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记
2018-03-15杨献平
杨献平
这莽苍、奔纵的黄土,暗含寂寥、怒吼、火焰、动力、刀锋、民谣、孤独、血流、暖意、屈辱、梦魇、幻想、日月光明与莽苍黑暗,派生天地,腾跃洪荒,每一座都起伏有致,如龙如奔,抑或似乳似腹,其上的草木、村镇,却是稀疏的。可在我眼里,甚至内心、灵魂和精神当中,却深厚博大、苍茫无匹。这样的一种地质构成,极易令人想起,或干脆就是《易经》中坤卦卦象的具体体现与象征。在遥远的上古时期,我们的先贤圣者便认为,所谓的大地,便是以“载物”“容物”为其先天的主要使命,无论怎样的事物,包括人对自然,乃至自然事物之间相互之间的冲撞与互毁、撕裂、深陷、移动与凿开等,不管伤口多深、破坏程度有多大,哪怕是十多颗原子弹和氢弹的爆炸当量,大地也是可以容纳、忍受且自行调节和恢复的,也唯有大地,才是人类及这个星球上所有生灵的起始点、活动场所与归宿地。而与之相对的天或说苍天,即《易经》中的乾卦所喻,则是刚健的、周而复始,虽时常变幻莫测,但总是日月交替,星辰布阵、风雨雷电,霜雪云霓聚集与诞生、照耀与消匿的虚无之所。人和万物此二者处在中间位置,构成了天地人三层“伦理”结构。尽管,这种结构和“伦理”的由来与发散性的,对一个民族乃至亚洲各國文化的深刻影响,总难一言而蔽之,但完全可以确认的是,中国古人对天体的观测乃至其宇宙观的形成,以及对三者之间的定义和联系,都有着一套玄妙而又不可思议的表达和确认方式。
此山孤立,不高,却位于这一带山川的核心,左右皆为渭河。再四周,皆是高低一致但形体不同,面向环抱的黄土山冈。事实上,前一天,乘车进入天水境地时候,我就惊异于这里的山体构成。黄土之厚,之多,之多姿,乃至生长其上的物种之繁杂,人们生活习俗和文化的迥异、深沉、绵长,使得我对人文始祖诞生,乃至中国文化肇始之地,有了一种莫名的惊异感觉。对于伏羲、女娲的传说,乃至比之更晚,且带有明显外来色彩的麦积山石窟,嬴政、以及后来的李氏家族,特别是其在陆上丝绸之路的重要作用等等,都是我必须崇敬,并赋予丰富猜想、情感寄寓的理由。对于天水,这一座中国文化第一城,一个后代,或者干脆说不成器的子孙,将身而来,除了朝圣和拜谒,再无其他合适的词汇。因为,无论辉煌的帝都、灿烂的文化考古、人类起源、氏族社会还是奴隶制联盟共主,甚至今天的宇宙探测、量子力学等等,都实在不可以与之相提并论,辉映一词也不堪用。相比伏羲的文化开创和立判混沌的功德,后人再高精尖的技术都难以望其项背。
沿四周的黄土堤堰行走,远天苍苍,流云飞纵。烈日之下,一边走,我一边观察,临近的八个方位,平缓山冈,层层梯田,个别山顶上还有村庄。端详许久,我却没有发现伏羲当年于此画卦的卦象在大地上的明显痕迹。或许,如刀如斧的时间杀戮的不仅仅是代代生灵,还有大地自然本身,甚至苍天与宇宙。此地的山川河流,或许早不是伏羲当年的模样了。我有些遗憾,但脑子里一直在放映着伏羲创立的先天八卦及其简单而又玄奥、诡异的卦象。即通常所说的乾、兑、离、震、巽、坎、艮、坤。《说卦传》曰:“幽赞神明而生蓍。”又,“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
幽赞神明,这句话让我觉得了一种敬畏感,这种源自先祖对于天地莫测变化的情感和精神的假设和寄寓,是当时环境的结果,也是人在混冥之中对于自身渺小,而天地自然博大无常的无条件确认与俯首膜拜。伏羲创立的八卦,取乎于他或者先民们对自然现象的观察,乃至于高度概括、赋予与阐发。而且,八卦与数理浑然天成。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其中,乾不仅代表天,还是纯阳卦象,并且代表头部、君王、父亲、马、金、寒、大赤等,坤不仅为地,还有母亲、月亮、布、釜等。兑代表少女、妾、口舌、羊、巫等;离为火,代表中女、太阳、电、甲胄等;震为长子,也代表雷、玄黄等;巽为长女,为木、风、绳直、工、白、长、高、进退、臭等;坎为水、为沟渎、隐伏、矫輮、弓轮等;艮为山,也为径路、小石、门阙、果蓏、阍寺、指、鼠等。
这种类分或者说命名法则,完全是天人感应、高度抽象,又广泛引申的。在古人的认知当中,所谓世间万物,再纷纭繁杂,这八个现象就足以代表和概括了。不仅包括自然本身的规律与特点,也可以落实到人及一切事物当中去。而伏羲生活的年代,在公元前八千年左右,以其混沌元始、飘渺迷离,至今尚还没有有力的考古发现,用以佐证,被称之为上古时代。这样的对时代的划分方式,暴露了自从发明文字之后,人对于先祖,以及自己出身来处某种迷茫的缺憾。由此,我觉得,上古神话确有其事的几率很大。不仅我国,古希腊、埃及、印度等国家和民族,也有类似的神话传说。如同亚当夏娃一如我们的伏羲和女娲。东西方,甚至各民族对于自我出身的描述和设定都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坚信的一点是,这个星球上的人类,根本上就是一家人,我们的祖先或许只有一对或者十几对。进而繁衍壮大,进而,为了资源和利益,相互争斗,然后各奔西东,择地而居,再后来,是环境导致了语言、风俗、文化信仰、精神图腾和生活方式的不同,再再后来,人类之间陌生了之后,就被自称或者冠以各种名称。
关于这一点,也是假设,正如达尔文在其科学名著《人类的起源和性的选择》中的大胆猜测,以及海格尔《自然创造史》中提出的“进化”观点一样,迄今为止,人类对自己的真正的诞生原因尚不明确。此外,还有次元说、生命说、能量说、基因说、细胞说、神话说、外星说、海洋说、动物说,以及人是太空人的后代、海陆双祖复合说、外星人与古代森林猿的结合、人类是被某种高等生物或者神灵制造,并被呼唤而出、原本同在、由植物演变而来和泥土制造等等,不一而足。从目前的考古成果看,人类的起源地一直在各大地区摇摆,有非洲说、南亚、南欧、北京类人猿等。近年又有诸多假想,如江发世《地球新说》一书则使用逆向思维假设:如地球破碎了,其上存在的生命将如何?所有动、植物都将或碎或以完好的个体状态漂浮在宇宙中。动物或破碎或肢解而死亡,或缺氧死亡,或冻死,或饿死,或因其他原因而死亡;或呈冬眠冻僵状态。另外一些资料则显示,人类在冷冻状态下,是可以穿越时间,并且被唤醒的。但,一个冷冻人,被异性肉身贴近,唤醒的几率更大。据说希特勒德国时期就做过类似的试验,并有成功个例。endprint
更根深蒂固的,大致是神造人。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伏羲依据龙马负图而画八卦开启鸿蒙,更是妇孺皆知。或许,由伏羲开始,东方人便是非理性,或者感性强于理性的。伏羲得益于龙马负图,而创立先天八卦,进而获得了自然万物乃至浩荡宇宙的运行密码,正伦理、开秩序、教人渔猎、养殖、垦田、农桑、取火种、化生为熟,使得万民放弃了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
就此,《山海经·海内经》载说:“南海之内,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建木。太白皋爰过,黄帝所归。”伏羲因其功业,也被后世的东方子孙尊称为人根、人文始祖及“东方木德大帝”。唐人司马贞《续<三皇本纪>》也说:“太皞,庖牺氏,风姓。代燧人氏,继天而王。母曰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庖牺于成纪。蛇身人首。有圣德。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旁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于是始制嫁娶,以俪皮为礼。养牺牲以庖厨。故曰庖牺。有龙瑞。以龙纪官。号曰龙师。作三十五弦之瑟。木德王。注春令。故《易》称帝出乎震,月令孟春其帝太皞。是也。都于陈。东封太山。立一百一十一年崩。其后裔,當春秋时,有任、宿、须、句、颛臾,皆风姓之胤也。”
“继天为王”“有圣德”之说,大致是后来者,特别是在王朝当中更容易产生和广泛接受。司马贞等人这一类的说法,无非强调“天命神授”及王权的不可质疑。但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将这些词汇放在伏羲身上,就有了强加的嫌疑。搞艺术的人似乎都有这样的一种经验,即:某些诗句乃至好的想法、结构、新鲜的发现和譬喻、隐喻等等,都是在一瞬间爆发的。以此推论,伏羲以龙马负图而画卦,大致也是出自瞬间的灵感爆发。当然,这也包含了伏羲长期仰观天象、俯察地理的长期经验的结果。但不论如何,伏羲之开创,盖前人所未有。而后世的《易经》对中国文化乃至国人(包括亚洲各部族)的生活、精神、信仰的浸润与影响无与伦比,且至今绵延不绝。
出于对伏羲的尊崇,拜谒伏羲庙时候,我撇开众人,率先以虔诚俯身下跪的形式,对伏羲表示了一个后世子孙的敬意。天水的朋友看到,玩笑说我见庙就拜,是自身有罪过之故。这虽然是玩笑,但在我看来,我一定是有罪的。基督教讲原罪,认为人生下来就是恶的或者恶的产物。而在中国的先贤圣哲看来,人生和被生,都是善的原因。至于后来的人生,高低贵贱,也都与善恶有关。与基督教不同的是,在中国乃至佛教和道教,甚至儒家的认知当中,善恶都是具备可积累性、可传承性的。不仅会对当世人产生影响,甚至左右他们的命运,富贵寿夭、现世状态等等实际问题。在四十岁之前,我是倾向于基督教,特别是《圣经》的,而四十岁后,一个偶然人生际遇,让我彻底转回了中国的传统文化。这种机缘,虽然简单,但决非“常人”可以体会和理解。
在伏羲之地,当然是朝圣。这个圣,不仅是伏羲,还有更多的先民与先祖。尽管,他们多数在各种史书中了无踪影,即使最有趣,往往被斥责为野狐禅的民间故事当中,也没有他们丝毫的记载。但是,每一个人都有来处和出处,数典忘祖不可为,重显赫轻贫贱亦为君子不取。可残酷的是,小民之小,微若尘埃。历史,向来是帝王将相的舞台,万众不过是陪衬。伏羲女娲之外,天水的名人,大致就是始皇帝嬴政和李广、李世民家族了。关于前者,大抵是没有异议的。天水武都一代,原本就是先秦人的发祥地。先秦者,大致是被商纣灭亡,姬发成周之后,被分封于此的家族,为秦地。这一点,从秦安县、秦岭、秦州等地名可以看出。先秦移居咸阳,最终统一中原,创始为皇帝之前。天水乃至邻近的武都等地,都对他们的发展壮大有过巨大的的影响。嬴政家族也姓赵,始皇帝就出生在赵国的邯郸。
关于春秋战国,看起来就是一笔烂账,也是一个群雄与圣哲辈出、英雄、思想、精神及其实践最为光辉的年代。乱而思太平。对于周朝崩溃之后的社会现状及发展,每一个人都忧心忡忡。但可贵的是,这些人从不空谈,从老庄、孔孟到墨家、法家、纵横家,每个创造者在提出自己思想主张的同时,也勤于实践。这种尚学问、逐真理、求秩序、谋发展的治学风气,可能中国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的。嗣后的学问,在秦始皇和汉武帝两轮政治裁判之下,再也没有了那种活跃气氛与思想上的创新创造。再后来,吾国之学问家,无非是继往圣绝学,为的是开万世太平。
伏羲之作为,在于开创,若非如此,今天的天水,怎么敢以中华文化第一城自居?从这一点上说,一个地域,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乃至整个人类,文化才是核心和灵魂,经济等等,无非是手段。先秦的发展,应当是彼时年代最强劲的,犹如弓弦,慢慢伸张,然后用足力气,一发即中。传至嬴政,这一位雄才伟略的帝王,开始了他兼并诸侯,统一中原诸国的征程。那一段历史,残酷也灿烂,剧烈也辉煌。期间的英雄,至今熠熠有光,令人钦佩和敬仰。如王翦、李牧、赵奢、廉颇、白起等等,这些人的接连出现,在战国的天空与大地上,构成了史前时期最为浩繁与明亮的画卷。尽管,杀戮是主题,叛变与忠义交相奏响,热血与冷血此起彼伏,滔滔不尽。但,真正的中国的历史,尤其是政治体制、社会理念和人文精神,乃至隆重深刻的民族性格、文化和大同小异的风习,由此萌发并凶猛开始和延续。
与之相对,被唐帝国李氏奉为先祖老子李聃及其陇西飞将军李广家族,乃至建立西凉王朝的李暠、天才诗人李白等,也是天水乃至平凉、武都等地的文化符号。单就文化旅游论,对于天水来说,一位伏羲便足够了。其他的都是陪衬。太史公司马迁《史记·李将军列传》说:“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故槐里,徙成纪。”也就是说,李广先祖为秦时大将李信,老家在今陕西兴平一带,汉高祖时期迁徙到成纪。《新唐书·高祖本纪》中说:“高祖神尧大圣大光孝皇帝讳渊,字叔德,姓李氏,陇西成纪人也。其七世祖暠,当晋末,据秦、凉以自王,是为凉武昭王。”如此,李广及李唐帝国家族应当就是出自成纪,李白之《赠张相镐二首》中:“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之说,估计也是靠谱的。因为,两汉对于西域,即今新疆和中亚部分地区的经营,也是颇为用心的。唐代更是。但一个不可忽视的特点是,中央帝国强盛则边疆稳定,四夷归服,反之,则四分五裂,外敌入寇,渐渐失去控制,转为他国控制区。李白说他先祖曾为汉边将,最终沦落为域外之人,于盛唐再度返回,也是极有可能的。endprint
但李暠及至李广、李陵,甚至李唐帝国家族,无论是皇帝本人还是皇族中人,悲剧性总是超过喜剧。如李广及其子李敢、孫李陵的命运,还有李建成、李元吉,及中唐之后的历代李氏皇族,结局和命运都不怎么样。这也从另一方面证实,伏羲乃至周易所认识到的事物和人的命运,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及生命、万事皆无常等等,都是富有科学性与启示意义的。如乾卦上九爻卦辞“亢龙有悔”,其根本的意义就是,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是有极点的,一旦接近和到达,而当事者不知节制和警惕、保持谦卑,便会迅速走向反面。也正如《易经》中的阳极成阴,阴极成阳转换之道。李广的悲剧在于他早年受错印绶,再加上文帝景帝治下王朝养精蓄锐,以恢复民生及国力为主,对匈奴采取的依旧是避其锋锐、妥协苟全策略,李广虽在雁门、代郡等地连续为都尉,每对匈奴,“皆以力战闻名”。但终究与封侯无关不说,还在作战失利后,“不复面对刀笔吏,”引刀自刎。其子李敢封关内侯不久,便在甘泉宫被霍去病一箭射死。汉武帝询问,霍去病说是误杀。汉武帝没有追究。其子李当户遗腹子李陵带五千兵力,于大漠腹地寻击匈奴主力,遭逢单于军团,李陵与副将韩延年并诸将士苦战七昼夜,“杀伤过当”,李陵被俘之前,汉军有七百人得脱。
李广家族的悲剧,反映的是历代王朝边将共有的命运,也体现的是王权之中,任人唯亲也是普遍行为。再者,在同一个政权当中,效忠于谁,怎么效忠,也是决定个人命运与现实生活、荣耀与否的“总开关”与“计价器。”
李陵之后,陇西李家便没落了。记得二〇一〇年,我曾去过一次甘肃静宁县,当地朋友引我们去了李广的老家,即该县的李店镇。并参观了连废墟都没有了的成纪老城遗址。在那里,想起飞将军李广,胸中便有浩气与悲情,也有无奈与喟叹。一个人,一个家族,总是依附于更大的家族及其党羽,树倒猢狲散、一朝天子一朝臣等等说法,基本上构成了数千年来的帝国政治生态。
而李白这一个千古独一人物,中国乃至世界诗歌史上最为骄傲的天才,创造力最为奇诡和伟大的诗人,他对李广的家族和血缘认同,体现的是对于先辈英雄的憧憬,当然,也不能排除他想与李世民后人攀亲,以得官位的个人想法。但不管怎么说,时间是所有人事物最好的注脚,如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中说“吴宫荒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此外,还有被王国维赞为古来第一大境界的“夕阳残照,汉家宫阙”。而今,唐帝国至今不过千余年,煌煌帝国已经烟消云散,处处荒丘陵墓,帝国的当家人乃至其一干臣子,除了少数留名于世之外,多数不复耳闻。李白之大名和诗作,包括其生平事迹,却越来越令人遐思无限,羡慕不已。
最好的人生,是开创和创新,是艺术和精神、思想、境界、情感,与时间,与众生的持续共振和鸣。这个道理人都知道,可是,遵循者极少,实践者寥寥。所以,艺术家和思想家,也便被赋予了天才的说法和称号。对此,我特别喜欢王阳明的志向,不做官,不做富豪,做圣人。如果每个人,特别是历代的知识分子,都如此,那么,他所在的帝国将是兴盛的,有道的,草寇小民也会跟着享福,何等的好啊!
去参观麦积山石窟,那些端坐或者站在峭壁上的佛龛、佛像,其开凿和建筑年代从西魏一直延续到隋唐,这一个年代序列,也是佛教在中国深入扎根,产生广泛影响的重要时期,尽管,宋元时期,佛道还进行过类似图谋正统,借助皇权进行推广的辩法与斗争。但也由此开始,儒释道真正地进入到了融合的阶段。如今天,无论去佛教还是道教圣地,其中必有儒家一席之地,两个宗教,也将寺庙道观融合在了一起。
麦积山其实不高,走近了仰头,才令人觉得巍峨、峭拔,有一种凛然之气,横在白云苍天之下。我忽然想到,人造神,神也造人,人和神,其实是互相成就的。并且,人在尘世的所有现实和精神诉求、梦想等等,都在神和神的经典教义当中;而神对人世及其命运的基本判断和终极关怀,也都潜藏在人心当中。不然的话,人为何造神,神又为什么造人呢?总体而言,人和神,都在替对方辩解与维护,并且把最好的和最坏的,放置在各自的灵魂深处,进行一轮轮的鉴别、扬弃、保存和销毁的。尽管,这一些,往往周而复始,无有休止。一代代的人,被同类消耗,也被自己消耗,最终,还是归于寂静。
沿着台阶向上,每一步都惊心动魄。我在想,是谁第一个在此开凿佛龛,并将慈悲的佛像安放于此?信仰的力量,总可以激发人的巨大的潜能。倘若没有更大的精神支撑,在高崖上冒着生命危险悬身造像,这是何等高绝的行为?可惜的是,年代久了,有些佛像残缺不全,有些彩绘已经严重剥落。甚至,法力无边的佛,也无法保全自己的肢体,还有起初时候的面容与颜色。这样说,我知道是不敬的,但似乎,佛陀也在借此告知人们,唯有时间,因果相因,才是生生不息的。人在大地上,在日月星辰之下所有的痕迹,哪怕再隆重和深刻,终究也会残损。这是天地自然,生命现实之万世法则。正如老子《道德经》中所说的那样:“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再向上,我居然有一种强烈的晕眩感。站在铁板做的一级台阶上,天旋地转,几欲摔倒。手把栏杆向下看,头脑更晕。那一瞬间,我想,如果从这里掉下去,一定是这里的哪位菩萨看中了我的灵魂。但又想不可能,我这样一个人,看起来微小,却也是有罪孽的;不居高位、无多少浮财,更无多少资源的配置权利,影响他人的力量。但也做过一些对不起人的事情,比如奶奶和大舅去世之时,我没在身边;父亲去世时也没有,他在一个凌晨死了,一只眼睛没闭,还盯着门口,等我和妻子回去为他送终。再说,我也说过很多谎话,占过别人的便宜,坏过他人的好事,还有许多不道之为。即使在佛陀与神灵面前,我还是不敢、不想一一袒露,如实交代。匆匆观瞻和拜谒之后,我便从另一侧下到了平地上。途中,一位老太太的行为引起了我的注意,每到一门佛窟,她都用手机贴紧铁纱窗,拍摄佛像。而且面无表情,动作极其果断,充满暴力与掠夺意味。对此,我表示深深的厌恶。哦,或许,这也是有罪的一种表现。但我觉得,人若是对某些事物采取冷漠与暴力的态度,那么,这个人起码是缺乏教养和敬畏心的。endprint
天水市区和外郊,看起来有些陈旧,黄土的颜色已经深植于这片土地和城镇了。我一向觉得,人在大地上,每一块地域的顏色决定了他们内心的厚度、丰赡与否,也决定了他们及其附属物的基本色调。天水这个地方,其地势,西北高,东南低,东部和南部因古老地层褶皱而隆起,形成山地地貌。北部因受地质沉陷和红、黄土层沉积,形成黄土丘陵地貌。中部小部分地区为渭河地堑,渭河及其支流横贯其中,形成了宽谷与峡谷相间的盆地与河谷阶地。中东部为秦岭、关山山区。西部是以尽皇山、云雾山、景东梁为主体的西秦岭山地,东部为以八卦山、火焰山、秦岭大堡、关山为主体的小陇山、陇山山地。这种纵横复杂、又底蕴深厚,人文和自然有着密切联系,呈现出多种形状的地形地貌,使得位于陕甘川三省之地的天水,从来就是一个弓马铁蹄、农耕游牧,交通运输与文明文化碰撞交流的前沿与第一站。
秦武公时期,天水名为邽县,后改为上邽县。邽字,为小姓。此地因原为邽戎族驻地而得名。至于天水这一个美妙的名字,也和河西走廊的武威、张掖、酒泉、敦煌等地一样,与汉武帝有关。至今有“天河注水”之传说曰:初,天水地区“山水灵秀,林木密茂”。至秦末汉初,战乱频仍,致使安乐之地残垣断壁,民不聊生。某日夜间,狂风呼啸并雷电交加,一道金光之后,红光乍现,随即,一条大缝徐徐裂开,天河之水倾泻而下,注入其中,翌日成湖,水质纯净,甘冽醇厚,“春不涸,夏不溢,四季滢然”。称之为“天水井”,后汉武帝直接命名之为天水郡。
此类传说,大致是牵强附会,虽然美好,但终究有“媚上”“谄皇”嫌疑。倒是这天水之名,端的是诗意四溅,有着诗歌的韵味与独创色彩。难怪杜甫来到之后,虽在这里不受待见,但也住了一些时日。斯时,正是公元七五九年,安史之乱爆发第四年。斯时的盛唐王朝,转眼就没落了。安禄山、史思明部队在黄河以南,即今北京和河北山西一带,兵过城毁,尸横遍野。吐蕃、回鹘等趁机引兵犯疆。唐帝国不得不借兵平叛,虽说西域诸部落和民族都派出了精锐部队,但更加可恶的是,多数游牧藩国向唐帝国提出:战胜之后,城市归唐,物产和人皆为他们所有,烧杀掠夺,唐政府不得干预。李隆基仓皇出逃四川,李亨在灵武继位,与李泌、郭子仪、李光弼、封常清等中兴大臣一起,指挥平叛。一个煌煌帝国,瞬间瓦解,尽管后来安禄山死于史思明之手,叛军失败,但唐帝国由此由此没落。
杜甫这个不得志的人,一生都在路上,颠沛流离是他生活的主旋律,写诗用以抒发愁绪与家国情怀,算是最好的娱乐。他来天水,寄居于街子东柯谷八槐村柳家河(今天水市麦积区甘泉镇柳河村),后世称之为东柯草堂。我去这里,显然也是为了拜谒。几座茅庐隐在树林当中,旁边是一片巨大的苹果园。正在修建的道路,直直通往杜甫的家门口。屋内极其简陋,只挂了一张杜甫画像。旁边还有一座茅屋,说是杜甫的厨房。门前倒是比较宽敞,几个台阶之下,便是田地。如此环境,今人住下,当是安逸和清静的。杜甫当年在这里,据说生活极其拮据。他来,原意是规避战乱,投靠侄儿杜佑,于乡野埋踪,结庐而自居。在这里,杜甫写下了《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为“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表达了个人流落至此的原因,最后还不忘关心国事,哀叹自身的际遇。闲暇之时,也出门游览,回来或现场作诗。该组诗其二“秦州城北寺,胜迹隗嚣宫。苔藓山门古,丹青野殿空。月明垂叶露,云逐度溪风。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大致是写南郭寺的。
南郭寺在今秦州区龙王沟东侧之慧音山坳,建于南北朝时期。跨进大门,只觉得一股幽静的禅意,凭空而来。院内古朴,有奇妙的龙爪槐,还有被雷击或者地震导致的,猛然劈开的大槐树,一头伸向大雄宝殿,头顶上一簇绿色依旧顽强而又清脆。另一头垂在天王殿上空,同样伸出一簇绿色。人皆惊异。导游说是地震或者雷电的结果。但我觉得,一株大树的如此命运及形状,一定另有原因。寺内有一汪清泉,可就是没水了,管理者将之用玻璃罩起来了。关于此寺,杜甫曾经多次造访,据说,他在天水所作的一百多首诗歌,有不少是写南郭寺的。其中“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大致是最好的了。
这不是否定杜甫。每一个诗人,不可能每一首都是经典之作,也不可能写下就是永恒和不朽的。有些作品,或许在当世流传甚广,影响巨大,但被时间淘洗之后,肯定会有另一种际遇和命运。事实上,每一件艺术品,包括其创作者,都是有自己命运的,看起来一般无二,却在细微处,甚至巨大处显示出不同的景象与遭际。好在,杜甫已经不朽了,造成他令人尊崇至今的根本在于他的那些作品,而不是他那具如今已经销毁如泥的肉身了。
南郭寺至今香火不衰,在天水,乃至当下中国,也是一个奇迹。因为,很多的寺庙道观被时间销毁了,或者被人放弃了。而南郭寺,偏居西北,陇地以东南,战争与民族流变又如此剧烈和绵长,一座寺庙尚还能如此完整与悠久,是很多地方做不到的,当然要除了那些名闻遐迩,人神忌惮的名刹古观。
我一直觉得,佛陀就是信仰,就是内心的安慰与精神的寄托。与所有的神灵一样,佛陀总是让人在无尽的苦难中发现亮光,在极度的绝望与庸常的麻木无聊当中,拥有一方梦想的幻境与净土。也或许应当这样说,佛陀本身是不具备超能力的,所有的宗教,及宗教的各位神灵,提供给广大信众的,只是一种无上的智慧,即从有限的生及其众多附着物当中,实现精神的超越,进而达到一种无限的境界。
盘桓多日,我蓦然觉得,或许是天水的地理位置,导致了它的风俗与习惯,既有陕西的一面,又有甘肃的特点。我注意到,在甘肃乃至宁夏许多地方当中,天水的牛肉面大致是最难吃,或者说最不正宗的。这个问题虽然小且有些无稽,但也可以看出,天水从根脉和风土上是与兰州,乃至整个西北地区有巨大差异的。它源自青藏高原缓坡地带的黄土与泥石地质,与接近南北气候分界线的岩石与沙土的秦岭,构成了天水刚柔相济、阴阳协调的本质属性。从气候上说,天水既有蜀地的温润,又有陇原的峭冷,以及秦川的粗糙、直接与莽苍。因此,在天水,我感受到的,是多种地域气息及其民生风情,也有深厚人文积淀的光华灿烂与现实发展的急不可耐。endprint
夜晚的秦州区,所能看到的,无非餐馆、广场舞、超市之类的,其他则很难见到。在大街上行走,我唯一能够明确感到的是那种习以为常,甚至与这里的所有人和物相辅相成的尘土气息。各种建筑不多,也不漂亮,个性更谈不上,多数隶属于政府和企业,个人的极少,就连小区,也显得正统有余,活泼不足。天水的这种面貌,其实是整个西北地区的缩影,从陕西到新疆、西藏、宁夏、甘肃、青海,甚至内蒙和山西,大抵都是如此。也就是说,这座城市的现代化进程,尚还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地的八十年代末期。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天水的这种现代文明进城的缓慢,也正使得她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农耕与游牧交界地区的特有魅力。尽管,在天水乃至其所属的县区当中,放牧这种古老的职业,以及充满原始动感的生存方式,基本上消失殆尽了。
其实,我还想去拜谒李广墓。这位英雄,因了司马迁的神鬼之笔,使之比汉武帝更光彩照人,比当时的红人卫青霍去病更具有人格魅力。他一生失意,却从不怯战,多次被派做配合的角色,失败成为其作战生涯当中最频繁的“战利品”,直到自刎而死,也只是一个悲剧人物。我去拜谒他,其实是想向他表示一份敬意,而且是一位后来军人,对于遥远前辈的崇敬之心。可惜,终究没有成行。心里也想着,天水这个地方,仅仅几天的走马观花是不可以的。她如此深厚悠长,丰赡独到,怎么能一掠而过呢。躺在宾馆的房间,仔细究问内心,我才明白,来天水,只需要膜拜伏羲和麦积山石窟、拜谒东柯草堂和李广墓就足够了,其他地方根本不需要去。
最重要的还是伏羲,这个风姓的、人面蛇身的人,确实是中华文明起点一个突兀而又亮丽,独特而且具有普及型的奇迹,他之所以成为中华民族的人根、人文始祖,完全在于其先天性的、具有爆破力和创始性的智慧和创造能力,以及有效的农耕渔猎技术,还有取火种、尝百草等等,都是其他先贤圣哲无可匹敌的。尤其是他灵感突发,以神来之思,创制八卦的作为,实在非任何智慧都要高上一层的天赋。在伏羲庙参观时候,我还仔细观察了八卦的形状,并心里琢磨。如乾卦,上天下天,六个阳爻,叠加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纯阳卦象。后世《易经》分别以龙喻之,如初九爻卦辞为:“初九:潜龙,勿用。”九二爻为:“见龙再田,利见大人。”九三爻为:“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九四爻为:“或跃在渊,无咎。”九五爻为:“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上九爻为:“亢龙有悔。”
而所謂的六十四卦,是对先天八卦的再发挥。对此,受中国道家“炼丹术”,传说为吕洞宾所著的《太乙金华宗旨》一书深刻影响的,瑞士杰出心理学分析大师荣格在其《金花的秘密——中国人的生命之书》中说:“《易经》中包含着中国文化的精神与心灵,包融着几千年来中国伟大智者们的共同倾注,历久而弥新,至今仍然对理解它的人,展现着无穷的意义和无限的启迪……任何一个像我这样,生而有幸能够与维尔海姆,与《易经》的预见性力量,做直接做精神交流的人,都不能够忽视这样一个事实,在这里我们已经接触到了一个‘阿基米德点,而这一‘阿基米德点,足以动摇我们西方对于心理态度的基础。”
在阅读此《金花的秘密——中国人的生命之书》之前,对荣格以上说法,我是完全的始料未及,也觉得,《易经》乃至由它开始而衍生的诸多命理学和术数,多是无稽之谈,同时也对道家各种神秘的修炼之法表示莫大的怀疑。但现在看来,八卦及《易经》并非这么简单,就此,荣格也说,《易经》是迄今为止,世上唯一一个可以用一条理论来解释不同事物的哲学。
可惜,我对此并不精通,一无所知之外,还有长期的偏见,这使我无比惭愧,无颜再去伏羲庙与卦台山,好在,先贤圣哲都是宽容的,我暗暗发誓,再有时机,一定再来天水,仔细瞻仰与拜谒,并且要在卦台山、南郭寺、麦积山石窟等处分别住上一晚,以体验伏羲当年之情境,以及在神灵佛陀面前的修行生活。
翌日,一大早离开天水,回望之间,有点怅然若失。我再次深刻觉得,来天水,就是来朝天的,不是天水这个地方,而是这个地方的文化,特别是伏羲的智慧,悲情的英雄李广家族,当然还有诗圣杜甫在这里留下的寂寥痕迹。当然,还有现在的天水,这个充满奇迹的地方,与八百里秦川一起构成了中华民族早期的传奇历史,其塑造和养育的奇绝人物,各领风骚,各有创举。这在东方大地上,是非常少见的,又是不朽的。而在信息化和全球化语境下面,作为通往西北第一个站点,它所呈现给我的,稍微有些呆板、固执的性质,还有习惯于自安、自足,以及在某些现实和物质要求方面欲速则不达的焦躁。我想,这些大致是目前的西北地区的一个共同现象。并不是一些什么大不了的缺点。时代和社会,在其向前的过程当中,总是要有一些先来后到,有开创者,必然有效仿者,有奔跑的,也允许有人慢行,有腰缠万贯的恣意,更要有夜以继日的自我突破,以及挠破后脑的精打细算。如《易经》中的地山谦卦(上坤下艮)所说:“亨,君子有终。”并其六四爻辞:“无不利,撝谦。”只要保持谦卑,守正持中,必定是“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
其实,这些,也都是一种美好的祝念,万物各有其道,循环往复,无有休止,天下人事物大致如此。回到成都后,仿佛还在天水,恍然之间,有诸多思想与感受,先后作诗多首,其中一首,直接命名为《天水》,兹抄录如下。
高呀高的,麦积山上,斧凿空谷
人神互造,用以安放灵魂
与罪孽。世上所有的活着,皆短如马鬃
长也不过渭河。黄土台上,观天测地
圣人胡须伸张,智慧奔跑
从四周山冈,到内心,纹路蜿蜒
直线及其断开以后:混沌开,圣人出
于此:日月掘进地狱,草木反刍枯骨
远眺的事物,格外憨厚。人世沟壑如海
所谓生灵,不过一道一道的涟漪
一阵风在麦浪上不住咳嗽
天水:东去西往的何止王朝
丝绸的历史:星空涵养的血泊及其家族
骑马的人效忠夕阳
如今我来了,在圣人与佛陀之间
手拿空荡,脚踩厚土,每晚不得不喝酒
于朝圣极点,以无知和癫狂,求得两宿安眠endprint