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的派克钢笔
2018-03-15秦嗣林
秦嗣林
1988年,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我一如既往在铺子里忙日常事务。一位老先生推开大门走了进来,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支派克钢笔,表明要典当。派克钢笔原产于美国,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曾盛行一时,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我端详着眼前这位老先生,他年近古稀,有一种不同于他人的文人气质,说话时有浓重的山东口音。感觉投缘,我便请老先生到办公室里坐着歇腿,沏壶茶请他喝。一坐定,老先生就将钢笔递给我。在灯光下,笔身现出因长期在指间被摩挲而特有的光亮,虽然有些磕碰的痕迹,但还是看得出使用者的爱惜之心。再转到背面,只见笔杆上面刻着“杨老师惠存”5个字。
一问才知,眼前这位老先生就是杨老师。我一听他是位老师,而且还是山东老乡,亲切感油然而生,忍不住多聊了一会儿,便又接着问他:“为什么要当这支钢笔?”
杨老先生回答说:“我年事已高,眼力也不好,没办法写东西了。与其让它闲置身边,不如换一点钱。如果传到有缘人手上,至少可以拿它写写字,钢笔的生命也得以延续。”
问明前因后果,我感佩杨老先生爱惜文具的读书人个性。虽然一支老旧的派克钢笔值不了多少钱,而且被人买走的概率也不大,但我还是马上写好当票,将典当的800元交给他。
由于杨老先生无意赎回,所以3个月后,这支钢笔自然流当了。我把钢笔从库房里拿出来,擦拭干净后,放进门市部的玻璃展示柜中。那是铺子的流当品陈列区,专门摆放没人赎回的商品,等待其他顾客的青睐。一般来说,流当品可简单分为两种:一种是市场接受度高的物品,例如相机、手表、电器等,这类商品通常会被专收二手商品的商贩买走;另一种是各路商贩都缺乏兴趣的商品——虽然派克钢笔算是名牌产品,但是没什么与众不同的设计,甚至有人说收钢笔不如收个打火机实用。
那方小柜,虽名为展示柜,实则十分简陋——一方面是因为流当品陈列柜不够显眼,一方面也是因为里头其实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自然比不上百货公司的橱窗引人注目、光鲜亮丽。一年多下来,别说卖掉,连一个询问派克钢笔的客人都没有,渐渐地,我也忘了这支钢笔的事。
某日下午5点多,有位先生恰巧在当铺门口的公交车站等车,闲着没事四处张望,赶巧儿就瞄到流当品展示柜。他定睛看了一会儿,马上走进店里问:“老板,柜子里的那支钢笔可不可以拿出来看一下?”我说:“当然可以!”从外表和谈吐推测,他应该是位读书人,我便招呼他到办公室里坐会儿。
他拿起钢笔反复细看,愈看,表情愈复杂。看到笔杆上的题字时,他突然神色大变,激动地流下泪来,哽咽着问:“请问当这支笔的人,是不是杨某某老师?”一个大男人在我面前流泪,吓得我赶紧翻阅典当记录。果真,典当人的名字正如他所说。读书人一听,情绪更激动了,一时间涕泪俱下。我一面劝他喝点茶稳定一下情绪,一面问他到底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他擦了擦涕泗交流的脸,娓娓道来。
“我爸爸是个伐木工人,每天用劳力换取家里的开销。但在我读高三时,爸爸因为发生意外不幸去世,家里顿失经济支柱,妈妈只好出去打零工。眼看联考即将来临,而妈妈的收入有限,实在无法养家。为了维持家計,我只有放弃学业一途。
“当年,杨老师教了我们一年的国文课。他知道我的境况后,不愿看我就此失学,竟然执意帮我出学费,坚持要我把高中读完。我拼命念书,最后终于考上大学,后来也当了老师,总算没辜负杨老师对我的期望。
“虽然杨老师只教了我们一年,但是同学们对他印象很深。他的山东口音特别重,第一次上课时,全班没人听得懂他在讲什么。一段时间之后,同学们习惯了他的口音,才发现老师的学问底子十分深厚,能把枯燥的古文讲得生动有趣。
“高中毕业时,全班凑钱送了老师一支钢笔,就是我手上这一支。”
我听完他的故事不禁动容,没想到一支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派克钢笔竟然包含了一段跨越20年的师生情谊。
读书人问我钢笔要卖多少钱,他想将它赎回。我听了连忙摇手说:“这支钢笔对你意义重大,你要给我钱,我也不知道怎么收啊!我送给你得了。”接着,我又找出一年多前杨老师登记的地址,嘱咐他有空赶紧去探望老师,好好叙叙旧。
最后,这位读书人还真的找到杨老师,甚至召集了三十几位受过杨老师教诲的学生举办了同学会兼谢师宴,还特地邀请我去参加。当天的场景温馨感人,我至今难忘。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真是巧合得不可思议。我的流当品展示柜非常不显眼,不但又小又旧,也不常擦拭,而且里面摆的东西种类繁杂,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个名堂。但这位读书人路过店门口,随意瞧了两眼,居然一眼就认出那支20年前送出的毫不起眼的派克钢笔,要知道,上头的题字可是在背面哪!
杨老师当年的春风化雨,让这位读书人有机会继续深造,也影响与改变了他的一生。而读书人也是性情中人,要不是他始终感念老师的扶助,恐怕也没有机会重叙他们20年前的师生情谊。
人生的际遇充满数不清的偶然,这些偶然往往都有其美好的一面,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唯有心怀善良、懂得感恩,才能让这样的偶然圆满,就像杨老师与学生20年后还能重逢的情谊和缘分一样。
(刍 童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29张当票》一书,李小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