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咏图》陈振孙跋考略
2018-03-16谭新红米昊阳
谭新红,米昊阳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著名词人张先的 《十咏图》。画中有北宋孙觉的序,卷尾有南宋陈振孙,元颜尧焕、鲜于枢、脱脱木儿四篇跋文,其中南宋著名目录学家陈振孙的跋是一篇十分重要的文献,内容涉及到北宋六老会、《十咏图》的创作及递藏过程、张先及其父亲张维的生平、陈振孙的生年等等重要问题。相较于图书能够化身千万而言,绘画单一传播的特点使其传播范围十分有限,因此,历代传本记载此跋时所依据的都是周密的 《齐东野语》而非《十咏图》。 《十咏图》虽曾是周密家藏宝物[1],然他在《齐东野语》卷十五著录此跋时,不知什么原因,有许多误抄、漏抄甚至是故意改动的地方,致使其文献价值大为失色。今人在点校《齐东野语》或是单独著录陈振孙此跋时,由于断句不准的原因,又把原本是陈振孙的一大段话归属于周密,使陈跋的文献价值第二次受到损害[2]。《十咏图》普通人难得一见,更不用说近距离地观赏研究了。随着《宋画全集》的出版,《十咏图》的复制品进入了寻常百姓家,这为我们研究陈振孙《十咏图跋》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今即以此为文献来源,探讨陈跋的文献价值及相关问题。
一、文献比勘
为了详细比勘,现将张先《十咏图》[1](P78)上的陈振孙《十咏图跋》照录如下,凡加“·”者,则为周密 《齐东野语》卷十五著录此文时删减或误书之字。周密漏抄、误抄或改动的地方,则在尾注中另出校记。
庆历六年,吴兴太守马寻宴六老于南园[3],酒酣赋诗,安定胡先生瑗教授州学,为之序。六人者,工部侍郎郎简年七十九,司封员外郎范说年八十六,卫尉寺丞张维年九十一,俱致仕。刘馀庆年九十二,周守中年九十五,吴琰年七十二,三人皆有子弟列爵于朝[4]。刘,殿中丞述之仲父;周,大理寺丞颂之父;吴,大理寺丞知几之父也。诗及序刻石园中,园废,石亦不存。 事载《续图经》及《胡安定言行录》[5]。 余尝考之,郎简,杭人也,或尝寓于湖。范说,咸平三年进士,同学究出身。周颂,天圣八年进士。刘、吴盛族,述与知几皆有名迹可见,独张维无所考。近周明叔使君得古画一轴[6],号《十咏图》,乃维所作诗也。首篇即南园燕集所赋,孙觉莘老序之,其略云:‘赠刑部侍郎张公维生平喜吟咏,行年九十有一,卒后十八年其子都官郎中先亦致仕,家居取公所自爱诗十首写之缣素,以序见属,盖其年八十有二云。 ’[7]于是知其为子野之父也。子野年八十五犹买妾,东坡为之作诗,实熙宁癸丑,作图之年八十有二,则庚戌也,逆数而上,求其生年,当在端拱己丑[8]。其父享年九十有一,当马守燕六老之岁[9],实庆历丙戌。 逆数而上,求其生年[10],则周世宗显德丙辰也。后四年宋兴,自是日趋太平极盛之世,以及于熙宁甲子载周矣[11]。 子野于其间擢儒科,登膴仕,为时闻人。赠其父官四品,仍父子皆旄期,流风雅韵,使人遐想慨慕,可谓吾乡衣冠之盛事矣!然世固知有子野而不知有其父也。自庆历丙戌后十八年,子野为《十咏图》,当治平甲辰。又后八年,孙莘老为太守,为之作序,当熙宁壬子。又后一百七十七年,当淳祐己酉,其图为好古博雅君子所得。会余方修《吴兴人物志》,见之如获珙璧,因细考而详录之,庶几不朽于世。其诗亦清丽闲雅,如‘滩头斜日凫鹥队,枕上西风鼓角声’,又‘花有秋香春不知’,皆佳句也。子野之墓在弁山多宝寺,今其后影响不存。此图之获传,岂不幸哉。本朝有两张先,皆字子野。其一博州人,天圣二年进士[12],欧阳公为作墓志;其一天圣八年进士,则吾州人也。二人姓、名、字偶皆同,而又同时,不可不知也,故并记之。余既为明叔书卷后[13],且为赋诗:“平生闻说张三影,十咏谁知有乃翁。逢世升平百年久,与龄耆艾一家同。名贤序述文章好,胜事流传绘画工。遐想盛时生恨晚,恍如身在此图中。”庚戌七月五日,直斋老叟书,时年七十有二,后六年从明叔借摹并录余所跋于卷尾而归之,丙辰中秋后三日也[14]。
比勘这两种文本,《齐东野语》版陈振孙《十咏图跋》共677字,《十咏图》版陈振孙《十咏图跋》共810字,《齐东野语》版比《十咏图》版少了133个字。除了漏抄外,还有误抄之处,如误《续图经》为《图经》,误博州张先中进士的时间天圣二年为天圣三年,如此之类,应该是笔误所致。周密在抄录此篇文献时,还有故意改动的地方,如《十咏图》版中“子野年八十五犹买妾,东坡为之作诗,实熙宁癸丑,作图之年八十有二,则庚戌也,逆数而上,求其生年,当在端拱己丑”数句,周密抄录时变成了“时熙宁五年,岁在壬子,逆数而上八十二年,子野之生,当在淳化辛卯”,如此大的不同很显然不是笔误,而是有意识地改动所致。由于周密的漏抄、误抄和故意改动,遗失了很多重要的信息,遮蔽了历史真相。下面通过对所涉若干重要问题进行考辨,进而揭示《十咏图》版陈跋的文献价值。
二、《十咏图》版陈跋的文献价值
较之于周密《齐东野语》而言,《十咏图》版陈振孙跋既能够纠正周密的一些错误,又能够补充史料,解决历史中一些悬而未决的疑案。
(一)纠正错误
周密在抄录陈跋时,有些错误无伤大雅,如将“太守”抄成“郡守”,将“事载”抄成“其事见”等,除了文献失真外,没有造成基本史实的错误。然而有的错误则有碍于我们对历史事实的把握,如《十咏图》版陈跋云:“本朝有两张先,皆字子野。其一博州人,天圣二年进士,欧阳公为作墓志。”周密《齐东野语》抄录时误“天圣二年”为“天圣三年”,这一字之差,造成的是史实的错误。
今考欧阳修《张子野墓志铭》:“(张先)天圣二年举进士,历汉阳军司理参军、开封府咸平主簿、河南法曹参军。”[2]云张先乃天圣二年举进士。另据《宋史·仁宗纪》、《文献通考》卷三二亦可知,天圣三年并无进士科。查《宋登科记考》卷四,知张先在天圣二年宋庠榜,是榜登进士第者共207人[3]。
周密的错误,后来多有因误致误者,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九十八著录张先《安陆集》时即云:“《安陆集》一卷,《附录》一卷,宋张先撰。案:仁宗时有两张先,皆字子野。其一博州人,枢密副使张逊之孙,天圣三年进士,官至知亳州,卒于宝元二年,欧阳修为作墓志者是也。其一乌程人,天圣八年进士,官至都官郎中,即作此集者是也。”沿袭的仍然是周密的错误说法。
还有些错误影响也比较大,如《十咏图》版陈跋云:“事载《续图经》及《胡安定言行录》”,周密误抄为“事载《图经》及《安定言行录》”,佚“续”、“胡”二字。事实上,《图经》和《续图经》是不同的两部书,谈钥《(嘉泰)吴兴志》即分别征引。《胡安定言行录》简化为《安定言行录》也会引起误会。《胡安定言行录》乃胡瑗所作,而《安定言行录》则有多人取以为书名,如丁仁《八千卷楼书目》卷五史部著录有清许正绶《安定言行录》、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卷四十六著录有丁兆庆《安定言行录》等。今查《中国丛书综录》、《中国丛书广录》、《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皆未发现著录《胡安定言行录》,是书或已佚。然查慎行《补注东坡编年诗》卷八引录了《胡安定言行录》记载六老会的材料:“按《胡安定言行录》:庆历六年,郡守宴六老于南园,其一为卫尉寺丞张维。世固知有子野,而不知有其父也。十咏诗中如‘滩头斜日凫鹥队,枕上西风鼓角声’、‘花有秋香春不知’,皆佳句也。又,先生本集有祭文,称为‘子野郎中’。其文曰:‘惟余子野,归及强仕,优游故乡,若复一世。’与孙莘老序略正相合,因详录之。”[4]陈振孙作跋时,盖有取于此也。
(二)补充史料
周密在抄录陈跋时,漏抄133字,也因此而漏掉了很多关键信息,比如《十咏图》陈跋开篇即云“庆历六年,吴兴太守马寻宴六老于南园”,周密《齐东野语》漏抄“马寻”二字。有没有这两个字,阅读效果会有很大的区别。没有这两个字,读者会觉得这个吴兴太守无关紧要,只把注意力放在六老身上,而如果有“马寻”二字,会引起读者对这个“六老会”组织者进一步关注的兴趣。文献信息的丰富与否,会影响到读者的阅读策略。
作为六老会的组织者,马寻曾任多州知州,颇有政绩,《宋史》卷三百列传第五十九有传:
“同时有马寻者,须城人。举毛诗学究,累判大理寺,以明习法律称。历提点两浙陕西刑狱、广东淮南两浙转运使,知湖、抚、汝、襄、洪、宣、邓、滑八州。襄州饥,人或群入富家掠囷粟,狱吏鞫以强盗,寻曰:‘此脱死尔,其情与强盗异。’奏得减死,论著为例。终司农卿。”[5]
马寻不仅明习法律,精于吏治,而且擅书法。佚名《宣和书谱》卷二十即记载马寻学习北宋著名书法家周越的字而能得其神。马寻于庆历五年四月任湖州知州,庆历七年离任[15]。正是在湖州知州任期内的庆历六年,他组织了这次六老会。
如果说漏抄“马寻”二字,专业读者尚可根据各种史书记载,考证出庆历六年任湖州知州者究竟为谁,进而明白是谁组织了这次六老会,那么周密有些漏抄所涉内容,如果没有《十咏图》保存陈振孙《十咏图跋》手稿本的话,历史中有些问题恐怕很难找到答案。如陈跋结尾“庚戌七月五日,直斋老叟书,时年七十有二,后六年从明叔借摹并录余所跋于卷尾而归之,丙辰中秋后三日也”这数句话,周密《齐东野语》全佚。这几句话有多重要呢?
首先,是可以解决陈振孙的生年问题。陈振孙虽然是南宋著名目录学家,其《直斋书录解题》与《崇文总目》、《遂初堂书目》、《郡斋读书志》为宋代仅有的四部流传至今的目录学著作,历来为学者重视。然陈氏的生卒年向无记载,而据此跋,自庚戌年即宋理宗淳祐十年(1250)逆数72年,则其生年为淳熙六年己亥(1179)。
其次,结合相关文献,可以理清《十咏图》的传藏过程。现将陈跋中涉及到时间的内容节录如下:
庆历六年,吴兴太守马寻宴六老于南园,酒酣赋诗,安定胡先生瑗教授州学,为之序……近周明叔使君得古画一轴,号《十咏图》,乃维所作诗也。首篇即南园燕集所赋,孙觉莘老序之,其略云……自庆历丙戌后十八年,子野为《十咏图》,当治平甲辰。又后八年,孙莘老为太守,为之作序,当熙宁壬子。又后一百七十七年,当淳祐己酉,其图为好古博雅君子所得。会余方修《吴兴人物志》,见之如获珙璧,因细考而详录之,庶几不朽于世。……庚戌七月五日,直斋老叟书,时年七十有二,后六年从明叔借摹并录余所跋于卷尾而归之,丙辰中秋后三日也。
以上所引,时间线索非常清晰:庆历六年丙戌(1046),马寻宴“六老”郎简、范说、张维、刘馀庆、周守中、吴琰于南园,酒酣赋诗。18年后,即治平元年甲辰(1064),张先以南园“六老会”为题材画《十咏图》,题其父亲张维诗十首于其上。又八年后,即熙宁五年壬子(1072),湖州知州孙觉作《十咏图序》并题写于画卷中。到了南宋淳祐九年己酉(1249),《十咏图》为“好古博雅君子”周明叔所得,陈振孙见之如获珙璧,录入《吴兴人物志》。第二年即淳祐十年庚戌(1250)七月五日,陈振孙作《十咏图跋》。六年后,即宝祐四年(1256),陈振孙又从周明叔处借得此图,临摹并录其所作跋语于卷尾而归之。既云“借摹”,知陈振孙亦善绘画。
三、张先生年再探
《十咏图》版陈振孙《十咏图跋》还涉及到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词人张先的生年问题。关于张先的生年,夏承焘先生《张子野年谱》考证云:
子野生年,宋人有二说。苏轼书垂虹亭记云:“吾昔自杭移守高密,与杨元素同舟,而陈令举、张子野皆从吾过公择于湖,遂与刘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词闻于天下,作《定风波令》,其略云云。”案轼自杭移高密,在神宗熙宁七年甲寅五月,见东坡年谱。访李常公择于湖州,过松江为垂虹之会,在同年九月,见王文诰苏诗总案。自熙宁七年逆数八十五年,子野当生于此年,此一说也。《齐东野语》十五张氏十咏图条载孙觉十咏图序略云:“赠尚书刑部侍郎张公讳维,吴兴人。公卒十八年,公子尚书都官郎中先亦致仕家居,取公平生所自爱诗十首,写之缣素,号十咏图。都官字子野,盖其年八十有二云。”陈振孙跋云:“时熙宁五年,岁在壬子;逆数而上八十二年,子野之生当在淳化辛卯。”此又一说也。苏、孙皆子野同时人,而所记相差一年。今案赵德麟《侯鲭录》七云:“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陈述古作杭守,东坡作倅,述古令东坡作诗云云。”苏集十一诗题亦云:“张子野八十五闻尚买妾,述古令作诗。”考陈襄述古自陈州移知杭州,在熙宁五年七月。自杭移南郡,在熙宁七年,与苏轼罢杭州通守知密州同年。若依苏说,熙宁七年,子野正八十五;依孙说则熙宁八年方八十五;而熙宁八年陈襄、苏轼皆已去杭,与赵录苏诗不合。知子野生年,以依苏说为是。孙序“其年八十有二”句,“二”或“三”之伪耳[6]。
夏先生此论一出,张先的生年遂成定谳。然而,当我们仔细研读《十咏图》本陈振孙《十咏图跋》后,发现夏先生考证中有些说法需要修正,张先的生年恐怕也还有重新探讨的必要。
夏先生考证中需要修正的地方,主要有两处:一是夏先生在考证中说:“子野生年,宋人有二说。”现在看来,宋人关于张先生年的记载,除了夏先生所云孙觉的淳化二年辛卯(991)和苏轼的淳化元年庚寅(990)两种说法外,还有陈振孙在《十咏图》版《十咏图跋》中推算的端拱己丑二年(989)一说。夏先生由于无缘得见《十咏图》,所以不知道有这第三种说法。二是夏先生在考证中说:“陈振孙跋云:时熙宁五年,岁在壬子,逆数而上八十二年,子野之生当在淳化辛卯。”本文前面比勘《十咏图》本陈振孙《十咏图跋》和周密《齐东野语》本《十咏图跋》两种文本时已知道,这几句话虽然出自周密《齐东野语》本《十咏图跋》,但实际上是周密在抄录此跋时录入的自己的推算结果,陈振孙的推算结果只有在《十咏图》上才能看到。
下面我们重新研讨张先的生年问题。我们改变考证策略,先不预设谁对谁错,而是将三种说法按提出时间的先后分别客观地加以分析,最后在比较中得出相对科学的结论。
最早记载张先生年的是孙觉。孙觉乃北宋名宦,《宋史》有传。他在《张维十咏图序》中云:
富贵而寿考者,人情之所甚慕;贫贱而夭短者,人情之所甚哀。然有得于此者,必遗于彼。故宁处康强之贫,寿考之贱,不愿多藏而病忧,显荣而夭折也。赠尚书刑部侍郎张公讳维,吴兴人。少而书学,贫不能卒业,去而躬耕以为养。善教其子,至于有成。平居好诗,以吟咏自娱。浮游闾里,上下于溪湖山谷之间,遇物发兴,率然成章,不事雕琢之巧,采绘之华,而辞意自得。徜徉闲肆,往往与异时处士能诗者为辈。盖非无忧于中,无求于世,其言不能若是也。公不出仕,而以子封至正四品,亦可谓贵;不治职,而受禄养以终其身,亦可谓富;行年九十有一,可谓寿考。夫享人情之所甚慕,而违其所哀,无忧无求,而见之吟咏,则其自得而无怨怼之辞,萧然而有沉澹之思,其亦宜哉。公卒十八年,公子尚书都官郎中先亦致仕家居。取公平生所自爱诗十首,写之缣素,号《十咏图》,传示子孙,而以序引见属。余既爱侍郎之寿,都官之孝,为之序而不辞。都官字子野,盖其年八十有二云。熙宁五年二月二十二日右正言直集贤院知湖州事高邮孙觉[1](P78)。
孙觉此序主要叙述了张维的诗歌及其富贵寿考的一生,也透露了张先及其《十咏图》的一些重要信息,后来陈振孙在此序及《续图经》、《胡安定言行录》等文献的基础上,“细考而详录之”,撰成《十咏图跋》这篇重要的绘画文献。
孙觉在序中记录了四个重要的时间点。一是“行年九十有一,可谓寿考”,记载了张先父亲张维的享年,陈振孙后来在《十咏图跋》中据此考证出张维的生年在周世宗显德丙辰(956),卒年在庆历丙戌(1046)。二是“公卒十八年,公子尚书都官郎中先亦致仕家居。取公平生所自爱诗十首,写之缣素,号《十咏图》,传示子孙,而以序引见属”,告诉我们《十咏图》的创作时间在张维去世后18年,即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阅读这句话,我们很容易理解成张先画好画后即请孙觉作序,实际上则是八年以后,孙觉没有写明的这个时间点后来由陈振孙在跋中考证清楚:“自庆历丙戌后十八年,子野为《十咏图》,当治平甲辰。又后八年,孙莘老为太守,为之作序,当熙宁壬子。”三是“余既爱侍郎之寿,都官之孝,为之序而不辞。都官字子野,盖其年八十有二云”,告诉了我们张先的生年,也就是熙宁五年孙觉给张先《十咏图》写序时82岁,逆数而上82年,知张先生年在淳化辛卯(991)。令人疑惑的是,陈振孙在跋中考证张先生年时,并没有直接使用孙觉所提供的材料,而是用了苏轼的材料,并且得出了不同的结论。后来周密在抄录陈跋时,大概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直接采用了孙觉的数据,并得出张先生年在淳化辛卯(991)。四是“熙宁五年二月二十二日右正言直集贤院知湖州事高邮孙觉”,告诉了我们孙觉写序的时间在熙宁五年春。
孙觉写作此序时是在湖州任知州的第二年。《嘉泰吴兴志》“郡守题名”云:“孙觉,右正言直集院,熙宁四年十一月到任,六年三月移知庐州。”[7]孙觉于熙宁四年十一月到湖州任知州,三个月后,也就是熙宁五年二月就给张先《十咏图》写序。大约在同时,张先还写了《醉落魄·吴兴莘老席上》词:
山围画障。风溪弄月清溶漾。玉楼苕馆人相望。下箬醲醅,竞欲金钗当。使君劝醉青娥唱。分明仙曲云中响。南园百卉千家赏。和气兼春,不独花枝上。
“吴兴莘老”即太守孙觉,“莘老”乃孙觉之字[16]。孙觉于熙宁四年十一月到任,熙宁六年三月离任,这首词所叙皆春景,当作于熙宁五年春[8]。与作于熙宁五年(1072)二月的《张维十咏图序》大体同时,甚至有可能就是在这次宴会中,孙觉给张先的《十咏图》写了序。
孙觉写序差不多十年后,也就是元丰四年(1081)十月二十日,苏轼在《书游垂虹亭》中的叙述再一次涉及到了张先的生年:
吾昔自杭移高密,与杨元素同舟,而陈令举、张子野皆从吾过李公择于湖,遂与刘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词闻于天下,作《定风波令》,其略云:“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傍有老人星。”坐客欢甚,有醉倒者。此乐未尝忘也。今七年尔。子野、孝叔、令举皆为异物,而松江桥亭,今岁七月九日,海风驾潮,平地丈余,荡尽无复孑遗矣。追思曩时,真一梦也。元丰四年十月二十日,黄州临皋亭夜坐书。
苏轼回忆了七年前也就是熙宁七年(1074),自己与杨元素、陈令举、张子野、李公择、刘孝叔一起欢聚垂虹亭一事,并说当时张先85岁。逆数而上85年,知张先生年为淳化元年庚寅(990),这比孙觉记载的时间早了一年。
宋人关于张先生年的第三种记载是陈振孙,他在《十咏图跋》中说:
子野年八十五犹买妾,东坡为之作诗,实熙宁癸丑,作图之年八十有二,则庚戌也,逆数而上,求其生年,当在端拱己丑。
陈振孙依据的材料是苏轼的诗歌 《张子野八十五闻尚买妾,述古令作诗》,并且很肯定地说这首诗歌的创作时间 “实熙宁癸丑”即熙宁六年(1073),然后他结合孙觉在《张维十咏图序》中所说的张先作《十咏图》时“其年八十有二”,由熙宁六年逆推三年,陈振孙得出《十咏图》作于熙宁三年庚戌(1070)的结论,再逆数而上82年,他说张先的生年“当在端拱己丑(989)”。
由于孙觉在《张维十咏图序》中没有明确地将张先创作《十咏图》的时间和自己为《十咏图》写序的时间分开,以致于陈振孙在此将孙觉写序的时间错当成了张先画《十咏图》的时间,得出了“作图之年八十有二,则庚戌也”的错误结论。实际上陈振孙在此文中又说“自庆历丙戌后十八年,子野为《十咏图》,当治平甲辰(1064)”,在同一篇文章中针对同一个对象居然出现如此矛盾的结论,实在是疏忽之至!当然,陈振孙这一错误,并不影响他对张先生年的推算,他直接从熙宁癸丑逆推85年,照样可以推出张先生年是端拱己丑。
将苏轼 《张子野八十五闻尚买妾,述古令作诗》一诗的创作年代定为熙宁癸丑的并非陈振孙一家,清人查慎行《苏诗补注》、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也都编于此年。而查慎行、王文诰编年的文献依据显然不是陈振孙的 《十咏图跋》,因为《十咏图》流传至清代成为宫廷收藏,查、王是无法经眼的,自然,他们也无法看到《十咏图》上的《十咏图跋》,而《齐东野语》所录《十咏图跋》并没有载这几句话,被周密改头换面给替换掉了。
可惜的是陈振孙、查慎行、王文诰没有给我们提供苏轼《张子野八十五闻尚买妾,述古令作诗》一诗作于熙宁癸丑的证据,而陈振孙作 《十咏图跋》在南宋淳祐十年庚戌(1250)七月五日,距孙觉、苏轼他们记载张先生年的时间又过了170年左右,在没有更直接的证据证明他的观点的情况下,我们只好暂且搁置他的张先生于端拱己丑的看法,优先讨论孙觉和苏轼的记载。
在孙觉和苏轼二人的记载中,夏先生认为当以苏说为是,即张先的生年应该是淳化元年庚寅(990),理由是苏轼的《张子野八十五闻尚买妾,述古令作诗》,赵德麟《侯鲭录》七也记载了这件事:“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陈述古作杭守,东坡作倅,述古令东坡作诗云云。”陈襄述古为杭州太守在熙宁五年七月至熙宁七年,若依苏说,熙宁七年张先正好85岁,若依孙说则熙宁八年方85岁,而这一年陈襄、苏轼皆已离开杭州,不可能有陈襄让苏轼作诗之事。因此应以苏说为是,孙序“其年八十有二”中的“二”或“三”之伪耳[17]。
夏先生的考证看似圆通,仔细思量,却并非完全没有疑点。他首先认为苏轼的记载是准确的,然后得出孙觉的记载是错误的,这对孙觉来说无疑不公平。从前引苏轼《书垂虹亭记》可知,苏轼《书垂虹亭记》是垂虹亭聚会七年之后的追忆文章。如果我们可以怀疑与张先同时人孙觉所写的 “其年八十有二”中的“二”为“三”之伪,那我们更可以有理由怀疑苏轼之后靠回忆所记“子野年八十五”中的“五”为“四”之误。如果苏轼于熙宁七年举办垂虹亭之会时张先是84岁的话,那么孙觉《张维十咏图序》云熙宁五年张先82岁也就站得住脚了。
这并非笔者个人的胡乱猜测,前辈学者早就有人怀疑苏轼“八十五”或为“八十四”之误。苏轼《张子野八十五闻尚买妾,述古令作诗》一诗,依苏轼的记载,与其《书垂虹亭记》自然作于同一年,都是张先八十五岁时所作,依夏先生考证,均应作于熙宁七年。可自宋至清,多有编此诗于熙宁六年者。除了《十咏图》本陈振孙《十咏图跋》外,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苏诗总案》也都编于熙宁六年。夏先生也注意到了这一编年,他在《张子野年谱》中说:“苏诗编年此首在熙宁六年,《苏诗总案》本之,如熙宁六年子野八十五,则与书游垂虹亭所记不合,疑编诗误前一年,否则‘五’字乃‘四’之误也。”孔凡礼先生《苏轼年谱》编此诗于熙宁六年,并且给出一个很有意思的解释:“据《文集》卷七十一《书游垂虹亭》,先今年八十四。盖诗人作诗,喜举‘五’、‘十’成数,故有不同。 ”[9]认为苏轼是有意改“五”为“四”,是诗人创作时喜举成数所致。
既然可以怀疑苏轼《张子野八十五闻尚买妾,述古令作诗》中之“五”为“四”之误,我们也有理由可以怀疑苏轼《书垂虹亭记》中“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词闻于天下,作《定风波令》”中之“五”为“四”之误,因为这篇记是苏轼七年以后的回忆文章,误记是极有可能的事。因此,我们如果把苏轼《书垂虹亭记》和《张子野八十五闻尚买妾,述古令作诗》中的“八十五”均改成“八十四”,苏轼与孙觉的记载就符合若契了。
总之,在没有更加确切的证据出现之前,对于张先的生年,我们可能要采取更为谨慎的态度。三说之中,我们又要特别重视孙觉的记载,毕竟,作为“宋初三先生”之一胡瑗的学生,他为人老成[18],与张先是同时人,又是应张先之请而创作此序,他在写此序时与张先有着密切的交往,应该说是最直接的当事人,我们如果不信他的记载却转而取信苏轼七年后的回忆,恐怕并非那么科学。
陈振孙《十咏图跋》在流传过程中,经历两次大的变动:一次是周密《齐东野语》在抄录时有许多误抄、漏抄及故意改动之处,另一次是《全宋文》收录此文时依据的是周密的《齐东野语》,然因断句错误,将“本朝有两张先”至结尾的174个字归属于周密而全部不录。这无疑影响了其文献价值。较之于周密《齐东野语》而言,《十咏图》上所载陈振孙《十咏图跋》不仅可以纠正周密的一些错误,帮助我们更加详细地了解《十咏图》的流传过程,而且可以解决陈振孙的生年问题,也为张先的生年提出了新的观点。总之,陈振孙《十咏图跋》手稿本的文献价值要远胜后来出现的手抄本和印刷本。
注:
[1]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五云:“先世旧藏吴兴张氏《十咏图》一卷,乃张子野图其父维平生诗,有十首也。”《宋元笔记小说大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619页。
[2]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宋元笔记小说大观》本、大象出版社2016年版《全宋笔记》本《齐东野语》及《全宋文》等莫不如此,都将“本朝有两张先”至结尾的174个字归属于周密。
[3]太守:《齐东野语》作“郡守”。 马寻:《齐东野语》佚。
[4]关于六老会的记载,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耆英诸会”条所记诸人姓名及年龄与陈振孙跋有很大差异,当以陈跋为是。
[5]事载:《齐东野语》作“其事见”。 续:《齐东野语》佚。 胡:《齐东野语》佚。
[6]使君:《齐东野语》作“史君”。 一轴:《齐东野语》作“三幅”。
[7]此处陈振孙所引孙觉序共60字,周密转抄时全佚。
[8]自“子野年八十五”至“当在端拱己丑”八句,《齐东野语》作“时熙宁五年,岁在壬子,逆数而上八十二年,子野之生,当在淳化辛卯”。
[9]此句《齐东野语》作“正当为守,会六老之年”。
[10]此两句《齐东野语》作“逆数而上九十一年”。
[11]此句《齐东野语》作“及于熙宁、元丰,再更甲子矣”。
[12]天圣二年:《齐东野语》作“天圣三年”。
[13]此句《齐东野语》佚。
[14]此五句四十四字《齐东野语》佚。
[15]宋谈钥纂修《嘉泰吴兴志》卷十四“郡守题名”:“马寻,金部郎中,庆历五年四月到七年四月罢。”《宋元方志丛刊》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5册,第4780页。
[16]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第十九:“右皇朝孙觉字莘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050页。《宋史》卷三百四十四列传第一百三:“孙觉字莘老,高邮人。”
[17]夏先生在此用“伪”而不用“误”,或有认为孙觉《张维十咏图序》在流传过程中误“二”为“三”而非原稿即如此之潜意识在,今检《十咏图》上之《张维十咏图序》,实为“二”而非“三”。
[18]《宋史》卷三百四十四列传第一百三:“孙觉字莘老,高邮人。甫冠,从胡瑗受学。瑗之弟子千数,别其老成者为经社,觉年最少,俨然居其间,众皆推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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