巳(16日),此假三天*夏至假加五月五日端午假,再加旬假,时间可能更长,参见岳纯之《论唐代官吏休假制度》,《贵州文史丛刊》2010年第1期。,加上旬假之类,估计也应有五天以上的时间。诗中言:“兵气涨林峦,川光杂锋镝。知是相公军,铁马云雾积。玉觞淡无味,胡羯岂强敌?”“猛将纷填委,庙谋蓄长策。东郊何时开?带甲且未释。”此时哥舒翰尚与叛军在潼关对峙中。诗人有忧时之情绪,又有破敌有待的信心。此前研究者多将此诗作为杜甫携家逃难之作,与诗意显然不符。此时,哥舒翰正领军与叛军在潼关对峙,诗人可享受休假,还没想到有国破家散之事。
潼关被破之后情况大有不同。玄宗是偷着跑出长安的,叛军未到,京城已乱。其时高适、岑参、王维等一批盛唐诗人都在长安,但都没有留下记录此事的作品。显然,这种突如其来的震恐已使得当时诗人失语了。据史书记载,潼关失守十天后(六月十九日)叛军才进长安,杜甫可能是在六月十四至十八日之间离京的。他先北上至华原县,再由华原东行至奉先或白水接到家人后再北行至三川。其线路与过程大概如下:长安—华原,75公里,路途约需二天;华原—白水,约100公里,约需三天;白水—三川*《元和郡县志》卷四“鄜州管县”:“三川县,中,东北至州六十里,本汉翟道县,地古三水郡,以华池水、黑源水及洛水三川同会因为名。苻坚时于长城原置长城县,属长城郡,后魏废帝改为三川,属中部郡。隋开皇三年属鄜州。”现仍有三川驿、三川驿村地名,在富县南部。,约200公里,因与家人同行,行程较慢,估计约六、七天。整个过程约需十多天。杜甫有三首诗分别叙述了沿途经历。
一是《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
往者胡作逆,乾坤沸嗷嗷。吾客左冯翊,尔家同遁逃。争夺至徒步,块独委蓬蒿。逗留热尔肠,十里却呼号。自下所骑马,右持腰间刀。左牵紫游缰,飞走使我高。
本诗是他对由白水向北逃难的回忆。关中战乱先从东北边开始,《通鉴》记:“潼关既败,于是河东﹑华阳﹑冯翊﹑上洛防御使皆弃郡走,所在守兵皆散。”奉先、白水一带即属左冯翊的外围,杜甫带着家人夹杂在溃兵与难民之中,徒步而行,历经艰辛与危险,到了晚年对于此这种艰险仍然记得很真切。
二是在一年后所作的《彭衙行》:
“彭衙”是白水的古名,诗中所叙是北上经过白水的经历,他很可能是先到奉先或白水城接出家人,越过白水全境北上逃离,其停留的地点是同家洼,蔡梦弼注为“即同州同谷洼”,未必确切,此地可能是在白水县北,不应在其南边的同州。芦子关,在延州的北面。这是杜甫要去的方向,事实上并没有到达*参见拙作《名作效应与文学地理——杜甫鄜州影踪追考》,《古典文学知识》2010年第4期。。诗言“一旬半雷雨”,当指他离开长安逃难的日子,已走了十天了。逃难之初,急于脱离敌占区,雨具、食物都没准备,诗言“早行石上水,暮宿天边烟”,他们可能是沿着洛水边北上,这不是官道,历经艰难。
三是《三川观水涨二十韵》,与以上回忆之作不同,这是第一次直接表达流难生活,充满了一种惊恐与忧惧的心理。
我经华原来,不复见平陆。北上惟土山,连天走穷谷。火云无时出,飞电常在目。自多穷岫雨,行潦相豗蹙。蓊匌川气黄,群流会空曲。清晨望高浪,忽谓阴崖踣。恐泥窜蛟龙,登危聚麋鹿。枯查卷拔树,礧磈共冲塞。声吹鬼神下,势阅人代速。不有万穴归,何以尊四渎。及观泉源涨,反惧江海覆。漂沙坼岸去,漱壑松柏秃。乘陵破山门,回斡裂地轴。交洛赴洪河,及关岂信宿。应沉数州没,如听万室哭。秽浊殊未清,风涛怒犹蓄。何时通舟车?阴气不黪黩。浮生有荡汨,吾道正羁束。人寰难容身,石壁滑侧足。云雷屯不已,艰险路更局。普天无川梁,欲济愿水缩。因悲中林士,未脱众鱼腹。举头向苍天,安得骑鸿鹄?
其时,长安以东地区多数叛军控制,杜甫出长安后已不能像探亲那样东行至东渭桥再北上,而是先北上至华原,再东折寻亲,带着家人北上。到了三川,他家才找到落脚地。杜甫在此之前,一直生活于平原地区,到了三川,初次见到陕北高山大壑,感到很惊奇。诗通过表现对夏日雷电、暴雨、山洪的震撼,渲染出一种天塌地裂的震恐感。《通鉴》卷218记:“禄山命搜捕百官、宦者、宫女等,每获数百人,辄以兵卫送洛阳。王、侯、将、相扈从车驾、家留长安者,诛及婴孩。”《新唐书·安禄山传》记:“禄山未至长安,士人皆逃入山谷,东西骆驿二百里。宫嫔散匿行哭,将相第家委宝货不赀,群不逞争取之,累日不能尽。又剽左藏大盈库,百司帑藏竭,乃火其余。禄山至,怒,乃大索三日,民间财赀尽掠之,府县因株根牵连,句剥苛急,百姓愈骚。禄山怨庆宗死,乃取帝近属自霍国长公主、诸王妃妾、子孙姻婿等百余人害之,以祭庆宗。群臣从天子者,诛灭其宗。”杜甫对城中士人的担忧就是缘于叛军入长安后的残暴行径,到此时诗人真正感到了“数州没”“万室哭”的痛苦,体会“人寰难容身”乱世的艰难。宋人黄鹤等注家多将杜甫将五月赴白水探亲一事与逃难之事相连,忽视了安禄山叛乱与入关占长安尚相差半年多的时间,也忽视了其时杜甫有官职在身,不可能长时间守在家中。他逃难的出发地应是长安。在国都无主、社会失序的情况下,逃生的本能促使诗人逃出京城,而顾家念亲的观念,又使之不顾一切地跑到更危险的地方接出家人,表现出了极强的家庭责任感。
二、“为贼所得”辨与久困长安的缘由
《新唐书·杜甫传》言:“自鄜州羸服欲奔行在,为贼所得。”《旧唐书·杜甫传》无此说法,《新唐书》所言不知何据,疑点颇多。首先,由杜诗所述看,杜甫完全未提及为贼所得之事。其次,由两《唐书》《通鉴》相关史料看,叛军势力未达三川、鄜州一带。《通鉴》记:叛军占长安之初,“然贼将皆粗猛无远略,既克长安,以为得志,日夜纵酒,专以声色宝贿为事,无复西出之意,故上得安行入蜀,太子北行亦无追迫之患”。《旧唐书·肃宗纪》:在玄宗离开长安十天后,“时贼据长安,知上治兵河西,三辅百姓皆曰:‘吾太子大军即至!’贼望西北尘起,有时奔走。戊申(6月25日),扶风人康景龙杀贼宣慰使薛总等二百余人,陈仓令薛景仙率众收扶风郡守之。由是关辅豪右皆谋杀贼,贼故不敢侵轶”。《通鉴》也记:“其始自京畿﹑鄜﹑坊至于岐﹑陇皆附之,至是(6月25日?)西门之外率为敌垒,贼兵力所及者,南不出武关,北不过云阳,西不过武功。”虽然在潼关初破玄宗出奔这一段时间内,关中无主,鄜、坊等地方少数官民可能有投靠叛军之举,但这也仅是在短暂时间里的事。至六月底,以太子为中心的反叛政权在关中地区很快得到认可,至七月十一日登基之事传布之后,唐军在关中控制的区域更广。叛军势力未达三川及陕北高原地区,杜甫若北上投奔肃宗自然不可能有为贼所得之事。因此,对他这一段经历应重新考察。
其一,杜甫离家的原因仍与投奔肃宗有关。由前文看,杜甫携家人用时十天,到达三川北边同家洼,并把家安顿下来。杜甫《月夜》言“今夜鄜中月”,“未解忆长安”,这表明他在八月十五日已到长安。三川距长安约近三百公里,约需要十天左右行程,故他至少在八月初已离家了。如此看来,他在三川安顿好家人后,一月左右就匆忙上路了。这可能与他得知肃宗即位消息有关。杜甫其时任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右卫率府名义上是太子领导的禁卫军之一。唐设太子东宫十卫率,即太子左右卫率、太子左右司御率、太子左右清道率、太子左右监门率府、太子左右内率府,后者不统府兵,为太子直属的亲兵,由其直接掌握。杜甫投奔他,也是职责所在。这一年七月十二日,肃宗已在灵武即位,其消息传布较快。如《通鉴》卷218记:约在七月底,平原君太守颜真卿得知肃宗即位消息,“以蜡丸达表于灵武。以真卿为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依前河北招讨、采访、处置使,并致赦书,亦以蜡丸达之。真卿颁下河北诸郡,又遣人颁于河南、江、淮。由是诸道始知上即位于灵武,徇国之心益坚矣”。远在两千里之外的颜真卿于肃宗即位不足二十天后就知道了这一消息,近在千里之内的杜甫获知这一消息应当更早一点。故其在八月初离家当与投奔肃宗相关。
其二,其未北上而南下入京,是缘于寻找朝廷相关人员。《通鉴》记:
同罗、突厥从安禄山反者屯长安苑中,甲戌(7月22日),其酋长阿史那从礼帅五千骑,窃厩马二千匹逃归朔方,谋邀结诸胡,盗据边地。上遣使宣慰之,降者甚众。贼遣兵寇扶风,薛景仙击却之。安禄山遣其将高嵩以敕书、缯彩诱河、陇将士,大震关使郭英乂擒斩之。同罗、突厥之逃归也,长安大扰,官吏窜匿,狱囚自出。京兆尹崔光远以为贼且遁矣,遣吏卒守孙孝哲宅。孝哲以状白禄山,光远乃与长安令苏震帅府、县官十余人来奔。己卯(27日),至灵武,上以光远为御史大夫兼京兆尹,使之渭北招集吏民;禄山以田乾真为京兆尹。侍御史吕諲、右拾遗杨绾、奉天令安平崔器相继诣灵武;以諲、器为御史中丞,绾为起居舍人、知制诰。
上文已记六月底关中即传:“吾太子大军即至”,同罗、突厥兵脱离叛军后,肃宗能将其收编,叛军对长安之外的地区或征服或诱降,都被唐官兵拒绝,说明朝廷已开始逐步控制关中地区。崔光远等人逃出长安,直奔灵武,其于“己卯”到达,当在事先已获知肃宗即位消息。至少在八月初*长安至灵武,约七百公里,崔光远出逃时用时六天(22-27),返回长安外围地区,也不超过这个时间,故其在长安城外招集吏民之事,可能是在八月初。这时,杜甫已开始南下长安,两者可能有关系。《旧唐书·崔光远传》记此事言:“领府县官十余人,于京西号令百姓,赴召者百余人,夜过咸阳,遂达灵武。上喜之,擢拜御史大夫,兼京兆尹,仍使光远于渭北召集人吏之归顺者。”未写明时间,但表明崔光远在赴灵武前,已在京西招集百姓。,崔光远等人已在长安城外以京兆尹身份在渭河以北招集吏民,当有甚大的影响。杜甫不北上西进,反而跑到南边的长安,应与此事相关,他可能与其他出逃官员一样,欲投奔肃宗,先需要到长安一带找到崔光远这一流动的招集中心。准确地说,他不是为贼所得,而是为贼所阻。
其三,杜甫久困长安缘于当时战局。从至德元载八月至二载四月,杜甫在长安待了九个月之久,主要是受到了以下几个因素的影响:首先,从他到达长安之后,形势越来越恐怖。安禄山抓捕范围不断扩大,百官也在其列,并开始骚扰百姓,杜甫是有官职者,身份不能暴露。只能躲避在城中。其《避地》一诗言:“避地岁时晚,窜身筋骨劳。”本诗写于本年冬。其时他仍在长安城四处躲避。杜甫《哀王孙》言:“窃闻天子已传位,圣德北服南单于。花门嫠面请血耻,慎勿出口他人狙。”本诗应作于本年九月,他向王孙们传递着肃宗即位与回纥兵帮助唐朝的消息,正表明他在长安可以打听到由灵武传来的消息。其诗中提及“有人狙”一事,说明当时环境仍比较险恶。其次,从秋到冬,叛军占上风,杜甫无机出城逃亡。九月,房琯主持进攻*《通鉴》记:房琯以中军、北军为前锋,庚子,至便桥。辛丑,二军遇贼将安守忠于咸阳之陈涛斜。琯效古法,用车战,以牛车二千乘,马步夹之;贼顺风鼓,牛皆震骇。贼纵火焚之,人畜大乱,官军死伤者四万余人,存者数千而已。癸卯,琯自以南军战,又败,杨希文、刘贵哲皆降于贼。,结果大败而归,这对长安人心的打击是很大的,杜甫《悲陈陶》《悲青坂》两诗即为此伤心。来年春形势稍好转,《通鉴》记:“(二月)上至凤翔旬日,陇右、河西、安西、西域之兵皆会,江、淮庸调亦至洋川、汉中,上自散关通表成都,信使骆驿。长安人闻车驾至,从贼中自拔而来者日夜不绝。”但是,随后两个月的战事,唐军又有失败*《通鉴》至德二载二月,“庚子,郭子仪遣其子旰及兵马使李韶光、大将王祚济河击潼关,破之,斩首五百级。安庆绪遣兵救潼关,郭旰等大败,死者万余人。李韶光、王祚战死,仆固怀恩抱马首浮渡渭水,退保河东。”《通鉴》记:至德二载二月,“关内节度使王思礼军武功,兵马使郭英乂军东原,王难得军西原。丁酉,安守忠等寇武功,郭英乂战不利,矢贯其颐而走;王难得望之不救,亦走;思礼退军军扶风。贼遊兵至大和关,去凤翔五十里,凤翔大駭,戒严。”。这种攻守不停变易的战线,使他很难掌握逃亡的时机。杜甫《对雪》言:“战哭多新鬼”,“数州消息断”,他得知的都是唐军失败的消息。再者,肃宗小朝廷一再移动,他欲奔无方。杜甫《避地》言:“行在仅闻信。”就表明此意。《通鉴》记:“(至德元载)秋,七月,辛酉(七月九日),太子至灵武。”“丙子(九月二十五日),上至顺化。”“癸未(十月三日),至彭原。”“(至德二载春正月)甲子(十五日),幸保定。”肃宗除了在灵武停留了两个多月外,九月后至来年春二月前,一直处于移动中。这些情况以及他对形势的悲观判断,使他不得不滞留在长安。
其最终脱离长安,是因唐军已打到长安城边了。其《述怀》言:“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他大概在当年四月中旬逃到凤翔,《通鉴》纪:“(四月)庚寅(13日),李归仁以铁骑五千邀之于三原北,子仪使其将仆固怀恩、王仲昇、浑释之、李若幽伏兵击之于白渠留运桥,杀伤略尽,归仁游水而逸。”“子仪与王思礼军合于西渭桥,进屯潏西。安守忠、李归仁军于京城西清渠。相守七日,官军不进。”两军于西渭桥对峙七日,唐军后来虽然中计进攻失败,但这是唐军离长安最近的一次,杜甫很可能利用这个机会脱身。
确定以上这些,对于理解杜甫是很重要的,因为唯有明确这一点,我们才可更真切地看出杜甫在家国之间选择的果断。在尽了丈夫、父亲的责任后,又尽了为人臣的义务。杜甫职务为胄曹参军,管理府中军械,无须上阵。而且,属于被朝廷抛弃的小人物,但他仍以追随太子为职责所在,得知肃宗消息后就马上离家了。虽然只是八品下低职,但仅从行动时间上看,仍是“义无反顾”的。《臣轨·至忠章》言:“人之事君也,使无难易,无所惮也;事无劳逸,无所避也。其见委任也,则不恃恩宠而加敬;其见遗忘也,则不敢怨恨而加勤。险易不革其心,安危不变其志。……欲尊其亲,必先尊于君;欲安其家,必先安于国。故古之忠臣,先其君而后其亲,先其国而后其家。何则?君者,亲之本也,亲非君而不存;国者,家之基也,家非国而不立。”《臣轨》在玄宗时代已不似在武后那样是科举考试课目,但仍具有教科书的作用。杜甫诗中所展示的人格形象的思想明显具有《臣轨》所强调的“君亲一身,家国一体”的忠臣品格,他在战乱中的选择多是与这一人格理念相契合的。安史之乱的冲击并没有使唐朝迅速瓦解,魏晋以来改朝换代的历史也没有重演,就是因为唐朝在一个多世纪来由科举文化造就了许多像杜甫这样的儒臣之士,他们与重个体、重家族的名士传统不同,更加注重政治责任感与伦理意识,更加自觉地将个体命运与王朝兴亡联系到一起,其时的颜真卿、元结乃至许远、张巡等人就是如此,杜甫虽为微臣,其在战乱中行为与其时儒臣所展现的精神理念是一致的。
三、排挤出朝与思家心切辨
新旧《唐书》关于杜甫在肃宗朝经历所记也不同,《旧唐书》曰:“明年春,琯罢相。甫上书言琯有才,不宜罢免。肃宗怒,贬琯为刺史,出甫为华州司功参军。”*《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北京:中华书局,第5054页。其记杜甫因谏被逐是在乾元二年收复长安之后的事。《新唐书·杜甫传》言:
至德二年,亡走凤翔上谒,拜右拾遗。与房琯为布衣交,时败陈涛斜,又以客董廷兰,罢宰相。甫上疏言:“罪细,不宜免大臣。”帝怒,诏三司亲问。宰相张镐曰:“甫若抵罪,绝言者路。”帝乃解。甫谢,且称:“琯宰相子,少自树立为醇儒,有大臣体,时论许琯才堪公辅,陛下果委而相之。观其深念主忧,义形于色,然性失于简,酷嗜鼓琴,廷兰托管门下,贫疾昏老,依倚为非,琯爱惜人情,一至玷污。臣叹其功名未就,志气挫衄,觊陛下弃细录大,所以冒死称述,涉近讦激,违忤圣心。陛下赦臣百死,再赐骸骨,天下之幸,非臣独蒙。”然帝自是不甚省录。时所在寇夺,甫家寓鄜,弥年艰窭,孺弱至饿死,因许甫自往省视。*《旧唐书》卷二百一,第5737页。
其将谏房之事记在至德二年,在被贬华州前又增一“恩疏”之事,后人多据此将杜甫羌村行视为一种外贬,宋本《杜工部集》于《北征》题下有自注曰:“归至凤翔,墨制放往鄜州作。”立论者多以此作为“不省录”之证。然推及事情过程,似乎很难将谏救遭斥与羌村行两事联系起来。这涉及对杜甫代表作《北征》《羌村》背景的理解,故须详辩。
首先,依其时政治背景看,肃宗真正有意打击玄宗旧臣是在十月收复两京之后,此时还处在招揽人心的时期,肃宗不可能对杜甫有贬斥之举。在陈陶、青坂之战失利后,房琯已经表现出志大才疏的弱点,其名士习气与行为方式,与战乱局势极不相称,杜甫为房说情的理由并非正当。况且当时肃宗小朝廷正需要树立权威。《通鉴》卷219载:“时塞上精兵皆选入讨贼,惟余老弱守边,文武官不满三十人,披草莱,立朝廷,制度草创,武人骄慢。大将管崇嗣在朝堂,背阙而坐,言笑自若,监察御史李勉奏弹之,系于有司。上特原之,叹曰:‘吾有李勉,朝廷始尊!’”为树立尊威,杜甫这类低职者的朋党行为恰好是一合适的打击对象,但肃宗最后释怒不究,并在用人之际准许他请假回家探亲,显然是为笼络人心而采取的权宜之计。杜甫在凤翔未必是被重用之人,其身份地位尚不足以成为肃宗的清理对象。《通鉴》记:“是时府库无蓄积,朝廷专以官爵赏功,诸将出征,皆给空名告身,自开府、特进、列卿、大将军,下至中郎、郎将,听临事注名。其后又听以信牒授人官爵,有至异姓王者。诸军但以职任相统摄,不复计官爵高下。及清渠之败,复以官爵收散卒。由是官爵轻而货重,大将军告身一通,才易一醉。凡应募入军者,一切衣金紫,至有朝士僮仆衣金紫,称大官,而执贱役者。名器之滥,至是而极焉。”与滥封之职相比,杜甫所得从七品上的左拾遗职位仍是很低的,仅比乱前职位升了一级。既谈不上重用,当然也说不上排挤*《新唐书》此说可能因误引《新唐书·韦陟传》所致,“帝雅闻陟名,欲倚以相,及是迁延,疑有顾望意,止除御史大夫。会杜甫论房琯,词意迂慢,帝令陟与崔光远、颜真卿按之,陟奏:‘甫言虽狂,不失谏臣体。’帝繇是疏之。”此处“疏者”应是韦陟,与杜甫无关。。
其次,被斥与羌村行两事时间不合,《旧唐书·肃宗纪》言:“五月丁已(10日)贬房琯为太子师事,罢知政事。”杜甫谏救也当在此时,羌村之行是在闰八月,两者相隔三四个月。故此事不应是他羌村行的直接因素。由具体诗作看,他离开凤翔直接的原因是因为知道了家人的下落,他于四月到凤翔,经三月后才知道了妻子孩子平安,《得家书》记其事:
去凭游客寄,来为附家书。今日知消息,他乡且旧居;熊儿幸无恙,骥子最怜渠。临老羁孤极,伤时会合疏。二毛趋帐殿,一命待鸾舆。北阙妖氛满,西郊白露初。凉风新过雁,秋雨欲生鱼。农事空山里,眷言终荷锄。
诗言“白露初”,本年白露约在八月十九日左右*白露在阳历九月七日前后,依农历,至德二年(757)白露在八月乙未(十九日)前后。,其《北征》言:“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其离开凤翔往羌村是在闰八月初,两者相隔仅十天(本年八月仅二十九天)。这表明杜甫在得到家书十天后即动身去羌村了。如此看来,杜甫羌村之行不完全是因为疏救房琯被贬出朝廷,而确实是思家心切。同时,必须要指出的是年八月底,肃宗朝廷在凤翔已很有气象了,唐朝最危机的时刻已过去,各路大军已集,收复长安指日可待。《旧唐书·肃宗纪》:“八月癸巳(17日),大阅诸军,上御城楼以观之。”在此形势下,曾与朝廷同患难的杜甫已有条件提出离职寻亲之事了。
由他这前后的作品看,亲情之思确是离家后最强烈的情感之一,刚与家人分离,于八月十五日就写下《月夜》,困于长安中,自己虽生存不易,仍曾感伤“两京三十口,虽在命如丝。”(《得舍弟消息》)而他最担心与挂念的又是他家中的妻儿。如:
骥子春犹隔,莺歌暖正繁。别离惊节换,聪慧与谁论。涧水空山道,柴门老树村。忆渠愁只睡,炙背俯晴轩。(《忆幼子》)
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仳离放红蕊,想像颦青蛾。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一百五日夜对月》)
因思念爱子,他已辗转难眠,清明节时面对孤清之象,将自己与妻子比作限于银河两岸的牛郎织女。《述怀》一诗更直接地记录了他由离乱到归朝这一段的经历与感受。
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朝廷敏生还,亲故伤老丑。涕泪授拾遗,流离主恩厚。……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汉连初中兴,生平老耽酒。沉思欢会处,恐作穷独叟。
对他而言,这场巨变最大的事就是“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国家的灾难与家庭的痛苦是连在一起的。到了凤翔之后,结束担惊受怕的生活,得到了乱前不可能得到的职位,但对家人的思念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只是初受皇恩,不忍心开口提出这种要求。其《遣兴》一诗也表达了这样的情绪。
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鹿门携不遂,雁足系难期。天地军麾满,山河战角悲。倘归免相失,见日敢辞迟。
按前人多将本诗系于陷于长安时期,由“天地军麾满,山河战角悲”两句看,不似写敌占区情景,且在敌区也不应有“遣兴”之趣,故应作于凤翔。其时,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儿子。唯因如此,他才会在得知家人消息十天后就动身上路了,显然是因思家心切。
综上所述,由杜甫在战乱中与家人离合之事看,其诗中所叙正是他心路历程的真实记录,体现了一个微臣、一个人父在动乱年代备受煎熬的内心世界,这也许就是杜诗的诗史意义。他是由骨肉分离的痛苦中亲身感受到战乱灾难之深重,又由朝廷危机中认识到自身不幸的原因,故在其诗中家国一体、君亲一身的意识表现得非常自然,凡夫人父的私情与忠臣义士之怀抱是融为一体的,极为普通的难民之苦与极度强烈的儒士情怀是交织成篇的。家国之悲是杜甫叙乱伤时的主题,以至达到了苏轼所说的“一饭未敢忘君”的程度。在其诗中,这种儒家化的君国之思又多与亲情之念联系在一起的,伤亲与忧时往往是连成一气的,他多是从这一层面展示了人性最强音。在肃宗朝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动辄失措的微臣,但对时局思考的深度,对朝廷命运的关注程度不在重臣之下;同时,他又是一个极有家庭责任感的男人与父亲,对家人在战乱中的刻骨思念与担忧使其对时代灾难感受尤深。这一经历与个性使其在诗中形成了位卑而思切的人格形象,构成了阔大而情真、情凡而意深的诗歌风格。如其代表作《北征》《羌村》就是形成于这一时期,前者是写给肃宗君臣看的,结构、语言多有章表的体式,以一个难民与臣子的身份表达了仁者之心、忠臣之情,由一己之痛、一家之事扩展到一代之思,如《唐宋诗醇》所评:“问家室者,事之主;愤艰虞者,意之主。”*《唐宋诗醇》卷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羌村》是写给自己看的,写的是凡人之事、常人之情,任情为之,无预设的限制,故语多真情,道出劫后幸存者的共同心理。流行读本多选此首,其因也在于此。文学的魅力在于它是一个让人想象无穷的世界,想象的世界是以细节为元素的,而细节本身又是一个无穷细化的世界,唯因如此,对文学细节的想象也是无穷尽的。以上就是借用传统文献实证的方式对这种细节想象作一些新尝试。由这些细节分析可见,以《新唐书·杜甫传》为代表的后世史家,缘于崇杜情结,将生平中一些事多“高大”化了。我们将其还原成微臣与人父的形象,可对其诗中情感世界有更真切的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