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低空飞翔
2018-03-16肖正奎
肖正奎
据警史记载:解放初,埋伏在首都警察厅通讯部门的地下党完好保护了全部的电话总机、无线电台和警鸽……
滑翔
窑湾街剃头匠张歪脖子本不是个讲究的人,可一触碰养鸽子的一草一木,就在心在意了,都要了命了。单说放飞鸽子,专门设计了一种小木笼,高低短长,小巧精致,水盒食盒齐全,容得下两只鸽子还有富余。求人帮忙,用作盛装鸽蛋的小篮,则是跑三四里地请门东刘篾匠定制来的。篾柔,盖巧,形俏,如夸张的女人奶子。“马锅头”秦老巴子率众的马帮停歇在城南门外的车马店,今儿是还返云南启程的日子。一大早,又瘦又高的张歪脖子左手拎着小木笼,上面覆了层绿纱,底下透出断续的浅吟低唱,“咕咕——咕咕咕”,右手自然是那饱满圆润的小篮子了。老张是个重礼数的人。
除了磕头作揖好不容易跟驿运马帮这种跑码头的人交上朋友外,张歪脖子的另一种远程放飞,竟求到下浮桥歌女杨素芬的门上,托她在外洋船上当大副的先生帮忙带到船上去,在大洋上把那小木笼的门轻轻一抽……
张歪脖子也真是,每回送罢鸽子远翔,总会扯起嫁闺女般的丝丝牵挂。人,软耷耷的,像瓜了的柿子,兜都兜不住。回到家,少不了皮包水。老南京的习惯。女儿琴姑娘早给备好了。两根油条,一块烧饼,就半只咸鸭蛋,外加一壶茶。软纽包浆紫砂蛋包壶,上好的茶叶末。以往,就这样,坐在门当口,可以消磨大半个上午的时光。待到浓茶寡淡无味的时候,那离别的愁绪,也慢慢缓过劲来。可今儿,张歪脖子一直心不在焉,不知哪里不对劲。咀嚼油条,没了平日的狠劲。翼翼小心着,还是两次重重地咬在嘴巴里侧的肌肉,而且两下重在一块,疼得他直哆嗦。赶紧着把最后一口烧饼夹油条吞下肚,欠欠屁股,朝巷口张了张,也没见着那个徐文伯的身影。这个时辰,该是文伯老弟过来剃头的日子。其实,他明白,惦记的不是他剃不剃头的事。剃头是幌子,心里想的还是鸽子。张歪脖子喜欢这个喜欢鸽子的徐文伯。这时,盼着他来,还多了层心思:求他帮着解解眼下的危困。
徐文伯循鸽路找上门来并不困难。徐文伯,年三十七八,早年在军统信鸽队干过上等通讯兵,懂鸽,爱鸽。虽说做了情报工作后,见了鸽子还是忍不住手痒。追到剃头屋小小门脸跟前时,张口说的却是,经朋友介绍,冲他手艺,绕道过来理个发。自然受到礼遇。张歪脖子虽没像爷爷那样担着剃头挑子游乡串户,但老辈干推湿剪手艺,完全保持了原汁原味,特别他端打推拿、舒筋捶背的绝活,一般人可没享用的福分。徐文伯平时情报压力大,从内心享受老张每次带给他的放松。两好搁一好,变身常客。至于身份,有一次修面,躺椅放下,衣襟下垂,徐文伯腰间露出的枪柄,让张歪脖子赶巧弯腰瞄了个正着。加上他多理二八开,当时流行的发式,老张早把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张歪脖子剃头时,好韶,说的却不是剃头的事,而是鸽经。遇上徐文伯,算找对了人。不论什么时候,张歪脖子都一副馋相。他不像养鸽子,倒像为自己树了个祖宗牌位,三叩九拜。这倒正中了徐文伯先生下怀,对他印象极好。一来二去,两人以鸽会友,交情渐深。那次讨论到远程放飞,张歪脖子无意说到求告歌女杨素芬帮忙无门时,徐文伯冒了句“海翔不同陆翔,海翔更残酷哟”,还是一口作了应承,“‘夜来香嘛,包在我身上。”杨素芬的艺名,连本地老百姓都不太晓知,可见交情不一般的。那天走时,张歪脖子非常正式地给他拎上一只饱满圆润的小篮子,和一张二指宽的字条,上面除了上浮桥地址外,还多上几句话,无外乎感激感谢,云云。张歪脖子读过几年私塾,粗通文墨,市井混久了,更解人情世故。“瓢儿鸽蛋”最得宋美龄钟爱,“六华春”那样的饭店才配做的大菜。在他心目中,把送鸽蛋看得如赠国礼,隆重而有仪式感……后来,事实证明,文伯老弟行,真的行呀。
有了这样的信任垫底,徐文伯成了准许进入张氏鸽舍的唯一外人。张歪脖子养鸽训鸽自有一套野路子,秘不示人。徐文伯一踏上阁楼,就看出了端倪。地面是木质网格,通风很好,空气清新。每一鸽舍并不大,空间一大,鸽子飞来飞去,打玩嬉闹,休息不好。一个鸽子一个小方格,一个鸽子一个小家,从来不打架。幼鸽是公母分开饲养的,谁的小鸽子是公母分开养的?每天定时巡视,每天都要观察鸽子。鸽子的饲料、饮水及砂土都是有讲究的……鸽舍中燃烧干净的煤块,只有徐文伯这样的行家才心领神会。
有一天,正赶上张歪脖子最得意的两只“天落鸽”归巢。一上手,便有一种柔嫩紧滑的肉质感从徐文伯指间滑过,那尖锋的翅张间夹杂着一层滑粉质粒使之显现出一种“突破”的霸气。一字体的收尾,淡薄的沙底,尖细的孔线,再加上体态的均称,无一不给人一种机体构造美的藝术赏受。张歪脖子看着微微闭目的徐文伯,灵犀点通,心心相映,晓得他有话要说,连忙谦恭讨教:“愿闻其详,愿闻其详。”……之后,徐文伯能将他的鸽子带走,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张歪脖子是面特别浅的那类人,面对有身份的人,特有张不开口的被动和羞涩。“嗯呐”木讷了半天,老实人的心思,最后还是通过剃刀传递给徐文伯。文伯老弟看似舒服地享受着,职业的敏感神经,警惕着刀锋一笔一划的走势,随时准备一个反搏,制服那只握刀的手腕。当然,这担心往往多余。可今天,刀脸一触碰,迟钝的意识马上惊醒。那烦恼、那忧愁,水一样可疑地从锋刃处淌出,让徐文伯明显地接收到了。他单刀直入,一逼问,一般般的事儿而已嘛。其实老张不知道,有事让他办着反而松弛。
张歪脖子对不明就里的烦恼,其实心知肚明,与那“叛变”的徒弟王富厚有关。
窑湾街老邻居都知道,王富厚跟张歪脖子学剃头,手艺没学到,连口饭都没混上,却把他养鸽训鸽的本事偷学到手。警察局扩编警鸽队的时候,布告一贴,自然一投就中。又因天资聪颖,很快获得上峰赏识。参警,算是对师傅的背叛,混成人模狗样了,更不把师傅放在眼里。这边,自然就算彻底得罪了。
在地上,鸽子还分个公家的老百姓的,可一上天,那就没有警的民的之分了。赶上警鸽队训练,别的鸽主,就连“北韩南张”的城北独眼韩,那位号称祖上就给王公贵族伺候鸽子,得国粹之精髓的主儿,这会,也怂了。唯他南张,张歪脖子,不管不顾,一枝独秀。到点放飞,天经地义。他说,“都是祖宗,小祖宗要野野,你能不让,嗯。”于是湛蓝的天空里,一群警鸽,或展翅高飞,或朝低空飞翔,划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线。又一群白鸽倏地从灿烂的天际滑过,播撒一串清脆优美的哨声——那时候,张歪脖子热衷给鸽子佩哨——鸽群的滑翔竟是如此地抒情……七转八转,时分时合,天空中两簇飞鸽,一前一后,戏嬉翻飞,混编一阵。我们人不知道,鸽子这时的滑翔就好比鸽斗,处于下风的自然称臣归顺。一两个回合下来,领头的往往是张歪脖子鸽群。这,还训什么练。警鸽队上峰大光其火。
刚入警队,王富厚整天琢磨养鸽放鸽。讨好上司吴剑秋,也是从讨教鸽事开始。警鸽队有的是好鸽子。有花黄金换来的、强健的德国鸽,小巧玲珑的日本鸽,还有几只“大块头”军鸽,那是与美国“飞虎队”攀上了关系的……但统统野性不够,特别少有长途放飞训练。于是,开始日夜对磨起师傅的那对“天落鸽”来。没处下手,绕到琴姑娘那里。“你小心着点,嗯伯不会饶你的。”刚离开时,琴姑娘终究有点不舍。张歪脖子家长作风,掌控家里的一切。可管住人管不住心。再私下相见时琴姑娘悄悄告诉他,老头儿可是时刻提防他,早存了收拾他的心。
警鸽队是什么地方,尽老警油子。有人读破他对师妹的心机,一张嘴,玩笑起来,“种鸽”、“种鸽”就没轻重了。王富厚不急也不恼,“种鸽”在师傅那里可是个了不起的褒义词。有人在天空发现了捣蛋的民鸽,报告了长官,让派驻所的人去了,没管用,便下了铲除的死命令。办法是现成的。过去曾用枪打过不少贪婪捕捉鸽子的老鹰。王富厚真他妈神经病,那边,出于往上爬的目的,主动承担所谓的“净空行动”,这边又忙着给师傅递信。就在昨天午后,王富厚心事重重,一步一摇掉进街口来。腆着脸,回了趟剃头屋。琴姑娘接近不了,还是把该说的话撂那了,痴想着从师傅那儿捞出点什么好来,自然碰一鼻子灰。出来时,望一眼天空掠过的信鸽,自骂自一句“狗屎”,朝地上吐一口,狠狠辗上一脚。
面对背后捅刀子,又是熟人紧紧相逼,张歪脖子走投无路,这才有了求告徐文伯这么一出戏。文伯老弟又一次满口应诺。出门时,张歪脖子还是老样子,必定拎出一篮鸽蛋硬塞他手里。了解他做派后,再不会像第一次闹一脸窘色,还等着他会有的那张纸条,自然是一番感激感谢云云。这个张歪脖子哟。
民国时期,警察与军统的上层纷争不断,面和心不和,暗里使绊子是公开的秘密,自然影响到低级人员之间的关系。军统的手腕,警察畏惧三分,更何况一个低等警察挑起的事端。火,一下就灭了。他的事军统果然插了一手,可又觉得不那么简单。的确,连同“净空行动”夭折的,还有警鸽队所有“戴笠鸽”一夜之间消失殆尽。“戴笠鸽” 原属古老的鸽种,又叫“戴老头”、“老方丈”,本与那大人物也不相干的,可有时嘴大谁说不也是一种威风呢。反正,警局不再有人来骚扰。这一次鸡蛋碰石头,着实把张歪脖子吓得不轻。
自此以后,徐文伯的做派渐渐有所变化。军统常有发展老百姓充当“运用关系”的做法。这里天生剃头屋作掩护,父女俩来往关系简单,建通讯员建情报站再适合不过。徐文伯当过情报教官,于是在剃头时,不经意间摘其要义,传授起“谍报勤务”来。
那个时候,大大小小的特务都在弄钱。他偷偷地也搞一些投机倒把的生意,曾经给同僚介绍汽车的买卖,从中取利。作为下级军统为上司做掩护,接货时间地点这样的机密,除了要成功避开所有耳目外,还要绕得开内部监控和纪律整肃,口口相传便是最安全的路径。发达的时候,偶尔利用信鸽传书,隐蔽性强,不易被捕捉,由此为上司获取大量不义之财,颇受器重。以后借口同事有人出差,两只四只的信鸽让他带走,张歪脖子也半认真半糊涂地认作是一次次远程放飞而已。一连悄悄完成了几次公的私的任务之后,徐文伯也就不避讳什么了。倒是张歪脖子一直有所保留,头抬不起来。小家子气了,对不住人呐。对琴儿,最要紧的,能做的就是背着点,多背着些吧。
俯冲
迁都以后,军统随迁重庆,徐文伯亦如“天落鸽”一般,在这个世界失踪了。可有一天突然伫在剃头屋中央,把张歪脖子吓得半死。这回,文伯老弟身穿短袄,脚蹬棉鞋。不知在哪儿理了个板寸,标志性的大背头不见了,完全蜕成了一介车夫,或说成码头工友也行,反正张歪脖子不习惯。虽不便多问,可心里明镜一般。他总是来去匆忙,有时像过去那样,会带走两羽鸽子,还是那种小木笼拎着。过几天,又来一趟。张歪脖子有时拿出锅巴让他充饥,就着热茶也讲究不起来。对这一时期的谍报传递,琴姑娘起过疑心,有时向后一甩长辫,恨恨地说说老子。十七岁那年,她接手了剃头屋,该徒弟干的杂活她一手包揽,打理得清爽干净,也多了份管管这个家的心了。
这时候的南京,日伪军警实施严酷的围城计划。过去,天空中除了铅灰色的云塊以外,有许多电台的信号,官的商的、姓蒋的姓汪的,还有美日英法的,你来我往,乱云飞渡。沦陷后,秘密电台被次第破获,加上先进的探测车整天在大街小巷转,那些奇怪的看不见的声音和波纹的踪迹,该不见的现在都不见了……日本人把南京围得箍桶一样,水泄不通,于是信鸽便成了一条秘密通道。
张歪脖子的两只“天落鸽”跟着主人跑了日本人的反,总算躲过了一劫。1938年2月,南京安全区解散,大多数难民回到原居住地,战前逃往外地的人也部分陆续回到家中。江北六合大山深处的曾家庄,他熟悉呀。那年他还小,跟爹娘走亲戚去过一趟,回来时就有了两只鸽子,一雌一雄。显见遇高人指点,几年下来,一发不可收拾。这回逃难算是又一次经受了考验。跑反回来,修好了炸塌的半边阁楼。他很留念珍惜这份祖传下来的家产。那天他瞅见厨房房檐上被猫踩落下几片瓦,又搬梯子将瓦添上去,盖严塞紧,防止再落下来。正要到大门外去出恭时,想不到王富厚这小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身着便衣,满脸落寞,已看不出一点警察的意思了。
警鸽高贵不再,飞入寻常百姓家。沦陷前,警鸽队采取了保护性的疏散策略,先缩编,再化整为零,最后,留下少数精英种鸽,散由个人驯养。有的被带到了乡下,有的被带到了外地,算是转入地下。这样,躲过大屠杀,王富厚手中也有了三五只警鸽。正因为劫难带来的变故,才特别打动张歪脖子,以往的疙疙瘩瘩瞬间化解,走动也多起来。这时“南张北韩”被炸坍了半边,失去了城北独眼韩那样的对手鸽友,有王富厚这样半吊子货也多少缓和些寂寞。
“你们不是有德国货、美国货、日本货嘛?”再好的东西一旦成了南京人口中的“货”,一定就有了贬损、看不起的意思。王富厚知道师傅所指警队引进外国精英鸽种的情报,自然是从徐文伯那里贩来的。这时最好老实缄口。接下来,只管听他夸他的“天落鸽”就是了。好韶好吹依然是他的软肋。
师傅的鸽群真正雄起,靠的是意外得到了两羽“天落鸽”。那是一个傍晚,也许是老天的恩赐。一羽伤鸽坠落在他家墙头,另一羽不离不弃,死活不走,把个鳏寡老汉感动得要死。“天落鸽”属于隐性血统,无人知道它的出处。二战时期,德国、日本都在占领国投放大量军鸽用于作战通讯。最具传奇色彩的,是陈纳德将军从本土带来的美国鸽子,在开辟驼峰航线,在滇缅边境抗战中屡建奇功。这对“天落鸽”说是哪一方的军鸽也不一定。反正,它们野性极大,擅高飞,还身怀绝招,“高窜”、“跌下”、“诈伤”……最厉害之处,竟以一次民间竞翔独占鳌头,生生将“北韩南张”掉了个个儿。没办法的,江湖规矩,愿赌服输。张歪脖子贼得很。这么多年来,他的养鸽手法、训鸽理念,守口如瓶。你想看看他的鸽舍,门都没有。特别是对两羽“天落鸽”实施绝密看管,从不让人染指。有次他尾随他爬上顶层,他把铁皮翻盖一拉,脚一顿,直把讨好的嘴脸和眼珠子踩在下面。比军统都狠。
王富厚自然知道,在师傅跟前,决不能用学来的皮毛炫耀,不耻下问才符合他的个性,也是拉近距离的好方法。更何况,一直打着人家女儿的主意,比孙子还孙子都不过分。
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最可怕的是,对天上飞物有侦缉队的人为小鬼子惦记上。本来,侦缉队的人也没心思注意到鸽子。天天抓共产党、抓新四军,忙,没工夫。宪兵队小野布置每周交一起案子。哪有那么多案子、那么多情报好交?可是没表现的,绝对没好日子过。南区侦缉队一个叫魏西的班长,也算是一个小头目了,住老虎头,喜欢占便宜,拉网放贷,在夫子庙附近闲玩看白戏,什么坏事都干。连他老婆也是从妓院串来的。这个小日本,为他找女人搪塞的法子早不灵光了。也算他有本事,竟号到他好吃的脉根。先是瞻园路77号炒货店,葵花籽、花生米,一袋袋给他送去,能管上一阵子。后来又是白吃盐水鸭。什么都终有倦烦的时候吧。平时带着瞄,整天带着心思上班,琢磨如何对付。老话不是说,地上半斤不如天上二两。心眼那么一活泛,点醒脑瓜子,就想到了天空掠过的鸽子。
这天,赶巧有两羽鸽子远程归巢,久久盘旋不落。因炸塌的半边楼顶刚修整好,似曾相识,终是陌生。带着长途飞翔的疲倦,加上犹豫、焦虑,不停地喙喙喙,脚筒白色的通讯纸隐约可见……
魏班长刚与人在夫子庙新奇芳喝完茶出来,突然想起,又到了情报交差的日子。寻到鸽子的老巢不是件难事。于是,从夫子庙冲过来的一干人马,预示着张歪脖子的鸽子在劫难逃了。
正巧王富厚也在。这时,他明里就是一介草民。因他棚舍条件差,警鸽都感染了沙门氏菌,那天携两羽病鸽过来讨教师傅。先是一鸽子,刚刚降落,侦缉队四五人冲将进来。张歪脖子明显地一愣,王富厚倒机灵,眼疾手快,顺势将它捺在身后,并将手中的病鸽递给伸过来的手。他明显感受到鸽子受惊和自己紧张心脏的快速跳动。外行眼里,颜色相近的鸽子,长得都一样。凶巴巴的魏班长,连抢带夺,一收一送之间,两羽警鸽便难改菜鸽的命运了。因在王富厚跟前,无意中暴露了秘密,老头脸上稍稍一臊。而他见怪不怪,散淡得很。
当时,张歪脖子记得自己家飞的鸽群先是在门东的上空右拐消失的,接着它们飞过了中华门,俯瞰城南的弯曲街巷。劫后余生,低矮的棚户,破旧的瓦房,还有火燎过的痕迹,斑驳如大片大片疤癣。城里,人流稀疏、荒涼,聊无生气。隐蔽在巷子中间的老虎灶,尚飘点热气,苟延残喘。几个老人散坐在祠堂前吸烟。我们人不知道,鸽子在上空,总能把底下一切看得真切。无论巷子怎么曲折、隐蔽,它们看到了徐文伯,一路狂奔,冲散一队正在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小男孩的老鹰正发起一次新的俯冲,惹起阵阵尖叫。当发现侦缉队的人鱼贯窜入老张院子时,猝然止步,颓顿地蹲在地上,最后转身朝涂有“仁丹”广告的土墙狠狠踹了一脚。当天深夜,徐文伯潜来取走情报,再也没见踪影。
好像就是从这件事开始,老爷子的鸽舍先是不再为王富厚禁行,后来,因心里一直惦记着愧欠两只警鸽的人情,竟把女儿把了他。有老邻居说他亏大了。可在他这块,竟没觉得,外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还都南京的第一件事,徐文伯直奔剃头屋。上峰有令,信鸽有功,奖励大米三石。瞎子都明白,这其实在褒奖有功之人呢。当然,徐文伯是最大的赢家,只是升职的秘密从不为外人道也。张歪脖子养鸽子不图发财,还散财。像不轻易求人一样,从不随便要人东西,并没因交了这么一个神秘的朋友而有所改变。送来的大米一一退回,闹到红脸也让不过去。几十年了,一直这样,硬铮得很。只一样,那就是送他鸽子,一击就中,一丁点儿免疫力都没有。
徐文伯老情报啦,看家本领就是综合辨析。多年的交情,从张歪脖子对鸽子变态般的执着和一往情深,早给出了鸽痴的判断。“台鸽”,一个陌生的名字伴随一对鸽子的到来,降落在老张的剃头屋里。文伯老弟一边轻摇慢掀巴蕉扇,一边对那对精灵赞不绝口,连带夸奖他早就积累的大洋放飞经验。这也成了他的情报?老张内心的不快,在于老是被人设计。可一论上鸽子,什么都忘了。这一时期,更多的是徐文伯谈鸽子。相比陆翔的鸽子,“台鸽”速度贼快,爆发力强。在无风三尺浪的大海上,没有任何坐标,没有任何参照物,没有任何可以停靠喘息的地方。只有靠精准的定位,超强的体能冲破云层,顶着强风一口气完成海翔,否则唯有一条路可选——葬身大海。“台鸽”的训养难度极大,文伯老弟说是受人之托,必须找高手寄养,所以拜请老友帮忙了。容后报答,容后报答。
正当张歪脖子醉心于饲养、训练“台鸽”的时候,时代的车轮一下滑出了民国。
盘旋
南京的天空还是原来的那个天空,味道却是大大不一样了,但鸽子们不知道。
王富厚所属通讯股,因直接顶头上司吴剑秋是从事秘密工作的地下党,王富厚也就能幸运地留下接管警鸽,隶属市公安局行政处警鸽总站。因为王富厚的反正,剃头屋多了一层保护色,张歪脖子自然比较好地隐藏起来,一时相安无事。
在警鸽总站,王富厚有9位饲养鸽子的同事,都是旧警,竟相表现,为人民政权立功。养鸽子的警察能有什么功可立呢。王富厚最积极也最伤神。从自己身上,想到琴姑——从前的琴姑娘——从琴姑这里又回到师傅那里。国庆庆典那天,警鸽队出任务,在游行队伍一片欢呼声中,万千鸽子倏地一起放飞的壮观景象,一下把他立功的思绪拉回鸽子身上……
警鸽传书原来都是单程的,狗日的王富厚到底聪明绝顶,想到训练往返通讯鸽,说让老爷子帮忙。鸽子的事,二话不用说的。张歪脖子呆在洪公祠市局大楼警鸽总站,整整弄了一个礼拜,没跟王富厚说一句话,只让看不准他上手。等到第五天傍晚,操起南京话一开腔“成了”,便让立功一说板上钉钉了。他先是将各偏远分局的鸽子集中在市局大楼顶层的总站留宿和喂食,但不给其喝水,然后把它们带到各自的分站喝水,训练三次以上,警鸽们就能迅速往返了。所以每次放飞后,这些鸽子渴得直往各自的分站飞速觅水,喝足水,放罢信,鸽子又饿得直飞总站觅食,如此便达到了速去速回的目的。
王富厚尝到甜头,心却大了,就想起了那件没有一天不想做成的事来:将师傅命根子征用入警。过去,没底气,连两羽“天落鸽”都没搞定。现在时代不同了,那颗不死的心又活泛起来。收编鸽群,这个功,有点大,可也有点难。一开始没敢向吴剑秋透半点口风。
王富厚早注意到那两羽“台鸽”。老爷子有个习惯,整天盘在手上、又不给人碰、特别在心的,肯定是既怜惜又丢不下的那种。先是“天落鸽”,后是这对“台鸽”。王富厚内行、识货,接触老爷子的鸽子,已没障碍。打探他对来历不明鸽子的心思,却有点难。能看出的,就是收得紧得多,却少有过去那种兴奋。私下找琴姑套话,也有相同感觉。解放了,觉悟了,王富厚反倒有点简单了,不想拐弯抹角。一边查资料访高手,一边加快步伐。陆翔与海翔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养过信鸽的人都知道,信鸽天性畏水,长江黄河都有可能成为陆翔鸽不可逾越的心理屏障。台湾四面临海,气候多变,季风,强对流天气是台岛的特色。台湾是多敏感的一个词啊。一旦把“台鸽”与台湾联系上,头大了,心虚了,再也没了向领导报告计划的心和胆了。王富厚决定先来点硬的再说。
那边,徐文伯不谋而合,也加快了动作。徐文伯是个有远见或者说是有抱负的老特务,念念不忘寄养的“台鸽”。那实质上就是筹划潜伏的内容之一。解放后,风声实在紧,徐文伯没再来过剃头屋,两人倒是“路遇”过一次。张歪脖子去购鸽饲料,在乘市内到下关车站的小火车上碰巧与徐文伯相见。他身穿西装,且戴着南京晚报社的红色证章,自说是该报社的记者。随便聊起“台鸽”,见老张有点躲闪,怕事,便在鼓楼车站下了车,时间很短。试探着让他把鸽子训好养好,那是没有不答应的,让他又满怀期望。老张这边却心惊胆颤。解放了,“台鸽”给他带来的压力,如阴天背稻草,越背越沉。他迟早还要来的,这些年,被他设计怕了。
王富厚最担心的还是怕被人检举剃头屋。过去地下党的注意力完全在警鸽队反正上,根本没注意民鸽。解放后又忙于抓匪特,对隐于青砖斜雨中剃头屋的前世今生根本顾不上。鸽群整编如能成功,一切好说。否则,必须尽快将过去的一切灭失,最好的办法是从鸽子下手,没有了鸽子,也就掩埋了与军统交往的那段历史。暗地里,王富厚给自己加大了盯死老爷子的压力。
机会说来就来。
琴姑一解放脚就踏进了人民理发店,还成了居民积极分子。那时正赶上开展全民爱国卫生运动,开活棚哪有不脏的,邻居借机大闹。王厚富添油加醋,在灭“四害”口号后面,帮着把“灭鸽子”括进括号,順势推出了自己的敲山震虎、逼蛇出洞计划。除了整天跟着琴姑宣传说服,步步紧逼外,更狠的是利用群众,将邻居裹挟进来,所施压力可想而知。邻居都是近亲,几十年来,都反对他养鸽,吵架难为情,就经常下药放毒,有几次死得只剩几羽鸽子。过去每到此时张歪脖子会腆着老脸,悄悄给人拎去一两篮鸽蛋。可这回来头大,王富厚已张网以待,只等这边稍有松动,马上全盘接收。可他们忘了,对手可是老生姜。当夜老头挥泪斩鸽,一家两只送去。看到棚内鸽子大大减少,甚至还有幼鸽被宰,再铁石心肠之人也动了恻隐之心。老南京个个崇尚宽厚仁义,得饶人处且饶人,见好就收,一个个龟缩起来。张歪脖子打出的悲情牌别人不懂,王富厚看得明白,那些非命刀下的鸽子多是飞时尾羽上翘,背部凹形,扑翅频率较慢的淘汰品种。杀谁?留谁?一本账,否则,每次家飞,老爷子屋顶一站个把小时不是白花工夫?那两只“台鸽”毫发未损。王富厚暗竖大拇哥:大难当头,受人之托,守信之人啊。
老南京早上皮包水,午后水包皮。徐文伯第二次找到老张,是上“德新池”,在澡堂把他“碰”上的。过去“台鸽”的事不是躲就是不愿意谈,这回堵上门来,不谈,怕也说不过去,毕竟人家的东西。他已把鸽子的爱飞欲调教得淋漓尽致,自鸣得意,也渴望有人捧场。这回,一聊就打开了话匣子。从开家训练韶起,到四方训放,再到家飞,把文伯老弟的心说得痒痒的……徐文伯仍显紧张,不到剃头屋去,为的是避王富厚的耳目。这时老张反而放松了,“看,还是要去看看的。”他感到自己如一羽卖力飞行的老鸽,已经停不下来了。破风羽把多余的上升气流转化为推动气流,使身体迅速向前推进,坚实的背部呈凸状形成流线形,只能往前、往前……
“这一回,再来,就不让他走了。”老爷子好像第一次这样跟王富厚说话,有些害羞,又有些激动。抓了特务,安心养鸽,就那么简单。
“谁?噢——,这就对了。”
有“台鸽”在,要来的终归会来。一夜之间,王富厚嗅到了特务活动的气息,于是野心潜滋暗长。他想着一箭双雕的好事呢。
坠落
日子总是在一个接一个运动里流淌。王富厚、琴姑夫妇的心总是提起又放下,过得不算轻松。剃头屋、鸽群、老汉、军统,毕竟藏匿着一个大秘密。
张歪脖子倒还好,对时事充耳不闻不问,只是本性未改,鸽子照放。人,也因只会养鸽,无所他长,又有成份,变得孤言寡语。在家里不愿接近人,在居民间非常脱离群众。刚解放,街坊市井谣言颇多:总统府门前的石狮子出汗了。国民党飞机扔毒弹了,要反攻大陆了。第三次世界大战将“爆发”……他丝毫没有兴趣。可有一天,从巷口开老虎灶的口中听到“下关狮子山上出现了青天白日旗”,着实把他吓了一跳。文伯老弟的“谍报勤务”曾就“台鸽”降落训练暗示过使用这样的方法辨识。他怀疑那人肯定是他们的人,固执地认为暗哨已布设到家门口了。压力几乎变成了煎熬。
关于养鸽子,张歪脖子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凝视天空。找不到他人时,一定独自来到自家的屋顶,双手围着嘴巴,向空中熟练地打着一个个唿哨。天很蓝,云很白,追望一会“台鸽”的身影,又对自由自在飞翔的鸽群发出声声叹息。突然他下意识唤起得意的“天落鸽”的名字,缅怀过去自由轻松日子的意思全在里头了。
潜伏电台接二连三被破获。电台失去作用,原始传统办法的优越性反而迅速显现出来。第三次,又是在澡堂,张歪脖子被堵上。谈鸽子,一开始,摆出的态度明显是不合作。这回却是饥他渴他呢。过去躲他,那是真心怕。解放了,鸽友做不成,可又不想冒犯他,只有躲。他在暗处,虽不敢大张旗鼓,但仍牛皮糖一样扒不掉。现在想通了,已经躲够了。饥渴是调训鸽子最容易的原因,它比性诱更厉害。张歪脖子干啥都与训鸽联系起来。他又一次为自己的点子激动得老脸涨红,动作笨拙,漏洞百出。好在,文伯老弟上钩无疑。
徐文伯翻出了陈年老账:“民国廿四年,民国廿七年,还有……密报买卖动态,传递暗杀制裁令,追捕地下党……那时的合作多愉快呀。老朋友啦,我们不会忘的。”话里有话,柔中带刺。
好啦,越是放出狠话,越是要挟威胁,越是逃不脱了。火候到了。对付这样的老狐狸,一般的法子真的压不住。
“哎,对了。‘台-鸽,真棒。没有注射疫苗,瘟疫对它也毫毛未伤,你说怪不怪?”老张话锋一转,空气缓和下来。“海翔其实就是一个屠宰场,而‘台鸽有这个实力。你想,一片海水,加上大风、海浪,能飞回来靠的不是实力又是什么呢?”
文伯老弟高兴起来。过去,自己谈“台鸽“,笼络式诱导,只不过纸上谈兵罢了。眼下,听老张如数家珍,俨然“台鸽”老资格了,心中暗喜。“还需要试飞试飞,再塑造塑造耐饥渴、速度与爆发力等特性优势。”人啊,有时就是鸽子。如同家飞训练,老张挥动旗子不断驱赶,文伯老弟的兴致一再高涨。
“老弟,有年头没去我那儿了。抽空,我给拾掇拾掇?”徐文伯理着解放头,有点人瘦毛长。几十年的朋友,听话听音,他听得明白他这里面不光剃头的意思。
“好,好。再剃一次头。”
农历六月十三。午休过后。按特务接头习惯,定下了看鸽子取鸽子的时间。
琴姑积极,大忙人。就一个老子,偷闲回家看看也是常有的事。相隔两条巷子,不远。“背着她点。”老爷子多年的行事习惯。平时很少跟她说些什么,就是说也不明说,而多数情况,她靠连猜带蒙,弄个八九不离十。比如,剃头手艺,本不想向一个姑娘家传授,可她认为那样做可以留在身边,你讲半句,她全会悟到。这次让琴姑带话,却犯了经验主义错误。
“下午,让富厚回一趟,有大事呢,他知道的。”
“你答应啦。”琴姑说的是整编鸽群的事。爷俩斗了半辈子,再大的事也大不过这事呀。可这回,两岔了。
琴姑心里喜滋滋的。里外收拾完,匆匆张张老子这边。瞧他往常一样,在剃头屋放平躺椅。喝了二两,习惯眯一会。“嗯伯,嗯伯”叫两声,见他轻声应了,便带门走了。清寂的院落,破旧木门牙着缝隙,经风一吹,叩出“哐——哐”的轻唱。
玩了一辈子鸽子,梦到自己变成鸽子还是第一次。张歪脖子从没想象过从空中看看自己的剃头屋、鸽舍和自己放飞时的景象。冥冥之中,飞越城市上空的体验竟是多年来的向往。恍惚间,身体就开始升空,然后直线加速,然后一羽当先。与鸽为伍几十年,太懂得利用高空快速气流,中止拍翅飞行,改用动力翱翔,上下周转旋动,滑翔升降,以逸待劳,盘桓天空。那就是自已的城,生活的屋……但他毕竟是历经沧桑的老鸽,一羽白尾白条,看过太多的苦难,翅膀很快沉重,目光写满迷茫。他对自己很不满。突然,地面出现一幅巨大的青天白日符号,引航落巢。他拚命抵抗,照死不降。体内不知从哪涌出一股力量,撕裂他的心肺,听得见“吱咯咯”的断裂声。速降,速降……突然飘来一朵云彩,挡在眼前,自家小屋失陷于一片空白之中,一头栽下……
等王富厚反应过来,急急赶到现场,还是晚了。
剃头屋木门大敞,小鸽子笼破碎散落一地。张歪脖子仰躺在椅上,两手张开想捞住什么。沾血的剃刀掉在躺椅附近。地上鸽子东一只西一只,包括那两羽“台鸽”,翘脚朝上。每羽脖上都杀了一刀,连同老头脖子的一刀。流干了鸽血,也流干了张歪脖子自己的鲜血。
案子发生在午后。那段时光,街巷少有人迹。现场桌上留有一张字条,歪歪斜斜几行字。大意是帮过军统做过事,也是有罪恶的。运动不会放过他,他害怕无休无止的交代、斗争、声讨,一不做二不休……晓得你们的心,可自己又实在离不了这些小祖宗。宁愿带走,也决不留给共产党。经琴姑辩认,真的,老头的手迹,老头文绉绉的语气。
王富厚却不信。这些年老爷子越过 ,怎会突然起了血性,杀了自己和鸽子。单纯从爱鸽之人论,他也是下不了手的。“再来,就不让他回了。”这誓,难不成白发了。他到底带走了多少秘密?琴姑早对王厚富的死死相逼不满,又对他到朱雀路办事回来太迟解读为故意所为。她知道他要用极致的办法,先抄了这个原军统通讯点,再缴了老头的鸽群,一同加入警鸽队。他做得出,他不顾人情,他背叛又不是第一回。他罪大恶极,琴姑大闹。
立功计划泡了汤,王厚富报告领导吴剑秋,简单冒进行为受到严厉批评。关于军统介入,对组织讲半句,留半句,就不光是觉悟问题了。这本账可不是闹着玩的,若干年后,运动清算,果真没他好果子吃。那是后话。
刚解放,公安机关办案力量严重不足,盗匪案件频发,忙不过来。我人民公安为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摧枯拉朽,主要警力都用在对付潜伏匪特案上了,报上几乎每天都有这方面新闻。1950年底的一天,在南区一举侦破保密局潜宁第296组,组长正是徐文伯,少校支中校薪。连带一起破获的还有窑湾街剃头屋凶杀案。
这个消息是案发三个月后,王富厚带给琴姑的。他在政保处的同乡加好友告诉他,你家老爷子到底还是死在军统手上。老朋友徐文伯早在南京潜伏,在夫子庙大戏院旁边,开了家远东商行,以卖洋酒、糖果、罐头等为掩护。徐文伯隶属上海方面指挥。配有美制小型无线电台一部,密码本、工作证,还有银元五百多枚。解放后因电台无法掩藏,他的报务员将其破坏后逃走。原本还有用上海商报台作为准备台的,可到上海报告电台破坏情况时,了解到备用台也失灵后,这才打起了预伏信鸽的主意。凶杀是从谈论鸽子开始的,徐文伯友好地让他剃了头,修了面。过程中,发生了争执,接着发生了杀戮。不是熟人下手,那些鸽子也不可能全军覆没。最后,老特务徐文伯不忘模仿老張的习惯和笔迹,伪造了手写字条。混淆视听,转移视线,干扰破案,完全军统那一套。
当时,剃头屋内,一个训练有素的老牌军统,一个只懂训鸽的布衣老汉,两个鸽友之间是怎样一个一言不合突发血腥一幕的?破案后,人们只顾为张歪脖子还一个清白之身而忙碌时,没人再追问这一疑惑。多少年过去了,最终留下了一个不解之谜。
上世纪九十年代,市公安局组织力量撰写反映南京解放的长篇纪实,有人整理地下警运史档案时,顺着查找警鸽线索,在蒙尘脆黄的卷宗里看到,徐文伯有一段这样的交代:那天他去窑湾街剃头屋,是提了前的。军统哪次会按常规出牌?本来是老张先要结果他的——锋利的剃刀在他的喉部“沙沙”游走时,发出了冰冷低沉的嘶鸣,“杀,杀,杀”——他读出了老张的变心,于是反腕一夺,先下了手……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