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镇
2018-03-16黄茜
黄茜
处暑以来,双石镇方圆五十公里地界,一直暴雨不绝。吴秀珍家门口的堰塘淹了水,赤黄的水流卷着泥沙倒灌入庭院,浊水没过花坛,把精心栽种的一排排美人蕉、黄桷兰和紫茉莉也一并淹了。这雨下得没头没脑,人也随之懒散起来。雨的腥气里夹杂了腐烂的植物根茎的气味,整个天地都显出一种倦怠和腐朽。
双石镇的主要街道都成了水道。也有几家俏皮的主妇,让娃娃穿着雨衣坐在木质澡盆里,把澡盆推到蓄水的道路上漂着玩的。也有把自家养的鸡鸭和兔子放到水里,看它们扑翅折腾的。然而正经生意清秋泊淡,没人做了。私营的烟铺、杂货铺、糖果铺、裁缝铺,难得有几天开张。路上行脚的人渐少,连丁老板的茶馆也冷冷清清。瓢泼大雨气势霸悍,世间万物似乎都在这雨里敛神屏气。双石镇变成了一座雨镇。
吴秀珍搬了根条凳坐在家门口,手里摇着细编蒲扇,心疼那一茬今年新栽的黄桷兰。雨天闷热,她的窄脸上的高颧骨泛着两坨潮红。额角很宽,眉眼纤细,眼珠却像黑玉似的,一瞥间透出清寒的光来。她穿着青玉色亚麻短衬衫,旗袍式的竹叶领,盘两只藏蓝梅花扣,一袭黑地碎花绵绸宽脚裤,裤脚高高卷起,露出细伶伶的两条小腿。这屋子的地基打得高,门槛比院子的地面越出一尺多。她伸出脚尖去碰一碰那浑浊泛滥的泥水,水里裹着纸屑、羽毛、蜻蜓翅膀、潮烂了的花和叶,蝉子和毛虫的尸体,有时候还卷来一只死鱼。因为风势,在她脚尖触碰的地方起了一阵漩涡。
雨点噼里啪啦往下砸,在铅灰的空间里筑起一道铁幕。从出生起,吴秀珍就没听说双石镇下过这么大的雨,还下得那么长,下了整整一个月,在人心里好像已过了一个世纪。路上的积水没到小腿肚,怪的是竟也没有引起洪灾。只是生活不便,新鲜蔬菜和肉见天稀罕,水龙头里的自来水放出来焦黄,水井都淹了,只能喝雨水。隔三差五停电。入夜后整个双石镇一团黢黑,人们连摆龙门阵和打牌的兴致都减了,吃完晚饭,便默默地摸索着上床睡觉。
吴秀珍工作的收购站一星期前就关门了。这样大雨,没人有闲心驮一车废铜烂铁或成捆的生了蠹虫的旧书来卖。吴秀珍坐在收购站的办公桌前嗑了好几天瓜子儿,又倚着油漆斑驳的落地秤看了天井里好几天落雨,索性最后关了店门。因这雨水滋生着一种慵懒的情态,跟随冷气和湿气漫入全双石镇人的骨髓和脉管。只有吴秀珍的男人每天依旧穿得伸伸抖抖,蹬一双及膝的黑塑料雨靴,撑一把圆顶大黑伞,准时到供销社的会计办公室去上班。“这么大的雨,大家都缩在屋里头,你去挣什么表现嘛。”吴秀珍咕哝着表示不满。杨会计右手手腕一抖,自动雨伞像一只精神抖擞的蘑菇云,又像一只凶猛的黑鸟,“啪”一声舒展开来。他伸头看看雨势,抬脚往外走,“还有账没做完。你以为都像你,做甩手掌柜。”话音未落,人已在几尺之外,踏出好几丛泥花。
午后格外阴沉,墨色的雨珠轰响着成串往下洒落。吴秀珍摇着细编蒲扇,窄细的黑玉似的眼仁像是雨帘里截出来的,也那么清幽幽,冷沁沁。她晓得杨会计在办公室不止是做账,但她只是不屑地皱了皱鼻尖。
隔壁房门打开了,露出一张刷白的人脸。苏小禾的一双睡眼肿得像鱼泡,嘴唇跟茉莉花一样淡白。“吴大姐,一个人纳凉哇?”吴秀珍朝她招招扇子:“来嘛,过来摆龙门阵。”
苏小禾拖了条竹凳,过来挨着吴秀珍坐下,嘴里抱怨:“这雨下得没章法,我在家里闷得浑身都起了霉。”吴秀珍笑她:“怀得这么大了,跟个细颈圆肚瓶似的,再要出去疯,小心站不稳!”苏小禾摸摸隆起的肚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说:“屋里没一样东西不是潮的,桌角墙缝里都渗着水珠子,洗完的衣服晾了十几天,还能绞出水来!”吴秀珍说:“可不是。我们芋头早没干爽衣裳穿了。大夏天只好起个炭炉子,放在火上一件件地烤!可那炭熏的气味又刺鼻子。”苏小禾用手抹了抹身上穿的挖领白棉布长褂,衣角上嵌了一道浅翠的绉纱荷叶边,又拿手指去摁那浮肿的一圈脚踝,摁下去,就是一个圆圆的坑。吴秀珍说:“还有两个月就足月了。你这一胎怀得倒好,尽长胎不长肉,没见哪个孕妇胳膊腿儿这么跟竹竿儿似的。”“都八个月了,还是吐个不住!有时候吐得太厉害,连尿都逼出来,潮了一裤子。”苏小禾惆怅着脸说。“人也没精神,觉得闷,又觉得累。这个天,新鲜蔬果不要想了,油腥一律不能碰。中午用鸡汤泡了半碗饭,就着年前腌的脆脆的萝卜干和糖蒜头吃了,刚觉得胃里舒坦些。午睡起来,又吐个十之八九。”吴秀珍说:“这真是没办法。不吃也得吃,一人吃饭两个人吸收营养!”苏小禾蹙眉道:“尽是些无用功!”又说:“我这两天突然想吃清炖的鱼。可这样的天气,哪还有人出来卖鱼?”吴秀珍说:“我问问杨会计,看他们供销社有没有办法。”苏小禾觑眼见吴秀珍两颊绯红,不禁对健康的人生心生羡慕。“我心里就爱你们芋头。有三岁多了吧?那么聪明伶俐。”“伶俐什么呀。刚上了几天幼儿园,就以为自己会认字了,尾巴翘到天上去,成日家在我的账本上乱写乱画,嘴里叽里咕哝。老师说他出不得众,就是只狗肉包子——上不得台面!”
远处响了一声闷雷。两个女人忽然沉默下来,各自想心事。苏小禾一个星期前接到一封信,她丈夫要从山西回来了。丈夫几年前跟人到山西搞煤矿生意,据说发了点小财。丈夫识字不多,三五个月有信来,也就平平板板的三言两语,读不出什么趣味。而苏小禾又是个有点文艺情怀的知识青年,没事儿要在家里看《读者》、听《美国之音》的。好在每个月给苏小禾寄钱,丈夫出手很慷慨。苏小禾才一直这样巴巴地守着,心中有些安慰。
苏小禾努力回忆丈夫的模样:高鼻梁,扁嘴唇,皮肤黑黢黢的,说话简短,给人刻板的印象。去了山西之后,整个人更黑了,好像连头发里、皮肤褶皱里、指甲缝儿里都裹着煤屑。并且又发了福,原本还算顺溜的一个人,长出一只啤酒肚子。三十几岁的人,去年回来,头上竟有些秃顶,光溜溜的像半只鸡蛋壳。苏小禾用鸡毛掸子柄敲敲他的脑袋,丈夫转过头来,一臉茫然又严肃的神情,叫人又想笑,又不敢笑。苏小禾张开手掌去接雨水,想到自己还年轻貌美,而丈夫已经这么出老相,心里有几分遗憾。
“听说你家的那位要回来了?”吴秀珍问。“说是这两天就到,至今没见人。”“还走不走?”“他要挣钱去的,哪能不走?”“那也是为了你们母子。你就在家里享清福。”吴秀珍安慰道。
“我们一年在一起睡不到两次的。”苏小禾的一双鱼泡眼紧盯着雨帘,突兀地说。吴秀珍转过眼来笑她:“饶是这样,你还不是怀上了?”“怀是怀上了……”苏小禾鼻子一耸,“谁能保证就是他的……”吴秀珍道她是开玩笑,嗤笑着拿扇子拍她一下:“你别尽混说。”“是不是,反正他都得养!”苏小禾却好像赌气似的。
屋里传来嗒嗒嗒的脚步声。芋头睡中觉醒了,自己翻下床来。他穿着鹅黄色斜纹小布褂子,剪了个宝盖头,颧骨和他妈一样高,只是因为脸上肉嘟嘟,所以不显。刚睡醒,头脑还恍惚着,摇摇晃晃出门来,一头扑到吴秀珍身上,扭股糖似的黏着,嚷着要喝蜜糖水。吴秀珍用扇子清脆地拍一下他屁股,嗔怪道:“吵死了,饥天荒地的,哪有那么多蜜糖给你糟蹋。早起才吃过一块冰糖,这会儿又来闹,你是馋虫上了身了!”芋头只是咿咿哇哇地拽着吴秀珍的衣襟不松手,把那亚麻衬衫揉起了一大团皱。吴秀珍一脸泼烦地推他。苏小禾笑道:“小孩子都跟馋嘴猫儿似的,你也别太抠着。”又扳过芋头的肩膀来说:“嬢嬢家里有糖渍柠檬,芋头要不要喝柠檬水?”吴秀珍骂道:“跟你说话呢,这么大了不晓得喊人。”那芋头果然认生,细声细气地喊了声“苏嬢嬢”,又躲到他妈背后去了。
然而糖渍柠檬勾起了所有人的兴致。几分钟后,两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沿着屋檐下的走廊转移到隔壁苏小禾家里。这院子一排五户人家,每家纵向四间屋子,起首是客厅加餐室,当中两间卧室,最末是厨房,同时隔出一块几平米的空间供人洗浴。双石镇有许多这样结构的屋宅。
在苏小禾家的客厅,吴秀珍坐在桌边,芋头盘着双腿趴在藤椅背上,看苏小禾颤颤巍巍,从食品柜里捧出一个大玻璃罐子。因为苏小禾怀孕,她丈夫今年入夏特意寄来一筐新鲜柠檬,在双石镇可算稀罕物。苏小禾将柠檬洗净、切片,再一层柠檬,一层白糖地铺到罐子里,满满地整一罐,封存一个月,打开时已香气扑鼻。这回轮到吴秀珍羡慕地看着,在八十年代的双石镇,这样地用白糖,已算得上豪奢。苏小禾用细长的小银匙舀出一匙柠檬糖浆,又夹两片柠檬,用凉开水在陶瓷小碗里调开,顿时满屋鲜酸香甜,芋头已口水咽个不住。
杨会计用透明茶盅泡了一杯竹叶青,细密的油青色茶叶针尖似的悬浮水面,结成了一道玲珑的筏子。杨会计嗅着清澈茶香,鼻翼微翕,这竹叶青好是好,就是太淡,冲一两次还算出色,三次四次就寡淡了。他年纪越大,越喜欢喝酽酽的茶,早起泡上能喝一整天的。只因竹叶青是故人寄来,也兴之所至,才沏上一杯。
“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色侵书帙晚,阴过酒樽凉。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杨会计劲秀的钢笔字,把老杜的诗句写在一张撕下的台历上。抬眼看看门外,供销社商场的天井里暴雨如瀑。他家屋背后就是一片竹林,经历一个多月不依不饶绵密的雨势,只怕不是“雨洗娟娟净”,而是“雨打风吹尽”了!杨会计虽然每天跟账本打交道,一手算盘拨得条畅响亮,却颇也能抛文架武,闲时作点诗词文章。他是不折不扣的地方才子,曾经在县政府给县长当二秘,精精神神的一个小伙子,荤的素的都来得,很前途无量。四年前他调回双石镇供销社,当一名普通会计,所有人都觉得屈才。他说是为了照顾患病的老母亲,其实是为了和吴秀珍重修旧好。
这件事情,吴秀珍一直讳莫如深:她和杨会计是离过婚的。他俩本来就是包办婚姻。70年代末,“文化大革命”刚结束,杨会计作为双石镇“青年干部培训班”的优秀学员,被一个老革命相中,调往县政府工作。他母亲瞿老太太,坚持要他“先成家后立业”,托人在双石镇方圆几十里打听适龄女子,最后说下了望佳镇粮站老板的三闺女吴秀珍。那年杨会计24岁,吴秀珍20岁。两人从未谋过面,只见过媒人交换的小照:杨会计浓眉大眼,厚嘴唇,穿一身卡其布绿军服,腰杆笔挺;吴秀珍梳着两条油松长辫,宽额窄脸,薄嘴唇抿成一条线,下颌微微上扬,有些骄矜的,但细眼角有少女的妩媚。两人都没觉得彼此有多合适。
婚礼对杨会计来说是个巨大的排场,他请假两天,回来应景点卯。借供销社食堂的大院子摆下二十几桌酒,露天的蒸屉叠了十几层高,汩汩向外冒着热气,内里是盛在粗瓷大腕里的咸甜两味烧白、粉蒸肉、糯米丸子和八宝饭。双石镇上能干的主妇都来帮厨,双石镇上有点头脸的爷们儿都来喝酒猜拳、敬酒挡酒。孩子和土猫土狗毛绒绒地满地跑。觥筹交错间,隐约瞥到纱笼中新娘的面影,杨会计留下“尖细”的印象。新婚之夜,打个照面就熄了灯。杨会计摸到一把瘦嶙嶙的骨头,胯部像他新房里的牡丹花瓷盆一样冰凉。因他母亲瞿老太太睡在隔壁,新娘子不笑也不说话,也不太顺着他,杨会计更觉出婚姻的兴味索然。
他几乎第二天一早就回到了县政府,留下吴秀珍一个人收拾剩余的热闹。吴秀珍知她的新婚丈夫是个上进青年,婆婆瞿老太太雖然裹过脚,却是个极有主见的女人,同时也怕人笑话她刚嫁过来就离不得,因此脸上带笑,表示并不计较。她经常遭人说“生就一张刻薄脸”,也尤其小心,处处表现得大气宽仁。自此杨会计每星期天回家一趟,给吴秀珍和瞿老太太讲县里的大政方针,机关里的迎来送往、人事八卦,两个女人听得心生崇拜。有时候杨会计也给吴秀珍带回来一件时新衣裳,一双透明丝袜,一盒面上撒了芝麻的萨其马——因为吴秀珍爱吃甜。翌年中秋,杨会计回家过节。院子里夜凉如水,青石桌子上摆着他拎回来的几块五仁和云腿月饼,一碟哈密瓜,一碟葵花子,一壶云雾茶。杨会计心绪大好,高声命吴秀珍洗笔研墨,一尺半的熟宣铺开,挥毫写下“相敬如宾”四个大字。
这四个字托裱起来挂在杨会计和吴秀珍的卧室里。杨会计不在家的时候,吴秀珍常遗憾地想,相敬是相敬,只是太“如宾”了。她从未体会过别人家小夫妻的乐趣。
后来她就听说了小昭。开始只是些闲言碎语,在收购站、在菜场、在堰塘,在女人们扎堆的犄角旮旯,十分偶然地飘进吴秀珍的耳朵。听说小昭是个高中毕业生;小昭有文化,爱读书;小昭家里有政府机关背景;小昭时髦漂亮,穿高跟鞋,肉色丝袜;小昭去过深圳和海南,会跳交谊舞;小昭刚调进县政府,和杨会计在同一个办公室,桌对桌、面对面……说到杨会计,声音就害羞似的渐渐低下来。然后有几片同情的目光,云影似的飘到吴秀珍潮红的脸上。
和杨会计结婚快一年,吴秀珍一直没怀孕。瞿老太太找镇上的老中医开了一副偏方,天天给吴秀珍熬药。那段时间吴秀珍胸闷气短,体虚乏力,心头时时犯恶,干活也不如往日利索,自忖怕是害喜,但拿不定主意,连瞿老太太也未告诉。这天傍晚她从堰塘洗完衣裳往回走,回想杨会计近来举止,既没有太热情,也没有太冷淡,倒是说起过县政府来了一个新同事,搞宣传的,会画板报、写文章、唱歌跳舞——“比你要活泼得多哟。”
吴秀珍想起小时候望佳镇有个女疯子,怀孕四个月被丈夫抛弃,头脑一时转不过来,发了疯。那时候她的肚子已隆起成一座小山峦,溽热的夏天,就那么赤着脚,披散着头发,在望佳镇的大街小巷上走来走去,念念有词。有人问她做什么,她说找孩子;别人笑她,指指她的肚子说,孩子在你肚里呢!那疯子就似笑非笑、似懂非懂地摸摸肚子,点点头。后来不知她从哪里寻来一把刀子——见过的人说刀刃有十几厘米长——把自己给剖了。子宫切开,孩子连着脐带拽了出来。四个月大的胎儿,巴掌大小,但已有手有脚,鼻目完全,会握拳,会皱眉,会在羊水里打嗝和游泳。小东西在她手心里动了动,一坨血淋淋的有生命的肉,头一回见天日,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女疯子嘿嘿笑了一声就死了。在望佳镇的打谷场上,被太阳晒得暖热的、堆得小山似的糠麸染上一片血红。
吴秀珍见过女疯子,印象里是个很清秀的温柔女人。她剖宫的故事是听大人说的,言者和听者无不震怵。有段时间,吴秀珍常常想象女疯子临死的情境,除了疼痛之外,还有那无法言说、无可逃避、抹杀不掉的绝望。而这绝望产生的麻木那么巨大,那么具有弥漫性,以至于她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杨会计突然在办公室看见吴秀珍,心中骇了一跳。他没料到一向表现得很憨厚的妻子,身体里藏着那么一股泼辣劲儿。适逢午休,杨会计手握一卷中华书局出版的《花间词》,在小昭的办公桌前踱来踱去,和她讨论柳永的《雨霖铃》。小昭靠着椅背,因午后怯热,摘下翠蓝的纱巾盖在脸颊上,一双杏眼半合半闭。念到“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杨会计踱到小昭身后,闻见从她颀长的颈脖里散出的栀子花香水味,忍俊不禁,凑身过去嗅了一嗅。鼻息热气让小昭发出咯咯几声轻笑。杨会计抬起头来,正要说“好香”,却如木偶般定住。他媳妇吴秀珍大喇喇地站在两人对面,双手叉腰,面红筋涨,一双细眼亮晶晶地瞪视。
“杨万青你得行哦,又打算盘又吟诗作赋。你没去考状元真的有点可惜!”吴秀珍挑着眉毛冷嘲。杨会计心存尴尬,站直身子,勉力牵牵嘴角问:“秀珍,你来这里做啥子?家里不用照顾?”吴秀珍朝桌上努努嘴:“婆婆让我给你送鸡蛋。” 她身边的桌上放着一只篮子,里头用一块蓝花布盖着十几只鸡蛋。
小昭把纱巾从面上扯下来,一脸讶异地问杨会计:“这位大姐是谁?”
吴秀珍见她果然漆眉星目,但鹅蛋脸上长着雀斑,挑剔点看,算不上美人,只好说标致。又见她手里揉着那团翠蓝丝巾,指尖涂着艳红蔻丹,更觉妖里妖气。心下一紧,便尖声尖气地说:“这个幺妹儿,我比你大不了几岁。我是杨万青的爱人。”
小昭听了,满脸堆笑站起来:“原来是嫂子来了。坐下歇歇,我去倒茶。”
杨会计不觉脸色橘青,压低嗓子对吴秀珍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你不要在这儿给我现世,赶紧回去!”
吴秀珍也硬生生拦住小昭:“不必了。我送了东西就走。是自家养的土鸡下的,比外头养殖的鸡下的蛋营养多了。”她一把把鸡蛋篮子推到杨会计跟前,恨恨地说:“你自己惦记着吃,不要紫苏当柴烧——不识货!”
初秋天气,吴秀珍特意穿了浓紫的条纹毛呢裙、透明丝袜和银白色漆皮高跟鞋,勾勒得纤腰一把,走起路来爽利摇曳。所谓无风不起浪,她自谓已目睹了真相,闲言碎语既然已传到双石镇,看这两人的关系,只怕已很不一般。同杨会计讲完几句话,吴秀珍便甩头往外走。她脸上带笑,内心气闷,脚步声仿佛控诉,一声一声敲打在听到的人的心尖。杨会计立在当地,双手扶住桌子,觉得整个县政府的水泥地板都在吴秀珍的脚下微微摇颤。而那小昭还在背后喊:“嫂子再坐会儿!”
苏小禾把芋头抱在膝盖上,给他讲哪吒闹海的故事。吴秀珍坐在两人旁边剥毛豆。雨还在泼天泼地地下着。这天向晚光线昏黄,从窗口望出去,像一幅湿气淋漓的老照片,因年深日久,片子上有了淡蓝的霉斑,边角也起了皱。天也是越来越冷。
石英钟敲了五下。苏小禾不知为何出了神。小人书翻到下一页,芋头见苏嬢嬢没动静,奶声奶气自己把故事往下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识字呢,其实有限的几本小人书早就背熟了。
生芋头那一年,杨会计逸兴遄飞,又挥毫写下四个毛笔大字“四世同堂”。他和吴秀珍离婚又复婚,在双石镇一度闹得沸反盈天,成为三姑六婆茶余饭后的谈资。“是小吴要离的。听说她走到县政府办公室,正好看見杨会计和小昭亲热,手到擒来,捉奸捉双!”“沈大嬢,你是没搞清楚情况。是杨会计写信回来要跟吴秀珍离,说吴秀珍到县政府去闹,伤了他的面子!”“伤哪门子的面子哦,正牌老婆到单位送几只鸡蛋,哪怕送几只鸡,都是天经地义!我看他是肠子里头弯弯拐拐多,想去攀那个小昭的高枝!”“攀到没得嘛?”“还用说?他们扯离婚证没过多久,小昭就被县政府派到重庆进修,在重庆又耍了朋友。杨会计落了单。老婆也没了,前程也没了,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要我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吴秀珍就该硬起,不同意和他复婚!”“吴秀珍开初也不肯,咬定两个人不般配。是杨会计他妈瞿老太太亲自到收购站,劝了一天一夜,才把吴秀珍接回去的。杨会计从此也就调回双石镇来了。说是要拆裹肚儿做大襟——改邪归正。”……
这些话偶尔也飘到吴秀珍和杨会计耳朵里,两人都不置可否。加上瞿老太太半年前得肺癌去世,他们离婚和复婚的真相,在双石镇成了一桩悬案。
吴秀珍一边把毛豆剥进竹编小筐子,一边猜想杨会计此刻正在供销社的办公室写信。那毛豆滚来滚去就像一颗颗翠绿的眼睛。十几天前,杨会计收到一只从重庆寄来的包裹,是一盒包装精致的竹叶青。包裹直接寄到了家里。吴秀珍见邮寄单上字迹清秀,又没有具名,问杨会计竹叶青是谁寄来的。杨会计敷衍道:“一个故人。”杨会计在重庆能有什么故人?吴秀珍心里嘀咕,怕还是那个小昭!
处暑意味着“暑止”,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凉。这雨下得绵密不绝,引发了双石镇一半镇民的老风湿病。吴秀珍在双膝上贴了两剂狗皮膏药,时时发出辛辣的气味。她剥完豆子,把小筐子放在脚边,两只手在酸痛的腿上揉揉捏捏,捏一阵,又捶一阵。她在心里盘算:从前还好,离了,大不了再结。现在有了芋头,倒不能再那么使气任性。如果杨会计一定要和小昭好——收购站有一室一厅,背后有厨房和洗澡间,她完全可以带着芋头在那里独过。
芋头念完了哪吒闹海的故事,又开始念铁扇公主的故事。苏嬢嬢兀自发呆,他妈又懒怠理他,他就自己讲给自己听。忽然苏小禾家前厅的门开了,闯进来一个人,披件透明雨衣,头上戴了斗笠,浑身上下流汤滴水。吴秀珍和苏小禾都吃了一惊。那人把斗笠摘下来靠在墙根,掀起雨衣一角,原来手里提溜着一双活蹦亂跳的鲤鱼!他冲着苏小禾喊:“快拿水桶来!过会儿就旱死了!”苏小禾认清那张瘦瘦的长脸,扑哧一笑:“我当是谁呢!这么晚了还来。你在哪里抓到的鱼?”“你不知道我有个外号叫‘浪里白条?这鱼在我姑爹鱼塘里抓的,一只有一斤重呢。”“就你那样儿,也好意思充梁山好汉?勉强叫做‘浪里黑条好了!”男人呵呵直笑。吴秀珍也笑了。
“你别动,我去拿水桶。”她把苏小禾摁在椅子上坐下,走到厨房里取了水桶来。水缸里吃喝的水不舍得用,于是放在台阶下,接了大半桶雨水,两条鱼儿放入水中,又活鲜鲜地游开了。芋头丢开小人书,趴到水桶边,拿一根草茎逗鱼儿玩耍。男人问:“今天吐得好些了没有?”苏小禾摇摇头:“还是犯恶心,挨日子。”男人说:“我先把鱼给你剖了,晚上好炖成鱼汤。”苏小禾说:“不着急,先养着。”男人说:“脚肿成这样了,还走得动路?我明天给你换一双大码的棉布鞋。”苏小禾伸出一只手指头在左脚脚踝上摁了摁,摁出酒窝似的坑,圆圆的,像在大人面前撒娇。男人又问:“你一个人在家闷不闷,我给你抱一只哈巴儿狗来。”苏小禾笑道:“就你神通广大。没事多过来走走,比什么都强。我有我们芋头呢!”一把把芋头拉到自己怀里来。
吴秀珍走到门外去看雨。黑黢黢的屋瓦如光溜的鱼脊,从屋顶上随雨水飘落下来一两片黄叶,孤零零地在泥水里打转。再过一个小时杨会计就回来了。吴秀珍又得淘米做饭,炒一盘紫苋菜,一盘青毛豆,煮一盆西红柿蛋花汤,再给杨会计温一盅烧酒。至于是否给小昭写了信,信里写了什么,杨会计既不会说,吴秀珍也不会问。
屋里头,男人和苏小禾絮絮咕咕一阵,就要起身告辞。男人说:“刚才来的时候,听姑爹说双石镇外头不到五公里出了车祸,一辆长途客运汽车和一辆运木材的大卡车迎头撞上,长途汽车翻到水田里,司机当场就死了。乘客有死的有伤的,惨得很。”苏小禾听了,心里一惊:“死的都有谁?”男人说:“还不知道。雨太大,县里的救护车一时到不了,镇上在自己组织抢救。”男人的姑父是双石镇医疗站的,他自己也在医疗站帮忙,这会儿赶着过去,因为实在缺人手。苏小禾问:“受伤的人送到哪里?”男人说:“三十几个人呢。医疗站放不下,有的就放在供销社。医疗站就一辆车,要一趟趟地拉回来。”苏小禾点点头:“你快去吧,别耽误救人。”
算算日子,苏小禾的丈夫也就该这两天到达双石镇。每次回来,也是坐长途客车。苏小禾心里犯嘀咕:他会不会在这趟车上?会不会伤了,或是死了?要是死了倒好,反正我们一直是孤儿寡母。要是伤了呢、残了呢?苏小禾突然对她半秃顶的丈夫生出一丝牵挂,盼他即刻回来,又觉得这样大的雨,他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吴秀珍见苏小禾情绪不定,宽解说:“莫担心,不会有什么事。”苏小禾胃里一阵紧缩,放开怀里的芋头,掉头往脚边的痰盂里狠狠地呕了几摊黄水,把胃几乎都要呕了出来。吴秀珍拍着她的背,柔声道:“你也别起身做饭。今晚我熬点玉米面粥,炒两个小菜,你将就在我那儿吃罢!”苏小禾吐得满面赤红,脸上泪痕未干,整个身体虚弱地塌进藤椅里。“胃都吐空了,想吃也吃不下。”她伸出一只有气无力的手抓住吴秀珍的衣角,呆了半天,摇摇吴秀珍说:“吴大姐,你说我丈夫会不会在那辆车上?”吴秀珍慈爱地为苏小禾理了理汗湿的额发,给她拿来一件流苏披肩盖在身上。“你别胡思乱想。即便在车上,也未见得有事情。”
吴秀珍的小煤油炉子里的玉米面粥还嘟嘟地冒着泡泡,杨会计就到家了。他换了衬衫长裤,催吴秀珍赶紧摆饭,三两口吃完又要走。第一批受伤的乘客已经转移到供销社,杨会计腾出办公室,今晚还要安排膳宿。“情况严重吗?”吴秀珍问。杨会计一边稀里呼噜地喝粥,一边答:“两个司机当场毙命。乘客十个里伤了九个。有一个,几十厘米长的一块碎玻璃直接刺穿了心脏,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另一个,被包车窗的铁皮割破了腿动脉,血喷得到处都是。大部分伤筋动骨,不是腿折了,就是胳膊压断了,胸骨骨折了,要不就是脑震荡。表面上看起来没大碍的,也得到医院拍X光片,怕有内出血。还有个年轻人,斯斯文文的,躺在泥水地里发了羊癫疯,浑身抽搐,口里吐白沫,好一阵救不过来。”吴秀珍问:“需要我去帮忙吗?送饭、递水、包扎、清扫……这种时候,女人总能派上用场。”杨会计道:“我去就行了。你不是医护人员,去了也是添乱。”吴秀珍又说:“你接伤员的时候,留神有没有隔壁的老吕。”杨会计诧异道:“老吕不是早回来了?我昨天还见他在丁老板茶馆里喝茶。”吴秀珍嗔怪道:“你老眼昏花,看错了眼吧!人家苏小禾还眼巴巴地盼着。”
那天夜里,雨势惊魂夺魄。双石镇的老人多少年都没听过这么摧枯拉朽的雨声。雨里还夹着风,院子里的花草疯了似的摇曳,芭蕉树摇闪的影子投在窗纱上,丛丛叠叠如幻戏如鬼魅。
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待在一处。苏小禾在吴秀珍家里,就着腐乳吃了半碗蒸鸡蛋,半碗玉米面粥,好歹没有再吐,只是不住地叹气、打嗝。杨会计笃定是回不来的,吴秀珍就留她在自己屋里过夜。夜里无事,吴秀珍烧了一桶热水,三个人洗脸洗脚,在床上说话。早已过了白露,这个天气,草席睡起来沁人,吴秀珍在苏小禾睡的那一边又多铺一条毛毯。
苏小禾靠着一只枕头,大眼睛盯着惨白的灯光,细长的十指鸟爪一样抚着圆滚滚的肚皮。她整个地被沉重的肚子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看到她的人都会想,那么单薄的一个人根本无法承受生育之重。因为胃里反酸,她只能半坐着睡觉,一晚睡两三个小时。加之心头愁闷,已是疲惫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