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制与革命——汉代《齐诗》学兴废考论
2018-03-16曹建国,唐艺萌
曹 建 国, 唐 艺 萌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就汉代四家《诗》学研究而言,《毛诗》之外,学界用力最多的属《齐诗》学。然而讨论最多,误解往往也最深。关于《齐诗》与谶纬的关系问题,尤其如此。学术界主流的意见似乎仍然将《齐诗》与《诗纬》视为二而一,一而二的关系。而在讨论何以《齐诗》最先亡佚缘由时,学界或以为其浸染谶纬而流入左道,或以为其倒向新莽而见弃于光武。而深入探究,这些结论或仍有可以商榷的地方。以其最先亡佚缘由论,若曰其浸染谶纬而致其衰微,则汉代经学门派究竟有谁能真正脱去与谶纬的干系?或曰其倒向新莽而致其衰亡,则汉末及新莽时期经学博士亦非《齐诗》一家而已。所以关于汉代《齐诗》学的研究,仍有许多值得深入发掘的地方,许多学界“共识”也需要进一步反思。在我看来,“改制”与“革命”算是《齐诗》学的根本,其兴盛、衰废也皆与此密切相关。
一、两汉《齐诗》学人考述
汉代《齐诗》的创始人乃辕固,他在景帝朝为《诗》学博士,在武帝朝也曾短暂被征为贤良。文献没有记载辕固的《诗》说,但是从他与黄生争论汤武革命,鄙薄《老子》为“家人言”以及告诫公孙弘“无曲学阿世”等,大概可以探知其治学特色,亦可见其《诗》说奠定《齐诗》之根本。
辕固诸弟子中,夏侯始昌说《诗》最明。夏侯始昌学兼《诗》《书》,又善说《洪范五行传》。《汉书》本传记载,他曾因为准确地预言了柏梁台灾日而得到了汉武帝的赏识。他曾以《洪范五行传》传授其族子夏侯胜,是为汉代尚书学中的“大夏侯尚书”。而“大夏侯尚书”的重要特征之一,便是善说“五行灾异”。由此,我们也不难想见夏侯始昌对《齐诗》学所产生的重大影响。
在夏侯始昌的《诗》弟子中,以后苍最为知名。《汉书·儒林传》记载后苍师事夏侯始昌,以通《诗》《礼》为博士,官至少府。《汉书·艺文志》记载《诗》有《齐后氏故》二十卷、《齐后氏传》三十九卷,一般认为是后苍所作。[1]需要注意的是后苍《诗》学与董仲舒《公羊春秋》学的交集。后苍《礼》学受自孟卿,而孟卿《礼》学受于萧奋,但孟卿又传东平嬴公的《公羊春秋》,同学有著名的公羊学学者眭孟。据荀悦《汉纪》,[2]436东平嬴公受学于董仲舒。郑玄《六艺论》也有相同的记载。[3]2190据此,则后苍也当受到了董仲舒的影响。加上他的《诗》学老师夏侯始昌的《洪范五行传》的学说,后苍《诗》学与阴阳五行学说的关系密切自不待言。《汉书》记载翼奉、匡衡之“闻之于师”的《诗》说,当可视为后苍《诗》学之孑遗。
与后苍大约同时的还有一位孙氏或荀氏,其著有《齐孙氏故》二十七卷和《齐孙氏传》二十八卷。其书既然见载于《汉志》,可以想见其当时的影响以及其在《齐诗》传人中的地位。惜乎《汉志》不注著人名讳,汉代文献也没有记载西汉时期《齐诗》孙氏或荀氏传人,所以我们无法知道其具体事迹。比较具体卷数可知,这位孙氏或荀氏的《诗》学与后苍当有较大差别。
后苍弟子中以《诗》学教授的有白奇、翼奉和匡衡。其中白奇既受学于后苍,又为《诗》学博士,教授萧望之。
萧望之《诗》受自后苍及同学博士白奇,又从夏侯胜受《论语》及《礼服》。望之以通经术而参议石渠阁,历官左冯翊、大鸿胪、御史大夫、前将军等。又为太子太傅,以《论语》《礼服》授太子。望之有子八人,有名者萧伋、萧育、萧咸、萧由,其中萧伋尝称《诗》为父鸣冤,又有门下生曰朱云。
翼奉从后苍受《齐诗》,然又好阴阳历律,故以阴阳五行说《诗》。往者皆以翼奉《诗》为谶纬《诗》学,是说虽不尽然,然谶纬《诗》学受翼氏《诗》学影响自毋庸置疑。《汉书》本传称翼奉子孙皆以学在儒官,则《齐诗》翼氏学当以家学形式传承。
后苍弟子中匡衡《诗》说最明,也最传承师学。《汉书》本传记载,萧望之、梁丘贺诏问匡衡“对《诗》诸大义”,萧望之认为匡衡“经学精习,说有师道,可观览”,[4] 3332可证。而《汉书》本传记载匡衡《诗》说十二条,算是最精粹的《齐诗》遗说而弥足珍贵。不惟如此,匡衡亦门徒众多。《汉书·儒林传》记载匡衡弟子中著名者有师丹、伏理、满昌,故《齐诗》学者门徒最盛者,后苍之外,非匡衡莫属。弟子之外,其子匡咸也传《齐诗》,元始三年为左冯翊。[4] 856《齐诗》翼、匡、师、伏之学,皆以家世传业著称,且多与匡衡有关。
在汉代《齐诗》学的第五代传人中,师丹位置最显赫,《汉书》本传称他“经为世儒宗,德为国黃耇,亲傅圣躬,位在三公”。他治《诗》事匡衡,元帝和成帝两度为博士。哀帝朝,师丹曾代王莽为大司空,奉高乐侯,徙大司空。哀帝欲为祖母傅太后、母丁姬上尊号,以削弱王氏专权。师丹依礼反对而被免官,也因此获知于王莽。故平帝继位,王莽复当权,赐丹爵关内侯。师丹虽非有心依附王氏外戚,但也无形中被归入王氏权力集团,所以《汉书》特意强调王莽败而师氏绝封。又据《汉书叙传》记载,班固伯祖父班伯少时从师丹学《诗》,又从郑宽中受小夏侯尚书,从张禹受《论语》,又与许商讲论异同。《叙传》记载班伯讽谏,引《诗》与《书》。但班氏非以经学传家,故明清以来三家诗辑佚学者以《齐诗》为班氏家学,将《汉书》中的《诗》说归于《齐诗》,并没有太多的依据。
匡衡弟子满昌,一作蒲昌,曾任詹事,王莽时为讲《诗》祭酒,后触怒王莽而被免。满昌弟子见诸史籍者有三,琅邪皮容,九江张邯和扶风马援。其中皮容事迹不见史书记载,马援显名于东汉,张邯则得势于王莽朝。《汉书·王莽传》记载张邯事迹有二,一是参与复兴井田制,二是以符命解《易·同人》九三之“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
伏理受学匡衡,于是《齐诗》有伏氏之学。东汉以后,光大《齐诗》者,惟伏氏。据《后汉书·伏湛传》记载,伏氏乃汉代经学世家,其先祖伏生乃汉代《尚书》学的鼻祖。伏理为高密太守,以《诗》授成帝。伏理有子三人,长子名不显,次子伏湛,少子伏黯。湛少传父业,成帝时以父任为博士弟子,王莽时为绣衣执法,后队属正。光武时为大司徒,封阳都侯,后徙不其侯。《汉书》本传记载湛有子二人,曰伏隆、伏翕。然伏隆死,光武帝诏隆中弟咸收隆丧,则伏湛至少有子三人:伏隆、伏咸、伏翕。其中伏湛隆以节操闻,伏咸名不显,伏翕嗣袭父爵,并以学传家。伏翕死,子伏光嗣;伏光死,子伏晨嗣,史称晨笃好经学。伏晨子伏无忌博物多识,永和年间曾校订五经、诸子百家及艺术,元嘉中与崔寔等共撰《汉纪》。又采集古今,作《伏侯注》八卷,是书唐时犹存。伏氏一门沿至东汉末年,至曹操诛杀伏皇后,一门获罪者数百人。至此则《齐诗》伏氏学绝,《齐诗》亦亡。
传伏理《齐诗》伏氏学者,伏湛之外,尚有伏黯。伏黯明《齐诗》,改定章句,作《齐诗解说》九篇。伏黯无子,以长兄子伏恭为后。伏恭一生为官显赫,为学昌明,削删其父《齐诗解说》之浮词,定为二十万言。史书记载,伏湛早年教授数百人,更始中为平原太守时,于天下惊扰间仍教学不辍。而伏恭为常山太守时,“敦修学校,教授不辍,由是北州多为伏氏学”。也就是说,伏理开创的《齐诗》伏氏学,除家学传家外,外姓弟子也应该不少,但因文献阙载而不能明。
东汉时期的《齐诗》学,除伏氏一门外,尚有任末、景鸾,其中景鸾通《齐诗》、《施氏易》,兼通《河洛》图纬。景鸾曾作《易》说与《诗》解,文句兼取《河》《洛》,名曰《易诗交集》,此外尚有《礼略》《月令章句》等。根据史书记载,景鸾治学杂取图谶,其《诗》学亦当如是。又三国时魏人隗禧曾为鱼豢讲《齐》《鲁》《韩》《毛》四家《诗》义,“不复执文,有如讽诵”。[5]据此,则魏初《齐诗》尚存。
清代三家诗辑佚学将《齐诗》归入齐学,进而将齐学,尤其是《公羊》学者的《诗》说归入《齐诗》,如董仲舒;又将谶纬之学归入齐学,故将谶纬学者的《诗》说归入《齐诗》,如郎。但事实上,这样的推论并没有多少坚实的理据,其结论自然也难以成立。故本文不将董仲舒、郎等人视为《齐诗》学人,也不将班固等因家族关系而关联起来的学者视为《齐诗》传人。
二、《齐诗》“际”“始”之内涵
以往学术界讨论《齐诗》治学或诗学内涵,多以《诗纬》之“四始五际”或班固《汉书·地理志》之风俗《诗》说来进行解释。但事实上,《诗纬》既不能视为《齐诗》(论说详下文),班固也非《齐诗》学者。准此,则学术界关于《齐诗》之治学特色,实并没有真正予以深入讨论,而本文则希冀在此方面有所开拓。
《齐诗》的创始人辕固,《汉书·艺文志》称辕固与韩婴皆为《诗》作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4]1708荀悦《汉纪》也记载辕固作《诗》内、外传,[2]435《经义考》、《汉书艺文志拾补》等因之。但颜师古注《汉书·艺文志》引应劭语曰:“申公作《鲁诗》,后苍作《齐诗》,韩婴作《韩诗》。”[4]1708可见关于《齐诗》授受,汉人已有不能明之处。尽管我们见不到有关辕固的《诗》说材料,但其《诗》说之精粹仍历历可见。《史记·儒林列传》及《汉书·儒林传》记载,辕固与黄生在汉景帝面前争论汤武革命。黄生以君臣有上下之分,君主有过,臣下理应正言匡过以尊天子。而非诛而代之,故认为汤武为弑而非受命。而辕固则以桀纣暴虐,天下归心汤武,故汤武乃受命顺应天人而非弑。辕固贵民轻君、主张革命的思想可以溯源至孟、荀,与孟、荀“诛放”精神一贯。[6] 152-182就作为诸子的儒家精神而言,革命、禅让、素王本来就是三位一体不可分割的学说,此也是辕固说《诗》之精神主旨。辕固警示公孙弘“务正学以言,无曲学阿世”,意在张扬儒家的批判精神,尤其是不要阿顺君权,这也和孟子天爵、人爵区分之内在精神一致。
辕固弟子中当以夏侯始昌对《齐诗》的影响最大。始昌善说五行灾异,以说柏梁台灾日受汉武帝的信任。就其精神实质而言,以五行灾异言说天道,只是为革命、诛伐等说找到了一个巧妙的掩饰,为批判君王披上天道的外衣。辕固与黄生争论,最后以景帝“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而罢。后来“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也表明儒家“革命”论所到的压迫,这是后世儒者变通借祥瑞灾异干预政事的原因。
但我认为真正为《齐诗》打上“齐诗”烙印的是后苍。汉初满怀济世之心的儒者继承孟、荀抑君权重民本思想,他们以革命、素王为精神核心,而辅以礼家制度而欲有所为。后苍不仅从夏侯始昌学《齐诗》,也从孟卿学《礼》,亦当兼通大夏侯尚书和《公羊春秋》学,经学诚可谓融会贯通。后苍《诗》说见诸匡衡与翼奉奏疏,尚可得见一二。
其大体,言六经之本。翼奉曰:“臣闻之于师曰,天地设位,悬日月,布星辰,分阴阳,定四时,列五行,以视圣人,名之曰道。圣人见道,然后知王治之象,故画州土,建君臣,立律历,陈成败,以视贤者,名之曰经。贤者见经,然后知人道之务,则《诗》《书》《易》《春秋》《礼》《乐》是也。《易》有阴阳,《诗》有五际,《春秋》有灾异,皆列终始,推得失,考天心,以言王道之安危。”匡衡亦曰:“臣闻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著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其本性者也。故审六艺之指,则人天之理可得而和,草木昆虫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及《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翼奉、匡衡的表述都可以视为后苍之说,其要本在于将六经与天道相关联,六经既为天道循环之始终,且需待圣人方可发明之。
归结到说《诗》。翼奉称“闻之于师”,知“《诗》有五际”,又曾“学《齐诗》,闻五际之要《十月之交》篇”。而匡衡亦“闻之于师”,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据此可知,后苍以“际”、“始”说《诗》。
何谓际、始?始即四始,此乃汉代《诗》说之通义。当然,具体内容或有今古文之别。如《毛诗》以风、小雅、大雅、颂为四始,而今文《诗》以具体的诗篇为始,四始就是风、小雅、大雅、颂的第一首诗,《韩诗外传》卷五、[7]《史记·孔子世家》[8]都有相关表述。具体到《齐诗》之四始,证之《匡衡传》,知后苍所传《诗》学也是以《关雎》等具体诗篇为四始。《匡衡传》记载匡衡说《诗》曰:“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4]3342此可证。
际即五际,此最先见于《齐诗》,且据翼奉所言,知此为后苍《诗》学之新说。然则何谓“五际”?其说不一。《汉书·翼奉传》颜师古注引应劭语:“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也。”又引孟康语:“《诗内传》曰:‘五际,卯、酉、午、戌、亥也。阴阳始终际会之岁,于此则有变改之政也。’”[4]3173《后汉书》李贤注引孟康注又曰以卯、酉、午、戌、亥出自《韩诗外传》。[9]1061可见此问题之复杂。严格地说,上述三说均不能轻易否定。应劭曾作《汉书集解》,也精熟谶纬之学。若“五际”果如孟康所注,相信应劭不会不知。而徵诸匡衡所言“闻之于师”之“妃匹之际”,再证之《匡衡传》所谓“妃后之际”,则应劭以人伦五端说《齐诗》“五际”或当有据。而《韩诗》与《易》关系密切,东汉以后又和谶纬关系密切,所以李贤注亦可能非空穴来风。[10]上述三说中,人们一般都赞成孟康说法。根据翼奉说《诗》之“五际”与《易》之阴阳、《春秋》之灾异同为“列终始,推得失,考天心,以言王道之安危”之学,加之翼奉好阴阳律占,以情性说《诗》,加之匡衡说《诗》亦重“天人之际”,则孟康注虽非完全契合翼奉所谓“五际”之旨,相去或不远。要之,以阴阳言“五际”亦当为后苍《诗》学之精旨。
翼奉说其闻之于后苍,明“五际”之要于《诗·十月之交》。根据下文翼奉说“人气内逆则感动天地”云云,其所谓“五际之要”亦即汉代天人感应那一套学说。所以,我并不认为翼奉说《十月之交》如同后来大家所说的《诗纬》“五际”之一际。但结合下文翼奉借《十月之交》“知日蚀地震之效昭然可明”,知翼奉说《诗》确实在践行他所谓“《诗》之为学,情性而已”的《诗》学阐释理论。《十月之交》曰:“十月之交,朔月辛卯。”以翼奉师法用辰不用日解之,则“朔月辛卯”用辰位卯为说。卯为阴,为臣,位在东方,五行为木。木受水而生,又子卯相刑,故为阴贼,其位亥卯未(即生于亥,盛于卯,衰于未)。这就解释了《十月之交》之日食及地震之变,阴盛而阳若,臣强主闇。准之《十月之交》,则翼奉上封事之初元二年天下有地震大水之灾异,其曰:“今年太阴建于甲戌,律以庚寅初用事,历以甲午从春。历中甲庚,律得参阳,性中仁义,情得公正贞廉,百年之精岁也。正以精岁,本首王位,日临中时接律而地大震,其后连月久阴,虽有大令,犹不能复,阴气盛矣。”[4]3173其所以得出“阴气盛”的结论,全凭天干地支之排位顺序,以及“观性以历,观情以律”、“师法用辰不用日”等处理原则。其“律得参阳”,当如晋灼所言“木数三,寅在东方,木位之始,故曰参阳”。[4]3174而以“木盛于卯”言,则初元二年之灾异合乎《十月之交》诗所言之情形。故初元三年武帝白鹤馆火灾,翼奉言:“今白鹤馆以四月乙未,时加于卯,月宿亢灾,与前地震同法。”[4]3175
就《汉书》记载来看,匡衡说《诗》重“四始”,而翼奉说《诗》重“五际”。匡衡《诗》说虽亦言“际”,但似乎更重人伦,如“妃匹之际”,与翼奉说“五际”有显著的差异。那么何以皆师承后苍,而翼奉、匡衡关于“五际”的说法却有很大的不同呢?其实在汉代经学传授中,此亦非个别案例。盖汉代经师常有分经授徒之事,一部分公开讲授,一部分秘密传授。孟喜学《易》善说阴阳灾异,自云得之于本师田王孙,而同门梁丘贺等非之。及刘向校书,以为诸家说《易》“皆祖田何、杨叔、丁将军,大谊略同”。[4]3601李寻与郑宽中同师,宽中守师法以教授,而李寻则传《洪范》灾异。[4]3605甚或师有隐而不传之秘而学生不知,所以吕步舒不知其师董仲舒言灾异书而以为大愚。[4]2524翼奉既曰“《诗》有五际”、“闻五际之要《十月之交》篇”皆称闻之于师,又曰“师法用辰不用日”,可见后苍确实以阴阳五行说《诗》之“际始”。但需要强调的是,匡衡并非完全不谙后苍阴阳五行之“际始”意义,如他说“天人之际精祲有以相荡”和翼奉说《十月之交》为“五际之要”便是同样的意思。
作为一种《诗》学阐释理论,“始”乃是开端的意义。无论是鲁、齐、韩三家以《关雎》等四首诗为始,还是《毛诗》以四类诗为始,意义皆是如此。概言之,《关雎》等四首诗或风等四类诗乃人伦纲常和政治风教之开端,与先秦《诗》学仍有一贯之处。而“际”则强调终始变化之交汇,也就是翼奉所谓“列终始”之义,其重点强调的是变化。由于我们没有办法确知《齐诗》“五际”之所指,因而也难以论断其确切的内涵。但按照翼奉的说法,五际与阴阳、灾异一样,都是天道的彰显,而且是变动天道的彰显。翼奉提出“天道有常,王道亡常,亡常者所以应有常也”说,甚至主张汉朝迁都以更始,实际上就是后来的“再受命”。缘此,其说《诗》尤重《十月之交》,以之为“五际之要”,实则“五际”的核心就是天意主导下的变革。诗中记载反常的天象与大地的异动,正与下文群小猖獗相符应,阴胜阳之表征,并最终导致赫赫宗周之灭。但宗周虽灭,而周室未亡,原因便是因迁都而续命。
翼奉以中郎为博士,其子孙皆以学在儒官。其后学虽不明,但倡言阴阳革命的《诗》学主旨当可据论。班固将其与眭孟、京房、李寻等合传,其出发点也正在于此。终西汉之世,光大《齐诗》者乃匡衡及其后学。《汉书》记载匡衡《诗》说虽主于伦理纲常而几近正统,如其说《关雎》之义与《毛诗》并无本质分别。但这并不说匡衡完全不谙天道,不言五行阴阳。其曰六经乃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者,又曰“天人之际,精祲有以相荡”,天人之间相互感发,都合乎《齐诗》革命及“际始”之义。匡衡及其后学开辟《齐诗》匡氏、师氏、伏氏学,师、伏之学虽泯而不传,但徵诸其行事亦大体可知。师丹不阿顺哀帝及傅、丁外戚,满昌忤逆王莽而被免官,皆可见耿介之一面。哀平之际以及新莽朝初期,《齐诗》学者纷纷采取与王莽合作的态度。师丹见知于王莽,满昌为王莽《诗》学祭酒,张邯为新莽朝明学男,又以大长秋进封大司徒,伏湛与伏黯也都曾出仕于新朝。对于这些人与王莽的关系及与新莽朝的合作,不能简单地定性为贪图富贵或屈从于权势,而应深究其缘委。若以苟且论之,则满昌何以要触怒王莽,伏湛也难留清名。概言之,与其说这些人是无节操的贰臣,还不如说他们试图通过与王莽的合作,来实现其盛世的乌托邦理想,是为民与为君理念的博弈结果。由此,我们不难想见,他们正是继承了辕固以来《齐诗》学的精神主旨,也是他们《诗》学精神的具体实践。
三、《齐诗》与谶纬
这大概是讨论《齐诗》无法回避的问题,许多关于《齐诗》的命题皆因此而发。学术界一般认为《诗纬》即《齐诗》,尤其是东汉以后。如陈乔枞《诗纬集证》曰:“夫齐学湮而《诗纬》存,则《齐诗》虽亡,而犹未尽泯也。《诗纬》亡,而《齐诗》遂为绝学矣。”[11]然而以《诗纬》为《齐诗》实有诸多疑端。最显而易见的问题是,如果《诗纬》与《齐诗》为一,则东汉时期显然应该有专门的《诗纬》学派。然而检诸文献,我们并没有看见专门的《诗纬》学派传人,太学也没有专门的图谶博士。大抵学人于专门之学外,兼通图谶而已。尽管东汉时期《齐诗》寥落,但尚有专门《齐诗》传人。如景鸾,《后汉书·景鸾传》:
景鸾字汉伯,广汉梓潼人也。少随师学经,涉七州之地。能理《齐诗》、《施氏易》,兼受《河》、《洛》图纬,作《易》说及《诗》解,文句兼取《河》、《洛》,以类相从,名为《交集》。又撰《礼》内外记,号曰《礼略》。又抄风角杂书,列其占验,作《兴道》一篇。及作《月令章句》。凡所著述五十余万言。[9]2572
景鸾既然于《齐诗》之外,又受《河》、《洛》图纬,则《齐诗》自与图纬不同。又,若以《齐诗》即《诗纬》,则东汉初年薛汉替光武帝校订图谶,其中《诗纬》岂不就是《齐诗》?然而薛汉传《韩诗》,作有《韩诗薛君章句》,如此则其又焉能校订《齐诗》?
所以,《诗纬》自《诗纬》,而《齐诗》自《齐诗》。而世人所以等同《齐诗》与《诗纬》,推测其因大抵有二。其一曰齐学与谶纬的关系。盖谶纬之学与齐学关系密切,因此便有齐学、谶纬合二为一的思路。如此,则谶纬即齐学,《诗纬》自然等同于《齐诗》。其二则源自翼奉《诗》学。作为《齐诗》重要的学人,翼奉善以阴阳说诗,有“《诗》之为学,情性而已”之论。[4]3170与此同时,他又有“五际”、“六情”等理论。所以,人们便因此将谶纬《诗》视为《齐诗》之流裔。清代学者迮鹤寿、陈乔枞等专门以《诗纬》疏释《齐诗》翼氏学,其因正在于此。
诚然,作为汉代经学别子,谶纬确实与汉代齐学,尤其和董仲舒的《春秋公羊》学关系密切。如徐复观在论及纬书时说:“讖语是自古有之,而缘经以为纬书,则其端发自仲舒。而夏侯始昌的《洪范五行传》,京房之《易》,翼奉之《诗》,皆系由仲舒所引发。”[3]221盖齐学经典以《公羊传》为核心,辅以《齐诗》、《齐论语》。齐学喜言天道,崇尚变革,故何休言《春秋公羊传》“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12]而董仲舒作为公羊学大师,其《春秋繁露》一书主要阐发其大一统的政治理想和天人感应的哲学思想。由于其书中多言天道,以孔子为素王,以《春秋》当新王,言改制,所以对后世阴阳五行之学影响很大,与谶纬学说的兴起关系也很大。但如果因此将谶纬视为齐学,甚或等同二者,则大谬不然。理当齐学自齐学,谶纬自谶纬。盖东汉以后各家学派大多经纬兼治,非独齐学为然。
再看翼奉。作为《齐诗》传人,翼奉好阴阳律占。他既说“诗之为学,情性而已”,又说“观性以历,观情以律”,“师法用辰不用日”等等,[4]3170皆提示翼奉《诗》学和阴阳五行的关系。在《汉书》本传中,翼奉两次提到了诗,一是在其说六情时,引《小雅·吉日》“吉日庚午”说南、西之情。其二是说日食地震之灾异意义,引《小雅·十月之交》,用其“朔月辛卯”之文。此两例亦皆合乎上文翼奉对师门《诗》说的解释,用天干地支、阴阳律历说《诗》。就此意义而言,翼奉《诗》说,或曰汉代《齐诗》翼氏学与《诗纬》关系确实非常密切。无论是《诗》学观念还是《诗》说方法,对谶纬《诗》学都有很大的影响。但若因此判断《齐诗》即《诗纬》仍然有很大的问题。
首先,尽管翼奉《诗》学对《诗纬》影响很大,但如果完全据《诗纬》的有关学说上推翼奉《诗》说,显然并没有多少依据。比如《诗纬》的“四始”是本金、木、水、火为说,并配以具体《诗》篇。但徵诸文献,并没有任何材料证明《诗纬》“四始”为《齐诗》或《齐诗》翼氏学之“四始”。翼奉没有言及“四始”,《汉书·匡衡传》记载匡衡言诗,大体关涉“四始”,但与汉代今文《诗》说并无区别,属于汉代《诗》说之通义。比如其以《国风》为《诗》始合乎《毛诗》,其以《关雎》为《诗》始又合乎今文韩、鲁。与此同时,萧望之言诗涉及《鸿雁》,也只是强调“上惠下”,亦属于汉代《诗》学之通义,与《诗纬》以“《鸿雁》在申,金始也”完全无涉。而翼奉虽明确言及“五际”,且根据其说“六情”,以律历说《诗》,大体也可以相信翼氏“五际”和阴阳有关,体现《齐诗》之革命精神。但并没有根据证明翼奉所言《齐诗》“五际”和具体诗篇相配合,与《诗纬》说“五际”同。根据应劭注,甚至不排除汉代《齐诗》之“五际”有以人伦五端说之者。
其次,就算是《齐诗》翼氏学等同于《诗纬》,也不能以《齐诗》等同于《诗纬》。《齐诗》自后苍以后,有翼氏学、匡氏学、师氏学和伏氏学。《汉书》记载匡衡《诗》说材料较多,《齐诗》匡氏学大体符合汉代《诗》说。说已见上,不复赘述。师丹《诗》说未见,但班伯学《诗》于师丹。《汉书叙传》引班伯说《诗》曰“‘式号式呼’,《大雅》所以流连也”,推原诗人嗟叹哀时之心,亦汉代《诗》学之通义。故以翼奉《诗》学代汉代《齐诗》学,以此推阐《齐诗》与《诗纬》间等同之关系亦不尽妥当。
复次,正如上文所说,东汉时期,《齐诗》未亡,惟盛衰之别而已。无论是《齐诗》伏氏学,还是马援、景鸾、任末,皆传《齐诗》,而伏氏尚有专门解《诗》著述。而与之相应,我们并没有见到文献记载《诗纬》博士或专门《诗纬》学人。东汉整体上经学格局并没有改变,谶纬之学虽地位尊崇,但仍属于兼修之学。如郎精熟《诗纬》,而其以《京氏易》名家。不惟如此,东汉多精熟七纬者。如徐稺,《后汉书·徐稺传》李贤注引《谢承书》曰:“稚少为诸生,学《严氏春秋》、《京氏易》、《欧阳尚书》,兼综风角、星官、筭历、《河图》、《七纬》、推步、变易,异行矫时俗,闾里服其德化。”[9]1746又如樊英也是习《京氏易》,兼治《河》《洛》七纬。[9]2721若《河》《洛》、七纬等为专门之学,则一人学通七纬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综上所述,《诗纬》虽受齐学,尤其是《春秋公羊》学及《齐诗》翼氏学影响很大,但其理应与《齐诗》区分开来,甚至也要和《齐诗》翼氏学区分开来,这才符合汉代《诗纬》学说的实际。
四、《齐诗》之兴废
西汉时期,《齐诗》总体上与鲁、韩两家难分轩轾,而《鲁诗》稍强。以帝王师为例,武帝、昭帝、元帝、哀帝皆学《鲁诗》,而《齐诗》学者,萧望之以《论语》《礼服》授元帝,伏理以《诗》授成帝,师丹为哀帝师,《韩诗》唯有蔡义以《诗》授昭帝。尤其在西汉末年及新莽时期,《齐诗》学者多得重用。师丹见知于王莽,班伯亲近于王凤;伏湛为王莽绣衣执法,后队属正,伏黯于新莽朝数次出使,以功封子爵;满昌为王莽讲《诗》祭酒,张邯则先为明学男,后为大司徒。匡衡弟子及其后传皆至大官,一时间《诗》学之盛无出《齐诗》之右者。
然而东汉以后,《齐诗》盛极而衰,后继者也寥寥无几,以《诗》学知名者除伏氏一门外,仅任末、景鸾、陈纪而已。马援虽学《齐诗》,却以武功著而不以经学显。《齐诗》何以快速衰落,且于今文三家《诗》中最先衰亡?古今颇多说解。或泛言道、法家之复兴与儒学之衰弊,抑或今文经学之衰落与古文经学之勃兴。[13]而具体《齐诗》的衰落,或以为《齐诗》尤多诡怪非常之论,如傅斯年:“三家博士随时抑扬,一切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必甚多,遂可动听一时,久远未免为人所厌。而《齐诗》杂五行,作侈论,恐怕有识解者更不信它。”[14]或以为于诡怪非常之外再加上章句烦多,夏传才:“齐诗内容的迷信成分日益妄诞驳杂,章句(逐句逐句解释文字)日益烦琐难学,这两个不治之症,使它失去上层建筑的作用,在三家诗中衰亡最早。”[15]而近年又有学者着眼于《齐诗》与新莽朝的关系,认为和《齐诗》得势于王莽朝有关。[16]
应该说,上述诸说皆有一定的道理,但又都有所偏颇。若以与阴阳五行或谶纬关系论,则此为汉代学术之共同之处。东汉以后的学者大多经纬兼治,以五经为外学,谶纬为内学。况且国家层面的提倡,诸家说经歧异甚或以谶绝经。就《诗》而言,《韩诗》学者薛汉能替光武帝校订图谶,《韩诗》关系自然密切。但东汉时期《韩诗》不仅没有衰落,反而勃兴。
若以经学章句繁琐论,则章句繁多乃是东汉经学之通病。《汉书·艺文志》:“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4]1723班固所说的说五字至于二三万言的乃是《尚书》学传人秦恭,其说“若曰稽古”四字用三万言,说《尧典》篇题两字则用了十余万言。而《后汉书》记载《尚书》学传人桓荣减省其师说文字至二三十万言,其子桓郁又减至十二万言。
若就其与王莽朝关系而言,诚然,王莽当权及新莽朝,《齐诗》学者响应积极。与此同时,《鲁诗》学者皆避而不应征。又或以为同样的现象也出现在《书》夏侯氏与《公羊》颜氏,《尚书》夏侯学者如唐林、唐尊及《公羊》颜氏学者马宫、左咸等皆仕于新莽朝,有学者认为因此而导致东汉时期《尚书》夏侯衰而欧阳兴,《公羊》颜氏衰而严氏兴,与《诗》齐、鲁兴衰同例。[16]但此说或不然。以《尚书》学为例,夏侯《尚书》学者贵显于新莽,而欧阳《尚书》也不遑多让。如平当学欧阳《尚书》,因此有《尚书》平氏学,但其子平晏为王莽朝四辅之一,封就新公。又欧阳高弟子地余讲论石渠阁,以《尚书》授元帝,其少子政为王莽讲学大夫。如此何以能以与王莽关系论《尚书》欧阳学、夏侯学在东汉时期兴衰?
并且就儒学士人出仕而言,有时是个人行为,间或与学派有关,当不可一概而论。如以龚胜不仕莽新得出《鲁诗》忠汉而鄙新,则同为《鲁诗》学者龚胜之弟龚舍屡不应汉室之徵或以病求免,岂不是《鲁诗》亦不合作于汉室?况且两汉时期学者一心向学而不应朝廷征召者比比皆是,此皆个人兴趣使然。光武中兴,并没有因学者出仕新莽而特加贬抑。如《齐诗》伏氏学之伏湛、伏黯皆仕于新莽,而伏湛及伏黯子伏恭亦显名于东汉。又,侯霸学《谷梁春秋》,仕于新莽,但光武时不仅官拜大司徒,封关内侯,且死后光武帝“亲自临吊”,盛赞其“积善清洁”,有“忠臣之义”。[9]902而就《齐诗》学者出仕莽新而言,确实带有很强的学派属性,但也不能因此推断东汉以后学派的命运。亲近王莽者多当世大儒,如孔光、师丹、平当等,赞成王莽改制的经学派别也非某家某派。就算是《鲁诗》,新莽时期仍立于学官,而光武朝《齐诗》也赫然位于经学十四博士之列。所以仅以出仕新莽与否或与王莽关系之密疏而推衍学派兴衰之由,仍有许多问题不易解释,据此下结论也有片面之嫌。
所以上述诸说之外,《齐诗》之兴衰宜再加深究。在我看来,《齐诗》兴衰皆与汉世“革命”精神之兴衰唇齿相依,诚可谓兴也“革命”,衰也“革命”。上文已初步讨论齐学以及“齐诗”精神与革命之关系,这种革命的精神在西汉末年迅速膨胀,成为一股强大的政治文化力量。《公羊》学大师眭孟是董仲舒的再传弟子,其于昭帝时上书称“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襢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4]3154依照蒙文通先生的观点,《韩诗》亦属于齐学。[6]85故学《韩氏易》的盖宽饶也主张禅代,其上书宣帝,大谈“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若四时之运,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4]3247《齐诗》学者翼奉也有此论,但他劝元帝迁都以再受命。李寻学小夏侯《尚书》,他与夏贺良等相善,主张哀帝改元易号以再受命。此二说虽相对温和,但主张革命的精神未亏,而西汉末年传国信息也隐含其中。哀帝改号“陈圣刘太平皇帝”,陈乃舜后,刘乃尧后,一身双祧以应再受命之政治预言。
在西汉末年的“革命”浪潮中,《左传》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汉家尧后”说虽出自眭孟之口,但出处则见于《左传》。《左传》昭公二十九年:“陶唐氏既衰,其后有刘累。”此刘氏所以出。正因为如此,汉末的大学问家刘向、刘歆父子都非常重视《左传》,桓谭曾云:“刘子政、子骏、子骏兄弟子伯玉,俱是通人,尤珍重《左氏》,教授子孙,下至妇女,无不读诵。”[17]同时,刘向父子重视《左传》也可从《汉书·五行志》得到证明,该篇记载多条刘氏父子说《左传》灾异的材料。刘向据《左传》言灾异外,尤其是重视起对汉家尧后的记载,以此证明刘氏政权的合法性。而刘歆正好走向了另一面,他根据《易传》和《左传》,构造了一套帝王谱系,证明汉家尧后,以火为德运。其说见于《三统历谱》,附于《汉书·律历志》后。刘歆是王莽代汉的理论家,王莽自认舜后,为土德,应代汉而兴,依据的正是刘歆的理论。要知道刘歆在《三统历谱》中不仅证明了汉家尧后,而且通过历算,给出各王朝的年数,从而证明汉家三七之厄及传国之运。
刘歆以汉宗室之后而襄助王莽,并非完全出于私利或私人感情,确实有其信仰力量在。而这种信仰力量及其对人心的巨大鼓动力,在当时许多名臣大儒身上都有所体现。诸人对王莽的颂赞,以及对王莽代汉的支持,可为证。具体说,这涉及到对王莽的评价。尽管班固在《汉书·王莽传》对王莽多鄙薄之词,似乎就是一个为了篡汉而苦心积虑的阴谋家。但事实上仔细判断一些叙述则另有深意,如起始其折节恭谨,被服如儒生事;为辅政后,仍能“克己不倦,聘诸贤良”,其子犯罪也认罪伏法,等等。元始五年,因王莽不受新野田,吏民前后有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以及诸侯王、宗室等上书认为应该加赏王莽。想来这些不能都是政治阴谋或谋利手段,只能说王莽至少在一定时期内确实受到了士民拥戴。其主导下的儒学复兴,例如广立诸学,起明堂、辟雍、灵台,恢复井田等,都和自孟子以来倡言的治世理想相吻合。汉初儒家“天下为公”的革命理想,尚需一定的礼家制度作为辅助,这些礼家制度即是井田、辟雍、封禅、巡守、明堂等内容。而所有这些都可以在《汉书·王莽传》等记载的王莽行事中见到,所以王莽代汉既顺应了西汉末年“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的滔滔议论,又以实际的政治制度满足了当时儒家公天下的政治理想。在此意义上,天下士人膺服,甚至如刘歆以宗室之后也支持王莽,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在此情况下,《齐诗》学者拥戴王莽完全可以理解为是一次“革命”实践。以井田制为例,此为儒家乌托邦治世理想之一重要支撑,孟子便数言井田事。汉末民生凋敝,豪强兼并之风炽烈,故秉承传统儒家治世理想之儒生又倡言井田,其中《齐诗》学者尤为积极。《汉书·食货志》记载:
哀帝即位,师丹辅政,建言:“古之圣王莫不设井田,然后治乃可平。孝文皇帝承亡周乱秦兵革之后,天下空虚,故务劝农桑,帅以节俭。民始充实,未有并兼之害,故不为民田及奴婢为限。今累世承平,豪富吏民訾数钜万,而贫弱俞困。盖君子为政,贵因循而重改作,然所以有改者,将以救急也。亦未可详,宜略为限。”[4]1142
当事下公卿议时,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等赞同,并对民田及奴婢的限数给出了具体意见,后来因为涉及到权贵的利益而未能实行。[4]1142-1143而王莽代汉后积极推行井田,曰:“汉氏减轻田租,三十而税一,常有更赋,罢癃咸出,而豪民侵陵,分田劫假,厥名三十,实什税五也。富者骄而为邪,贫者穷而为奸,具陷于辜,刑用不错。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属,皆不得卖买。其男口不满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与九族乡党。”[4]1143-1144而“敢有非井田圣制,无法惑众者,投诸四裔,以御魑魅,如皇始祖考虞帝故事”。[4]4111为王莽具体实施推行井田制度的也是《齐诗》学者张邯,前有师丹建言,后有张邯助推,可见《齐诗》学者态度之积极。
王莽“动欲慕古,不度时宜”,[4]1143其失败自然难免。而包括《齐诗》在内的齐学儒生支持王莽代汉,并积极投身到王莽的复古实践中。那么,随着王莽的失败,《齐诗》等学者遭受打击自然难免。但这种打击主要不是来自外部政治的力量,而是儒家革命精神的衰退与消解。
在两汉之际的天命竞夺中,代王莽而起的光武帝刘秀也不具备当然的政治合法性。所以光武帝在河北已站稳脚跟,但对于诸将“上尊号”之议始终犹豫不决,其最大的考量应该就是合法性的问题。而当他的同学彊华献上《赤伏符》,中有“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便欣然从众登皇帝位。不说“刘秀”应谶,“四七之际”代替了“三七之厄”,而“火为主”则说明天命未改,火德未衰。试想,对于一个同样借助符命起家的帝王来说,刘秀自然不会否定图谶的神圣性。但虽同为图谶,其性质则不能不变。如果说西汉末年及新莽时期图谶的核心命题是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则光武时期的图谶要重在强调汉家气数未尽。光武帝刘秀即位后既校订图谶,又宣布图谶于天下,想必做的正是这方面的工作。《华阳国志》记载光武帝与公孙述之间的书信往来,针对公孙述引谶书中“公孙”以主张受命合法性的问题,刘秀引谶书以驳,曰:“《西狩获麟谶》曰‘乙子卯金’,即乙未岁授刘氏,非西方之守也。‘光废昌帝,立子公孙’,即霍光废昌邑王,立孝宣帝也。黄帝姓公孙,自以土德,君所知也。‘汉家九百二十岁,以蒙孙亡,受以丞相,其名当涂高’,高岂君身邪?”[18]《后汉书·祭祀志》引《河图会昌符》曰:“赤帝九世,巡省得中,治平则封,诚合帝道孔矩,则天文灵出,地祇瑞兴。帝刘之九,会命岱宗,诚善用之,奸伪不萌。赤汉德兴,九世会昌,巡岱皆当。天地扶九,崇经之常。汉大兴之,道在九世之王。封于泰山,刻石著纪,禅于梁父,退省考五。”[9]3165此前王莽及公孙述等运用谶书中孔子作《春秋》为赤制,以《春秋》十二公影射西汉十二帝,以证汉室气数已尽。
而《河图会昌符》等言“赤帝九世”则应光武帝刘秀是刘邦的九世孙,所以《汉礼制度》以元帝次当第八,光武帝当第九。[9]27总之,无论是“火为主”,还是“汉家九百二十岁”、“赤帝九世”,都否认了西汉末年汉家德运已转移的说法。这样所谓的“革命”便无从谈起,所以建武三十年太尉赵憙上书建言封禅称光武帝“拨乱中兴”、“修复宗庙”。[9]3162不仅如此,光武帝也明言自己欲以“柔道”理天下。[9]68-69所谓的“柔道”乃谓以温和安抚之道治理天下,不主张对抗,自然也消解了儒家思想中锋芒的一面。东汉以后的儒家批判精神整体萎缩,以郎顗为例,其上封事引《诗氾历枢》,言“五际”。但最后又说:“臣陈引际会,恐犯忌讳,书不尽言,未敢究畅。”[9]1066这和西汉时期,尤其是西汉末年儒生放胆直言不啻天壤之别。西汉时期,辕固言革命,翼奉等言际始,从不考虑会犯忌讳。而不仅如此,班固和王充等著名的学者还特别强调儒家的颂汉职责,而王充怀疑关于古代圣王的记载的真实性,甚至一些归诸孔子和孟子的话也不一定站得住脚,认为汉代是最辉煌的时代。总之,东汉以后的儒学变得更加现实,甚至有点功利。
在这种政治文化生态中,西汉以来的儒家抑君为民的精神便失去了生存空间,乌托邦式的政治愿景和理想化的革命精神也急剧萎缩。他们要么选择更张改弦,与皇权合作;要么渊默自守,慢慢退出历史舞台。以《诗》为例,《鲁诗》一直谨守师说,故两汉时期皆波澜不惊。《韩诗》本齐学之党,但东汉以后选择与朝廷合作。薛汉为光武帝校订图谶,郅恽在新莽与光武朝的态度也判若两人。故《韩诗》东汉时勃然而兴,俨然有凌驾其他《诗》学之上的趋势。相反,《齐诗》则呈整体衰退趋势。《齐诗》翼氏学隐而不显,匡衡后学也残亡殆尽,不绝如缕者惟伏氏一门而已。或以为《齐诗》伏氏学所以屹立不倒,是因为伏氏自伏生以来以经学传家。实则不然。伏氏经学主张“清静无竞”,有“伏不斗”之称,[9]898这才是东汉以后伏氏《诗》学或伏氏经学得以长盛不衰的原因。伏氏学不仅是《齐诗》学蜕变的经典个案,也是东汉以后儒学生态的写照。所以,我认为汉代《齐诗》衰落之重要原因,乃在于朝廷压制下儒学“革命”精神的衰微。
总之,在汉代今文三家《诗》学中,《齐诗》最为特殊,关于《齐诗》的议题也最多。而我认为,《齐诗》和谶纬关系也好,《齐诗》的兴衰亡佚也罢,一切都和本始以来的“革命”精神有关。无论是它最先接受阴阳五行学说,还是主动与王莽的合作,都是“革命”精神的内驱力主导下的结果。而它最先退出历史舞台也可以看作是它主动地选择,尽管有些无奈。由此我们可以想见,东汉以后,喜说阴阳灾异的夏侯《尚书》以及《齐论》为什么都走着和《齐诗》大致相同的道路。就算是齐学核心的《公羊春秋》也不得不让很大的空间给《左传》,正如贾逵指责《公羊》任于权变,而《左传》合乎图谶。*《后汉书·贾逵传》记载贾逵表彰《左传》合乎图谶曰:“五经家皆无以证图谶明刘氏为尧后者,而左氏独有明文。五经家皆言颛顼代黄帝,而尧不得为火德。《左氏》以为少昊代黄帝,即图谶所谓帝宣也。如令尧不得为火,则汉不得为赤。其所发明,补益实多。”详见《后汉书》第1237页。无怪乎范晔喟然而叹:“郑、贾之学,行乎数百年中,遂为诸儒宗,亦徒有以焉尔。桓谭以不善谶流亡,郑兴以逊辞仅免,贾逵能附会文致,最差贵显。世主以此论学,悲矣哉!”[9]1241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